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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斑马 作者:傅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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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算大,但也没到可以忽略的地步。雨雾中的帕辛寺内隐隐传来鼓乐梵音。苏昂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门廊避雨,身旁站满了拿着长枪短炮相机的游客——不,她很快发现他们都说泰语,看上去更像是当地的摄影爱好者团体。 她的兴致并没有被雨水浇灭。或者不如说她对参观帕辛寺这件事本来就没有多大兴趣,这场雨反而给了她又一个停滞和放空的理由,反正她也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非完成不可的事。挤在人群中让她感觉安心——此刻她和所有人一样,都是游客,都盼着雨过天晴。她不再是唯一的例外了,一个在异国他乡浑浑噩噩混日子等待被医治的“患者”——至少看起来不是。 但她是门廊下唯一的女性。摄影大叔们纷纷挪开给她让了个位置,并投以友善而好奇的微笑。她对他们也同样好奇——看他们手持相机急切期待的神色,帕辛寺里有什么重要的仪式正在进行呢? 忽然,苏昂听见一个声音说:“葬礼。” 转过身,她看见一双亚洲男子的眼睛,和眼里那一层淡得难以捉摸的笑意。 “公主的葬礼。”他对她说,仿佛正在继续一段交谈。 她有点局促,“你怎么知道我说中文?” “不知道啊,”对方笑意更深,“就是一种感觉吧。” 苏昂被他的笑容吸引了——慵懒而不轻佻的微笑,令人舒服的微笑,那种你希望保存下来的微笑。还有种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看着他上唇和下巴上薄薄的胡楂,发现自己很难判断这是不修边幅还是精心设计过的。她想到平川,他恨不得每天刮两次胡子——“不然看着邋遢。”他从不知道其实苏昂喜欢男人的胡楂。 “什么公主?”她问。 “泰皇的表姐。其实去年7月就过世了,现在才办葬礼。各大寺庙今天都会有诵经仪式。” 他讲话慢悠悠,咬字懒洋洋,带着点耳熟的广东口音。 “你是特地来看诵经的?” “路过而已,”他摊开双手,表示自己连相机都没带,“刚好碰到这场雨。” 他穿一件皱皱的白色亚麻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橄榄绿短裤和人字拖。眉舒目朗,鬓角毛茸茸的,头发因为淋了雨而有些凌乱,但那凌乱似乎也和整个人的气氛浑然一体。看不出年纪,绝对不是小年轻,但要说是大叔也有失公平。 苏昂转回来,没忍住,又回头再看他一眼。他有一副五官鲜明、清新爽利的好相貌,正符合当下的审美。更奇怪的是,他看起来实在不可思议的面熟。 “来泰国旅游?”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含糊地“嗯”了一声。“你也是?” 他笑笑:“我在泰国住了很久啦。” 有推着小车的小贩也在廊下避雨。他售卖的是一种苏昂从未见过的小吃——两片面包夹着厚厚一大块冰激凌,像是甜食版三明治。他买了两份,递一份给她:“请你。” 雨渐渐小了。廊下的凉风像是可以直接穿透她的身体,令她觉得自己轻盈如一片羽毛。三明治也意外地香甜可口,冰激凌里还夹着果酱,吃起来有美妙的层次感。有那么几分钟,苏昂好像只活在了当下的快乐之中,把所有烦忧抛诸脑后。“好吃,”她津津有味,“泰国的甜食都太罪恶了!” 他连连点头。“芒果糯米饭!” “椰子糕!” “你有没有吃过甜蛋丝?金色的,像面条……” “椰子冰激凌里面的椰子肉是神来之笔!” “还有香蕉煎饼!但是吃完需要狠狠跑十公里……” 苏昂笑起来。她意识到这种笑法十年前就停止了。够啦!她对自己说。 那种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又来了,这一幕好像在从前的岁月里发生过——两个人站在屋檐下,嘻嘻哈哈吃着冰激凌。 雨终于停了。苏昂用纸巾擦着自行车坐垫上的水渍,一面与他道别:“谢谢你的冰激凌。” “不是吧?”他突兀地说,眼里却满是笑意,“还没想起来?” “什么?” “美国,加州,旅行团……唔,有十年了吧?” 苏昂呆呆地看着他。有些记忆开始像雪球一样在她的脑海里滚动,由远而近,渐渐清晰。“导游?”她惊呼,“Alex?” “厉害!”他扬起一条眉毛,“我也记得你的名字蛮特别的……” “苏昂。” 他故意动作夸张地和她握一下手:“Nice to meet you……again.” 她重新端详他。“你以前戴眼镜的对吧?”那副眼镜遮盖了他好看的眼睛。 “我做了激光手术。” “头发也长了,”她继续研究他的脸,“瘦多了。”也沧桑多了,她在心里说。他的相貌隐隐透露出一些陌生而奇怪的东西,就像是将一张新脸重叠在旧日面孔之上。 “你都没什么变化。” “老啦。” “少来……” “真的,”她说,“人只能年轻一次。” 走在帕辛寺的苍松翠柏之间,苏昂竭力回忆着加州艳阳下那个年轻的苏昂。那时她刚加入伦敦的公司就被派到纽约总部培训,结束后有一周的假期,原本和朋友约好一道去西海岸游玩,谁知临时被放了鸽子。满心失望的她懒得自己研究行程,索性“自暴自弃”地加入一个当地华人旅行团,度过了“上车睡觉下车拍照”的假期。她是团里唯一的挂单客。 “还是独行侠啊?”Alex看着她,脸上是调侃的笑。 当年的Alex在加州某所大学念室内设计的研究生,暑假兼职做导游赚点外快。旅行团的行程平庸无奇,但他是个很棒的导游,热情、细心、笑容灿烂,旅行团里8岁到80岁的女性全都喜欢他——苏昂记得至少三位家有女儿的阿姨对他动过心思。那时他剃着平头,戴副黑框眼镜,讲一口半咸不淡的普通话,总是把“设计”说成“谢记”,“手机”说成“小鸡”,“鹌鹑蛋”说成“安全带”。他总是穿得干净利落,斜背一个红色的邮差包跑前跑后,是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男生,完全看不出他来美国读硕士前已在国内工作过好几年。人群中总是一眼就能看见那抹跳动的红色,宛如一朵小小的火焰。 “嗯……”她犹豫着要不要向他提起艾伦,还有平川,但最终什么都没说,“你是第一眼就认出我了吗?” 他摇摇头,说一开始只觉得格外面熟,吃冰激凌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 洛杉矶,雨天,迪士尼乐园。刹那间所有往事历历重现。那座城市几乎从不下雨,但偏偏让他们赶上了。穿着雨衣玩了几个游乐项目,一股巨大的疲倦感忽然如雨水将她淹没,令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兴致。苏昂找了个屋檐避雨,导游Alex走过来,递给她一支冰激凌。 他们一起看雨。他们谈天说地。他们交换秘密。时间温柔而亲密地流淌过去。因为团里只有她孤身一人,旅途伊始他便一直绅士地照顾她,她也对他有天然的好感,但那是特别亲密的三个小时。她相信他也感到了那种亲密。三个小时之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某种理解与默契达成了。奇妙的暧昧笼罩在迪士尼上空有如一张薄网。话语越来越少,到了最后,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各自感受着心脏的搏动。他们觉得这一切太快了,却又并不真的感到诧异,因为青春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在年轻人的世界里,时光不是那样计算的。 时光来过,时光走了,时光一去不回。他们始终没有捅破那张薄网,临别时也只交换了电子邮箱——隔着浩瀚的大西洋,很难对一段关系的前途保持乐观。又或许是因为她看过听过太多无疾而终的暧昧。当他们在旧金山拥抱道别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微笑着假装将来还会重逢。但她记得在那个时刻,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住不哭。她真想就那样在原地站一整夜,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短暂而珍贵的日子散落成一地残骸。 苏昂无法告诉别人自己失恋了,因为一切尚未开始就已结束。但她也不喜欢“艳遇”这个词——就好像旅途中的年轻人没有权利拥有任何严肃的感情似的,就好像你没有能力这样做似的。丁子和她先生就是在旅途中相识的。“没成的就是艳遇,成了的就是爱情?”她和丁子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也忒实际了吧?” 但她养成了在人群中寻找红色邮差包的怪癖。每次看到相像的包,她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手心出汗,直到背着那个包的人转过身来。到了后来,那个包几乎变成了某种生物——也许是一只野狗——随时准备着从街角蹿出来,在她的心尖咬上一口。 尽管如此,他们很有默契地从未试图联系对方,连电子邮件都没通过一封。甚至合影都不见了——就像一个诅咒,回去后不久她居然不小心删除了美国之行的全部照片。滚热的情绪放凉了,容颜在记忆中消退,人比时间更无情,十年后的他们甚至差一点认不出对方。 此刻她看着他的侧脸,已经能依稀找到一点他当年的影子,仿佛时光在暗处倒转。人生中恐怕注定有那么一段时期,她想,要在错误的时间遇上一些人,要受一些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伤。 “这些年还好吗?” Alex话音刚落,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电视剧台词! “也没什么特别的。我结了婚,回了国,算是还在做老本行吧。”苏昂说,“你呢?” “我来泰国很多年了,”他顿了顿,“结过婚,偶尔还做老本行。” 乌云及时散开,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上,点亮了他眼睛周围的细小皱纹。她默默等他说下去,但他只是挪开了目光。 苏昂问他为什么会从美国跑到泰国来。她还记得那时他说毕业后想留在美国生活。 “Why would anyone do anything?”他忽然改用英文,笑得有点伤感,“I met a girl.” “啊……”她还是忍不住追问,“是同一个人吗?你说结过婚……” 他点点头。“泰国人。”他补了一句,但显然不想再说下去。 “有孩子吗?”他俩几乎异口同声,又同时摇头。 站在帕辛寺刚被粉刷一新的白塔之下,Alex身上的白衬衫显得有点发黄又有点太皱。苏昂再次注意到他眼角的细纹,还有牙齿上轻微的牙渍——烟还是咖啡?此刻他看起来没那么潇洒不羁了,而更像个落魄的浪子。苏昂在脑海中勾勒着她想象中的版本:中国男生在美国遇见泰国女孩,一起来到她的国度,本以为找到了家,最后却落得孤身一人异乡漂泊……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吧?”Alex说,“清迈有好多不错的咖啡店。” “你住在清迈?” 他摇头:“来见个客户。我现在一大半时间都在曼谷。” “还有一小半呢?” “说来话长,”他微微一笑,“慢慢告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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