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斑马  作者:傅真

苏昂并非狂热的咖啡爱好者,却也能感觉到尼曼路这家店的咖啡不是寻常货色。留着平头小胡子的老板沉默寡言,却显然受到过咖啡之神的眷顾。也是我喝过最好的,Alex说,听说老板得过什么咖啡比赛的什么大奖。两个人在木头桌子两边相对而坐,有半分钟的沉默,不知从何说起。这里与加州往事之间仿佛隔了一整个银河系。

“这里的室内设计是我们以前做的,”Alex的右手食指在半空画了一个圈,“怎么样?还可以?”

木桌,砖墙,大株绿植,爱迪生复古灯丝灯泡,裸露的天花板,开放式置物架上摆着一打Kinfolk杂志……它简直具备了一切网红元素,苏昂心想,全世界的时髦咖啡店现在都长得一模一样。她有些厌倦了这种看似审美不俗,其实千篇一律的装修风格,但也并不想发表意见,便只是点了点头。

Alex和朋友合伙在曼谷开了家室内设计公司——“好吧,”不无自嘲地耸耸肩,“一开始是只做室内设计的。”公司很小,生意一般,只够勉强维持运转,客户多是餐厅、咖啡店和私人住宅。有段时间,他们接到的好几个活儿全都是同一个新近竣工楼盘的公寓软装。合伙人嗅觉灵敏,顺藤摸瓜,发现了泰国房地产的增值潜力和国际投资者的热情,果断拉了另一个懂行的朋友入伙,公司转做房产中介,把泰国别墅和公寓介绍给外国买家。

与国内房产主要依靠房屋升值转手获利不同,泰国二手房市场流通很差,房产收益主要来自租金;而大多数买房的外国人并没有在泰国生活,出租房屋等事宜都要靠中介打理。他们公司本来就做室内设计,于是顺理成章地打造出“卖房—收房—装修—出租”一条龙服务。

“之前都是俄罗斯人来买,”Alex说,“后来卢布贬值,中国买家又来接棒了。”

“真有很多中国人来泰国买房?”苏昂问。和来泰国做IVF一样,又是一个“不知道就仿佛不存在”的领域。

主要还是因为便宜,Alex解释,现在位于核心地段的曼谷公寓每平方米均价也不过6万泰铢——约合人民币1.2万元。很多同胞来泰国旅游,玩得很开心,然后发现房价还不贵,就干脆买个房子先放租,以后退休了再来养老;也有些富人资产规模已达到一定程度,选择通过海外置业分散风险,一次出手十套甚至五十套的也大有人在;还有很多买家是孩子在这里上学的家庭,因为泰国的国际学校品质不错、费用较低、环境和氛围也更西式……

“听你这么说,”苏昂暗暗算了算价格,在曼谷买套公寓的钱在北京可能只够买个厕所,她忽然有些动心,“在泰国买房好像真的很不错哦?”

Alex以一种实事求是的口吻诉她,如果纯为投资赚钱,租金回报率现在的确不错,但以后肯定会跌,在国内踏踏实实买理财收益可能也差不多——当然,如果是曼谷轻轨沿线的黄金地段,增值也比较理想。如果打算以后来泰国养老,现在顺带投资,那也没问题。关键是要找到靠谱的中介帮忙出租打理,因为泰国的房产中介很不规范。他看她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但你可以相信我啊,你的房子我会特别上心的。”

“难怪你普通话进步这么大,”苏昂调侃他,“完全是磨炼出来的吧?”

Alex不置可否地牵了牵嘴角,说他的客户倒也不都是中国人。“好啦,”他对她粲然一笑,“说说你自己吧——还在做律师?”

“现在做公司法务。”

他问她二者有何不同。她解释说公司法务是甲方思维、成本中心,律所律师是乙方思维收入中心,但本质上也差不多,都是干的牛的活儿。

他睁大眼睛:“牛?”

在伦敦工作时,她的同事们总是自嘲为“牛群”,因为他们不得不像牛一样反复地咀嚼那些冗长枯燥的法律文件,再把半消化的吐出来重新咀嚼。她给他讲述了一个加长版的简历,但讲到一半自己也已觉索然无味,声音不由得渐渐消沉。坐在清迈的咖啡店里给一别十年的故人讲合同审查和风险控制,既无聊又不合时宜,就像跑到月球背面去打高尔夫球。

“其实我还记得,”Alex低着头,不断用吸管搅拌咖啡里的冰块,“十年前你就说过不喜欢你的工作……”

“是吗?”

他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我记得很清楚。”

“可能是吧,”她木然地说,“很久以前了。”

她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其实早在法学院读书的第一年,甚至是第一堂课,她就隐隐感到自己做出了错误的人生选择。教Legal Reasoning的老师发下一个case,建议40分钟内看完。她打开一看两眼一黑——足足68页!

大一的感觉是苦海无涯。排山倒海的阅读量,令人窒息的功课压力,伴随着人际交往的难题,令她感觉自己正走在悬崖边上,眼看就要掉下去,却没有人可以拉她一把。第二年开始习惯悬崖上的生活,渐渐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但同时也确认自己缺乏成为出庭律师的才能,没法如曾经憧憬过的港剧律师那样,在法庭上慷慨陈词伸张正义。她不敢承认自己对法律丧失了兴趣,因为英国学费昂贵,父母供她读书已相当吃力,这条路走到一半回不了头。她从悬崖上下来,又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拥挤赛道,被前仆后继的人群裹挟着推向前方,浑浑噩噩又马不停蹄地写essay、做tutorial、申请vac scheme和training contract……当她终于拿到一家“魔术圈”顶级律所的offer时,辛苦得到回报的欣慰、光明“钱途”所唤起的虚荣心与失去退路的怅惘混杂交织,令她不知该欢呼庆祝还是痛哭一场。

工作以后,她被埋进了山一样高的文件堆里,有时连续两个月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身为一家顶尖跨国律所的并购律师,她却觉得自己更像是流水线上的一名装配工,一丝不苟地干着不需要任何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活儿,并购交易的荣光与成就感统统与她无关——谈着几十亿英镑的交易,一转身就进了地铁,加班时甚至没法回家洗个澡,男同事直接把睡袋铺在办公室里……更何况——很多人都不知道——大部分的并购其实都是失败的。

渐渐地,她甚至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决定学法律,忘了为什么会“选择”做并购律师,忘了自己是否还有重新选择的自由。她穿着黑色西装和长大衣,每一天在同一时间走进地铁站里,然后在文件、咖啡和电脑屏幕之间机械地忙碌着,在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三明治前纠结午餐的选择,在对周末和假期的盼望中茫然注视着日子的流逝。大家不都是如此吗?她对自己说,身边没有人真正喜欢这份工作,但也很少有人能下决心离开。

回国以后,为了所谓的“工作生活平衡”,她转做公司法务。工作的确没那么忙了,职业归属感却更少了。存钱买房变成了生活动力,梦想和天涯更加遥不可及。她渐渐放弃了心里残存的一点要亲手建造自己生活的想法,某种建筑计划已确然不可能了。

然后她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难关。与之相比,这份乏味的工作倒像是个避风港,只有在变身老牛咀嚼文件的时候,她才能够暂时忘记那些伤痛。

Alex用目光试探着她的沉默,就像在试探湖水到底有多深。但她没法向他倾诉这一切。她没法忍受听见自己向别人解释她的遭遇,没法忍受来自他人的评论。她甚至没法说服自己她走到今天只因别无选择——许多事情之所以发生,都是因为她愿意让其发生。

“你呢?”当觉得自己再也隐藏不住任何东西的时候,她反问他,“你喜欢现在的工作?”

他啜着咖啡,点了点头。

“你喜欢做中介多过做设计?”

Alex思索片刻,“我喜欢在外面跑,跟人打交道,多过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

“但你不会觉得浪费了那么多年的学业吗?”苏昂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做设计不会比较有成就感吗?”

“成就感?”他用一种荒谬的语气重复这个词,然后笑了起来。室内设计哪有你想的那么有创造性,他说,尤其是做公寓家装的,都是几个风格一堆模板东拼西凑抄来抄去,本质上都是消费主义的符号堆砌。不管是北欧风极简风还是日式美式新中式或者art deco,业主追求的都不是物件的实用性,而是一种展示性的景观,是那些符号所对应的自我身份感……

苏昂静静听着,看着他快速开合的嘴唇,感觉面前的故人又一点点变得陌生。她忍不住打断他,甚至来不及掩饰语气中的刻薄:“所以,卖房子感觉更有意义?更不消费主义?”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杯子里的某个点,神态平静如水。“有时候,是的,”他说,“我喜欢看到他们来泰国换种活法。”

就像你一样,苏昂在心里说。现在她觉得自己其实从未认识他。

“也不算浪费学业啦,”他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有所保留的微笑,“至少我开的旅馆是自己设计的。”

作为旅游大国,泰国的旅馆简直比游客还多,但她没想到Alex也在其中分一杯羮。他的旅馆开在苏梅岛——泰国第三大岛、水清沙幼的度假天堂。紧邻海滩的小别墅,海景房间,天台餐厅。早晨有切好的新鲜芒果和无限量供应的黑咖啡。他并没说得那么具体,但苏昂几乎可以用想象力补足一切细节。客栈的日常事务都交给一位可靠的经理,遇上旺季或是经理休假的时候,Alex会从曼谷去苏梅岛帮忙打理一段时间。

苏昂想象着朝阳在安达曼海岸线上升起。一早醒来去海里游泳,在细软的白沙上留下脚印。回到旅馆餐厅吃新鲜水果和松饼当早饭。然后她会打开一本冗长的俄国小说,躺在海边的吊床上,懒洋洋地读着,享受美妙的现实与冷酷的故事所形成的巨大反差。或许她会再去做个全身按摩,之后吃一顿新鲜海鲜烹制的午餐……

“我只去过普吉岛……”她犹自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为什么会选苏梅岛开旅馆呢?”

Alex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

“她……她喜欢苏梅岛。”

不知为什么,每次一提到他的前妻,他们的谈话内容就摇摇欲坠。那一定是段很不愉快的过往吧,苏昂暗自决定以后要谨慎选择话题。

Alex却开始问起她的婚姻,“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保险箱一样的人,她几乎脱口而出。他的整个人,甚至他的声音、他的背影都给人稳定踏实的感觉。苏昂想起她在那个伦敦华人聚会上见到的清瘦腼腆的男生,笑起来眉间有细小的纹路。聚会上的男生们大半是名校出身的金融行业精英,他们口沫横飞地大聊母校和工作,宛如竞技场上的角斗士,每个人都使尽浑身解数,让自己看起来成功、机智、富有魅力;而他和她都扮演着“聆听者”的角色,同时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彼此,就像在人群中相互辨识出不合群的东西。忽然,他转过头来,对她说了第一句话:“你饿吗?”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苏昂只觉得四周的人群统统变成模糊的背景,他们的谈话变成毫无意义的嗡嗡声。四十分钟后他俩一起逃走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他们去了唐人街的一家中餐馆吃饭,那家餐馆如今已被转手。她只记得他们一直在聊天。他们谈论父母,谈论家乡,谈论工作,谈论朋友,谈论童年的经历和上过的学校。他们讲着新结识的朋友愿意讲给对方听的私人往事,同时怀抱着对于两人将来可能性的隐隐期待。他们一直聊到餐馆打烊,话语飘浮在深夜的大街上。他们从Leicester Square一直走到Waterloo地铁站,差一点就错过了最后一班地铁。

苏昂的职业要求她有强悍的记忆力,可是很奇怪,每当回首两人久远的过往,她那超强的记忆力就不再那么超强了。相识的情景依然历历如新,可每当回忆起那一晚之后的那些约会,所能记起的总是冰山一角。她只记得,他喜欢去公园散步,她喜欢逛美术馆,他们都很喜欢吃东西。她只记得那种眩晕的感觉,一天又一天的喜悦和期待,好像在温暖的粉色空气中漫游,确知自己正在恋爱。她只记得,对于当年那个被工作摧残得像蝼蚁般卑微的自己来说,只要一想到他,便已是某种令人感激的安慰。

“结婚以后,有一次去迪士尼玩,”Alex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突然想起来,说不定你也已经结婚了……一时兴起,还写了封邮件问候你,但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复。”

“啊?”苏昂愕然,“可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邮件……”

“没关系啦!”Alex摆摆手,“我还记得当时在想,你没有回复我,很可能正说明你过得很幸福。”他的笑容一寸寸展开,“那,你幸福吗?”

这是一个只有极亲近的人才可以问的隐私问题,也许比探问薪水更令人难堪。但更难堪的是,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也许他把她的迟疑当成了默认,“对了,你先生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呢?”

“他没有假期……”她搪塞过去。手机就在此刻嗡嗡震动起来,替她解围的是艾伦的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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