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斑马  作者:傅真

艾伦和Alex都不介意和陌生人一起吃饭。于是他们三人被一辆双条车带往美萍河畔,就像一个临时拼凑的驴友组合。餐厅是Alex推荐的,紧邻河边,里面坐满了兴高采烈的当地人。一半是透明的天棚,头顶无数只五颜六色的小灯泡因为映照出真诚的快乐而不显得伧俗。里面的酒吧区域有现场乐队表演,气氛相当活泼。游客模样的人很多,但服务员几乎不会说英文。

他们在河边的空位坐下。趁Alex去找服务生要驱蚊水的空当,艾伦凑近苏昂,仿佛憋了很久似的告诉她,她完全没想到Alex长得这么好看。苏昂笑着对她挤了一下眼睛,不知怎的感觉与有荣焉——尽管他的帅法与十年前很不一样,岁月沧桑反倒站在了他那一边。

艾伦盯着他的背影,“单身?”

苏昂警觉地看她一眼。“离过婚,”她小声说,“但他似乎不愿提这事儿。”

就像她也在电话里早早叮嘱艾伦,不要提起她来泰国的真实目的。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太多禁区,彼此最多只能了解对方愿意呈现给你的那部分自我。

她看着Alex熟练地用泰语点菜,听着从他嘴里发出的陌生而流畅的声音,再一次为自己的他乡奇遇感到不可思议。在烛台的光影烘托下,他的双眼波光粼粼,胡楂形成的阴影令嘴唇线条益发鲜明,也为他更添了几分男人味,与软绵绵的泰语形成有趣的反差。她与艾伦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是的,Alex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而比好看更迷人的,是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好看。

苏昂一向觉得,三到四人的聚餐是最完美的组合。除非是极为亲密的好友,大多数情况下她并不擅长与人一对一地相处。餐桌上只有两个人,气氛不是有些尴尬就是过分严肃。而一旦有了第三个人,谈话就可以源源不断地流淌下去,偶有冷场也不会有心理负担。更何况,她发现两位朋友都比她更擅长与人交流。第一碗冬阴功汤还没喝完,艾伦和Alex已经找到了两人最大的共同点——对泰国尤其是对曼谷的爱。艾伦用她那天赋异禀的、既直接又毫不令人反感的好奇语气问他,一个在美国住了很多年的中国人,是怎么会决定在泰国生活的?她的一只手像赶苍蝇一样在空中挥动一下,假装翻了个白眼,“拜托别再提寺庙啊美食啊按摩什么的。”

Alex放下正在剥的大虾,用餐巾纸擦了擦手。他沉默了足足十秒钟,像是在脑子里努力组织语言。

他说他好像一直都格格不入,无论是在哪里。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没法接受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的生活。他曾在香港生活,那里就像是一台机器,早在求学阶段就把人们囫囵扔进去搅拌,最后输出两类人群——会读书的去上大学,以后当医生,当律师,做专业人士,要出人头地,要赚很多钱,要买大房子,要做李嘉诚;其他人就去做别的工作,比如低价值服务业,这辈子几乎没有咸鱼翻身的可能。他属于前者,于是循规蹈矩沿着既定路线从学校到公司,每天无休无止地工作,就像住在跑步机上,没有激情也看不到尽头。他感到自己的不满情绪不断累积,愈演愈烈,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爆炸。

他想换个环境,看看有没有别的可能,于是拼命攒钱去了美国读书。但美国也一样——或许没有之前的环境那么极端,但本质上并无不同:只要你踏上了那条被视作“主流”的轨道,你就注定要在跑步机上不停奔跑,努力赚钱,买房子,买车子,买保险,付孩子的学费,付前妻的赡养费……无论是什么,你总归要在跑步机上度过余生。而对他来说,转换轨道似乎已经太晚了。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若想跳出这套游戏规则,你要么具有甘愿为之忍受一切的理想,要么索性“自暴自弃”成为世俗眼光中的loser。

年轻人常误会自己与众不同,得天独厚,Alex苦笑说,可是某一天蓦然惊醒,发现自己平庸黯淡,一事无成,往后也不大可能再有起色。所以事实上你别无选择,只得在跑步机上继续奔跑。

他没有看她,但苏昂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是在对她说话,也许是在补足他们之间的信息差,十年前和十年后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她的那些东西。她从不知道,背着红色邮差包、笑口常开的导游Alex一直在默默忍受内心的煎熬,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跑步机人生。”艾伦饶有兴味地琢磨着这个词,“你的意思是,无差别的生命形式。”

“一旦你意识到这一点,活在其中就是种折磨。非得这样吗?非得套上笼头,像匹马那样奔波一辈子吗?”Alex摇摇头,“太痛苦了。太完美了。如果我想要建立奴隶制,这就是最完美的奴隶制。”

有段时间,她和平川也常讨论类似的话题。但她一直觉得平川无法感同身受——他热爱自己的工作,并且来自一个不如她优渥、可以说比“普通”还略逊一筹的家庭。他内心似乎总有种不安全感,担心自己如果不奋力向前,就会不小心退回那个他曾努力挣脱的世界。或许正因如此,平川一向认为不知道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是世界上某一类人的特权。叙利亚和巴基斯坦的平民日常遭遇血腥袭击,印度农村的孩子大多中途辍学,非洲的人们饱受饥馑与干旱的折磨……他对苏昂说,这世上有太多年轻人连温饱和教育都难以获得,谈什么人生的迷茫、选择的困惑?每次他占据道德高地,她便无话可说,感觉自己在无病呻吟,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但夜深人静时她内心仍有怀疑,认为他只不过是在娴熟地使用另一套政治正确式的话术。而事实远非如此简单,痛苦并没有优先级。是的,她知道她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但在看似优渥的环境里,生活依然会有贫瘠。

“后来,当我第一次来到曼谷,和我的妻子一起……”苏昂注意到他没有用“前妻”这个词,“我立刻就爱上了它。”

Alex惊讶地发现,曼谷到处都是像他这样的人,正试图寻找另一种活法的人,想把黑莓手机扔进大海的人。他喜欢把他们视为进化失败的物种,就像几亿年前那些没能成功登陆的两栖动物,他们就是没法在跑步机上登陆。幸运的是,对他们来说,曼谷就像地球上最后的庇护所,宽容风气与低廉物价令他们得以在这里自由地生活。其实加州和纽约也有这样的人,你只是碰不到他们;可是在曼谷,每个人都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彰显着他们确凿无疑的存在。在这里听到的故事,在其他地方你会和朋友撞撞手肘,交换一个“哥们儿,这家伙绝对是在胡说八道”的眼神;但在这里它的确是真的,你知道自己和他们都没有疯掉。

“这并不是说泰国没有像美国那样的主流价值观,只是在这里你会遇见一个更……更多元化的群体,”他说,“不是所有人都活在跑步机上。”

艾伦一边被辣得倒吸冷气一边点头,“你找到了组织。能够理解你的人。”

“关键是我感觉自己能够被别人宽容,”他对她们笑了笑,一个复杂的、略带伤感的笑容,“我并不奢望被理解或者被接受,只要被宽容就足够了。”

“说到第一次来泰国,”艾伦放下叉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笑起来,“那时我住在一个很小的民宿。民宿里有个老人。美国人,应该是。他好像已经在那里住了十年了。Graham?对,他的名字是Graham。我到达的时候是周五晚上10点,可能更晚吧。在那个时间,大部分75岁的老人不是应该已经在家里的安乐椅上打瞌睡了嘛,或者是在和他们的猫说话……但那不是Graham。不是在曼谷。我遇见Graham的时候他正要出门,去暹罗广场附近的一个酒吧看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乐队表演。”

“这就是曼谷。”Alex同意地摊一摊手。

苏昂有些诧异。她还以为泰国仍然是东方国家的那一套价值观——集体主义啊从众心理啊什么的。比如说,个人的选择是不合理的,只有当它符合社会规范的时候才合理。

在他们自己人的价值体系里,是的,Alex耐心地向她解释,但泰国本来就是个矛盾的国家,不是吗?想想看,佛教大国同时也是色情业大国,微笑之国的国民运动却是泰拳——和正常的拳击相比,泰拳可能更接近于谋杀吧?主流价值观是被鼓励的,不过只要你不诋毁佛教或者皇室,你想做什么也都随你便。泰国人从不多管闲事,他们崇尚忍让和平,他们很能适应极端。在对一件事发表看法之前,他们会先问自己:我有什么资格来评判这件事?

“‘Mai pen rai’,”艾伦忽然插话,转向苏昂,“记得吗?”

Alex点头。“还有‘greng jai’——面子。它简直跟生命一样重要。泰国人不喜欢直接说他们想要什么或者想表达什么。他们不擅长处理冲突。他们痛恨冲突。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从出生到死亡都不用遭遇尴尬。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泰国人总是微笑。”

“对中国人来说倒是很容易理解。”苏昂说。侃侃而谈的Alex令她觉得亲切,他终于又和当年的导游Alex合为一体。她还记得导游Alex曾绘声绘色地向他们描述美国不同地区居民性格上的明显差异,逗得全车人哈哈大笑。

“我喜欢为自己和他人保留面子的想法,但我必须得说,”艾伦缓慢地收起笑容,“泰国人其实一点也不敏感,他们只不过是用这种仪式上的礼貌来掩饰内心的满不在乎。泰国人的微笑并不真实,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伪装,一种避免麻烦的方式。出了问题,他们就微笑。不想照你说的做,他们就微笑。”

“有什么不好呢?”Alex反问,“我也不喜欢直面冲突,我就想变得像泰国人一样。”

“这么说吧,泰国是个伟大的国家,如果你接受它和它的人民本来的样子。只要你不期待跟西方一模一样的工艺、效率或者礼貌标准,那你就不会失望。抱怨是毫无意义的,也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我的感受——我想这就是我学到的一课。如果我点的菜一个小时都没来,我只会耸耸肩,微笑着说‘Mai pen rai’。但在微笑的背后,我也认为泰国永远不会改变,因为倾听批评、从错误中吸取教训并不符合他们的天性。”

“我理解你的想法,不过坦白说,”Alex扫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些微的不满和更多的耐心,“一心追求进步的人并不适合在泰国生活。如果你选择留在这里,说明你还是受到了足够多的诱惑。至少对我个人而言,跟泰国人打交道比跟西方人要轻松得多——控制自己,表示尊重,付一点钱,经常微笑,你几乎可以处理好任何状况。”

艾伦举起双手,“你说得对,我早已向伟大的泰国文明投降了。”尽管她说话很直接,但有种天赐本能,能迅速辨识出别人不开心的原因,然后顺风转舵,“只是我这简单的西方大脑还需要时间来适应那些差异——你看,他们在西瓜里放辣椒、橙汁里放盐、汤里放糖!”

三个人都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苏昂啜着椰子汁,看着眼前的新朋友和老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成年人建立友谊如此困难,她不禁暗自感慨,你必须先通过不断地试探来摸清对方的界限,然后才能达到彼此舒适又有弹性的状态。尽管如此,她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愉快。两位朋友也许并非在所有问题上看法一致,但他们都很敏锐,都擅长表达,而且都散发出一种强烈而奇特的人格魅力。她很享受他们之间机智的对话,感觉就像在阅读一本讲述某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的书。也许还有感动,因为Alex坦诚地向她展露出他从未展露的一面,于是他们以一种奇怪的同病相怜之情联合起来。承认吧,他仿佛在对她说,我们俩是同类人。

苏昂从洗手间出来,小心地穿过酒吧区的拥挤人群。四周尽是打扮时髦的红男绿女,情侣们十指紧扣,眉目传情,就像在上演一出出泰国偶像剧。她看看自己,简单的T恤短裤和凉鞋,连唇膏都没涂,与周围的夜店气氛格格不入。乐队正在表演,女歌手穿着露脐小背心,大圆圈耳环在长卷发间摇曳生姿。她唱的是一首泰语歌,几乎每一句都以“mai”和“lai”之类的音节收尾,灵魂仿佛长在了嗓子里。两位吉他手中有一位是个光头老外,文着两条大花臂,与她目光相接时立刻露出笑容,半是戏谑半是诱惑,令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一出门她就松了口气,河边的昏暗令她得以尽情地隐藏自己。隔着一段距离,她在清凉的晚风中注视两位朋友。他们仍在交谈,脸上漾着笑。艾伦已经踢掉了鞋,双腿盘在椅子上,头微微歪向一侧,脸上是她特有的少女般既好奇又漫不经心的神气。她说了句什么,忽然之间,Alex的笑容如同被熨斗熨平了一样。他的餐叉悬在半空,仿佛对盘子里的青木瓜沙拉表现出了某种困惑,就好像它们突然间出现在了那里。苏昂隐约感觉到了餐桌上微妙的气氛变化,她加快脚步向他们走去,期待与不安掺杂在一起,令她的心微微紊乱。

“我刚刚在问Alex,”艾伦转向她,神情泰然自若,“他有没有想过要小孩。”

苏昂僵住了。她迅速扫了艾伦一眼,眼神里有怀疑、不满和努力保持的教养。Alex朝她投来一个略带茫然的苦笑,于是她确定他并不知道她们的秘密。

但她其实也想知道答案。生不生小孩也许并不重要,可你若想真正了解一个人,它也是其中需要了解的一件事——虽然这几乎称不上是什么事。

“想过,”他说,“但是不想。”

“为什么?”艾伦几乎是脱口而出,“是身体的原因吗?”

Alex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在我更年轻的时候,还以为生小孩是变老的一个不可避免的步骤,就像是……某一天早上醒来,孩子就裹着尿布躺在那儿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将几条青木瓜丝送入口中,“事实上你得自己决定是否要生小孩,就像你决定是否要买房子或者换工作一样。如果你永远不做决定,那会怎样呢?”

啊哈,苏昂想,他和我跟平川一样,是那种不会随便“搞出人命”的类型。

他继续说道,人们生小孩可能是出于各种原因——比如说,出于一种纯粹想要见证生命的渴望,或者是基因的本能,或者为了留住另一半……有时是顺其自然,有时是没有选择……“可是我觉得,要生小孩,就应该很想要、很渴望才行,这种事是不能随随便便模棱两可的,”他耸了耸肩,皱起眉头,“问题是我从来都没有这种渴望,我没有动力去做那个决定。”

“所以你是丁克?”

“也许吧。我好像一直都活在当下,对未来没有计划。这种人怎么可能当好一个父亲呢?”Alex的笑声里隐约透出某种孩童有时会有的残酷,眼神却澄澈而直率。他说或许大家都会同意,一个人健康长大并不容易——不只是生理上的健康。成长的经历往往是很痛苦的,人生充满痛苦,他可不想再制造一个受苦的生命。

可人生中也有很多快乐的时刻啊。苏昂提出质疑。

是的,他说,但没被生下来的人享受不到快乐,这算不上是什么损失,可避免受苦却无论如何都是好事。更何况从佛教的观点来看,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其实都是痛苦。人生无常,没有任何快乐能够持久,一有变化,痛苦就来……当然,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虔诚的佛教徒,只不过对这一点很有感触罢了。

艾伦聚精会神地端详着他,一丝一毫都不愿漏掉的眼神让苏昂很不自在。她发现自己本能地想帮Alex多系上一颗纽扣。

“当然也有自私的原因。要把一个小孩照顾好,陪伴他、保护他、教育他,是一件非常耗费时间、精力和金钱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出那么大的牺牲。我很害怕被占有。生小孩就像……就像在脸上刺青,去做这件事之前你必须非常确定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因为你回不了头。”

“养育孩子虽然辛苦,”艾伦说,“但也有很多人觉得,缺少这样的体验人生也不完整。”

“真的吗?”Alex笑了,“可是,已经有了小孩的人,也缺少没有小孩的人生体验啊。”他停了一下,看见艾伦露出那种“噢得了吧”的表情,于是耸耸肩,收起调侃之色,“好吧,我承认,为人父母可能是种更深刻、更富有意义的人生体验,但这世上还有太多你没法体验或者宁愿不去体验的体验,比如参军、演戏、攀登雪山、当无国界医生……这么说吧,我觉得大部分的重大决定其实都是出于本能,我们只不过在书后找出一堆大道理来把它合理化。无论要不要孩子,背后真正的理由可能都同样发自本能……”

这些本来都是我的台词啊!苏昂体内某个地方震颤了一下。曾几何时,她也这样理直气壮地回应过别人的质问。

催人生孩子是种恶习。最近几年,苏昂一直生活在这种恶习之下。在伦敦她从未遭遇这个问题。那里没有人认为一个人必须结婚,或是必须生孩子,或是必须在多少岁之前完成这些“任务”。她的身边充斥着快乐的大龄单身男女和明确不想要或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孩子的中老年夫妻。然而回国以后,来自亲戚、朋友、同事的或明或暗的询问和试探令她不胜其扰。你们怎么还不要孩子?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很多人单刀直入,语气近乎一种质问。他们的认知里压根不存在另一种选项。

从前的她因着与Alex几乎一模一样的理由拒绝生育。而变化是在何时悄然发生的呢?Alex说得对:人生无常,一有变化,痛苦即来。她眼睁睁地看着诡谲的命运令她从“不想”变成“不能”,又因为“不能”反而变得“更想”。有时她甚至会生出可怕的念头:是不是以前说过太多次不喜欢孩子不想要孩子的话,被老天听到了,于是受到了惩罚?

“我完全能够理解丁克的想法。我也同意,每个人的选择其实都是自私的。”艾伦令人捉摸不透地笑了笑,“不过呢,我有一个男性朋友,他们夫妻两个都曾是铁杆丁克,养了三只拉布拉多,有一辆房车,假期到处爬山旅行,过得就像时尚杂志里的人一样潇洒。”

她喝了口水,故意停顿一下,“可是,一过45岁,我的朋友忽然变了——他忽然想要孩子了,就好像有人一下子拧开了他身上的什么开关似的。他的太太为了挽救两个人的关系,后来也决定妥协。问题是她那时年纪已经太大了。尝试了几次之后,医生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任务……后来他们就分开了。你猜怎么着?”她冷笑一声,“离婚不到一年,我的朋友就娶了个27岁的女孩,然后马上生了个儿子!”

“那么,你朋友的太太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呢?”Alex似乎不为所动,“如果丁克是她自己的需求,那丈夫反悔又有什么关系呢?走好不送,祝他再生十个孩子。”

艾伦摇了摇头。“你没搞清楚重点,Alex。我的意思是,丁克这事和别的事不一样,它变化的概率更大。它是两个人的事。而且它对男女来说并不是同样公平。”艾伦往前探探身子,看着Alex,“冒昧问一句,你太太——嗯,你前妻——和你的想法一致吗?”

Alex沉默着转过头去,望着河对岸的点点灯火,好半天才开口说:“反正现在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对话陷入了软绵绵的泥沼。她与艾伦目光交错,相对无言。

“你呢?”Alex忽然看向她,“你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吧。”她搪塞过去。

“艾伦?”

“我是准备好了,”艾伦作势握紧拳头,又忍不住大笑,“但我连可以一起生小孩的对象都没找到呢。”这也是事实,尽管不是事实的全部。

“那么,”他说,好像忽然开心起来,“至少我们还有自由。”

艾伦却摇了摇头,再一次露出那种不合时宜的微笑——不是针对对方,而是给自己的微笑,带着点困惑,又饶有兴致。

“你有没有听过那句话?‘自由总是伴随痛苦,幸福却往往失去自由’,”她挤了一下眼睛,“就看你愿意选哪条路。”

她补偿似的举起杯子。各怀心事的三个人碰一碰杯,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语一饮而尽。他们都知道彼此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变化,也都想努力摆脱掉这种古怪的感伤。但不知怎的,也正是这种感伤,这种空虚,令苏昂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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