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斑马  作者:傅真

时间流逝,但也许时间并没有流逝。日子会流逝,时间不会。对于身处异乡的苏昂来说,所有的时间都在这里。时间往往被视为一条河流,她想,但它其实是湖泊,或者也许是海洋,所有过去与未来的事物以及推动它们的力量都蕴藏其中,就像电影《时空恋旅人》里的衣柜,取之不尽,周而复始。

艾伦离开清迈前的那个夜晚,老板娘在客栈餐厅里用投影仪放映了这部披着科幻外衣的文艺片。男主角拥有穿越时空的能力,只要钻进衣柜就能去往自己想要回到的过去。有时这种超能力无比便利,令他得以修正过去发生的某些不完美和不如意;但在另一些更为重要的时刻,修改过去所带来的蝴蝶效应往往会把现在搞砸——比如,为了改变妹妹的命运,让她从一开始就避开渣男,主角带着妹妹穿越回很久以前的过去,再回来却发现自己两岁的女儿变成了儿子。原来精卵的结合有无数种可能,受精前时空的任何一点改变都可能导致孩子的改变。改变时空后出生的儿子于主角而言是个陌生人,于是他只好重走回头路,这一次不改变妹妹的人生,如此才重新寻回了自己熟悉的女儿……

艾伦对这个情节格外敏感,它让她想到自己未来的孩子。使用捐精者的精子当然不是最理想的生育方式,那天晚上她对苏昂说,可一旦你有了你的宝贝,把他抱在怀里,他对你来说就是独一无二的。就算你有机会改变命运,可以选择更完美的对象、更自然的生育方式,你会这么做吗?不,那样你就会失去这个独一无二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每个孩子的诞生都是世界的重新开始。只有这时她才暴露出脆弱的一面,不再像一个从2054年穿越回来的女战士。

第二天她接到工作任务,临时买了机票飞回曼谷,再从曼谷飞去仰光,采访缅甸大选前的民盟政府。一切发生得很突然,令苏昂措手不及。她甚至想过和艾伦一起回曼谷,但事实上她在曼谷也无事可做。Alex也走了,飞去了马尼拉出差——尽管她搞不明白,菲律宾和泰国的房产中介生意之间有何关联。每个人似乎都很忙,都因着某个目的飞来飞去,只有她一个人哪里也不用去,不用为任何事情着急。当然,她也是带着某个重大目的来到了泰国,然而在清迈待得久了,沉浸在那种松弛的氛围之中,常感觉自己已弄不清为何来到这里,也不知要去往哪里,要寻找什么。她接受了艾伦的建议,决心在这座城市里多多走动,寻找一个人的乐趣;但有时她在路上走着,或是坐在某间咖啡店里,蓦然抬头,发现长日将尽,暮色四合,还是不免会心下一惊。

日子以一种模糊的方式过去了,她对日期的感觉变得越来越迟钝。时间如童年般漫无尽头,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她的生活停止了流动,就像被拉出了时间之外,进入了一种明亮的空虚。

kronos和kairos,苏昂想起那个有着耶稣外形的希腊男生的话。她曾与艾伦一道嘲笑他,但此刻想来,他的话就像是说给她听的。她正在经历的就是后者,不是分秒必争的kronos,而是停顿与留白的kairos。在这种特殊的时间里,世界仿佛暂停了呼吸。你知道当它再次呼气时,命运将会改变,不可预见之事将会发生——或许它们正在发生,生活正在沉默地变形,看不见的幽灵穿梭其间;但它也带来某种奇异的宁静,暴风雨中的宁静,就像住在飓风眼里。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苏昂想起她曾经历过的“非典”。那时她的大学刚好有个回国交流的项目,她报名参加,结果却被困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坏消息铺天盖地,死亡数字不断攀升,人们生活在巨大的危机之中,相互需要又彼此警惕,孤独地感受着恐惧和焦虑。曾被认为理所当然的未来之流突然干涸,而漫长的等待无边无际。当人们屈服于痛苦,时间便开始扭曲;当人们感到恐惧,时间就慢下来。“非典”的时间仿佛是锯齿形的,不断被磨损又不断被拉长。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正是惊人的适应力,他们渐渐习惯了停留在那样一种空白里,生活在新闻的火烧眉毛与现实的百无聊赖之间。那所大学停课了,封校了,她和同学们每天在校园里晃荡、闲聊、打球、玩游戏,无所事事,习以为常,就像身处虚幻的天国。那时她就隐隐意识到,他们被赋予了一个谁也没有要求过的时空。尽管空气中充满迷茫,却也令她感受到了某种永恒——永恒的现在,过去与未来的间隙。未来看似庞然大物,悬在头顶,在劫难逃,但尚未发生的事情并不真实,她知道她所真正拥有的不过就是现在。

艾伦走后,苏昂看了太多的寺庙。很难说出这座庙与另一座有什么显著的不同,它们往往比邻而建,看上去一模一样。她被寺庙弄晕了,天又那么热,空气湿得像一口深潭,简直能把它喝下去。僧人们打着伞穿过暴烈的日光,伞与僧袍是同样的赭黄色,就像是刻意保持着整体造型的和谐。西方的背包客女孩们穿着吊带背心和超短裤徜徉其间,露出大片被阳光晒得绯红的皮肤。这应该会被视为对寺庙的不敬,可有谁真的会去责备天真漂亮的年轻人呢?

实在热得受不了的时候,她会脱掉鞋子走进大殿,在里面坐上半天,享受风扇带来的清凉和巨大佛像的慈悲微笑,一颗心逐渐变得沉静,宛如坐在湖底。她注意到泰国人与宗教的亲密关系——很难想象穿拖鞋可以进入教堂,可就连僧人们都穿着夹脚拖。而且,就在佛像的眼皮底下,僧侣饮食,游人闲坐,野狗登堂,幼儿嬉笑……她想起艾伦和Alex一再说起的“宽容”。是的,泰国寺庙的惯常生活里也充满了令人讶异的宽容。

一般来说,寺庙是一处特别的所在,如同一枚时间的琥珀,将所有古老的声音和气味封存其间,妥善保存。可是很奇怪,泰国的寺庙并不令人感觉古老,就像是昨天才建成的东西。她在里面从来都没有时空穿越的感觉,尽管它们实际上要老得多。然而前几天,她误打误撞地遇见一个藏身于街角的破旧茶室,却在那里感受到了时间倒流——或许正是因为它已被人遗忘。建筑有时更像是某种自然力量,她想,但它们又确是由人类亲手创造的谜团。

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苏昂从未如此密集地在寺庙度过大段时光。那些时光有一种极致的无聊,以至于对她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吸引力。她不是佛教徒,但也觉得自己应该抓紧这难得的机会向神明祈祷——被“听到”的概率一定很高。这是典型的中国式佛教观,她有点惭愧地想。失去了教育的本意,不注重灵性的提升,只是出于功利地求神拜佛,只在意香火旺不旺,许愿灵不灵。请原谅我——佛祖?菩萨?神?我甚至不知该如何得体地称呼你,她在心中默念着,不知从何时起,我就失去了目标和抱负。比起二十岁甚至三十岁的时候,我愈发不知道自己想从生活中得到什么。只有一样东西令我着了魔,而我请求你将他赐给我:一个健康的孩子。

刚说完她就想落荒而逃。听起来实在太可笑、太可悲了。但她还是深吸一口气,又尝试了一次。

然后她继续坐在那里,试着感受来自神的回应,渴望着某种微妙的顿悟。这种事情是作不得假的。要么有,要么没有。时间充裕,她不着急。她在那里坐了很久。可是没有。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都没有。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那就是这一切都有点做作——她自己制造了一个自我感动的氛围,它甚至是伪善的。

佛像的嘴唇依然隐藏着笑意,神秘而洞悉一切的笑意:你是在拜我,还是在拜你自己的私欲?

除了每天早晨吞下一颗叶酸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很少想起平川了。她和他仿佛身处两个平行世界,当她坐在寺庙里听僧人诵经时,他很可能正堵在北京那令人抓狂的东三环,或是被困在他那永远开不完的会议中。她确信连他们看到的日落都不是同一个太阳。他们仍会打电话给对方,用那个亲切却沉重的问题开头——还好吗?然后他们会说说最近做了些什么——参加了一个老同学的第二次婚礼,买了一台新的咖啡机,有个同事没有任何征兆地辞职了,隔壁邻居丢失的猫自己回了家……平川从未来过清迈,他很难想象这座充满了寺庙和咖啡店的小城——“有点像……暹粒?”苏昂告诉他暹粒是死的,但清迈是活的。但她不确定他明白她在说什么。她也庆幸自己看不到他的表情,他最近常挂在脸上的那种介于冷漠和失望之间的表情。

很多时候,他们一连几分钟都沉默不语,想着各自的心事,从电话线的另一端间或传来对方的呼吸声,两个人共同呼吸着那点残留在彼此之间的温情。那点温情里有习惯性的关心,剩下的还有什么呢?其中有爱吗?艾伦那套爱的理论令她开始审视他们的感情,又或许她只是一直在逃避思考这些问题。即便还有爱,她想,它也已经被埋在他们够不着的地方了。

有时苏昂感到内疚——是她的偏执令他失去耐心,也令他们的关系变得尴尬而疲惫,而她不仅没有做出和解的努力,还偏偏选择离开他这么久,甚至宁可独自在异乡小城里游荡等待。选择离开的人永远是错的,因为另一个被迫接受的人将获得全部的同情。有时她又觉得自己的离开是对的——他自由了,终于可以独处了,无须继续背负一个丧心病狂的妻子。

下午待在客栈里看书,不知不觉睡着又忽然醒来的时候,会有很长时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在人生的哪个阶段。看着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房间,白色纱帘随风飘动,在墙上留下一片波动的阴影,她会下意识地去寻找平川沉睡的身影,以为他们还在伦敦,在某个熬夜后一觉睡到下午的星期天。她记得他会在半睡半醒中伸手来找她的手,他的手指在她的手指之间滑动。她记得他后脑勺上那一小簇永不屈服的头发——她甚至能“看”到那簇头发的具体位置,就好像它其实是她的头发,仿佛他身上的某一部分其实属于她。她想起那些被闹钟叫醒的清晨,两人牙都没刷就能给彼此一个吻。她想起加完班回家的深夜,知道有人在地铁站等你,那是一种何等安心的依赖。她想起他们的蜜月旅行,在意大利三十年来最热的夏天。就像一部浪漫爱情片中坠入爱河的蒙太奇,每一个镜头里他们都牵着手。他是左撇子,于是他们就连吃饭时都牵着手。他们在自己和世界之间画了一个圈。他们发明了自己的语言。他们在罗马被偷了钱包,在庞贝遗址晒破了皮,在那不勒斯吃油腻而美味的比萨,在托斯卡纳喝了太多的酒。在威尼斯,每一个倒影里都是他们的幸福。整座城市充满了幸福的倒影。

而幸福确如水中倒影,一碰就碎,转瞬即逝。当她在电话里沉默,梳理着脑子里恨不能对他说的话,却担心一开口就会彻底失控的时候,自己都很难相信电话线的另一端是一个她曾以高昂的激情深深爱过的人。两个曾经那么相爱的人怎么可能如此小心翼翼呢?他们曾结为一体共同对抗世界,如今却仿佛相隔一片巨大的虚空——每次跪坐在佛前祈祷时,她想象它是宇宙中一个婴儿形状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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