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斑马  作者:傅真

最先迎接她的是7-11便利店门口的流浪狗一家。它们身上的毛脱落得更多了,一片片粉色的皮肤清晰可见。而这一家四口还在不断地发明搔身体各个部分的新方式,就像在练习某种力量瑜伽。苏昂撕下烤串上的一块肉扔过去,它们摇头晃脑的样子是如此兴奋,简直快要从自己的皮肤中挣脱出来。狗就是狗啊。

从昏昏欲睡的清迈回到曼谷,她再次感受到旅行的魔法,就像在几个世界间自由穿梭。摆脱了清迈那地心引力般的沉静,苏昂庆幸有眼前这样一个世界,色彩和噪声都无比繁盛,你的意识与思想完全被喧嚣的一切裹挟,只能用身体去感受,而不用时刻面对自己的内心。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泰国人在这样的混乱中依然保持着耐心。人群从四面八方而来,穿越马路也像在悠然踱步,一点也不着急,对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充满好奇。尽管曼谷的交通是一场噩梦,她却很少听到有人按喇叭,或是愤怒地大声嚷嚷。如果有人在公共场合吵架,她怀疑此事可能会登上晚间新闻。

苏昂走在去轻轨站的路上——她几乎是刚放下行李就出了门。Alex回来了,和她约好一起去曼谷北部的Chatuchak周末集市。一路上她意识到这里事物的更新速度快得可怕,这座城市似乎从未停止改写自身。在她离开的短短十几天里,街角的果汁店不见了,对面又多了一家医疗美容店,门口巨大的广告牌正以诱人的照片和价目表宣传着玻尿酸与肉毒杆菌大优惠。

从Mo Chit站下车,车厢里冰冷的空调令下车时扑面而来的热气显得益发暴虐。她一眼就看见了人流之中的Alex,他倚在墙上,身穿灰色亨利领T恤和黑色短裤,双手插在裤袋里,光脚穿双船鞋。曼谷有很多时髦漂亮的男女,可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在陌生的城市见到了熟悉的人,苏昂觉得Alex简直自带光环,周围的人群全都沦为了背景板。

他迎上来,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两人一起走向出口。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单独约会逛街了,这感觉真奇怪——尤其是和外形如此出色的男人。于是她决心整个过程要表现得极为随意。

苏昂跟在Alex身后大步走下台阶,走过天桥,在挤满了小摊的人行道上左穿右突。她留意到他走在曼谷街道上的样子,还有他很自然地给街边乞丐一些零钱的样子,就好像他拥有这座城市,好像这座城市完全是为他而建的。她向他说起她的观感,关于曼谷的善变。Alex肯定了她的观察。不仅是商业建筑,他说,泰国人相信所有在他们之前有人住过的房屋甚至家具都充满超自然的存在,所以他们总是把房子推倒重建,代之以没有鬼魂的崭新建筑。所以曼谷的东西总是建得比世界上其他地方都要快,建筑工地永远在施工,街上的商店每个星期都有所不同。

看来,修改和重塑这座东方城市的不只是资本主义,苏昂想,古老的迷信同样也在为它添砖加瓦。

“有点讽刺是吧?”Alex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佛教徒其实可以是最理想的消费者。”

如果那种佛教的超脱和鼓鼓的钱包结合在一起的话。她忍不住笑了,惊讶于他们之间思维的默契。

当她跟着Alex挤在熙熙攘攘的本地人和游客之间,慢慢穿过无数摊档和店铺,被品种多得令人吃惊的各类商品晃花了眼的时候,才明白为什么Alex执意要带她来到这个全世界最大的集市。Chatuchak足足有十个足球场那么大,按照货品的种类分成二十六个区,从服饰到手工艺品,从家装到园艺,从植物到动物……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据说在不算久远的过去,你甚至能在这里买到活蹦乱跳的孟加拉虎。如果没有Alex的指引,她肯定早就迷失在了这个巨大的迷宫。

苏昂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但她还是在服饰区流连了很长时间。泰国时下的最新潮流在这里一目了然,满眼都是超短款的无袖上衣、高腰阔腿裤、印着可爱动物图案的T恤和糖果色的小洋装。质量无法与大商场的东西相比,却也完全对得起那令人心动的价格。苏昂一向不喜欢特别女性化的雪纺蕾丝蝴蝶结,可不知为什么,它们穿在泰国女孩的身上却格外妥帖,并不显得廉价或伧俗,或许是因为她们都有纤瘦的身形和斯文温软的气质。男装则流行窄腿短裤和短袖衬衫,第一颗扣子也要扣得严实,胸口往往有个可爱的logo,中和掉那点童子军般的一本正经。男装店多得超乎想象,泰国男生的爱美程度丝毫不比女生逊色。

她对Alex说起曾看过的一部泰国电影,里面有个男生总是穿着超级紧身的牛仔裤——到底有多紧呢?他每次骑上摩托车的时候,光抬腿可能就要抬个一分钟。Alex哈哈大笑,说至少那是长裤。“你不知道,”他压低声音,“有些男生的紧身短裤才吓死人呢……”

“我知道,”苏昂忍俊不禁,“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差点想报警!”

在泰国,男性的时髦似乎是正常的,甚至备受肯定。苏昂注意到很多男生都擦了粉底和唇膏,眉毛也经过了精心修饰。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流动感,某种飘忽不定的快乐。Alex说在泰国的很多学校里,男孩拥有穿裙子的合法权利,除了变性手术,泰国男性也是整容诊所的常客。

或许因为泰国人对人类的弱点——比如性怪癖——格外了解,她猜测,所以他们也对审美癖好异常宽容?

佛教徒是很好的整容医生,他赞同地说,他们是有同情心的实用主义者。

在大量的“复制”潮流之外,也有不少未成名的年轻设计师在Chatuchak开铺售卖自己的作品,其中颇有些令人眼前一亮的款式。苏昂买了一件手绘T恤和两条连衣裙,尽管有心理准备,结账时还是被价格之便宜吓了一跳。“泰国人也太幸福了吧!”她不禁感慨,“东西那么便宜,而且又没有冬天,什么大衣羽绒服毛衣靴子统统都不需要嘛……”她想起自己家里满坑满谷的衣物,换季整理的麻烦,深感生活简单是一种幸福。

“可是泰国人也会向往秋天的落叶和下雪的圣诞节啊,”Alex耸耸肩,“很多女孩甚至会特地攒钱买一双UGG靴子,就为一次出国旅行——你能想象吗?泰国人买UGG!像不像个冷笑话?”

“也对,就像英国人向往热带一样。”苏昂说,“你知道吗?我在英国的时候,只要气温一过20度,大家就恨不得把自己扒光了去草地上晒太阳。”全世界的人们都一样,永远执着于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

购物热情被激发了,她兴致勃勃地转战另一家店。这间小铺只出售首饰和平底凉鞋,几乎都是令她一见钟情的款式。首饰是略为夸张和戏剧化的几何外形,以有分量的皮革、金属、亚克力为材料,风格有点像收敛版的Marni,颜色也只有黑白灰和金属色。凉鞋的鞋面则几乎是皮革首饰的翻版,非常别致,鞋底也柔软舒适。苏昂曾认为只有气质浓烈的吉卜赛型女子才适合此类首饰,但在Marni店里试戴过一次才发现,正因为自己的风格清简,配上夸张的大首饰反倒有种平衡感,将她从泯然众人中解救出来。

她一口气选了两条项链、三对耳环、一双凉鞋,设计师店主笑开了花。那是位高挑的年轻美女,梳着马尾,穿一身黑色的无袖连体裤装,配以自家的首饰和鞋子,时髦得落落大方。店主用典型的、缺乏助动词的泰式英语与苏昂攀谈起来,自我介绍说刚从设计学院毕业,平时在Chit Lom的水门市场也有一个铺位,周末则亲自坐镇Chatuchak。

“那你很忙吧?”苏昂问,“生意肯定很好?”

“还不错啦,正准备在暹罗广场附近开一家正式的店,过几天就开张了。”她喜滋滋地说,“欧美游客买得特别多,前几天还有芬兰的时装买手想要代理我的品牌呢。”

“真好。”苏昂由衷地赞叹。年轻真好,有才华真好。她的设计其实很实用,尤其是对于非热带的人来说,可以从夏天一直戴到冬天,搭配毛衣卫衣也很好看。

付款时店主主动给她打了八折。她没要纸袋,直接把战利品统统塞进随身背的布袋里。

“太好看了,”店主指着她那个印着江户小纹“青海波”图样的布袋,“你一进来我就看到了,在哪里买的?”

“我自己做的。”

“真的?”她瞪大眼睛,“你也是设计师?”

“不不,个人兴趣而已。”苏昂很不好意思,又心下暗喜,“这个是旧衣服改的,京都的旧货市场淘来的浴衣。”

“太美了吧!”店主女孩犹自啧啧称赞着,手指抚过接缝的部分,“你的手工也很细致,花纹都是对称的,很完整。”

“真的吗?我都是凭感觉瞎弄的……”

“真的,我好喜欢!如果逛街的时候看到这个包,我肯定会买。”

忽然之间,被某股冲动劫持,苏昂做了一件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事。她开始把布袋里的东西往外掏,“送给你好了。”

女孩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那怎么行……”

赞美令人慷慨,苏昂已经把包腾空了塞给她。“拿着吧。我家里一大堆呢。”

女孩不再推辞。她用纸袋把苏昂的东西装起来,再往里多放了一对别致的金色长流苏耳坠。“谢谢你的包。”她双手合十向她道谢,忽然莞尔一笑,看向双手插兜在角落里站了半天的Alex,“男朋友真有耐心,等好久了吧。”

苏昂刚想解释,Alex却先微笑着朝女孩说了句泰语。

“啊,”她有点尴尬地笑道,“我还以为……”

炎热是逛Chatuchak最大的挑战。当他们终于汗流浃背地走出服饰区,在路边吃了一碗泰式凉粉后,Alex熟稔地穿街走巷带她来到开在旧书区旁边的一家脚底按摩店。推开玻璃门的那一瞬间,苏昂感觉空调给了她第二次生命。

无处不在的脚底按摩是泰国的名片之一。无论何时何地,甚至是在车水马龙的街边,素不相识的游客们脸上带着那种“我是谁?我在这里干吗?”的表情,四仰八叉躺成一排接受着脚底按摩,就好像那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情,就好像他们正在巴黎的露天咖啡座上。

凭借一瓶椰子油和多年的经验,女按摩师悉心照顾着他们脚底和小腿上的每一处肌肉与穴位。她和Alex并排半躺在沙发椅上,好半天没有说话,享受着脚底传来的一阵阵混合着酸胀和轻松的愉悦感,从令人虚弱的酷热中渐渐恢复。

“苏律师,”耳边飘来Alex幽幽的声音,“我不知道你还有那么特别的爱好。”

苏昂扑哧一笑,仍然闭着眼。“这算特别吗?”

“反正我是很难想象一个爱好做包包的律师……”

这又有什么奇怪呢?苏昂反问他,有几个人的工作是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她以前的顶头上司,上班时杀伐决断,下班就一头扎进厨房烤蛋糕。还有个男同事,一到周末就去唱歌剧……

在放弃了画画以后,除了旅行,缝纫的确可算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热情了。也许是受了她那心灵手巧的妈妈的影响,童年时她的很多衣服都是妈妈用那台蝴蝶牌缝纫机亲手缝制的。甚至直到上了大学,她的衣橱里还有几条“妈妈牌”连衣裙,走在伦敦街头还被陌生人称赞过好几次。

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苏昂就开始学着妈妈的样子剪裁棉布、亚麻或丝绸料子,她喜欢用画粉在布料上画出平整的线,喜欢那种精确的感觉,喜欢那台老式缝纫机发出的嗒嗒声。妈妈教她如何从布料上抽取一根纱线作为裁剪的标记,她也很喜欢。她喜欢蕴藏于这门手艺之中的优雅与端凝。

但她最大的兴趣是缝制布包——或许是因为比做衣服容易,又同样可以接触到她最爱的布料。她爱不同面料的质感,也爱各色各样的印花图案。她喜欢中国织锦的华丽灿烂,喜欢北欧、南亚那些鲜明大胆的色彩,也欣赏日本清雅的配色、与自然季节相呼应的图案和天然纯正的蓝染。零散布料不易购得且成本不菲,她的原材料更多来自古着店和跳蚤市场的旧衣、桌布、靠垫、窗帘。她曾在山西淘到一幅窑洞门帘,由当地妇女用百衲方式制成,色彩搭配之完美令人难以置信,本应在美术馆里展出。海外生活旅行的经历则大大丰富了她的库存——中亚的印经丝绸,非洲的肯特布,印度的扎染色织,苏格兰的粗花呢,日本的蓝染刺子绣,柬埔寨的格罗麻……在伦敦工作最忙的时候,她仍会在深夜孜孜不倦地缝制布包。她固守着七八种款式,遵循简洁的原则,根据图案裁剪,也会因着不同的面料做些小改动。零碎的布料也没有被浪费,它们变成了小小的零钱包。每做好一个包,就算只是放在家里欣赏,那种成就感也无与伦比。它们不需要任何实用的意义,她会自我膨胀地想,它们本身散发的美和愉悦就是全部意义,是生活的基础和本质。说到底,人类是通过感官来体验世界的。有时看着那些包,她甚至会产生某种虚妄的错觉,觉得自己一路走来的人生都是假的;而在真正的人生里,她读了面料设计专业,是一名纺织品艺术家。

那架小小缝纫机被她从伦敦带回了北京,对于缝制布包的热情像一场旷日持久的友谊。尤其是最近几年,当她因为生育的问题越来越感到被命运背叛的时候,美丽的布料在每一个郁郁寡欢的深夜抚慰着她的心灵。专心下去,什么事都忘了,她仿佛被隔离在一个独立的时空里,那里只剩下色彩、印花、剪刀与缝线的走向,魂魄的碎片都飞回体内各就各位。与其说是爱好,不如说更接近于一种治疗。

“确实不错,”Alex说,“我也喜欢你的包。”

“真的?你只看到了那一个。”

“还有你在清迈背的那个,”他比画着,“上面一个个小圈圈的。”

“皆川明的铃鼓布。”

“当时就觉得很好看,但没想到是你自己做的……你家里还有很多?”

“嗯……大大小小加起来估计一百多个吧。”每次搬家,她和平川都为如何重新安置它们而发愁。

“一百多个!”Alex吃了一惊,“你这还真不是一般的爱好……”

苏昂的手机里有个专门的相册,里面全都是那些“作品”的照片。她把手机递给Alex看。

“娱乐消遣而已,”她说,“就跟……爬山,或者钓鱼一样。”

“那不一样,”他边滑动屏幕边说,“你有天赋。”

她默默给他一个苦笑。说实话,她故意让语气显得漫不经心,你觉得好看,是因为面料本身好看,不是因为我的手艺有多好——我那根本谈不上什么设计,你以为我自己不知道吗?

不不,Alex忽然认真起来,世界上那么多面料,有眼光挑出最美的也是一种天赋。想办法发挥出它的美也是一种天赋。成功的时尚买手也靠天赋,对不对?好审美本身就是天赋。

在大多数时候,苏昂认为称赞不过是一种礼貌,就像是别人给你看他们写的诗或画的画,你似乎必须得挤出点什么好听的话,才不至于令对方尴尬。但她能感觉到Alex的真诚,心上有根弦被悄然拨动。她很少得到这方面的鼓励。平川从未质疑她的爱好,但也谈不上什么鼓励——“还不错”和“挺好的”是他以不变应万变的评语。出国旅行时他偶尔还会抱怨,因为苏昂坚持要在原本就很紧张的行程中抽时间去逛布料市场或旧货市集。苏昂的朋友们对她的包包也没多大兴趣。好看是好看,但没机会背啊,她们说,上班总不能背个布袋吧,逛街也得背个名牌包才有气势,要不sales都懒得搭理你……说实话,你这些包只适合旅游的时候背,可咱们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假期……要不你干脆开个淘宝店,卖给学生和不用上班的人?

她还真的考虑过这个提议,最终还是因为忙和懒而作罢,更何况她也不知该如何定价。一百多个一针一线缝就的布包就像冬天的大白菜一样堆在角落,变成了一座无用的城堡。有时她也希望自己有个更为“实用”的爱好,她告诉Alex,比如钢琴啊街舞啊法语什么的,不一定是为了动辄露一手绝活艳惊四座,至少可以为理解这个世界增加一个维度吧?懂音乐的人,熟习几门外语的人,他们看到的世界肯定比我们更丰富、更宽广。可是喜欢做布包的人?她不确定。她充其量只是看到了一个……色彩和图案更鲜明的世界?

没必要妄自菲薄嘛,Alex不以为然地摇头。与其说是理解世界的途径,也许更像是以自己的方式在现实里寻求某种慰藉,或者说是舒适感。有人用画笔,有人用食物,有人用健身,有人用恋爱,有人用网络游戏……对你来说,那可能就是布料和缝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那件事”,他尝试着解释,用来抵抗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它们也是一种控制权,当你被生活牵着鼻子走的时候,你知道总有那么一件事是你完全可以理解和操控的。

恋爱打游戏当然也没问题,但你知道我最羡慕的是什么?Alex仍不断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你们的“那件事”刚好是在创造,而不是消耗。你们创造出了一些很棒的东西,那就像是……生命的意义。

苏昂不好意思地嚅嗫着,但他的话令她感激。和Alex聊天就像是和一个更自洽的版本的自己聊天。她庆幸能与他重逢,尤其是在异国的土地上,尤其是他们一边聊天还一边享受着购物之后的脚底按摩。泰国的确是地球上最棒的国家,现在她完全同意艾伦的看法。

她问Alex,这么说的话,那么他的“那件事”又是什么呢?室内设计?房产中介?还是开旅馆?

Alex沉默片刻。“在泰国生活。”他看向前方,“总的来说,就是在泰国生活。”

他的回答,以及回答时的神态,都让她不知该作何想。

按摩师结束了脚底的活计,示意他们转过身来坐在脚凳上,开始按摩肩颈。

“你有没有想过……嗯,换个跑道?”Alex忽然说,“不当律师,做你真正喜欢做的事?”

“做什么?”她自嘲般地说,“卖包吗?”

苏昂常惊觉自己会无意识地模仿平川的语气和动作,甚至包括那些她并不欣赏的动作。就像此刻,她陷入思索时不自觉地咬着下唇的样子——而且不断来回换着位置微微地咬——完全是平川的复刻版。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回国前她幻想过那种可能性:一个生机勃勃的时代,一个充满机会的竞技场。好风凭借力,猪都能上天。也许她能创立自己的包包品牌?或者在家附近开个咖啡店,顺便出售自己设计的包?回国以后,她很快就被现实扇醒了。设计几个包就能养活自己的事情是不存在的,至少在北京不行。别说她这样的野路子了,有个朋友是正经美院毕业的资深插画师,连她都总要为了生计做各种“乱七八糟”的“联合设计”。咖啡店?她和小区旁边的咖啡店老板攀谈起来,才知道他们每个月都在亏损,目前已经亏了五百万。

“在泰国也许可以,泰国生活成本低,”Alex闭着眼说,“所以才有那么多的farang。”“farang”就是“外国人”的意思,他解释,就像粤语里的“鬼佬”。

她问他那些farang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即使在泰国你也得有份工作,对吧?

他说什么样的工作都有——英语老师,酒吧老板,网页设计师,自由记者,潜水教练,房产中介,淘宝卖家,红灯区导游,进出口贸易……

问题是,她质疑道,大部分想认真对待这些职业的人都不会在泰国工作,对不对?教英语在欧洲国家的收入可能是泰国的好几倍,网页设计师和潜水教练也是。他们在泰国赚的钱可能仅够负担他们的生活成本。那他们为什么还愿意留在这里?

Alex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他们来泰国不是为了钱。”

那就是为了性,她开玩笑地说。

也可能是为了过由自己做主的生活,他说,然后笑了笑。当然,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还有想象力。就像买房子一样,为什么非要挤破头买市中心已经贵疯了的地段呢?明明外面还有很多选择。就像他的中国客户们,很多人的存款在国内买不起房子,但他们用想象力打破了边界。

按摩师开始用手掌边缘噼里啪啦地敲打他们的肩背,就像在砧板上剁肉一样。

她说她不确定是这样。就为了“拥有一套房子”的虚荣,宁可在国外买个压根不会去住的房子,而自己的现实状况丝毫没有改善,听起来实在有些悲哀。同样地,那些farang来到泰国教英语,很可能只是因为他们在自己的国家根本找不到工作。得不到和不想要不能混为一谈。中国也有很多这样的英语外教,大家背地里都叫他们“屌丝老外”……

这样讲不公平,Alex打断她,嘴角的微笑变成了一条细长冷硬的直线。也许有些人就是既得不到也不想要,就是情愿用轻松去交换成功。他们就是想要推翻原来的身份,去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的地方,切断所有联系,重新塑造自己。没有参照系,不用和人竞争,不用纠结成功和失败的定义——包括根本不用去思考究竟是得不到还是不想要这样的问题……

她本能地还想和他争论,但发现想象那种可能性也带来奇异的快感,令她的心躁动不安。“但他们肯定也会失去很多东西,”她最终说,就像是在寻求认同感,“对吧?”

“失去也可能是自由的开始。”他说,但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挑衅。

她的按摩师忽然对Alex的按摩师说了句什么——估计是个笑话,转瞬之间,人人看上去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猫,笑得一口白牙。

这也是她心中永恒的谜团。泰国的贫富差距大得吓人,但即使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也总是那么从容快乐,没有不甘,没有戾气,就好像从不曾被生活狠狠辜负过。她常看见路边小店的女员工们聚在一起吃零食聊天,看上去就像一群无忧无虑的中学女生。卖烧烤的小贩在烈日下心平气和地擦着脸上的汗,不时露出笑容。他的顾客们郑重其事地挑选着烤串,就好像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聚集在7-11门口等待生意的摩的司机吃着烤串,笑语喧哗,不时扔一块肉给脚边的流浪狗。就在Chatuchak的入口处,卖椰子的大叔头系印第安式的彩带,一边吆喝一边载歌载舞。他的快乐显然发自心底,否则绝对难以支撑长达几个小时的无间断表演……

笑声消解了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苏昂告诉Alex,艾伦和曼谷的出租车司机有过一次有趣的聊天——她问司机:“那些政客和富人拥有那么多,你这么辛苦却只赚这么一点钱,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司机耸了耸肩说:“你不明白吗?他们上辈子肯定做了很多好事,这辈子才这么享福。”

“我只好点头,”艾伦对苏昂说,“尽管我不明白,也许永远不会明白。”

Alex笑了,他说farang——尤其是那些聪明的farang——很难真正了解泰国,因为他们不会接受它的单纯性。如果你告诉他们,泰国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复杂,他们可能会认为这是对他们智慧的侮辱。他们选择让它保持神秘,不求甚解,无视它实际上非常简单的构造。

她问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构造。

泰国社会是一个典型的按等级划分的、极其强调规则秩序的社会,他向她解释,用手比画了一个金字塔的形状。毗湿奴和国王在顶层,贫民在最下面。再加上“因果”和“轮回”作为信仰基础,于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在这种概念的宇宙里,自由意志也没什么空间,因为回报只会在下辈子等你。

苏昂若有所思地点头。她想起小区门口的保安,他们见到驾驶着奔驰宝马进出的富人时总会像军人一样敬礼致意。那并不仅仅是一种礼仪,更像是发自内心的恭敬。保安的白色制服也是军装的式样——高耸的衣领,金色肩章、腰带和纽扣,还有很多绥带。他们站得笔直,帽檐压在眼睛上方,常常手持一根棍子指挥小区门外的交通。他们也总在提醒她:泰国是一个按等级划分的社会。

“你刚才说毗湿奴和国王在顶层,”苏昂知道毗湿奴在印度教中的崇高地位,“但国王是人啊,为什么可以和神平起平坐?”

“因为泰皇是毗湿奴的化身啊,”Alex说,“这意味着他们也是神。”他认为他们比英国女王或瑞典国王更为“神圣”,也比相似性质的神一样的日本天皇更有实权。

苏昂努力回忆着毗湿奴的模样。传说中性情温和的神,不像湿婆那样充满毁灭的力量。他的皮肤深蓝,像一朵积雨云。有四只手臂,肚脐上长着一株莲花。他与泰国随处可见的泰皇照片毫无相似之处——照片上是个表情严肃的清癯老者,戴着眼镜,忧心忡忡。和笑口常开的泰国平民相比,他仿佛是这个国家最不快乐的人。

而且曼谷是毗湿奴建造的城市,Alex告诉她,曼谷其实不是真名,它正式的名字长得不可思议,甚至是吉尼斯世界纪录里最长的地名——总归是“神仙之城,极乐境界,天帝皇都”那一类的话,里面有几个词的意思就是“一座由毗湿奴创造的城市”。

曼谷是个神奇的城市,房东梅曾对她说,这里正是奇迹发生之地。但愿如此,她想,在一个充满神秘力量的城市里,或许奇迹也会以超高的频率发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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