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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斑马 作者:傅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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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思拒绝跟余姐的丈夫碰面。在他抵达之前,她已经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搬进了中介提供的另一套公寓——仍在同一个小区,只是隔了几幢楼。做完取卵手术的陈倩也拒绝回去,理由是“风水不好”。她的丈夫取完精后就直接回去收拾行李搬到了酒店。 中介姑娘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公寓里接待了余姐的丈夫,并带他去办理各种善后手续。听说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个子中年男人,十分懂得察言观色,说起话来甚至有些谦恭。看到余姐的遗体后,他流了几滴泪,但并非那种无法把持的悲痛。在中介的建议下,他选择了一家当地的华人殡葬服务公司,打算将遗体在泰国火化后再直接把骨灰带回国。 显然世间的一切都有一套对应的处理程序,苏昂不无感慨,包括借卵生子或身死异乡这样的小概率事件。你以为会很戏剧,实则相当平淡。你以为会很麻烦,却只是标准化的死板。 “可能今天或者明天就要火化了,”电话里思思的声音有点哽咽,“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显然火葬能一次性解决许多问题——至少中介是这么说的。将骨灰运回国内无须繁琐的文书工作,无须密封的棺材,无须防腐消毒处理,也无须将尸体运往境外的许可证。你所需要的只是一张死亡证明和一个小小的铝制骨灰瓮——人们往往直接把它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苏昂不由得开始想象,机舱里究竟曾有多少幽灵在天空中往来穿梭。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这将是余姐所乘坐过的最便宜的航班。 “我是真没想到他还有胆子住我们那屋,”思思愤愤地说,“希望余姐的鬼魂半夜显灵吓死他!” 这话倒是提醒了苏昂。 她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自杀者的灵魂很难解脱,死后仍要承受极大的痛苦,需要生者为其诵经超度。苏昂并非佛教徒,一直抱持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但世上总有科学解决不了的事情,涉及亡者,总觉得应该为她做点什么。更何况,她一直被那挥之不去的内疚所折磨。 她打电话给梅,想知道以泰国的习俗,应当如何为余姐超度。梅一向热情,但听说死者是自杀身亡,却立刻换了口吻。她说在泰国的信仰中,自杀是最严重的罪孽之一——可能比杀人还糟。你没法给自杀的人做功德,他们在地狱的太下层了,收不到你的功德或者祭品。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边什么都做不了?” 梅犹豫片刻。“我听一个和尚说过,如果死者的罪孽太深,你可能需要一辈子替他守五戒……嗯,你甚至可能要自己出家才能超度他……” 苏昂当然不打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拨通了Alex的电话,请他帮忙问问鲍勃——如果真有人知道这些奇怪冷门的事情,她想,也只能是那位“行走的泰国奇闻轶事百科全书”了。 但Alex的反应有些古怪——得知前因后果后,他在电话里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不用问他了,”他终于开口,“我带你去吧,我认识一个和尚。”下午苏昂见完医生,和Alex在星巴克碰头,然后一起去旁边的Aeon超市——泰国超市里能够买到献给僧侣、神社和寺庙的各种供品,它们隐藏在最远处的角落里,位于儿童玩具和宠物食品之间。在Alex的建议下,她选了一个橙色的塑料桶,里面装满了僧人的日常必需品:牙膏、沐浴液、纸巾、雀巢咖啡、檀香和橙色僧袍,上面还绑着金色蝴蝶结,就像一个节日大礼包。 全程她都没怎么说话。Alex也很小心地不主动开口,以为她因为余姐的事心情低落。他不知道苏昂心里真正的芥蒂正是他本人。她明白人人都有点不可告人的事,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任何人,可不知怎的,她仍然介意他的那些秘密和谎言。她也知道有些人会单纯为了博取同情而撒谎,真的,她在法学院的课堂上见过太多这样的案例。但她更气的是自己——多么愚蠢,多么容易相信那些自称是你朋友的人!野生动物就不像人类这样容易轻信。我们居然还没从地球上灭绝,简直不可思议。 打车去往寺庙的路上,她的心情渐渐缓和,这才开口说起最近发生的许多事,尤其是那漫长得几乎无法结束的一天:她与Fai的生意合作,艾伦的红灯区采访,接下来那个惊心动魄的清晨。当然,她略去了关于Joy的部分。Alex听得很认真。“哇哦!”他不时发出惊叹,“我只不过出了几天差!”他认为苏昂对余姐的内疚之情可以理解,但并无必要。向一个已经落水的人伸出手去,他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是徒劳而危险的。 “我的房东说,自杀是很深的罪孽,根本没法被超度。”苏昂说,“你的那个和尚……有办法?” “至少他会愿意帮你做仪式。”Alex解释,很多泰国人都有自己相熟的寺庙与和尚,而他认识这位和尚很久了,他很有智慧,善于变通,足以依赖。其实谁又真的知道人死了以后是什么情况呢?地狱里会发生什么?他自问自答,我们做这些事情,说到底不过为了自己心安罢了。这正是宗教仪式的作用,它为我们内心那些复杂的情绪创造一个休憩之所,否则我们可能会被这些情绪压得抬不起头来。 “你是佛教徒吗?” “我只能说,现在我身不由己地依赖佛教。”他苦笑,“你呢?你是无神论者?” 苏昂摇摇头。“一定要说的话,我大概是不可知论者吧——半信半疑,不知道神是否存在的那种人。” “圆滑。”他开玩笑地撇撇嘴。 他们要去的寺庙在曼谷近郊,而出租车又不出所料地被困在了堵塞的车流之中。司机在用手机和家人视频,不时笑得前仰后合。苏昂发现自己也已习惯了这散漫的节奏,北京那些焦灼的人群和火热的主题宛如上辈子的记忆。 她看向窗外。曼谷仍然令她感到惊讶的一点,就是到处都有空置的建筑。即便是在市中心,很多建筑物要么没被使用,要么已被残酷地遗弃。她听说早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时,泰国经济崩溃,许多大规模的高层建筑突然就停止了施工,裸露的骨架在空气污染中渐渐变成黑色。如今它们就像诡异的骷髅,未尽的梦想,仿佛佛陀在提醒世人:即使是建筑也会死亡。然而无数的高楼大厦仍在各处拔地而起——公寓、商场、银行、公司总部……它们雄心勃勃,蔚为壮观;但曼谷似乎只有宫殿和贫民窟,中间什么也没有。 在经历了所有这些事情之后,她对这座城市的看法已不仅限于“微笑国度”的美丽与宽容。从“sanuk sanuk”的表层向下挖掘,这个热带天堂开始向她展露那些迷失在黑暗深处的灵魂——被困囿的、被磨损的、被隔绝的灵魂。 车子的速度慢得像爬行。有一阵子,他们和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并排同行,他身后坐着两个男孩——应该是兄弟俩,大一点的那个在最后,小的夹在中间。三个人都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哥哥手里拿着一个类似游戏机的小玩具,看得如痴如醉,完全没去注意正在打瞌睡的弟弟。弟弟看起来那么小,头一顿一顿地向下耷拉着,身体随之轻轻摇晃。他穿着背心和短裤,脚上是一双人字拖。苏昂透过窗户看着他细细的胳膊,皮肤已晒成棕色,黑头发随风飘动。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醒来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Alex的肩膀上。她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整个人还有点恍惚。阳光撞击着挡风玻璃,冷气微弱,座位滚烫,那股热气穿透连衣裙灼烤着她的后背。她的下一个反应是转头去看Alex的肩膀,担心上面会有她口水的痕迹。但Alex直接迎上了她的目光。他的眼神在用一种她能感受到,但无法理解的语言对她说话,看得她垂下了自己的眼睛。他肩膀的温度仿佛仍在穿透肌肤,直达她的骨头。苏昂整个人被一种下坠感所包围,一种大错特错却难以抗拒的东西,几乎令人感到恐惧——但她仍在不断地下坠。 拯救她的是恰好在此时抵达的目的地。她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曼谷,四周呈现出典型东南亚小镇的颓败景象——空荡荡的街道,散落在路边的棚屋,树荫下无所事事的男人,躺在寺庙门口的流浪狗。寺庙本身无甚特别,吸引她眼球的倒是门外的十几个小摊位,后面坐着手相大师、算命先生和塔罗牌专家。这些都是颇有口碑的算命师,算是这间寺庙的特色吧,Alex告诉她,很多泰国人特地大老远赶来咨询。泰国人不大喜欢谈论他们自己的问题,而去看心理医生又太没面子,所以僧侣和算命师实际上身兼多种角色,比如心理咨询师、精神科医生或是社区领袖。 经历过“千庙之城”清迈的洗礼,眼前这座小小的寺庙益发显得平凡无奇。一进门就看见左、中、右三个殿堂,中间的金顶,两边的红顶,外形都十分朴素。他们直接走进中间最大的殿堂,Alex相识的和尚——也是这里的住持——正坐在侧面的台位上看书。他显然上了年纪,脸上的五官深深地隐藏在刀刻般的皱纹里,皮肤像一件睡衣松垂于身体之外。双眼分得很开,令她联想起某种鱼类,但它们又很有神采,焕发出一种你通常只能在幼儿眼里看到的光亮。他看见Alex,彼此微笑着合十致意,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就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 Alex让她自己说。于是苏昂用英文夹杂着刚学的泰语词汇向住持解释,一个朋友死了,她来为她tam boon,也就是做功德。 是自杀,她补充道,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差点忘了将那个橙色塑料桶递过去。 住持抿紧嘴唇,郑重地点点头。他转头对另一位僧人说了句话,对方很快拿来一个杯子,里面盛着清水。 住持示意苏昂在他面前跪下,又指指那杯水,做了个手势。她迷惑不解。Alex告诉她,那是让她把手指浸在水里的意思。然后,出乎她的意料,Alex也跪下了,就在她的身边。 当她小心翼翼地并拢五指浸入水中,住持开始用某种语言念诵某种祷文,音调婉转起伏,听起来宛若溪水漫过石头。他是个枯瘦的老人,但他的声音是如此深沉动听,令她感觉被某种巨大的东西拥入怀中,内心一片空明。诵经结束时,她几乎有点不舍,想要伸出手去,徒劳地抓住那即将消失在空气中的音符。 住持用英文对她说,现在可以出去,找一棵树,把水倒在树下。倒水的时候想着你的朋友,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残缺发黄的牙齿,但眼神充满慈悲。这样就可以把你的祝福给她。 佛殿后面就有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苏昂小心翼翼地端着那杯水走到树下,慢慢把水倒在树根上。她遵照住持的话,倒水的过程中一直想着余姐——尽管她连她的全名都不知道。行前她临时抱佛脚地在网上搜索送别逝者的佛经祷文,却发现这种祝福的话在佛经中并不多见,只有诵经结束时的回向文中尚有几句话勉强可用。 水流缓缓而下,苏昂在心中反复念着那句背诵下来的话:愿以此功德回向给余姐,愿其业障消除,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当她回到殿内,把空杯子还给住持,以为还有其他的步骤,但住持只是笑着用英语说“下次再见”——那微笑抵消了话语本身的讽刺。 “这样就结束了?”她看着那张鱼一样的脸,兀自有点发苶。 住持愉快地点头。 Alex问她是否想自己再待一会儿。迟疑片刻,她点点头。Alex也点头,然后和住持一同离开。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苏昂像当地人那样,跪坐在佛像前,双腿屈向后方,四周是莲花、供品、塑像和燃着的檀香。已近黄昏时分,暮色将天空染红,佛殿角落里的阴影被拉长了。空间变小,蜡烛更亮。她回想着刚才的仪式,觉得那也许是佛教成为世界上发展最快的宗教的原因之一——整套仪式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已全部完成,礼数很简单,就像给树浇水,既实用又富有诗意。而且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试图向她传教——她一向讨厌那些狂热的传教者,就好像他们觉得其他人的活法统统不对,就好像在神本人出场之前,他们就是替天行道的人。 她想着刚才倒水时默念的祷文,觉得那些词语都无可救药地含糊、玄妙、暧昧不明。其实在上网搜索之前,她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是丁子曾告诉她的:“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但这很讽刺,因为余姐她终究没能穿过那死荫的幽谷。 庞大的空虚感环绕着她。苏昂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困在了死荫的幽谷里,在内心的一片荒芜中面对死亡。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所有这些幸福和苦难,所有这些努力和神伤?单纯只是偶然吗?一切都只是随机的细胞或分子的凝聚吗?还是运作宇宙的至高智慧把所有的人和事安排到一起,而余姐作为总体规划的一部分,命中注定要夺去自己的生命? 如何寻求出路呢?难道只能依赖信仰的支撑?有没有一种可靠的方法,让一个人能够赖以度过平凡而自足的一生,越过一重又一重的痛苦,从人生的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包括那个最终的、不知何处的去处——并且过渡得心平气和? 此时,此地,答案似乎应当是佛教。在所有的宗教中,苏昂的确最喜欢佛教,尤其是它的早期形式。但她一直无法喜欢因果啊业力啊六道轮回啊那些玄妙兮兮的话,它们听起来……听起来就是不像现实真理。她对心灵方面的东西也没什么兴趣。而对她来说最难以接受的,是佛教不承认有灵魂或自我这样的东西,每个人都是各种特性、物质与精神的积聚……可是,宇宙中没有任何东西有独立的自我,那么一个人与一条狗又有何分别? 更何况,如果万法皆空,虚无就是意义,那人活一世又何苦呢?当然,其实她也没有那么无知,她明白佛教的“空”与后现代的虚无主义的区别:佛教超越了虚无主义,因为它找到了一条转身回头的路——放下“妄执”,即可破除烦恼,得到解脱……可问题是,从痛苦、执着、欲望中解脱出来——当你死去的时候,难道这些不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吗?难道这解脱不将是确定的、彻底的以及永恒的吗?苏昂觉得这一切简直是个悖论:因为惧怕痛苦和死亡,所以在宗教中寻求解脱的方法,可如果死亡本身就是解脱呢?为什么没有一种宗教能够坦然接受死亡的真实性和终结性? 可是当然,她也知道,在她那点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下面,在她所有的诡辩、评判、骄傲、愤世嫉俗下面,那种古老的恐惧依然顽固地存在。每当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潜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就会苏醒——正如眼下余姐的死,令她陷入一片空虚永恒的悲哀;正如……她的心又感到了一阵熟悉的绞痛……正如那段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肚子里小生命接二连三的夭折刺穿了她一直以来精心为自己建造的保护壳…… 苏昂站起来走到门口。她看见住持和Alex站在她刚刚洒过水的树荫下,身边聚集了一群正在争抢食物的流浪狗——显然是住持刚刚给它们喂了食。他们两个正在聊天,愉快中透着随意,住持的手指间还夹着一根烟——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Alex不知说了什么,住持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太开,以至于皮肤都被挤到他的光头顶。那怡然自得的神情令她忌妒。 他真的知道宇宙和生命的真相吗?他可曾有对死亡的恐惧?还是说,他的世界其实是一个网络游戏般的仿真世界呢?苏昂有些赌气地想,一个给人诵经祈福和拨弄念珠的平静世界。他不知道普通人生活的庞杂、社会的要求、工作的压力、家庭的负担、账单的紧迫。他不需要面对爱好和温饱的矛盾、梦想和现实的落差、自由与责任的冲突。他只用穿着他的僧袍,安详地打坐、看书、抽烟、喂狗……过着这样的生活,他又怎会不平静、不快乐? 住持邀请她参观寺院。它其实比想象中大,佛殿后面还有一座高大的白塔,在蓝天白云下显得颇为雄壮。白塔挨着一面矮墙,墙上立着许多可爱的娃娃公仔,墙内则活脱脱是个雕塑动物园——各种猫猫狗狗、长颈鹿、斑马、大象、老虎、熊猫……甚至连米老鼠和唐老鸭都一脸欢脱地站在那里,像是有意用几分喜剧色彩冲淡寺庙的肃穆气氛。 她想起了清迈的那些寺庙。以灵魂为主题的迪士尼乐园。艾伦还曾经向她提起清莱著名的白庙,据说其主殿的壁画上居然有蜘蛛侠、超人、哆啦A梦等卡通形象,天马行空,不可思议。 “泰国寺庙里好像常有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她微笑着瞥了住持一眼,第一次注意到他的个子竟是这么小,但他脸上的神情却给人某种高贵的感觉。 “宗教是我们泰国人的生活方式,”住持愉快地耸耸肩膀,“轻松一点比较好。” “轻松得可以在寺庙里做脚底按摩。”Alex插嘴。 “你想试试吗?”住持幽默地说,“我的技术也不错哦!”他再次爆发出欢乐的大笑。苏昂发觉自己开始喜欢这个老和尚,尽管忌妒的酸液依然点点滴滴从心间渗出。 白塔后面原来别有洞天。穿过一道拱门,一片小树林郁郁葱葱,榕树、棕榈树、鱼尾葵、鸡蛋花树和各种攀藤植物在他们的四周热烈生长,曲径通幽处是花木掩映中几间大大小小的禅房。数名白衣人在林间小径上低头踱步,经过他们时目不斜视,一副飘然出尘的样子。Alex告诉她那是在此参加禅修班的学员们,他们将在十天的时间里静默冥想,静心修行。 “十天都不能说话吗?”苏昂很惊讶,“一句也不能说?” Alex点头,说他自己也来过,禅修时不只禁言,连手机和书都不能看。他指着远处一幢两层楼的朴素建筑,告诉她那就是他当时所住的宿舍。 “不会想中途逃跑吗?”苏昂无法想象没有手机的日子。 “前几天会啦,”他承认,“但人类的适应能力很强。”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一块林间空地,四周散布着石头桌椅,旁边还有一组猴子下棋的趣怪雕像。住持招呼他们坐下,做了个手势就消失了。 见苏昂一直好奇地盯着那些白衣人看,Alex告诉她,泰国有禅修的传统,很多寺庙都提供禅修课程。 “有用吗,这个课?”苏昂问,“十天以后会怎样呢?脱胎换骨?” Alex笑了——那种你看着自己三岁的女儿天真发问时会露出的笑容。“是啊,我大彻大悟了,马上剃了头,穿上袍子准备出家,拯救天下苍生——”他笑着摇头,“怎么可能!” “那它到底有什么用呢?” 他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望向别处。“它让我……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一些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含混地说,你只不过在那十天里学到一些方法,真正的修行还需要在生活中实证,比如说,通过冥想,通过你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然后——可能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就会慢慢开始有变化…… “冥想。”她重复着这个词,忽然感觉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无比陌生。 “现在我每天冥想一个小时。”他的神情中有羞怯和自豪交织的印记。 “……冥想些什么呢?” 事实上,他解释,冥想的实质就是什么也不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鼻孔附近,观察你的呼吸。看到脑子里的念头,让它飘走。再看到念头,再让它飘走……大抵就是这样。 苏昂的脑海里有幅画面开始形成:Alex盘腿坐在一张蓝色的瑜伽垫上,双眼紧闭,轻轻呼吸,身体如一块金属板般坚挺静止。背景是一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窗外可能有一片竹林……她得承认她不怎么喜欢那幅画面。她从来都不理解沉浸于“灵性”“冥想”“上师”“心灵觉醒”的那类人群,他们不在她常规的世界观里——她那安全的、熟悉的、被一层厚厚的知识和逻辑所武装的世界观。然而Alex忽然出现在她一向抵触的人群里,令她开始反思自己的抗拒是否只是出于某种潜伏在心底的恐惧或傲慢…… “然后你就会感觉很好吗?达到‘心灵的平静’什么的?” “有时候吧。” 她依然疑心重重,但她决定要努力克制自己想质疑想讥讽的那一面。 住持再次出现,身后跟着个小和尚,给他们端来三杯冰茶——加了很多冰块的橙色饮料,盛在不锈钢杯子里,塑料吸管还打成一个漂亮的结。住持热情地向他们竖起大拇指,表示他强烈推荐这款“寺庙自制冰茶”。 苏昂啜了一口。太甜了,不出所料。泰国人就是喜欢如此甜蜜的东西。她礼貌地朝住持笑笑。 他们一度就那样干坐着,慢慢啜饮着自己那杯冰茶,与身旁的石猴面面相觑,四周安静得能听见风动蝉鸣。就在这样的寂静变得快要难以承受时,住持忽然开口:“苏女士是来泰国旅游的吗?” 苏昂摇摇头。“我是来怀孕的,或者说试图怀孕吧。”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直接,而且声音比她预计的大得多,“试管婴儿,你知道吧?” 住持抬头对她微笑。小小的、好奇的微笑。“祝你成功。”他温柔地说,“很好的修行,非常好的修行。” “……什么?” “生育,很好的修行,”现在是大大的微笑,他伸出双臂比画着,“能理解到你是更大东西的一部分,而不是单独一个个体。” 她草草点头,似懂非懂。“但我有个问题,”她说,“既然佛教认为人生充满痛苦,那为什么我们还要生育后代,让他们也受苦呢?” 住持脸上有些许惊讶的神情。 “你以为这种事情是由你决定的吗?”他用直率的目光凝视她,“生育是业力作用,孩子与父母之间是一种业缘关系。生,或不生,其实由不得你。” “由不得我?” “你看到过一直渴望孩子却怀不上的吗?看到过不想要孩子但意外怀孕的吗?”他棕色的脸庞平静而严肃,“还有那些怀了孩子,却因为先天缺陷还没出生就流产的呢?” 苏昂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看住持,又看看Alex。生活有些时刻让人很难相信宇宙万物是随机组合的。 “你的意思是,无论我们怎样选择,结果都是注定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就好像在研究它们的构造一样,然后点头。“佛教的态度是,一切随缘,不执着,不强求。” “那我做IVF算是强求吗?有没有违背佛教的理念呢?” 住持乐不可支地笑了。“你是在泰国做的IVF,”他提醒她,“泰国是一个佛教国家。” “那佛教是怎样解释人工受孕的呢?”她追问。 “佛陀生活的年代还没有这些技术手段,但在我看来这很好解释——当你生病了,就应该去接受治疗;如果是不孕不育的疾病,那么人工受孕就是治疗方法。”他停顿了一下,用右手的手指轻敲膝盖,“就因果而言,也许这家人种下过孕育艰难的因。如果人工受孕成功,那说明还有得到子女的福报,只是过程艰难一点。要是没有这个福报,人工受孕也很难成功——或者连做人工受孕的机会都没有。” 苏昂再次陷入沉默。腹部一阵扭结,某种似曾相识的疼痛击中了她,那是一种被无数母亲承受的古老疼痛。 “种下过孕育艰难的因……”她重复他的话。流动的疼痛在体内扩散开来,“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要还的债?”她看一眼旁边的Alex,他神情凝重,一言不发。“我要告诉你,我从来没有主动堕过胎……可是,自然流产,胎停流产——一次又一次——也统统都是我的报应?因为我在前世今生做了坏事?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造过恶业?” 那个习惯性的笑容还停留在住持的脸上,但后面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令她想起B超室里医生的目光。 “非佛教徒往往觉得因果报应不公平,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前世的记忆,不记得在前世做过什么错事。可是,不记得并不代表我们不用为此负责。” “即便如此,凭什么让一个没出生的孩子为别人上辈子做的错事付出代价呢?”苏昂语气生硬地说,“我觉得任何人都不该因为他人的业力而遭罪。如果这就是佛教的理论,那我不愿意相信这种理论。” 住持从容而刻意地喝了一口他的冰茶,然后再次抬起头来微笑,那双鱼一般的眼睛定在她脸上——不是在看她的五官和表情,就好像是在看藏在下面的什么,某种比人格更深的东西。 “过于简单的解释是有问题的,连佛陀也认为,业力错综复杂,就像宇宙的成因一样深不可测。” 又来了,那些故弄玄虚的屁话!苏昂努力压抑心中的怒火,移开目光去看Alex头顶上的树枝——那里似乎有些异样的东西……她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一只假鹦鹉和一只假松鼠,远看就像真的一样。这是一个主题公园,她忍不住想,整个曼谷就是一个主题公园。看看他们,他们总是微笑。每个人都永远在微笑。红灯区的那些女孩似乎在酒吧之外没有真实的生活,这个老和尚在寺庙之外也没有真实的生活。每个人都在表演,每个人都很好。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总在微笑,不是吗?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那么,你能不能用普通人听得懂的语言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呢?”她的话里有刺,“不回避,不绕来绕去,不用太多的术语。” 他又摇头晃脑地笑了,就好像她刚刚说了个笑话。“当然,当然。但我需要你的帮助。”他伸出手,轻拍两下Alex的小臂,现在是羞涩的微笑,“我的英语不够好。” 住持以一种混合着英语和泰语的语言开始讲述。这两种语言交织得如此随机和紧密,以至于苏昂已无法分辨出其中英语的部分。伴随着Alex的翻译,她渐渐开始明白他的观点,这个观点在她看来是崭新的:尽管我们出生时有一个由宿世业力决定的寿命(或称“业命”),但假如在某个时候,过去所造的某桩严重的恶业恰好成熟,导致你忽然死于非命,这就意味着你会在那个“业命”穷尽前死去。比如说,你的业力本来决定了你可以活到80岁,但你在75岁死于车祸,那么你还剩下一点点业力需要在人类的生命中消磨。在这种情况下,你往往会转世,但随之会流产,或成为死胎,或是只活了极短的时间便死去。 “所以,你也可以把这种情况理解为胎儿自身的业力所致。”住持说,“就像是他要还的债。” 苏昂思考着他的理论。听起来很有说服力,她没法说自己不被震动——就像头脑里的一堵墙开了一扇窗,一小束光趁势而入——但那丝戒备感依然如影随形。“但也可能是我和我先生的因缘果报,不是吗?” “当然,你们的悲伤痛苦就是果报。也有可能,胎儿与你们在前世就有共业,或是冤亲债主……还是那句话,业力错综复杂,深不可测。” “可是,难道佛陀对这种事没有定论吗?难道佛教对同一件事可以有好几种不同的解释?” 住持看着她,神情中有一种老练的慈爱。“你要知道,佛陀的语言和凡人的语言是不一样的,就像东方人和西方人的语言也有很大的差别。西方人相信语言有强大的力量,所以不断追求它的清晰和准确,但我们东方人很早就意识到了语言的局限性,有时越是看似不精确的语言,反而越接近事物的本质……同样的道理,凡人的语言只能做出一种解释,此外就再没有其他含义了。但佛陀的语言中,有直接宣说的意义,也有从直接意义中引申出的间接意义,还有……还有言外之意……如果有人认为自己的解释就是唯一的真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解释方法,那这种想法是不好的,在我看来很不好。” 他的英语其实说得不错,但她看得出他的挣扎,用英语“传道解惑”并不是他的强项。 “我知道,我知道,”他微笑着举起双手,“你想让事情简单得就像ABC,就像一加二等于三。你对你的逻辑、你的头脑很骄傲。但这不是逻辑推理。要思考这些问题,你需要……另一副头脑。而且,不同的层次,有不同的知见。” 她点点头,“所以,你根据我的‘层次’做出了一个适合我的解释,对吧?不得罪人的解释,只是为了减轻我的负罪感……” 住持忽然相当严厉地打断了她。“你这种思维方式没有用。”那张总在微笑的脸忽然变得坚硬,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人们总在发生这种事情时责备自己,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事得到的惩罚——这一世或者上一世——不管你相不相信佛教的理论。但这样的想法没有用——完全没用,因为你没法证实。你也没法改变结果。对不对?而且只会给家庭成员之间带来完全不必要的隔阂和压力——而这本来正该是你们团结起来、互相支持的时候啊!因为每个人都在为失去这个胎儿而悲伤。” 他的话像刀刃一样滑进她心里,既冰冷又炙热,令她的心微微收缩。如果你选择相信他的话,苏昂想,也许真的可以得到一个答案,一个解释,就不用再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去继续接下来的旅程。 然而,就像听见了她的心声,老和尚摇摇头,用力地啜着吸管,杯子里的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你怎么认为,你相信什么,其实有什么用呢?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完全一样,不管你相信什么。”他转头看看Alex,用一根粗手指戳戳他的手臂,很用力,“你怎么做才是最重要的,你怎么做。”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膨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迷茫。 “我……我怎么做?” “为他tam boon,为他们,”住持庄严地说,“祈祷他们能有一个更好的转世,更好的人生。遇见优秀的导师,得到智慧和觉悟。”他顿了顿,语气益发严肃,“但更重要的是从这些经历中学习。珍重这些体验——即便是痛苦的体验——把它们当作我们这一世的修行。” “修行……” “对死亡的修行。记住死亡和分离随时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发生,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所以我们应该做好准备。”他的声音很坚定,就像在演讲一样,“而当你准备好了,就会明白它只是一个过渡而已,好像出生一样。就会带着乐观和希望继续生活,还有你从过去经历中学到的所有东西。” 她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也许在佛教的世界里,对于死亡的思考是健康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只是因为人类害怕死亡,更因为我们真正害怕的是面对死亡的恐惧。 “但是,”她垂下眼睛,“我觉得我没有那样的智慧。” 住持露齿而笑,表情轻快而真诚。“你有,每个人都有,只不过藏得很深。”他温柔地说,“你只是缺少耐心。你想要知道答案,而且现在就要。你看,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都要马上得到答案的世界里,不想为任何事花费时间。但我们需要慢下来。你要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不断转化的过程。” 苏昂别过头去。坐在林间的树影微风之中,她发觉这样的哀伤让她难以承受,可同时又有种古怪的愉悦。她觉得平生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悲喜交加。 “也许我应该接受前世今生的理论,”她喃喃地说,“就算我上辈子是个坏人。” “你的遭遇并不意味着你上辈子是个坏人,”他摇摇头,“只意味着那就是你这一世的修行。” “你真的相信我们不只经历一生一世吗?” “当然,”湄南河一样宽广的微笑,“当然。” “你觉得,”她忽然哽咽,说出她从未对人说过的心声,“下辈子我还有可能见到他们吗?” “是的,”他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或许,下一世你会成为他们的孩子,再下一世作为朋友相遇……有时是父母,有时是敌人——当然,两者有时是同一回事。”他又一次被自己逗笑了,五指并拢,在空中画圈,“看到吗?你和他们一起穿越轮回。” 苏昂的泪水终于潺潺而下。她明白他已看出她内心被掩埋的秘密之地,她最深刻的障碍与沉迷。 她哭了又哭。到了后来,哽咽和抽泣混在一起,甚至令她不断发出可笑的打嗝声,但这是她第一次哭得如此无所顾忌。长久以来,她和平川之间有一个无法提及又难以忽视的分歧:苏昂把那三个没有出生的胎儿视作真正的生命,平川却认为他们是不存在的人——所以她似乎没有资格如此悲伤。她早就从平川的态度看出,他认为她的自怜自艾是在放任自己沉溺其中,近似于一种人格缺陷,以至于她都开始为自己的痛苦感到羞耻。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不再时时流泪,看上去像是已经渡过了痛苦,但她在内心深处明白,她只是花了很多时间学习与痛苦相处,而不是战胜它们。 住持不再说话。他闭上眼睛,面容平静而慈悲,却不再有沟通的可能。苏昂忽然再次被那种强烈的“命中注定”感击中。她是为了余姐才会踏上这趟旅途,但她现在觉得,这其实是由一股更强的旨意推动的。一桩悲剧只有在你真正理解它的时候才能过去。她糊里糊涂地来到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寺庙,其实是为了结束自己人生中的一段过往,为了拆掉心墙,让新的光照进来。她已开始明白老和尚试图告诉她的道理:痛苦虽然不可避免,但除了煎熬,你还可以选择从中收获更多的东西,甚至让它变成你自身的一部分。 她在泪眼模糊中看见Alex。他移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她对他的举动感到意外,但也马上情不自禁地回握他的手。她喜欢他手指的触觉,那种感觉很自然,就像已经握了好多年。 毫无征兆地,对面的住持开始唱诵起来。这回的声调和刚才很不一样,每隔几秒便发出一个悠长的尾音,掷地作金石之声,又好似虎啸龙吟。他的声音仿佛具有一种足以改变物质形态的力量,苏昂能清楚地察觉到自己体内的变化——从前结冰的地方,变成了涓涓细流。它们在她身体里汩汩流淌,就像是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向那失去之人道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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