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斑马  作者:傅真

被门铃声惊醒的时候,苏昂还在梦中跟着Joy穿街走巷。她努力挣脱梦境,床边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是5点16分。她躺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等待了一会儿,门铃变成了沉闷的敲击声——声音不大,但连绵不绝,机械中透着点歇斯底里,令人毛骨悚然。

她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走到门边,从猫眼看见正低头抱膝坐在走道上的思思。苏昂马上有了种预感——她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那一刻她彻底清醒过来。

思思脸色苍白,目光呆滞,马尾已经散了一半,脸上有干掉的泪痕。她以一种梦游般的姿势进了门,仿佛光是敲门这个动作已令她精疲力尽。“对不起啊,”她僵硬地咧开嘴,“我本来想等到天亮的……但我实在没法一个人待着——陈倩一早就要去诊所了……我好不容易等到五点多,我……”她飘移到沙发上,用双臂环抱住自己。

“是余姐?”她努力保持镇定,渴望一个否定的回答,“没怀上?”但她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

思思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像是微笑,又像是要哭。

“死了。”她终于惨然一笑,“自杀。”

苏昂感到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来了,她想,终于还是来了。

验血得知自己没有怀孕之后,余姐在SMB诊所的洗手间里用一把水果刀割开了手腕的动脉。

一直负责她的医生和中介都表示,那天下午她知道结果后显得很平静,并没有多说什么,临走前还跟医生微笑道别。从诊室出来以后,中介姑娘试图安慰她,并问起她下一步的打算。余姐说她想回家休息,中介还有别的患者要照看,就和她说了再见。

但她并没有回家。没人知道之后的那几个小时她到底去了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是在医生护士们纷纷下班、诊所几乎空无一人的时候溜进三楼洗手间割腕自杀的,在那之前还喝掉了一整瓶威士忌。等到楼下值夜班的工作人员发现她和那个Johnny Walker的空酒瓶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救护车赶到后,当场认定她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天啊,苏昂心想,天啊。她感觉自己不大对头,仿佛整个脑子都生了锈。

“这几天……”思思停了下来,表情扭曲。苏昂看出她正在百般克制,让自己不要哭出来,“我知道这几天她一直在偷偷用试纸验孕……她肯定是有预感,肯定早就想好了……”

“……没有遗书吗?”

“什么都没有。”

割腕自杀的死亡率其实很低,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这一点。好像是听丁子说的——她一向热衷于搜集各种奇怪而无用的信息——据说是因为人体的凝血机制什么的。但割破动脉不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它位置较深,所以割破可能真的会致死……苏昂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知道这不合时宜,却不由自主地对余姐产生了某种近似于“肃然起敬”的感情。

余姐显然是一心赴死,思思说,她的脸上有种受惊过度后的麻木。这诊所第一时间通知了余姐的中介,中介又打电话告诉了思思。她难以置信,不顾中介的劝阻,执意要和她们一同前往医院。一路上她神思恍惚,大脑拒绝接受这整件事,直到看见余姐的遗体——她只看到了肩膀以上的部位。已经有人把一条叠起来的毛巾放在她的头上,掩盖住了因倒在地上而被血浸透的半边头发,但脸上仍有斑斑血迹,已经干涸发黑,看上去就像那种原始部落的文面,在白惨惨的灯光下显得恐怖又诡异。

她一转身就吐了。去洗手间清理的时候,她一想到余姐就是在这种地方割腕自杀,尤其是一想到那个惨烈场面,就忍不住抱着医院的马桶吐了又吐。

我只在电影里看到过这种事情,思思用双手捂住脸说,从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是在异国他乡认尸,对方还是一个只认识了十几天的人。

她的声音在颤抖,像是在重新经历那个噩梦般的时刻。

年轻的中介姑娘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但她表现出了可贵的镇定。她不断地打电话,通知家属,安排事宜,办理各种手续,还要回答医院和警察的问题。警察已经去过现场,之后又跟思思一起去她们的公寓取证……等到思思录完口供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她不想回家,于是在街角一间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枯坐了半天,熬到天色微明才来敲苏昂的门。

“陈倩她们也知道了?”

“警察都上门了啊!本来不想惊动她的,她今天要取卵嘛——她老公昨天来了。”思思说,“小钟应该不知道,她已经取完卵,昨天就飞去普吉岛玩了。”

苏昂问余姐的家人会不会来。

“她老公会来,估计下午就到了。”思思咬着下唇,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最好别让我看见他!”

她们同时陷入沉默。两人心里都明白,她们一直没有触及整件事中最艰难的部分——惨剧发生的原因。余姐无疑是因为绝望而自杀,但又是什么造成了如此万劫不复的绝望呢?她是被什么念头逼得无路可走,令生命遭到彻底的颠覆?

思思无法原谅余姐的丈夫,她认为他那个“这次还怀不上就离婚”的威胁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老公外面有人——很久了,她告诉苏昂,那女的也是一直怀不上,要不早就上位了。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讶?苏昂想,什么样的男人会对自己的妻子说出那种话?他显然早就对她没有感情了,说不定现在还暗暗松了一口气呢……他应该被谴责吗?当然。他是罪魁祸首吗?也许吧,但诚实地说,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把一个人赶上绝路。

思思用一种奇怪而空洞的眼神盯着她,半晌才垂下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要搬出去了。”她说,“我已经跟中介说了,反正他们还有别的房子。”

苏昂忽然想起来,再过两天思思也要取卵了。她本应保持好睡眠和好心情,不该被卷入这些可怕的事情,看到那些足以造成一辈子心理阴影的场景。

“你老公什么时候来?”

“后天晚上。”然后,毫无征兆地,她忽然说,“其实,他也出过轨。”

苏昂心里十分震惊,但没有表现出来。她慢慢拖过一张椅子,在思思对面坐下。

“我年轻的时候也挺作的,一点小事就闹分手。自从打算要孩子——应该说是自从知道我怀不上以后,反而变了,也可以说变理智了吧。我觉得以前碰上这种事我肯定是要离婚的……生气当然也生气,也跟他吵,他也痛哭流涕,说他鬼迷心窍了,再三保证说跟那女的断了……后来也就这么着了,也没说原不原谅,反正日子也就这么过着。他有没有再犯我也不知道——应该没有,但也无所谓了其实。因为我想明白了啊,这里边我也有责任。怀不上孩子,又折腾着治病,做试管,我对那事儿是一点欲望都没有了,对夫妻生活完全没兴趣了,对他也确实不公平吧——男的跟女的不一样,毕竟。而且说实话,我的问题比他的严重——弱精是可以治的,大不了做试管呗。要真离婚了,他可能很快就能再找到个年轻女孩儿,说不定过一两年就生了。我怎么办呢?一个离过婚的女的,还生不出孩子,再找个跟他差不多条件的基本不可能了……”

苏昂很不自在地坐着,情绪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她仿佛看到那种残酷和庸俗随着生育的问题翻腾到了生活表层,变成了她们日常生活的品质。

“不怕你笑话啊,后来我也喜欢过别人,”她好像管不住自己似的说,“是单位的同事。其实也没怎么样,不知道算不算精神出轨,反正就是小暧昧吧,每天去上班都挺开心的。后来他离职了,也就不了了之了……那以后我反而能理解我老公了。都是人,都经不起考验啊。怎么说呢?喜新厌旧是人性,婚姻其实是挺奇怪的一个东西……刚结婚的时候肯定是有爱的,但荷尔蒙没了就没了,越到后来就越像搭伙过日子的室友了。但你会因为这个就离婚吗?也没有意义吧?就算再找一个,死去活来爱一两年,之后还不是一样?都一样,很可能还不如原来那个。尤其是我还想生孩子。我老公一堆毛病,但优点也不少。他脾气好,喜欢孩子,比我有耐心,应该会是个好爸爸。脑子也挺好使,估计以后还能辅导孩子功课……再现实一点说,他在体制内工作,很稳定,收入也不错。搭伙过日子嘛,说白了就是合作关系——两个人把资源拿出来互相整合,取长补短,互惠互利。我也有我的优势,当然。我勤快,能干,爱收拾,做饭好吃,长得还行,也通情达理,对吧?”

苏昂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但只有这些也不够,”思思接着说,“就算是合作,也得有能把两个人紧紧拴在一起的东西,比如说,财产上的捆绑,事业上的互相帮持,或者——”

“孩子。”

她点点头,声音低下来:“问题就是我怀不上孩子。”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啊。”

她凄然一笑,“但他综合分高啊。”

“那又怎么样呢?”苏昂有些不习惯像做交易似的谈论这种事情,婚姻似乎不应该只是一堆理性的计算。

“那最后可能还是得离,”思思的目光忽然变得像枪口一样幽深,“如果连试管都不行的话。”

某种东西在她体内搅动。“就因为孩子?”

“不然呢?我们都想要孩子啊。”思思倒似乎诧异了,“你不也是吗?”

她一时语塞。她想问思思到底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孩子对她又究竟意味着什么——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渴望,还是维系家庭的纽带、无爱婚姻的拯救、“合作”关系的保障?但下一秒她立刻感到了那种讽刺——Alex不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吗?“原因不重要,”她记得自己说,“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人总是轻易放过自己,剖析起别人倒是犀利。

思思继续说道,试管一次两次不成功倒也没什么,但如果这努力看不到尽头,一般来说,男人会重新评估这段婚姻的价值,开始想象新的关系和新的人生。他们不愿意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悲剧——女人也不愿意,当然,但男人手里有更多的资源、更多的筹码。如果不孕不育的根源只在于丈夫而非妻子,事情也许会不一样,但若是妻子也有问题,两人最后往往会走向离婚的结局。这是一个普遍的现实。

也许因为对于男人来说,婚姻关系始终是次要的关系,苏昂想,更重要而安全的联系是他们的血缘:父亲,兄弟,孩子。她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还一直以为自己活在女性有更多选择的时代呢!如果说余姐的不幸源于她自身的弱小,可难道思思不是独立女性、不够强大和通透?事实上,她可能太过通透了。跟余姐不同,离婚对思思来说并不会是世界末日,她无论是经济还是精神都足够独立,但离婚不符合她的利益。当爱已成往事,她把婚姻乃至人生都看作一个巨大的算式,加加减减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当生育——更确切地说是不育——以千钧之重落在生活里,她那个巨大的算式算到了底。

但你能说她道德不正确吗?那这个男性作为既得利益者存在的社会又何尝正确?追求利益可耻吗?损人利己才可耻,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其他的选择适合她吗?像西方人一样,不爱了就干脆利落地离婚,进入新的恋情,然后再结婚,再离婚……一次次的伤筋动骨、前途未卜?

其实她自己也一向是羞于谈论利益的。这不符合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婚姻和家庭理应是没有算计和功利的、因爱而生的共同体。苏昂甚至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她和平川的关系。什么是把他们两人紧紧绑在一起的东西呢?她确实偷偷想过,如果彼此都换个对象,生育是否就不再是难题,但她发现她完全无法想象和不是平川的任何人孕育一个孩子——也许这意味着他们的婚姻还不至于陷入最深的危机;然而她的确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理解思思,因为她们都是被夺走了珍贵之物、被迫看清自身缺失,也因此需要做出艰难决定的人。对很多人来说,孩子是一个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爱情或婚姻产物,甚至是伴随着某种偶然或意外、糊里糊涂地就成为父母,彼此间自动多了一条纽带。但她们不一样。当不育动摇了生活秩序,一切都要被重新评估——谁的问题?谁拥有权力?谁愿意做出牺牲?谁的选择更多?……而对这段关系中的弱势者来说,当你被洪流冲下山坡,你的手总会本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希望你这次能成。”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但愿吧,”思思说,语气却不大肯定,“其实也该知足了,你看看余姐……”

她的心抽痛了一下。死亡投下的阴影又回到了房间里,她们不愿提及的东西正像群饿狗般围绕着她们打转。

思思说,她和余姐也不过是做了十几天的同屋,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只是因为大家都不喜欢她,甚至避之不及,她才出于同情与她寒暄,听她说话;但在内心深处,她承认自己仍视余姐为异类,认为与她只可能展开那种最最虚伪、最最肤浅的交流,可是说到底,人与人之间又能有多大的不同?表面上看,她无论是婚姻还是自身境遇都比余姐好太多了,但不育这件事就像一把解剖刀,划破表面,暴露出同样阴暗的真相——她们都无法放弃婚姻,因为离婚不是一个真正的自由选择,因为生活里有太多东西建立在婚姻这个基础之上。

这就是为什么余姐甘愿忍受那些对待,苏昂想,再怎么挣扎也哪里都到达不了,去一个熟悉的地狱也好过无处可去。又是一波痛楚袭来。她再次感到她们都团结在一种超越了地域、阶层与生活背景的东西里。那是一种只属于女性的经验,太过普遍,太过深刻。个人的痛苦变成了群体痛苦。她已经不知道她感到的是谁的痛苦了。

“你饿不饿?”她站起来,“我给你煮个泡面吧?”

思思点头。“唉,麻烦你了,”她说,“真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但跟你聊聊感觉好多了。”她在沙发上躺倒,双手摩挲着自己的小腹,“你说,这下会不会把我的卵子都吓死了几颗?”

“不会啦……”

“唉,本来就没几颗!”

苏昂烧上水,在橱柜里找出一包方便面。

“说实话,我一直有种感觉,”思思盯着天花板,“她是为我着想,才没有在我们那房子里那个……她是怕我看到会吓死吧?她虽然有点怪,其实人是很善良的……”

苏昂看着锅里正在慢慢沸腾的水,就好像令人不安的影像混在气泡里浮出了水面。她无法不去想象那幅画面。为什么要选择这么血腥而痛苦的死法呢?为什么不是上吊、吃安眠药,或是从高处跳下?她忍不住想象自己从暹罗广场的人行天桥上纵身一跃,在阳光中下坠,然后往马路上那么一撞,被疾驰而来的车辆卷入轮下。简单,迅速,来不及感受痛苦。

“我就是觉得老天太不公平了,”思思长叹一声,“受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还不能要上一个孩子——其实都不是她自己的孩子。”

“四面佛也不管用……”

“她还那么虔诚,天天都去……”思思顿了顿,“你知道她打算怎么还愿吗?”

“……跳裸舞?”

她们先是轻轻笑了笑,接着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简直像两匹歇斯底里的马。一想起余姐当时那副表情,苏昂就笑得越发不可收拾。她们不停地笑啊笑啊,直到两人在泪光中相逢。思思转过身去,用手捂着脸,肩膀无声地颤动不止。

苏昂在那锅方便面上打了个鸡蛋,用筷子将它搅成蛋花——这是她最喜欢的吃法。她小心地将面条连汤一起倒进碗里,端到沙发前才发觉思思已经睡着了。身体略略倾斜着,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耳朵里。静寂中能听见她微微的鼻息,想必是相当累了。

她从衣柜里找了条薄毯给思思盖上,然后坐到餐桌前开始吃那碗面条。她机械地嚼着,一边望向窗外。天已经亮了,这座城市若无其事地迎来新的一天,在晨光中显得新鲜而无辜,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苏昂走进浴室,她只想把这个夜晚从身上洗掉。

突然降临的悲剧该如何理解呢?人们都是如何承受这些的呢?这些你通常只会在报纸上看到的事情,那种你会试着想象,或者竭力不去想象的事情。对于思思带来的噩耗,她虽然震惊,却也一直像在看戏,有种古怪的疏离感——尤其是思思忽然又说起自己的私事。直到此刻,在水声所凸显的静寂里,一切才渐渐变得真实起来。

苏昂抱紧双臂,仰头任水流倾覆而下,直到感觉快要窒息。她在脑海里倒退回那些时刻:余姐得知验孕结果的时候,她正在和Fai商议她人生中的第一笔设计合同;余姐坐在洗手间里,用水果刀割开手腕的时候,她正迷醉于红灯区的灯红酒绿;当思思赶到医院认尸、受刺激呕吐不止的时候,她正吃着罗勒叶炒猪肉碎盖饭,和梅谈论着那些离她自己的生活十万八千里的事情……

她和余姐从来不是朋友。什么都不是。她几乎不认识她。她回忆着那些短暂的交集,强烈的内疚像一颗子弹将她的心脏射穿。她知道那种感觉也许并不真实,但就是觉得自己犯了某种难以定义的罪。难道她没有看到她那些神经质的动作、古怪的说话方式、被阴影环绕的眼睛吗?难道她看不出来,她整个人就像头顶着一块乌云在行走吗?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嗅到了余姐身上悲剧性的气味,甚至预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最终事情真的发生了,以她不敢想象的方式。

不只是她,还有思思、陈倩、小钟……她们这些看见过她却又对她视而不见的人,她们这些为了避免尴尬而装作若无其事的人,她们这些虽无恶意,却没能去关注她、警告她、救她,或至少做点什么的人,早早就已准备让她去独自面对将她攫取的命运。

苏昂换上睡衣走到客厅,思思仍在沉睡,薄毯已被蹬到一边。她把它重新盖好,然后回到卧室,在床上躺下,希望自己也能马上睡着。睡眠可能是最好的逃避方式了,她想,多么方便,就像暂时死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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