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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斑马 作者:傅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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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巧,我昨天也去了Thong Lor——陪一个朋友做治疗,”艾伦将一块椰汁糕送入口中,“那里有家诊所,提供各种奇怪的‘创新疗法’——什么‘臭氧血液净化’,什么‘维生素静脉注射’……” 苏昂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仔细端详面前被做成荷叶形状的三层点心瓷盘,最下层的咸味点心已经被艾伦和她一扫而光。Erawan的这家泰式下午茶东西合璧,卖相精致,味道也完全对得起价格。她犹豫了一下,最后挑了块英式司康饼。 “还在想昨天的事?”艾伦冷不丁地问,显然已看出她的神不守舍。 她得承认她一直在想,就从她和Alex告别的那一秒开始。整个晚上她都感觉世界和她一起陷入一场高烧。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躺在黑暗中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以不同的速度和角度回放当时那些画面,每句对话都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还有他的眼睛,他的苦笑,他手掌的温度,他的欲说还休。 “刚才讲到哪里了?”她问,“寺庙,老和尚,然后去Thong Lor吃饭——对了,我记得Alex就住在Thong Lor吧?” 苏昂的目光忽然垂了下去。她用餐刀将小碟子里的鲜奶油和果酱抹到司康饼上,动作很慢,小心地抹了一层又一层,就像是在试图抹去心中的疑虑。 “你觉得,”她终于开口,“什么样的人会选择长住在酒店里?” “Alex住在酒店里?”艾伦也有些惊讶,“是那种酒店式公寓吧?” 苏昂点头,又随即摇头。她知道Thong Lor是曼谷的时髦地带,被视为高品质的理想居住区。吃饭时她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以为他一定是住在附近的某个高档公寓,答案却出乎意料——Alex说他习惯了住酒店,而且喜欢隔段时间就换个地方住,所以他也只是“目前暂时住在Thong Lor”而已。 不过,他住的也不是什么五星级酒店,苏昂向艾伦解释,一般是小型精品酒店或特色民宿,偶尔也会住住酒店式公寓。 “他这是在玩什么?假扮游客?”艾伦来了兴趣,“很浪漫嘛!” 我就喜欢当游牧民族,Alex告诉她,反正我一个人,也没多少家当。再说了,我的工作就是买房卖房装修房,换换地方挺好,就像市场调研。 “永远的‘生活在别处’啊,”艾伦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是真的没有财务压力。” 苏昂叉起一块司康饼,刚送到嘴边又放下了。是的,一切都解释得通,但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她的脑海里闪过前不久刚看的美剧《国土安全》中的一幕——两个人被派去调查神秘的特工Peter Quinn,他们闯进他的住所,看见的是一个几乎家徒四壁的小公寓,感觉可以随时被屋主干脆利落地抛弃……她摇摇头,试图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开。Alex当然不是什么秘密特工,他只是……只是有点令人捉摸不透。 她忽然觉得她没法再独自承受这些了。疑念一点点发酵,困惑不断积聚,她仿佛永恒地滞留在某种山雨欲来的气氛里,就等着那一道闪电劈下。告诉艾伦吧,她对自己说,让我知道不是我疯了。 从餐厅出来,Alex提出要送她回家。她拒绝,但他一再坚持。她承认自己有种罪恶感——还有不到36小时,平川的飞机就要降落曼谷,他们即将携手创造新生命,为一个更加完整的家庭而努力……但瞧瞧她现在在干什么?和单身男子待到半夜,一起吃饭,互诉衷肠…… Skytrain的明亮车厢令人有种蓦然走出日场电影院的感觉——猝不及防,恍若隔世,而真实的生活扑面而来。途中他们开始聊些轻松的话题,但拥挤人群将他们带回之前的暧昧与亲密。玻璃车窗映照出他的脸,她再一次被他的英俊打动——几乎被打伤——以至于她决定开始寻找他的缺点,但就连那被晒伤脱皮的鼻梁也只是增加了他的男性气概,而他自己却似乎毫无察觉。她满心疑惑:十年前他还不曾拥有这样的魅力啊,时光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 Alex发现了。“我脸上有糯米饭?” 她如实告诉他。他忽然转过头来凝视她。 “你也是啊。” “也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但苏昂立刻反应过来。血液和肾上腺素瞬间以一种陌生的方式涌遍全身,那些她说不清自己是否喜欢的念头开始从车窗、从门缝、从她已经打了封条的地方悄悄地挤进来。 从Chilom站出来,他们一道步行去她的公寓。那条路晚上很安静,只有流浪狗懒洋洋地趴在便利店门前,把身体蜷成逗号的形状。每当有人经过,它们的尾巴就轻轻甩动。夜空的颜色好像熟透的李子,雨后的树木散发出混合着土腥气的西瓜味。桥下隐隐传来运河水的呜咽,还有风钻进树叶的声音,好似窸窣作响的丝绸。他们没有交谈,但都很有默契地故意放慢脚步,聆听着街道被夜色灌满的声音。路灯昏暗,走路时他们的手臂和肩膀时不时碰在一起,如遭电击,退缩回去。她意识到有什么在夜色中悄然酝酿,像一股看不见的风在他们耳边轻声叹息。 进入小区,灯光亮了一些。他在她的公寓楼下停住脚步。她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后天到?”他突兀地问。 苏昂看看表。“应该说是明天了。” “那,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最近特别忙,只能待一个周末。”其实都不到两天——平川周六下午才到曼谷,周日去诊所取精,当晚他就得飞回北京,因为周一有个重要的会议。 “明天你是要打那个……那个什么针吗?” “夜针。”那是取卵前的最后一针,也是促排卵最关键的一步——注射一种特殊的药物(HCG)来促进卵泡最终的成熟。夜针的时间精确到几点几分,由医生根据个人的卵泡大小与激素水平等种种因素来确定。 “要我陪你去打针吗?” “不用啦,”她笑笑,“就几步路。” 然后就到了那个时刻。午夜的静谧里,两个人相对无言,进也不敢进,退也不愿退。他们之间的沉默不是尴尬而是亲密。她的心中有种模糊而焦躁的期待,但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过了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的手,就像之前在寺庙里做过的那样——但又不大一样,这一次他靠得更近,呼吸中有啤酒的味道。她忽然惊觉他想要吻她。并不是说他有什么明显的身体语言,但她就是知道。很多年前,在她的公寓楼下,她也是这样看穿了送她回家的平川。那一次她欣然接受,顺其自然地让那个吻发生——一个温柔的、长久的、深深的吻,令她的膝盖酥软——但这次不行。尽管心中有种隐秘的、虚荣的喜悦,一支理性的军队却已集结起来,用整齐划一的口号提醒着她: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 她镇定得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就像是在分析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也许她没有意识到,但其实心中早有准备。也许这件事就像冰山,一直在朝着他们漂来。 在男女感情方面,她从来都不是道德家,承认对他人偶尔心生欲念才是人之本性。心动并不是罪恶,她一直认为关键在于如何筑起防线,抵抗欲望。如果臣服于欲望,一切就都会变质。一旦开头,覆水难收。 从见到Alex的第一天起,她就抱着侥幸之心,认为他们之间不会牵扯私人感情——她不是一开始就亮明了已婚的身份吗?他不是早就猜到她来泰国的目的吗?以他的处境和聪明,她一直相信他不可能轻举妄动,而她也可以把这份好感永久地深埋于心。但无可否认,这些天来她的确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觉得有些事情正在慢慢失控。 是的,这些日子就像在做梦一样,但梦总会醒的。她不会忘记自己来泰国的真正目的:一个健康的孩子——她和平川的孩子。尽管他们之间存在着难以忽视的问题,但她从未想过要离开他,或者背叛他。 她往后退了一小步,把手抽开。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望向一旁。 “Sorry。”他说,仍看着别处。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我们最好别这样……”她艰难地说,心里又酸又软,“我们……我们的情况不一样,我的生活里面有很多责任……” 如果她还年轻,如果她没有结婚,事情也许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但事实是她已不再年轻,无论她有多么渴望年轻人的自由放任,她同时也深知那可能会令她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是你这样有意思吗?”他忽然忍无可忍般打断了她。 她一愣,“什么?” 他摇摇头,欲言又止。 “说吧。” 他在路灯下看了她一会,半张脸在阴影里。 “在清迈第一天见到你,”他缓慢地说,“我就觉得你不开心。” 一开始他以为是小孩的事,后来觉得也不全是。如果她总是……因为什么责任,什么理性,因为社会的要求,因为跟别人比较,因为惯性,为了证明什么,或者为了赌一口气……因为这些东西活着,那她怎么会开心呢? 他追踪着她逃避的目光,继续说下去。 “比如这个IVF……你跟你先生之间有很多问题,对吧?你们连生小孩这件事都没有共识——但你还是一定要生?你自己都没活明白,怎么生小孩?好吧,我又在多管闲事,但我就是觉得……” 她的脑子里繁星跃动。“觉得什么?” 他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以他自己的经验来看,赌气的决定,不假思索的决定,一意孤行的决定……往往会被时间证明是错误的。 “错了也不关你的事吧。”她生硬地说。 “干吗又赌气啊?” 一丝疲惫滑过他的脸。但他很快克制自己,仍用一种轻柔的语气对她说,他只是觉得,她不用非得活在那个角色设定里——一定要生小孩,一定要做法律,一定要按照既定的轨迹走下去,不能任性,不能脱轨,不能浪费自己所受的教育……有些人是无可选择,有些人是没有目标,他说,但你不一样。你是幸运儿,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又有与之相称的才华,为什么要浪费生命?为什么不能对自己诚实一点?为什么宁可守着那个被塑造出来的人设,都不肯让自己真正活着?为什么连想象都不敢想象,就先接受了理性的限制? 他的话很长,但不失效果。Alex一向很擅长表达,知道怎样才能直戳痛点。而她也的确被戳中了,里面的物质和能量汩汩流出。然后,伤口迅速被愤怒填满——脆弱伪装成的愤怒。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她听见自己尖刻的声音,“不要小孩?辞掉工作?人到中年去寻找一下自我?还是干脆搬来泰国?” “也不是那个意思,”他试图解释,“我是说……至少你可以停下来想一想——” “我想好了。” “你没有。”他脱口而出,又往前挪了一小步,“为什么你不敢承认呢?”他盯着她,目光又准又烫,“我们才是同类。” 她的心跳得很快。那本应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感受,但他就这样直接把它说了出来,像砖头一样扔在她脸上,逼她做出回应。她呆站着,既觉得欣慰,又感到羞恼;既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又感到无止境的恐慌。她还来不及阻止自己,就借着这股冲动说出她最介意的事情。 “什么同类啊,”她说,“就算我对自己不诚实,至少不会随便编故事博取同情。” 她又惊讶又难过,怎么就这样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他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问你自己啊,”她带着淡淡的痛苦冷漠地说,“你哪句真哪句假,自己不知道吗?” 一阵短暂的、充满敌意的沉默。“……你在说什么啊?” “那你告诉我,Joy真的死了吗?” 不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吠,像是流浪狗正在争夺地盘,在静寂深夜里格外令人心悸。苏昂紧盯着Alex,他好像忽然被一道闪电劈得难以动弹,无法言语。两秒之内,他的身体仿佛缩小了两个号。她有种感觉——她相信绝不是错觉——他脸上的表情近乎恐惧。 那一刻她终于确定梅说的是真的。 “有谁跟你说过什么吗?”他终于开口,面色依然僵硬,“鲍勃?” 她摇头。“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泰国有朋友。” 现在她确定她在他眼里看到了焦虑。奇怪的是,这让她感觉很棒,就像手握权力。 “不是……”一滴汗闪烁在他的额角,“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焦虑渐渐退落下去,转为不动声色的冷静。“信不信由你,”他淡然说道,“但我没骗你。” 有那么一瞬,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又把嘴闭上了,就像吞了一把刀。 她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享受着胜利,但心中没有丝毫喜悦。 俄罗斯套娃里一定还有个人在,她对自己说,他里面还有个人想挣脱出来。 艾伦盯着她,两人有一阵子什么都没说。苏昂抿紧嘴唇,等待着她的反应。以艾伦的敏锐,她肯定是在分析她所听到的一切,还有那些藏在话里行间、无法言尽的细节和情绪。 “泰国人讨厌面对自己的错误或谎言,”艾伦终于开口说,“他们的文化里没有指责别人说谎的习惯。”她告诉苏昂,这一切都是因为“greng jai”——面子。显然,苏昂令Alex感到没有面子,于是在他眼里,她才是那个犯错的人。在泰国,表面即一切。无论水下有没有怪兽,水面的平静是不可侵犯的。 “可他又不是泰国人——”她忽然顿住了。他觉得他是。 “他说他没骗你,”艾伦身体前倾,语气很郑重,“你信吗?” 苏昂局促不安地在座位上挪动一下身体。每次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感觉就像把心脏贴在电线上接受电击。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肯定是有什么苦衷——虽然我想象不到是怎样的苦衷。” “来,”艾伦兴致勃勃地说,“让我们来理一理。” 她把手边的餐巾纸展开,铺得平平整整,又从包里找出一支圆珠笔。 “Alex告诉你,Joy死于一场车祸,时间是一年半以前——没错吧?” “我记得很清楚。” 她在餐巾纸上画了一条直线,旁边标注上时间。 “然后,梅告诉你,她听说Joy五年前就死了——至少是五年前,也可能是六年前——对吧?” “没错。” 她在直线上方不远处又画了一条直线,再次标上时间。 “但那也可能是假消息,是吧?”艾伦用手指轻轻敲击着第二条直线,“可能某个人听错了,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假消息就传开了。” “有这种可能性,”苏昂承认,“但有两个疑点……”她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换上了侦探的口吻。疑点之一,是梅的朋友在苏梅岛看见了据说已经死去的Joy,但对方拒不承认……好吧,也许真的认错了人,也许她只是不想跟她相认。但更可疑的是Alex的反应,她告诉艾伦,你真该看看昨天晚上他那副样子——简直就像被抓了个现行的小偷! 艾伦点了点头,又拿起笔,在两条直线下方写起字来: 推论一:梅说谎,Joy一年半前死了; 推论二:Alex说谎,Joy没死; 推论三:没人说谎,Joy五年前假死,一年半前真死。 她放下笔,研究了一会,皱起眉头。“你觉得呢?” “我选三。” “奇怪,”艾伦说,“我也是。最不合常理的反倒可能是事实真相。” 这也是昨夜一直翻涌在她脑海里的念头。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生他的气了——她甚至为当时的恼羞成怒感到尴尬——充斥心中的更多是疑惑:就算Joy真的“假死”过一次——就像梅所说的那样,为了摆脱过去,重新“转世”——又有什么不能对她说的呢?为什么他表现得就像有什么巨大的难言之隐?他明知道她不是那种会轻易评判他人的类型啊…… 可话说回来,他又凭什么要对她毫无保留? 艾伦在“推论三”上画了个圈,又在旁边打下大大的问号。 “我理解你说的‘转世’,”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击着那个问号,“泰国的确是个‘转世’的好地方。我认识一个越战中的美军上尉——对了,你看过《现代启示录》吗?很多人认为他是《现代启示录》里某个人物的原型——在战场上他看尽了所有的痛苦和荒谬,嗯,简单地说就是受够了,所以越战结束以后,他选择留在曼谷,摇身一变,成了好莱坞在东南亚的牵线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有在东南亚拍摄的好莱坞电影——几乎所有的,你肯定也看过一些——全部都是由他牵线促成的。” “不过,”她话锋一转,“在大多数情况下,‘转世’的前提是——你有一段丑陋的过去。” “丑陋的过去?” “你看过那个新闻吗?Eric Rosser,美国人,著名钢琴演奏家,在曼谷交响乐团独奏,在东方酒店弹钢琴,开音乐学校教有钱人家的孩子……直到有一天,FBI和泰国警方联手逮捕了他。”艾伦故意卖了个关子,啜了口她的大吉岭红茶,“你猜怎么着?原来他是FBI全球十大通缉犯之一,臭名昭著的儿童色情犯——整了容逃到泰国!” 她把杯子放回杯托,发出轻轻的撞击声。 “有些人看起来十足是个绅士,可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在自己的国家是通缉犯——当然,也有很多人在自己的国家人模人样,来到泰国却表现得像个罪犯……唉,不管怎样,我的意思是:泰国很吸引游客,但同时也吸引各种罪犯、骗子、性变态……就算他们被抓住,也知道他们不会,或者只会在监狱里待上很短的时间,因为总可以花钱或找人解决……所以farang喜欢在这里避难,就像从前的银行劫匪总爱逃去巴哈马群岛和拉丁美洲一样。” 苏昂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她的脑袋像个被剧烈摇动过的雪花玻璃球。 “你是说……等等……”她定一定神,“Joy做过酒吧女郎,但不是go-go bar的那种——好吧,就算是那种——也算不上是多么丑陋的过去吧?这里毕竟是泰国啊!到处都是……都是酒吧女郎……” “一点没错!”艾伦两眼放光地说,“所以这事才没那么简单——她根本没有必要假死来‘转世’嘛!” 穿着泰式裹裙的女侍应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给她们面前的茶壶添上热水。她们在静寂中长久地对视。 等她走了以后苏昂才开口:“你的意思是……” “我可没下什么结论啊。我只是说,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你的好朋友Alex也没那么简单。” 在苏昂听来,她说的每个字都像钟声一样响亮。 “但我还是很难相信……”她忽然明白自己一直害怕的是什么,“他们是想换个环境才搬回来的,他还找了工作……他们不是什么逃亡的罪犯……” “我可什么也没说。”艾伦耸耸肩。她的目光在苏昂脸上移动,像个伪装得和蔼可亲的侦探,“我只是有个小小的疑问——他们哪来的钱开旅馆呢?” “Alex被裁员了,有遣散金……” “他工作了几年?能有几个月的工资补偿?够付多久的房租?有没有贷款要还?” 她看着苏昂。那并非挑战的眼神,也没有敌意或嘲讽,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记者所特有的东西——持续观察,冷静分析,又流露出一种本能的怀疑。她是怎样看我的呢?苏昂想,她会不会在心中感叹:真奇怪啊,人们为什么总喜欢自欺欺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Alex有没有告诉你,我联系过他?”艾伦忽然说。 她茫然地摇头。 “他拒绝了我。”艾伦说,“好吧,他没有明确拒绝我,但一直推说他在出差,没时间见面。当然,我也不是死缠烂打的类型——虽然真的很可惜。不过出于该死的好奇心,我想你也可以说是某种直觉吧,我找人查了他的手机号码。” 她显然在苏昂眼里看到了惊恐,于是立刻摇了摇头,给她一个微笑。 “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她说,“事实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查不到。但这恰恰就是重点。最近这段时间里,那个手机号就像是专门用来和你我联系的。” 空气里若有电光,在苏昂耳边噼啪作响。 “你的意思是,”她缓慢地说,“他不只有一个手机号码。”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他就刻意把她隔绝在他的真实生活之外。 “他好像一个假人,苏。我们其实对他一无所知。” “但我十年前就认识他了,”她条件反射般地辩解,“我还见过他的朋友,去过他工作的场合……” “真的吗?”艾伦笑了笑,“你可知道他的全名叫什么?” 她颓然坐着,无言以对。 “单独拎出哪个部分,或许都可以有合理的解释,但所有线索合在一起……唔,没准会是个很精彩的故事。” 她在艾伦脸上看到了危险的狂喜,一个背负秘密、流落异乡、适合充当故事素材的人物正在那双绿色眼眸中渐渐成型。她觉得自己唤醒了一位调查记者的好奇心与好胜心,而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好事。 苏昂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双手抹过脸庞。他到底是什么人?她的脑海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尖叫,你又希望他是什么人?她本能地不相信那种不着边际的夸张猜测——就好像全世界的秘密特工和逃亡罪犯都潜伏在曼谷——但她知道自己更害怕另一种可能:她遇见的是一个功力深厚的情场高手,一个心机深沉的普通人,全然暴露出她自身的轻浮和愚蠢。 她透过落地玻璃窗向外张望,凝视着拥挤人潮和迷宫般的街区。现在她确定他属于这里,这个充满活力、欲望、污秽与陷阱的城市,这个过去与未来的复杂混合体。她想知道他是否真有另一种波谲云诡的人生,她更想知道,他是如何穿梭于两种人生之间的汹涌波涛和曲折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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