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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斑马 作者:傅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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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x自顾自地在沙滩上坐下来。苏昂犹豫了一下,也在他身边坐下。他不知朝哪里用力拍了两下手,立刻有人从阴影中走出,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两个已经冰镇过、开了口、插上了吸管的椰子。他的确是这里的国王,她想,他还拥有日落,拥有大海,拥有月光。它们就像是他的一部分——尽管只是极小的一部分。 你可能会觉得我是在阴沟里打滚,在毁掉自己的人生,他试图向她解释,我也知道我是个骗子、疯子、罪犯。我不会为自己开脱,这种事情连我自己都没法解释,无可奈何。如果我只想要舒服和安全的话,待在旧金山就行了。可是,我觉得有一类人他就是一辈子都在追逐舒服和安全的对立面。随大流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太累了,太无趣了,没有任何意义,也可能我就是注定没办法过正常的人生吧。就算不是因为Joy,也总会有什么东西把我拉到这条路上来,就像是我没法逃避的命运……没错,我做的事情很危险,但所有我觉得有意思的东西都很危险。我选择留在泰国,因为我就是喜欢热,喜欢刺激,喜欢危险。我喜欢它总能让我惊讶。我喜欢有时候分不清男人和女人。我喜欢这里没人管你以前做过什么。我喜欢帮别人转世重生,感觉就好像终于发现了我的潜能,就好像我在这个过程里也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Alex向她袒露灵魂的时候,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吸着椰子汁,一只手深深地插进沙子里,摸索着沙粒之中的小贝壳和小石头。也许Alex选择了一种荒谬的人生,她想,但要求别人解释自己的选择本身也是荒谬的。 她终于明白的是:Alex是一个定时炸弹,一个危险的烂摊子,一个已经定型的成品——你没法再做任何改动。与她此前的想象不同,Alex并非那种不巧遇到一个邪恶而有魅力的女人,被她引入迷途、一去千万里的倒霉蛋。Joy不是最终目的,而是通往更高理想的手段。为了这个理想他宁愿把人生建立在深渊的边缘。读大学的时候,她在案例分析课中见到过不少这样的犯罪嫌疑人,他们具有某种共性:本能地拒绝安稳,追逐危险和荒唐的事物,想要刺激而不凡的人生。也许这些特质也早就流淌在Alex的血液里,也许早在美国时他已隐约产生了怀疑,觉得按部就班的人生就像监狱,时刻无休的奋斗毫无意义。遇见Joy以后,他被她和她的生活方式吸引了,她与他内心隐秘黑暗的一面不谋而合。她第一次带他回泰国,那种真实生命的感觉,那种善恶交织的混乱,那种神秘、自由、污秽和浪漫狠狠打动了他,他对另一种人生的模糊概念,如同地下暗流最终冲出地面。他的本性终于追了上来,而他此前的生活就此崩溃。也许他是借了Joy的梦想来实现自己的梦想,甚至也许假死骗保并非Joy的主意,也许从头到尾都是Alex在操控这一切,也许还有更多的故事被他选择性地隐去了。他们成功了,但Joy始终没能抓住那可能令她顺利“重生”的东西。当他穿过那扇大门的时候,她还在另外一边。艾伦说得对,我们大多数人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过去,它像会说话的影子一样紧紧跟着我们。然而Alex本来就是个异类,他排斥正常体面的生活契约,毫不犹豫地在异国他乡重新塑造了自我。也许他仍对Joy的死心怀愧疚,也许这成为他自我放逐的另一个理由,也许他注定要通过一种冒险的方式实现自我,总之,他选择了走进更深的黑暗里,附身于自己创造出来的新角色。他无比孤独,但孤独也让他得到可以不计后果的自由。他追逐危险,因为危险令他感觉自己正真切地活着,也令他得以忘却他所失去的事物。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而是一直盯着海面。他的表情让苏昂想起《奥德赛》故事中正行过海妖岛屿的奥德修斯。女妖塞壬的魅惑歌声不绝于耳,自愿被绑在桅杆上的奥德修斯痛苦地扭动着,挣扎着想要跳入海中,一直一直地下坠,去往海底某处,一个能让他将一颗心妥善安放的地方。 “你可能不同意,”他忽然转过头来,“但我不觉得我是个坏人。” 苏昂扔出一颗小石子,它入水时几乎无声无息。她忽然觉得困惑,对与错在她心中依然泾渭分明,但好人和坏人的界限究竟在哪里?要是所有人都非黑即白,世界该会多简单又多无趣?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喜欢复杂模糊的人——或许每个人都是吧,这就是为什么黑帮电影和犯罪故事如此广受欢迎。听他说话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想,有太多人——比如余姐——也许的确需要这种生死的往返票。 “我们行内有种说法,”她说,“刑事律师会看到坏人最好的一面,离婚律师会看到好人最坏的一面。” “那你呢?” 她故作无谓地耸耸肩。“轮不到我来审判或者谴责。” 他用英语说:“但你不会爱像我这样的人。” 苏昂不知道这是个陈述句还是设问句,但她很确定两人都对答案心知肚明。爱,在她看来,是个庄重而严肃的词,不应被轻易动用。相较之下,英文里的“crush”要实用得多:短暂而强烈的心动,充其量不过是爱情萌发前的一串火花。事到如今她终于肯承认自己对Alex有过“crush”,也不再为此感到太过羞愧——孤身一人在陌生国度,在消磨意志的热带气候里,人的情感难免会发生些诡异的变化。当Alex言之凿凿对她说“爱”的时候,她其实很尴尬,想纠正他那不过是“crush”,就像十年前洛杉矶初次相遇,但她忍住了,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感动。人之所以渴望爱,或许因为爱是孤独与愧疚的解药,是突破生活的希望,让我们活得更像一个人。或许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一心想要看到的东西,可调换角度来看,难道她不也是如此吗? 然而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不管是“爱”还是“crush”,它们都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去。她曾陶醉于各种冒险刺激的念头,对某种别样的人生有所幻想——不这么安全稳妥、不这么理所当然的人生。但当Alex作为一个极端的反例被命运送到她面前,当她终于窥探到他的真实世界,她发觉自己的冒险精神摇摇欲坠,她的幻想只是逃避现实而非内心召唤。说到底,她还是太过看重自身的“体面”,太忠于她一直被教导的理念和准则。多可笑啊,来到泰国后她一直在试图回归“真实的自我”,但这个像成品一样确定无疑的自我很可能并不存在。所有不可调和的元素早已共存于灵魂之中,她注定要承受自相矛盾、反复无常的折磨,在一次次的探索和试错中不断雕刻着永未完成的自我。 “你要知道,”她最终说,带着点歉意,“我是学法律的。”她没说出口的是:你也许不是坏人,但若世上仍有公义,你就应该被关进监狱。 他有些不以为然地抿紧嘴唇。 “但我没有伤害别人,我反而是在帮他们,”他振振有词地说,“那些保险公司才是真的邪恶——千方百计地逃避责任,剥削普通人……我充其量不过是劫富济贫。” “现代社会的正义是一套规则体系,”她耐心地说,“规则可能比价值还重要。” “但肯定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正义。” 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在寻求他人认同的孩子,令她不禁有些好笑,“那是漫威电影里的反派理论。” 他轻轻叹了口气,眼里却充满诡异而痛苦的平静。 “好吧,如果用佛教理论来解释,”他自嘲般地说,“可能我上辈子是个坏人。” 苏昂摇摇头。“那并不代表你上辈子是个坏人,”她不由自主地说,就像是有人借她之口说出这句话,“那可能就是你这一世的修行。” 忽然之间,老住持的面容从海面浮现。他咧着嘴,笑容天真,双眼依然分得很开,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某种鱼类。如果你相信佛教,苏昂想,那么我们都是永恒的弹珠——每个轮回都是对前世中某种不平衡的反应,这种反应又导致了新的不平衡。弹来弹去,周而复始,永不停息。佛陀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推销员,他推销的是“无”。为了解决我们称之为“生死”的宇宙级难题,他制定了一套严格的规则仪式,提出了一个反复轮回的人生概念——却没有任何最终的回报!你相信有任何推销员能推销这个吗?可他的确成功了。如今世界上有四亿佛教徒,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她想象着推销员形象的佛陀,还有老住持,忍不住扬起嘴角。然后Alex终于也笑了,就好像他一直在等着看她的反应来决定自己的情绪。 “好吧,”她清清嗓子,“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想知道最开始到底是谁的主意。” 她苦笑摇头。纠缠这些细节还有什么意义? “那么……” “我还能活着离开苏梅岛吗?” 他假装犹豫了一下。“你很聪明,而且你知道得太多了……”他把脑袋侧向一边,眼神里含着一丝装模作样的怀疑,然后故作惋惜地摇摇头,“但你还不足以构成威胁。” 这次他们同时笑了,但并不由衷。Alex站起来,向她伸出一只手。她把手交给他,任自己被他拉起来,接着又被轻轻拥入怀中。苏昂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隔着衬衫感受着他温热的背部肌肉。然后他们略略分开,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手指,两个人在月光下相互凝视着对方。她从未与任何人对视如此之久,久到几乎能从他脸上看出他老去时的面容。如果是在一部电影里,也许他们现在就该接吻了,在那一吻里共同度过某个平行世界里的后半生——充满狂喜、悲伤、忠诚、欺骗的日子;又或许导演会认为现在这样更好,比接吻还要亲密。 但他们并不是在一部电影里。没有细节可以模糊,也没有结局可以奔赴。她只是长久地注视他,仿佛在悬崖边凝望深渊。真相令她感到解脱,尽管那些建筑在边缘之上的美妙事物也终于离她而去。两个迷失的灵魂并不会恰好找到彼此,他们最终还是会自以为自由地继续漂泊和迷失。 她忽然泪盈于睫,感慨万千。那是一种奇妙的预感,两个人似乎都全身心地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 “好吧。”最后他说,打断了他们的注视。她没问:“什么好吧?” 他们沿原路走回去,走得很慢,就像是在推迟不可避免之事。沙滩上已空无一人,她在石板小径边穿回留在那里的凉鞋,Alex依然光着脚。到了她的别墅门口,他们只是相互微笑着,没有告别,因为都知道真正的告别已经发生过了。 他慢慢后退了,双手插在裤兜里,倒退着走向酒店的另一边。她朝他挥了挥手,转过身,上了两级台阶,一张脸这才垮下来,一步步向院子里走去。 “等等。” 她回过头来。 月光照着他半张脸。“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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