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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斑马 作者:傅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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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老朋友等在诊所门外。她今天打扮得像个小男生,穿一件天蓝色翻领短袖衬衣,搭配白色百慕大短裤,露出已晒成橄榄色的小腿。她正用手里的文件夹扇着风,额发已被汗水洇湿,但整个人仍有种容光焕发的轻松感。 “这是艾伦,”她为两人介绍对方,“这是我先生平川。” 平川对艾伦有印象,他知道她们一起去的清迈。而艾伦此刻就站在他面前,机智优雅,谈吐不俗,毫不费力地施展着她与生俱来的魅力与社交天赋。苏昂多少带着点观看表演的心情旁观着他们的互动,既身在其中又超然事外,看艾伦用她那炉火纯青的手段与他寒暄,不时爆发出轻快的笑声,接着又用一种活泼的语气问他能不能把妻子“借”给她几分钟。平川看了看苏昂,也很自然地说他正好要去马路对面的7-11买点东西,一会儿再来与她会合。 已是正午时分,她们不约而同地走到旁边的廊檐下躲避毒辣日光。那正是诊所的神社所在之处,两个人被满地的斑马和大象雕塑所包围。她们的目光相接,迸发出一阵尖锐的沉默。苏昂默默地数着时间,艾伦在第六秒时转过头去。 “我想我应该谢谢你。”她轻声说。她的声音现在听上去不一样了。 苏昂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眸,它们情不自禁地闪烁着笑意。那是一个人愿望或将得到满足时表现出来的胜利的喜悦。 “谢我什么?”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艾伦说,“但他是在见到你以后改变了主意。” 她没有说话,心中有种古怪的感觉,不知自己究竟是惊讶还是不惊讶。 那晚她的确曾帮艾伦辩解,也许出于女性之间天然的同理心,也许只是反感Alex躲在暗处放出冷箭。她威胁你,你威胁她,你们扯平了,她把这件事的另一面摊开在他面前,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艾伦并不是真的想摧毁你,那只是她的孤注一掷。她太绝望了,太着急了,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但留给她的时间和机会都越来越少了。而你一直假装对孩子不感兴趣,那只是个借口,否则你怎会对Joy让步?事实上,你是害怕孩子会把你牢牢钉在某种人生里,更害怕你不值得孩子信任,因为你担心你的基因里有种—— 他忽然做了个手势让她停下。别说了,他的语气泄露出一丝恼怒和虚弱。 她并没有劝他重新考虑什么,没想到他竟改变了主意。显然他昨天已飞回曼谷与艾伦见面,并和诊所预约了今天来做体检。这个消息重重地落在她和艾伦之间,令她不知该做何反应。苏昂已确定Alex就是苏格拉底所说的那种一辈子都在主动追逐厄运的人,她不禁担心自己再次把艾伦拖进了这摊浑水。 她望向马路对面的7-11便利店,强烈的阳光从后面斜照过去,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她知道平川正在店里漫无目的地踱步,琢磨着一张虚拟的购物清单。艾伦犹自在一旁滔滔不绝,畅想着接下来的计划:如果体检一切正常,会将卵子解冻受精,不成功的话也许考虑重新开始下一轮试管周期——Alex同意配合她6个月的时间。鉴于他是已知而非匿名的捐精者身份,在法律问题之外,他们还开始讨论一些相当长远的问题,比如她将来如何向孩子解释父亲的身份,他和孩子是否可以建立联系…… “附加条件是……?”她忍不住打断她。 “我不再写任何有关保险索赔的报道。” “只有这个?” 艾伦点头,眼神热切。“我本来都已经开始研究领养了,忽然之间,”她举起双手,就像是在赞美命运,“他又变回了那个善解人意的朋友。” 她几乎是用一种受宠若惊的语气谈起Alex的种种“善举”:他愿意以朋友的身份捐赠精子,并且签一份放弃共同抚养权的协议。与此同时,他也并不反对孩子将来联系他,愿意在有需要的时候与其见面…… 如果他没有中途反悔,苏昂的话就快到嘴边,如果你们的精子卵子真能结成正果。她忽然觉得讽刺——艾伦一直在用“他”来指代Alex,就好像那是伏地魔的名字。她也很不习惯艾伦提到他时的腔调,当中存在着某种超越了感激的感恩。这实在太不像艾伦了,苏昂还记得艾伦当初吸引她的强大甚至强悍,可她现在却仿佛身不由己地被洗脑,被招安,甚至成为同谋。苏昂想起在Thap Thim神社度过的那个下午,站在满地阳具之间的三个人,信众与拯救者,寓言般的意象。她轻轻摇头,想把那点不安甩掉。 “他大概还是对你有所忌惮,”她努力整理着思路,“怕你真的拼个鱼死网破。” 艾伦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你真的愿意?”她慢慢地说,“在发生了所有那些……以后?” “我求之不得。” “我们还是不了解这个人……” “我以为你已经了解了。” “毕竟拿到保险金的是他,”她顿了顿,“而死人不会说话。” 谁知道Joy是不是自杀呢?谁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抑郁症?谁知道Alex有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甚至……比如,在摩托车上做什么手脚……当然,这些只是她阴暗的臆测,但苏梅岛之行后她发觉自己再也没法信任他。 她没说出来的话显然如利箭般射进艾伦的心里。她的表情变幻不定,但最终还是露出笑容,把额前汗湿的碎发捋到脑后。“但精子是无辜的,”她说,“孩子也是。记得吗,那个《时间旅行》的电影?” “可是,他现在可以改变主意生孩子,你不怕他将来又改变主意争夺孩子?”对Alex这样的人来说,合约是一张废纸。 艾伦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般笑了笑。她的眼睛里终于又出现了那种特别的闪光,那种几乎令苏昂怀念的精明的冷酷。 “我一怀孕就走,”她移开目光,朝一个遥远模糊的地方摆了摆手,“一旦我坐上回伦敦的航班,他们就碰不了我了。不像俄罗斯人和叙利亚人,泰国人看到你飞出丛林就不会再缠着你了,就像鸟儿一样。” 苏昂跟随艾伦的视线,望向在天际线上冉冉升起的模糊未来:一个所有规则都不一样的世界,两个南辕北辙又知己知彼的人的孩子。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个女孩,有着Alex的眼睛和艾伦的笑容,鬼马精灵,叫人难以抗拒。或许像她的父母一样极端自恋,热衷于追逐危险,更喜欢富于魅力而非合乎道德的事物……又或许她夸大了基因的影响,人与人之间是否真有那么大的差别?谁知道呢? “反正,”她幽幽地说,“你不是还有一张死亡证明吗?” 她俩目光相接,意味深长,像是在交换秘密消息,然后忍不住同时大笑起来。 “但是艾伦,你是怎样做到如此确定的呢?”她在笑声的余波里问出一直困扰她的问题,“难道你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吗?” “为什么要质疑?”艾伦的表情很诧异,“我的生物钟响了,就像烤箱的定时器响了一样。” “我的意思是,那种渴望真的是自由意志吗?感觉上就好像我们是被什么身外之物推着走一样……”自然以一种剥夺的方式唤醒了她体内本可以一直沉睡下去的本能,那种残忍对她来说无异于外力作用。 “生物性的本能并不是什么身外之物。” 她摇摇头,停了一下才说:“想想看,一旦子宫里植入另一个生命,你的身体就开始变成工具,而你作为一个人的情感、欲望和社会角色又与母职完全不兼容。就像大多数女性会为了做一个好妈妈而‘自愿’放弃自己其他的属性和价值,你可以说那是一种本能,但它也不一定是真正的自由意志。”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呢?”艾伦用文件夹扇着风,语气略微有些不耐烦,“选择不生孩子才是真正的自由意志?” “我只是觉得困惑……生孩子是我的欲望和本能,当妈妈又没法保有自我。我想知道有没有一种真正客观的、摆脱了外界包括经验和情感的判断,因为——” “因为你不信任你的经验和情感,你认为只有纯粹的理性才是自由,”艾伦打断她,语气带着点调侃,“啊哈,没想到你是康德的粉丝。” 她仍难以相信她们在讨论“纯粹理性”这类词语,却不得不承认艾伦的总结相当到位。 “苏,我猜你从小就是好学生,对自己的要求也特别高,对不对?” 她苦笑着,没有否认。 “而且很少有人告诉你,你已经尽力了,已经做得够好了,就算没得到预期的结果也不是你的错,”艾伦不无同情地盯着她看,“久而久之,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你已经够好了,你的心里永远有个小人在喋喋不休地指出你的错误。” 苏昂的眼睛忽然变得滚烫,她迅速别过脸去,避开艾伦的注视。 “或许程度不同,”艾伦说,“但这其实是我们女性的共性。我们心里都有这个小人,我们实在太擅长自我反思——一边反思针对女性的身材羞辱,一边反思自己饮食健身没有自控力;一边反思被神圣化的母职,一边反思自己为什么不像其他母亲一样尽职尽责毫无怨言;一边反思自己不孕不育的原因,一边还要反思生育本能是否违背理性……就像我现在正在做的:自我反思女性太善于自我反思这件事。天啊,难怪我们活得这么累!” 但它既是缺点也是优点,艾伦继续解释道,强大的反思能力,再加上女性的不自洽——比如,不像男性那样有一个稳定清晰又符合主流的性别认知——使得女性更倾向于相信事物变化的无穷可能,相信存在优先于定义,相信人有重塑自我的潜力。于是也不容易陷入男人身上常见的那种理性的自负,那种想要彻底征服无知、消除所有不确定性的妄念。当然,我并不是说康德的理性不好——恰恰是因为很好,才更要警惕对它的滥用…… “生育前深思熟虑当然值得鼓励,但你永远不可能像上帝一样全知全能,”她摇摇头,“相信我,稀里糊涂就生了孩子的人有可能是好父母,最聪明理性做好了一切准备的人也有可能是坏父母。你不能被纸面上那些轻飘飘的哲学概念绑架,被它们带上了天,脱离了现实,失去了作为大地上真实的人的感受力……” 苏昂看着艾伦的右手在空中上下挥舞。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又随即睁开,仿佛想确认自己仍有感受现实的能力:猛然敲响铜锣般的刺目阳光,后背皮肤上的一层细汗,车辆疾驰而过的噪音,斑马身上令人眼花的黑白条纹…… “你需要做的是感受你的感受,而不是什么都想分析和反思——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每个人都有那么多‘应该’之外的感受,根本不可能有一个所谓‘客观’或‘正确’的生育理由……” “那你究竟感受到了什么呢?”苏昂打断她,“是什么令你如此执着?拜托,我们是IVF患者,不可能没有反思过这个问题。” 艾伦看向一旁,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知道我真正恐惧的是虚无而不是痛苦。” 这话本身就有些“虚无”。奇怪的是,苏昂觉得自己听懂了。 “而且我也相信我会成为合格的母亲,”她说,“这两点足够支撑我做出决定——至少对我来说足够了。”她的语调昂扬起来,像是从自己的话语中重新汲取了力量,也急于把这种力量传递给她困惑的盟友,“没错,有了孩子以后,你可能会手忙脚乱,生活变得一团糟,也有可能真心喜欢上了这个新角色,甚至反而被它激发出创造力,或是比以前强大一百倍……一切皆有可能,但你不能只因害怕犯错就放弃尝试。我的意思是,你的直觉和本能也是很宝贵、很自然的东西——好吧,自然并不总是值得信任的,但它也包含着一种可能远比理性更深刻的智慧。如果你对一个选择想得太多,它必然会出错。过分相信自由意志的人会把人生变成一个不断制造懊悔、内疚和焦虑的工厂,而不是一个充满神秘与惊喜的宇宙。为什么不能勇敢地去感受变化的神秘呢?难道你认为没有生就没有死,不去爱就不会受伤害,不生孩子就不会丧失自我,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失败?” 在长篇大论之后的沉默中,苏昂不知道自己是豁然开朗,还是变得更困惑了。 “如果我后悔了呢?”她喃喃道,“如果我发现自己不爱孩子,或者就是当不了一个合格的妈妈呢?” 艾伦佯装恼怒地翻了个白眼,抹去额上的汗珠。“后悔就后悔吧!后悔也是你的自由意志——”她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笑了起来,“嘿,那才是应该好好运用你那该死的‘纯粹理性’的时候啊!用理性去承担责任,努力把孩子养到18岁——听起来也不是世界末日,对不对?” 苏昂没有回答,却发现她的喉管自动发出了或许是赞同的声音。 “听我说,”艾伦把一只手搭在苏昂的手臂上,“人生总有遗憾,如果学不会伴着遗憾走下去——” 她的话语悬在半空,就像被按了暂停键。两人齐刷刷地盯着马路对面刚下出租车的一对中年男女——更确切地说,是男人正吃力地横抱着的一尊斑马雕塑。那是一只中等大小的“斑马”,某种被简化过的卡通版本,通体光滑,模样乖萌,四只蹄子踏着一个草绿色的底座。他们穿过马路,朝她们的方向走来。苏昂往旁边让了让,看着他们把雕塑放进神社的斑马群中,小心地左右移动着位置,确保它与邻居们排成整齐的队列。 “Dee jai duay!”艾伦忽然大声对他们说。无须翻译苏昂也知道那是“恭喜”的意思。 那对夫妇有些吃惊地转过身来,随即双手合十,用泰语说着“谢谢”,露出羞涩又由衷的笑容。 “看看,”艾伦轻声对苏昂说,“我们还只是在纸上谈兵。”她的语气中透着羡慕和自嘲,还有些许迷茫。 她们看着那对夫妇拿出花环、香烛和供品,在神坛前跪拜祈祷,口中念念有词。汗水在妻子浅棕色的面颊上闪闪发光,她的小腹在长T恤下面微微隆起,难以分辨是孕中还是产后。新来的斑马已经汇入了黑白条纹的海洋,它们用整齐划一的沉静眼神默默注视着人类。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艾伦盯着香烛升起的青烟,“佛教到底是不是宿命论?还是说它也承认自由意志?” “我觉得因果和业力的说法似乎有自由意志的成分,它暗示你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的未来是开放的。” “但自由可能只是一种自由的感觉,觉得自己能够自由地做出选择,”艾伦不以为然地说,“而事实上这个自由也是必然,别的选择是你所不可能选择的。” “等等,这根本就是一个错误的问题,”苏昂说,“因为佛教根本不承认有一个独立自主的‘自我’。真正的问题不是‘我是否有选择’,而是谁是那个问我是否有选择的‘我’。” 艾伦用一只手捂住脸,发出痛苦的呻吟。“你看,这就是我最讨厌的:虚无。”她摇摇头,“可是,如果没有一个自主的自我,谁要为自己的行为和它导致的业力负责呢?” “也许我们还是要作为一种存在在现象世界里发挥作用吧——那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负责’。” “然后所有一切都作为一个整体的过程而存在和进行。你所做的就是整个宇宙现在所做的。” 苏昂点点头,“就像一个单独的波浪是整个海洋都在做的事情。” “那么也没有什么残酷的命运和外部环境在把你推来推去,因为没有人可以被推来推去。换句话说,你同时是推的人和被推的人。” “也就是说,你正在经历一件事的不同方面,而不是由因果联系起来的独立事件。” “你生活着生活,生活生活着你。”艾伦说,“每件事的发生都是‘顺其自然’的。” “深刻。” “或者圆滑。” 两人再一次同时大笑起来。佛教在许多问题上都是这样语焉不详、似是而非,但这种模糊暧昧却恰好暗合了苏昂的心意,就像薛定谔的猫。它令存在成为一种深刻的神秘,而她的确同意:如果没有神秘,生活将会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无聊。她也知道她以后一定会想念这样的对话。 她看到平川走出了便利店,手里拿着两瓶饮料。她朝他挥了挥手。 “那么,”艾伦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了她,“再见了。” “祝你好运,”离别令她有些伤感,“祝我们都好运。” “我只能说,”艾伦以一个很酷的姿势戴上太阳镜,“这一刻有这一刻的自由,下一刻有下一刻的命运。” 苏昂从不相信顿悟,或是什么照亮人生的“高光时刻”;但艾伦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对她来说是种全然陌生、如梦方醒的体验,就像是小小地体会到永恒的滋味。纷纷思绪像大雨冲刷着她,将时空折叠,把她传送回第一天。艾伦。斑马。原点。宇宙呈现出某种秩序,命运形成完美的闭环。一切从这里开始,一切必然会发生。而在这趟旅程中的每个分岔路口,做出选择的既是也不是她本人。 平川穿过马路向她走来,阳光像糖浆一样淋在他的头顶。他整个人透出一种熟悉而真实的东西,令人觉得无比安心。当苏昂看着他时,许多深藏在头脑里的记忆又回来了。多少次她曾这样等在路边,看他谨慎地穿过车流或人群走向她,手里拿着刚买的什么东西——饮料、报纸、刚出炉的烤红薯……但她决定用心感受这一刻,就像从前从未经历过。热气、汗水、尘垢、烧烤摊的食物和艾伦身上香水混合的气味像一层层绷带缠在她脸上,斑马们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陪伴在旁。两个穿着Spa店制服的年轻女孩跨过路边摊的长凳,坐下前小心地理了理裙子。正在等客的摩的司机抽着烟,漫不经心地看向平川的背影。 她站在那里,用大脑按下快门,默默地做了决定。不是顺从命运,也不是打破必然。她自由地选择了自己的必经之路,等待着接下来一定会发生的任何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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