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斑马  作者:傅真

从Saphan Taksin轻轨站走去Sathorn码头,感觉就像正在缓慢地倒回时间。他们在人群中穿行,经过那些摆满了T恤、椰子、鱿鱼干、泰拳短裤和煎鹌鹑蛋的摊位,把高楼大厦和广告屏幕甩到身后。通往码头的混凝土台阶上,有位身穿褪色背心的中年男子正不知疲倦地用木杵在一个巨大的石臼里捶打着青木瓜沙拉,肩头摇晃不止。

人到老年的感觉,鲍勃曾经向她形容,就像在异国他乡的最后一天。你终于找到了所有的好地方,知道该去哪里坐地铁、喝咖啡、看展览、吃东西……可是你却必须离开了。此时此刻,她多少体会到了鲍勃的心情。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即将关闭,明天一早她和平川就会乘飞机离开,就好像要交付一个她还没有生活过的未来。

他们还有半天的时间,不多不少。思思一早打来电话,邀请他们去她的住所吃一顿告别晚餐,苏昂无法拒绝。但这也意味着她得重新计划今天的行程。平川从未真正游览过曼谷,她在几条游客经典路线之间犹豫不决,最后决定带他去湄南河边走走。

那么多事情发生了,湄南河却一如往常,简直荒谬。各种各样的船只在上下浮动的码头之间穿梭,令人眼花缭乱。很快就来了一艘挂着橙旗的船,这是班次最密集的公共轮渡。浪花拍打着船舷,就像在摆弄一件玩具。平川跟在她身后,动作轻巧地跨入船中。发动机咆哮着,螺旋桨喷出洗涤剂般的白色泡沫。她看见坐在前面的西方情侣喜不自禁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平川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脸上同样漾满笑容——每次船刚开动时,风与浪、动与静、引擎的震颤、河水的气息……一次又一次共同营造出这样的喜悦之情。

河岸上,城市像一只野兽挣扎着离开。他们在船上,摆脱了它的利爪,驶入古旧的时空。湄南河曾是曼谷真正的中心,她告诉平川,但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人们一直致力于建造一座西式都城,于是无节制的扩张建设完全绕过了这一区域,也令这条河流依然保有旧世界的魅力。她指给他看右岸的那些废墟,带着些许神往与惆怅——其实从未去过,也无可去之处,却又觉得处处可去。船不时与汹涌的水流搏斗,水花飞溅在他们的脸上,每一次都令他们忍不住地微笑。

苏昂本来并无打算,但远远看见郑王庙时,她心血来潮地决定上岸看看。船夫吹出鸟叫般的尖厉口哨,他们在8号Tha Tien码头下船,很快又跳上另一艘小型摆渡船,花3泰铢就到了河的对岸。郑王庙迎面而来。四座小佛塔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中间格外高大的主塔,绚丽多彩的中央塔尖庄严地指向苍穹,令天空焕然一新。

她一直认为郑王庙是曼谷最美丽的寺庙,它最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装饰塔尖的那些彩色陶瓷片、贝壳和玻璃。据说碎瓷片来自当年在英国沉船中打捞上来的中国瓷器,后来被制成华丽花饰镶嵌在尖塔表面,满栏满壁,千重万复。光滑釉彩敏锐地捕捉着日光,像五彩河水在塔身上漫流四溢。

“回头。”平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身体后仰,一手扶着栏杆,举起手机给她拍照。他们正在中央主塔的阶梯上奋力攀登,石阶异常陡峭,几乎笔直向上,仿佛一路伸向天堂。游客们小心翼翼地上下,经过她身边时喃喃说声“借过”。其中有位堪称勇猛的年轻妈妈,一身嬉皮打扮,松散的丸子头,大大的斜挎包甩在背后,胸前背带里还坐着个看起来不到一岁的婴儿,口中噙着奶嘴,圆眼睛左顾右盼。妈妈身负“重任”却脚步轻快,神情泰然自若,令苏昂既啧啧惊叹又为她捏一把汗。

平川跃上几级台阶,给她看刚拍的照片:她倚着布满繁复花纹的扶栏,没看镜头,而是侧着脸望向远处,身后的高塔层叠堆积,像多重的绮梦压向她的头顶;一位经过她身边的年轻僧人也恰好入镜,他身穿烈火一般的橙色僧袍,赤着脚,拖鞋拎在手中。

“怎么样?”他有点得意,“反差美。”

她笑笑,一股令人胸口憋闷的怀旧之情油然而生。他们一起去过太多地方,无数似曾相识的场景在记忆中翩翩回返——埃及、墨西哥、缅甸、印度、佛罗伦萨……一次又一次地登高望远。在缅甸的蒲甘,一座有着万千佛塔的古城,他们总在清晨赤足登上某座佛塔,坐在最高的平台上静待日出。那时平川也是这样给她拍照,走在后面让她回头,或是默默拍下她的侧脸。有一天忽然起风飘来雨点,眼看暴雨将至,他们慌里慌张地往下冲,平川怕她跌倒,一路紧紧抓着她的手。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原野上一路狂飙,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被淋成落汤鸡的命运。但在那样的瓢泼大雨里,在那些狼狈到极致反而变成狂喜的瞬间,真的,只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我们上一次一起去旅行是什么时候?”她问他。

“春节回爸妈家?”他说,随即摇了摇头。过年回家时,他们和她父母自驾去邻近城市玩了两天,但那感觉并不像是旅行。近两年里,他们各自参加各自公司的团建和年会出游,却始终没有过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旅行。他们与记忆中的快乐之间,仿佛隔了一万光年。

一层又一层,两人向天空徐徐逼近,终于登上塔顶。他们站在扶栏边俯瞰曼谷市景,流着汗,任热风吹乱头发。湄南河穿流而过,两岸风光旖旎,对面的大皇宫和卧佛寺历历分明——一层层金黄与朱红的复杂重檐,高挑的鸱尾伸向蓝天。

他们在塔顶一侧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休息。那年轻的嬉皮妈妈也坐在不远处,正解下背带,把小婴儿解放出来。小小人儿胖脚丫踩在水泥地上,当即喜心翻倒,咯咯直笑。妈妈从包里掏出个电动小风扇,轮番对着自己和孩子吹,大圆圈耳环与垂落两鬓的几缕长卷发相互纠缠,晃动不止。苏昂这才注意到她左臂上的大幅刺青原来是那小婴儿的肖像。

“女超人。”平川说,显然也在看她。

年轻啊,到底。

他们坐在那里,四周尽是不同肤色的年轻男女。他们不停地换着角度拍照、自拍、拍摄视频,笑容在蓝天下展开,简直无边无际。这是21世纪世界运作的方式——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除非它被拍下来,上传到社交网络或视频网站上。这样的场景会让人觉得也许没有什么是真正的自由意志,只有被时代裹挟着的人与物。一对二十多岁的西方情侣情不自禁地开始接吻,然后似乎意识到寺庙不是个适宜接吻的地方,于是有些不舍地分开,但依然十指紧扣,眼睛紧紧锁定对方,完全无视周围的人。

真年轻啊,她发自内心地感慨,年轻而相爱。青春是人生的夏天,她想,神话般的黄金岁月,你只拥有一季,而它已经结束。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爱泰国——无穷无尽的夏日,a never ending summer。年龄在曼谷不是什么问题,鲍勃曾经说,人们渴望在这里重新经历人生的某些部分。

平川在手机上搜索郑王庙的介绍,有一搭没一搭地读给她听,就像以往他们的每一次旅行。

郑王庙又称黎明寺,是为纪念泰国民族英雄郑信而建。他是中国二代移民,父亲从广东潮汕来到泰国经商,娶泰国女子后定居此地。1767年,当时的大城王朝被缅甸入侵,都城被围,弹尽粮绝,终至灭国。幸亏郑信在边境集结了一支部队,力挽狂澜,收复失地,最终将强敌逐出国土。此后,如日中天的郑信即位为王,迁都吞武里,励精图治,重振国势。据说当年郑信驱逐缅军后,顺湄南河而下,经过这座寺庙时上岸礼拜。当时正值破晓时分,于是郑王即位后将其改名为“黎明寺”。

苏昂默默听着。平川拧开瓶盖喝了几口水,又继续念下去。

可惜好景不长。1782年,郑信最倚重的大将、当初和他一起打下江山的好兄弟恰克里发动政变,将郑信处死,自立为王,史称拉玛一世。这一脉的皇族传承至今,如今的泰皇便是拉玛九世。而后恰克里对大清自称郑信之子,于是乾隆册封其为暹罗国王。

“赵匡胤的故事。”她说。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平川摇头,“这话反过来说才对。”

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垂在她心里。“夫妻也一样啊。”

“哪里一样?”他没头没脑地说,“我这不是来了嘛。”

不管他是在暗示什么,它都像风一样刮走了她的秘密。苏昂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安慰和解脱,强烈到几近恐慌。一周前平川来曼谷时,她也感到了同样自我净化般的舒适,并为自己的“背叛”而羞耻。可短短几个小时之后,那些较为安全的话题用尽了,疲惫与厌倦卷土重来。然而这一次有什么不一样了。她感到自己刚刚与一场可怕的灾难擦身而过,幸免于难,现在正怀着重生的感激回到平川邀她重返的世界——它已裂开一道缝隙,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记忆源源不断地涌出,等着她捡拾起来,认领回去。与这些熟悉的亲密相比,新鲜的激情显得多么虚伪又麻烦啊——向某位新人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巧妙地对其进行粉饰,时刻注意仪态,避免在对方面前放屁,制造新的玩笑、新的情话、新的记忆,神魂颠倒,装模作样……然后是不可避免的磨合、争吵、倦怠、失望,暴露自己致命的缺陷,相互消磨对方的个人魅力,用言语或沉默伤害彼此,向那些痛苦万分的日子走去……她感到自己像菩提树下的佛陀般看透了这一切。

平川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她抬起头,这才发现对面的小婴儿一直在盯着她看,咧嘴而笑;此刻发现得到回应,更是忍不住手舞足蹈。他的妈妈也笑了,微微耸了耸肩。那是典型的只属于母亲的笑,令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略带无奈,幽默、精明又不失耐心。

“我以前一直觉得你会是那样的妈妈。”他忽然说。

她微微一惊。“我?”她笑起来,“因为是嬉皮?”

平川摇了摇头。“或者是艾伦那样的妈妈,”他移开目光,露出笑容,“很独立,很自我,怎么说呢?小孩的同学来家里玩,你会给他们一人一杯啤酒。”

他从未告诉过她,即便在没有考虑过为人父母的那段岁月里,他也偶尔会想象她作为妈妈的样子——往往是在他们一起去有孩子的朋友家做客的时候。他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向她描述自己的想象:苏昂不会像他们的朋友那样,让妈妈的身份挤压和侵占她的精神世界;她不会喋喋不休地谈论孩子、学校、夏令营和学区房,也不会嘴里说着只要健康快乐就好,暗地里却逼孩子学钢琴学外语、上各种辅导班,发现成绩欠佳便焦虑得睡不着觉……她会是那种仍保持着某种散漫的酷劲儿的妈妈,理直气壮地拒绝永远把孩子的需求放在第一位;她能体谅孩子成长的艰难,即使争吵不可避免,也不会过分沉溺其中;不过,也有可能,她会把自己成长过程中的遗憾和欲望投射到孩子身上,默许他在不适当的年龄抽烟喝酒,鼓励他虚度最美好的年华,支持他去追寻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梦想——玩危险的极限运动,去非洲盖房子,在危地马拉做田野调查,在泰缅边境援救被地雷炸伤的大象……

“徒手攀岩那种我可没法接受。”她笑着打断他,但心中忽然有些不安,不知道他们的对话在往哪个方向发展。

“打个比方嘛。”

“那你觉得是好还是不好?”

他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一个浅笑,好像一个孩子感到困惑时的那种笑容。

“也可能都一样,”苏昂说,“没准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也不是原来的你了。统统落入俗套,说不定变本加厉——一切以孩子为中心,还不能接受他只是普通人,一定要学奥数,上名校,当律师,进投行……”

平川的手在她的膝盖上移动着,她再次明显地感到了他心中的焦躁。他似乎早想和她说说某些事情,但苦于无法表达自己,又担心一开口就会出错。

“记得白姐吗?我们法务的同事?”她看到他点头才说下去,“当妈前她最不屑那些鸡娃的家长,现在完全变了个人。拼了命要把儿子送进‘海淀六小强’,开会的时候都在偷偷做奥数题,周末从早到晚陪儿子坐在补习班里……”

“我还是希望,”他终于有些吃力地说,“你不会为了孩子变得不像你自己。”

苏昂从他的语调中捕捉到了什么,她只觉得头脑里有一团理不清的线纠缠在一起——他们本来都快要走出森林了,他却忽然转身,朝另一个云山雾罩的未知之处走去。他们沉默着,手也分开了。空气中萦绕着犹豫不决,但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不敢挑明。

他转向她,张了张嘴,又闭上。然后似乎改变主意,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你知道我不会表达……我就是觉得,怎么说呢?你不是这样的,不是只满足于这样……”他停顿一下,挠了挠后颈,“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我创业成功,你就可以去画画,去读书,去学那些你喜欢的设计……”

苏昂觉得自己明白他在说什么,又好像一个字也听不懂。他的话简直像洪水从她体内横冲而过,将她推出自己的身体。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脖子上,就像是在人为地模拟她感受到的窒息。他紧张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她担心自己会哭出来,于是动作有些夸张地站起来,理了理裙子,冲他笑笑。

他们走下石阶,一前一后,心事重重,就像从灵魂栖居的高处回归人间。他上前几步,把她拉向自己,手臂揽住她的肩膀。“怎么了?”

“不是……”她抽身,“你什么意思啊?”

他的沉默就像是对她的鼓励。一种愤怒的情绪攫住了她——远超实际所需的愤怒。阳光也摇晃着她,带着颤抖的叹息。她口干舌燥,想要爆发,又担心无法组织好准确的语言,把彼此推回各自的洞穴。但苏昂还来不及阻止自己,就问出了那个一直折磨着她的问题:“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就做你自己啊,”他竟听懂了,“做原来的你自己。”

他的话一下子打开了她眼睛里的喷泉。“那为什么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是错的?为什么我非得像你一样?”她伸手抹去泪水,“已经没有原来的我了,我已经被你改造成了现在这样……”她啜泣着,内心深处却出奇地平静,很欣慰他们终于抵达了这里。

震惊填满了他的脸。他看着她,上排牙齿紧咬着下唇,脸颊微微抽动,然后垂下眼睛。他摇了摇头,仿佛在否认她的指控。但当他终于又抬起头时,她惊讶地发现他的眼里也已蓄满泪水。

“Sorry,”他放弃了解释,把她拥入怀中,“sorry。”

这句话令她又哭了起来。她拼命摇头,想表示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错——甚至不能算是他的错——她只是太想得到他的肯定,太想念那种被欣赏的感觉了。但因为哭得太厉害,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把头埋在他肩上,他不断地抚摸她的头发,他们仿佛在时间的长河里逆流而上,超越了悲伤,超越了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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