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斑马  作者:傅真

他们再次乘摆渡船过河,这一次是去对面喝酒。黄昏时分的阳光像一匹已被驯服的马,不再像几个小时前那样具有攻击性了。

虽然郑王庙又称黎明寺,但据说日落时从河对岸观赏景致更佳。离日落还有一点时间,他们从码头走去Sala Rattanakosin,一家艾伦向她推荐过好几次的精品酒店。在船上她发信息问艾伦酒店的名字,她很快发来一个谷歌地图上的定位。他们跟随手机里的路线指引,犹豫地走进一条气味难闻、好似本地批发市场的狭窄小巷,直到一面明亮的白墙蓦然出现。那是断壁残垣中一幢不起眼的黑白建筑,但一进去就像登陆了另一个星球——摩登、干净、有序,与外面老唐人街的生活方式形成寓言般的对比。

顺着黑色钢梯,他们爬上四层楼,来到屋顶酒吧。白衣黑裤的侍者立刻迎上来,微笑着双手合十,问她是不是苏女士,说一位名叫艾伦的熟客打电话来帮他们预订了位置。她环顾四周,发现几乎已经满座,而留给他们的竟是景致最佳的临河座位,真不知艾伦是如何做到的。

他们并排坐在小方桌前,像学生时代的同桌那样,胳膊挨着胳膊,看着眼前毫无阻隔的湄南河与对岸的郑王庙,船只如飞鱼般往来于他们脚下的水面。你几乎能体验到吊脚楼里那些水上人家的生活方式——一种一厢情愿的扮演,翻新过的昨日重现。艾伦是对的,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棒的观赏日落的地点。更不用说酒店本身极具风格,一切都是黑白色调和极简主义的装饰,并刻意保留了它某些“有碍观瞻”的过去:未经修饰的水泥柱、古旧的木地板、斑驳裸露的砖墙……建筑的前世今生历历分明,使人感觉到某种真正的连续性,甚至不动声色地指引你看向未来——几乎是先知性地看向未来,因为它就是未来的样子,未来总是会变成遗址和废墟。

苏昂点了Sala Sunset,一种混合了泰国朗姆酒、橙皮甜酒和新鲜芒果的鸡尾酒。平川点了一支Singha啤酒。他们小口地啜饮,在河水的凝视下敞开心扉,诉说着很久以来都无法谈论的伤害和渴望。他们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会让逃避和误解持续了那么久。事情其实并不复杂,所需要的只是坐下来喝一杯,诚实地说出自己内心所想。

他们都同意,比起下个月立刻移植,也许他们应该先尽力理清新的现实。一直以来,她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将平川拒之门外,而他的自我克制和拙于表达又不断为误解的高墙添砖加瓦。他对婚姻中新出现的问题感到迷茫,但选择了继续自我压抑,转而向工作中寻找成就感。这愈发令她愤怒不解,无法自制地在心中将他妖魔化。他则把她的改变归咎于生育这件事,觉得是它令她变得面目全非,担心有了孩子就更变不回原来的她了……

此刻他们终于能够把这一切都摊在热带阳光下,就像摊开一张地图,共同指认出那些分岔路和死胡同。

她告诉他,她可以等更长的时间,如果他还是觉得没准备好,或是时机不对。他摇摇头,说他意识到他之前所说的“时机不对”其实是指不方便,但时间还有一个更深的结构,它所谓的对与不对并没有那么局限。

kairos突破了kronos。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河面。

“你觉得呢?”

“至少,”她说,“我们可以等你没那么忙的时候再来移植。”

他喝了一口啤酒,把瓶子放回桌上,左右转动着,然后忽然下定决心般说:“其实我在考虑不干了。”

他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东西没有价值,他向她坦白,一款可有可无的App,蹭市场热度的产品。他对它没有信念,无法投入百分之百的热情,很难相信自己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更要命的是他越来越清楚自己的局限——缺乏足够的野心,不愿承担压力,担心所有的突发状况和偏离正轨。与创业当老板相比,他感到自己宁愿当一辈子打工族,日子过得有条有理,每天下班便可卸去肩上重担。如果再有空闲时间可以写点自己的代码——没有人写过的那种、通常是纯公益性质的——他对生活就已相当满意了。现在是讲求自我实现的时代,没有野心、自甘平淡会让你显得懦弱无能,但他现在觉得,承认这一点也没什么可羞耻的,他没法扮演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苏昂一点也不惊讶,仿佛潜意识里知道她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直到一个小时前她才明白,他去创业的目的是为了帮她实现梦想。在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中,如果他创业成功,苏昂就不用在她不爱的工作里煎熬,她可以自由地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比如成为一个艺术家,而不只是艺术的爱好者和消费者。她知道这样的表达对他来说很艰难,因为平川一向慎言笃行,不喜欢在事情还看不到结果时就大肆张扬——即便是对他最亲近的人。但他终于也在尝试着表达了,终于可以让感受在两人之间流动起来。他说他一直觉得她身上有一处空虚、一种潜能,但它没法在目前的生活中找到成长空间。别变得像我一样,他说,不要背弃你真正的爱好和才华。

“我哪有这么惨,”嘴上这么说,她其实很感动,“还需要你来拯救。”

“不是拯救,我只是想帮你一把。”

“没有必要为了帮我做那么大的牺牲。”

“也没那么夸张啦,”他说,“我自己也想试试来着。”

“那就不要说是为我,你也是为了你自己。”

他点点头。“不过,”他又喝了一口啤酒,“我一直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互相成全。”

“前提是不要牺牲自己。谁也不要牺牲自己。”

“那也不可能,”他说,“总有一部分自我是要牺牲的。”

“那就只牺牲你可以牺牲的部分。”

“问题是,你也不知道到底哪一部分是可以牺牲的,直到——”

“直到牺牲了以后。”

他们看着对方,同时笑了起来。

“成全”肯定不是最恰当的描述,可她隐隐感到,平川下意识选择的词语似乎也有种字面上的准确。这么多年以后她才终于明白,婚姻——或者爱——不是勉强自己迎合对方,也不是勉强对方迎合自己,甚至也不是找寻完美互补的另一半,而是从对方的存在里发现能让自身完整的东西,并完成一个你自己的世界。但这一过程,以及意识到这一切的过程,很可能漫长而痛苦,甚至需要不断的失败才能不断地领悟。

“也别着急做决定,”她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先想想,想清楚再说。”

苏昂并不认为她会立刻重新拿起画笔,或是准备开始一种业余艺术家的生活。直觉告诉她应该先带着清醒和鲜活的欲望生活。她需要时不时从枯燥的办公室和谨慎的专业性里走出去,欣赏艺术,探索世界,寻找友谊。她需要从两个自我之间的裂缝中爬出来,弄清她到底是谁,什么才是她最真实的渴望,她愿意为什么而挣扎、忍受痛苦而不放弃,以及剔除了讨好、附和、负气、好胜的因素,她这个人的本质还剩下了些什么。关键是诚实,哪怕最后只剩下一具空壳。

平川默默拿起酒瓶,和她的杯子碰了一下。他们共同做了决定——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决定——要过一种更真诚的生活。

“更穷的生活。”她哧哧地笑着。酒劲有些上来了,河边的阵阵清风令她感觉轻盈而愉快。

“谁说的?”他转脸看着她,“没准你的包在泰国大获成功,然后横扫东南亚,一路火到欧美,嘿!无数公司抢着代理你的品牌……”

她笑得东倒西歪,又和他碰了一杯。“借您吉言啊。”

他把手伸过来,盖在她的手上,啤酒瓶的水汽弄得两只手都凉津津的。

“听说你的包真的卖得挺好的。”

“听谁说?”

“Fai,”他承认,“昨天我到了以后不是没事儿干吗,就去了她店里一趟。大包卖了七个,零钱包卖了快一半!”他拍了拍她的肩,“相当可以啊——才一个星期!我就说泰国很适合卖你那些包吧?”

她忽然静下来,看着从他们面前驶过的渡轮,隔了几秒才说:“我知道大部分都是朋友买的。”她就那么看着他,直到空气变得又热又重,“你也知道,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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