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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半泽直树 作者:池井户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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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为什么会发生空头支付的情况?不知道诸君是否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公司为什么会倒闭?就没有人有疑问吗? 归根结底,票据空头支付当然是因为资金不足,但说到“空头支付”,只有在能够签发票据的公司才可能发生,如果只使用现金买卖,就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而且,很多人可能以为,无论什么样的公司都能签发票据,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 比如说,土木建筑业界就有“现金为王”的座右铭,宁可赊销也不接受票据付款——当然凡事总有例外。银行对他们不予理睬的时候,往往会让坚持现金结算的公司出现周转不灵的状况,甚至穷途末路。所以,业绩恶化的中坚建筑承包商破产之时,基本上就是所有银行都对其落井下石造成的。银行甚至会说出“让这家公司倒闭吧”“谁会给这种破公司提供资金支持”之类的绝情话。 大家都说,金钱就像公司的血液一样。这句话似是而非,感觉上好像可以理解,又不太容易理解。如果问一下实际上这股血液到底是怎样流动的呢?因为难以具体说明,所以一般人都不太能理解。 比如,公司在银行申请融资时常见的理由之一是“纳税资金不足,特申请借款”——所谓的“纳税资金”,就是用于支付公司所得税的资金。 这话很奇怪。明明是经营赚钱后才要缴所得税,为什么还要专门向银行借钱来缴税呢?实在是莫名其妙。 说穿了,是因为企业把赚到的钱立刻转手投入到下一次生产运营之中了,一旦到了需要缴税的时候,手头几乎没有可用的现金,于是就会发生不贷款就缴不上税的情况。 通过这样一个机制,是不是能解释清楚“金钱”这样的血液到底是怎样循环的呢? 实际上,金钱在企业中的流动过程,别说门外汉觉得难懂,有时就连银行职员这些专业人士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解释清楚的。 有时盯着账目上的数字要看几个小时才能弄清楚——那还是灵感来了、运气好的时候——有时候甚至不知道看了多久,也还是找不到头绪。 所以此刻,半泽聚精会神盯着西大阪钢铁的决算报告,以及来生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弄到手的关西城市银行的资料,就是为了搞清楚其中的资金流向。 这家公司的资金——或者说“血液”——是怎样流动的,流到哪里消失的呢? 不过,显然这次他遇上的不是那种轻易就能搞清楚的类型。 研究了没多久半泽就发现一处疑点,而且这个疑点始终没能解开,让半泽很是郁闷。 “您这是怎么啦?”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副课长垣内注意到了盯着文件、一脸疑问的半泽。他关切地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要说不对劲嘛……我总觉得这应收账款的数字有点奇怪。” 发现这个问题纯属巧合。如果只看西大阪钢铁的决算报告的话,可能一辈子都发现不了这个矛盾的地方。 “应收账款啊。” 垣内也凑上来细看。 曾经在证券总部工作过的垣内对数字非常敏感。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于面对做财务报表十分严谨的大企业,所以对中小企业多少有点过于严苛。正所谓人无完人,不过瑕不掩瑜,他识别财务情况的能力还是一流的。 垣内扔下句“让我看看吧”,就把财务资料搬到自己桌上,噼噼啪啪地敲打起计算器来。过了一会儿,垣内抬起头说:“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啊。” “其实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 “我根据最近三期的资产负债表,试着做了一个简单的资金运用表,不过没看出有什么不合理的数字。您觉得什么地方奇怪呢?” “你看看这个。” 半泽给垣内看的是竹下金属的决算报告。 “这是西大阪钢铁的供应商,因为连锁反应也破产了,我看了他家的明细账,九成以上的销售额都来自西大阪钢铁。” “原来如此,看来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呀。” 垣内翻着明细说。半泽知道,凭他犀利的眼光一定能看出问题。果然,垣内用了比预想中更短的时间就指出了西大阪钢铁财报的症结所在。 “西大阪钢铁记录的支付给竹下金属的总金额,和竹下金属收到的金额不一致啊。” “您说的没错。” 半泽说着,视线落在手边计算出来的金额上。根据西大阪钢铁的详细财务资料,每年向竹下金属支付的金额——基本上应该等同于竹下金属销售所得的总金额——已经超过了七亿日元。但是,竹下金属这一方所记录的销售额却只有五亿左右。而且两家公司的决算期都是四月份,很难解释成记账周期差异导致的误差。 打个比方来说——有A和B两个人。A说,我向B支付了七亿日元。B却说,我只收到五亿日元。 “中间的差额竟然消失了。” “这些资料的来源没问题吧?” 眼光犀利的垣内首先怀疑决算报告的真伪。他们吃够了虚假财报的苦头,眼下有此一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真想亲自问问西大阪钢铁的税务顾问,不过应该没用吧。” 半泽点点头。税务顾问有保密义务,如果没有得到东田的首肯,哪怕是企业破产,也不能把相关资料出示给第三方。 “怎么办?” “我想去见见竹下金属这家公司的人。” 垣内睁大眼睛看看手表:“现在?” “就在附近。” 竹下金属的决算报告上印着公司地址,就在西区新町,从支行徒步走过去也不过十分钟左右。半泽把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离开了支行。 * * * 半泽走在这个有很多钢铁企业的城区里。 虽然大阪有很多的船场商人,也有很多纤维批发企业,但半泽所就职的大阪西支行地区却以钢铁批发为主。 同样都是市中心,东京和大阪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这一带的公司大部分都有自己购买的土地和房子,具有较高的担保能力,所以处在比较容易融资的环境。但这一点在泡沫经济时期反而起了负面作用。 由于地价飞涨,导致很多公司因为资金富裕,所以以土地为担保,插手各式各样的和超出业务范围的投资。仅仅是设备投资还算好的,更有很多人单纯为了投资而投资,为了加入到与本行毫无关联的股票、黄金、投资信托资产的追捧狂潮中,纷纷以土地为抵押担保,借钱用于再投资。 当然,根据“坊间传说”,大多数情况下,力劝这些人购买投资产品的正是银行。当时银行具有现在这个时代难以想象的威望和信用,只要说一句“这可是银行的人说的,肯定没错”,任谁都会相信。 然而,随后股价开始暴跌,投资损失惨重的人到头来只剩下满身的负债。不仅如此,雪上加霜的是土地价值也随之大幅下跌,最终陷入了真正想借营运资金的时候反而没有了有效抵押物的窘境。 “用于购买投资产品的贷款和用于运营资金的贷款所占用的额度指标是不同的。”——以这样不负责任的话营销产品的银行职员不在少数,后来因为担保不足而拒绝贷款时,当然会有客户提出“这跟原来说的可不一样”,类似争议接连不断,逐渐成为银行信誉受损的原因之一。 及至平成三年(1991年),泡沫经济的末期,由于对银行的不信任感不断膨胀激化而引发的恶性事件频繁发生。其中最具冲击性的是住友银行惹上的伊藤万事件[伊藤万事件,伊藤万是始创于1883年的家族企业,主营纤维制品,曾经在东京证券交易所和大阪证券交易所两处挂牌上市。1990年,日本媒体报道,伊藤万为了投资不动产开发业务,从银行先后获得了总额高达1兆2000亿日元的贷款。这些资金辗转多次,通过复杂的洗钱手法,流入了原大淀建设社长许永中的手中。许永中是在日韩裔人,曾任“二战”后日本最大的黑社会老大的保镖和司机,后来成为大淀建设的社长,与山口组等暴力团伙多有往来。据说许永中从伊藤万账面上拿走了360亿日元,又借助后者从住友银行获得了3000亿日元以上的资金。]。在这起巨额资金流向黑社会的案件中,奇怪的人物在暗中活动,黑社会和银行的接触点成为备受关注的焦点。时至今日,涉案的数千亿日元的资金依然去向不明。同一年,堂堂日本兴业银行,被小餐馆老板娘以极其拙劣的欺诈手段骗走巨额资金的案件也被曝光出来。“兴银原来这么容易上钩。”这家银行转眼变成世人的笑料。不久之后,平成六年(1994年)又发生了住友银行名古屋支行长被人射杀的事情,案子查来查去始终找不到突破口,最终糊里糊涂地成了悬案。“住友银行明明知道内情,就是故意隐瞒对自己不利的真相”——这是盛行一时的传说。虽然众说纷纭,案件依然深陷迷雾,至今没有查明。到了平成九年(1997年),又发生了集上述案件之大成的第一劝业银行丑闻。丑闻的起因是为了弥补证券公司的亏损,结果接二连三地牵扯出旧大藏省的色情接待、官民勾结的大案,拔出萝卜带起泥,最终因德行败坏而被逮捕的政府官僚和银行职员多达四十五人,此时银行信誉的招牌已经土崩瓦解,世人对银行的不信任程度升至历史最高点。 泡沫经济破灭后的不景气让大阪市西区的钢铁批发街遭受了重创。钢铁这个行业,受经济不振的影响格外严重,泡沫破灭后的十几年里,不少由零售店发展起来的公司,像被梳子齿篦过一般,一轮一轮地遭到淘汰。 虽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八月的大阪仍然十分闷热。这要是大白天的话,脸上肯定会被晒出一层油来,尤其半泽这种爱出汗的体质拿两块手帕擦都擦不过来。 竹下金属的办公场所是一座又窄又高的三层小楼,坐落在一条遍布小企业的背街小路上。 门口挂着长明灯,在灯光的映照之下,陈旧污浊的水泥墙面仿佛与还没有完全黑透的天空背景融为了一体,单薄的建筑正符合一般小型企业的形象。 一楼是车库,再往里就是对外营业的事务所。现在那里贴着一张以“敬告各位客户……”为开头的道歉信。 难道没人?半泽刚这么想着,转眼一看,发现三楼的窗户里微微透出灯光。邮箱的铭牌上写着“竹下青彦”。看样子公司楼上就是老板自己家了,那灯光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半泽摁下了对讲机,里面传来嘶哑的声音。他刚说明自己为西大阪钢铁公司的事而来的,“现在忙着呢!”对方马上变成恼怒的语气。 “能让我们跟您讲几句话吗?我们实在是万般无奈才来找您的。” 对讲机那头一时间沉默了,对方似乎在考虑,过了一会儿他说了一句:“就五分钟啊!”然后挂断了对讲机。 很快三楼的门打开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穿着朴素的便裤和白衬衫,头发花白,一张经常在太阳下劳作的红脸庞,与其说是公司经营者,更像是现场劳作施工的工人。 “真对不起,这么晚了冒昧来打扰您。”半泽首先致歉。 “到底什么事?”竹下社长问道。 “您有西大阪钢铁东田社长的消息吗?” “消息?我要知道他在哪儿早找他算账去了!”竹下说话带着浓重的烟味儿。 “这么说,东田社长他……” “根本没见着人。那天我也是一直在等他们打钱过来,结果一直没有。我觉得奇怪,打电话过去问才知道,那家公司早成空壳了!这可真是莫名其妙!他害得我家也完蛋了,给客户添了多少麻烦啊!” 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但这个男人绝不逃跑,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家里承担外来的压力,这份诚意足以让人心生敬意。 “欠钱之后他也没联系过您?” “没有。还有,你们为什么来找我?” “请您看看这个。”半泽一边说一边拿出西大阪钢铁的资料,“西大阪钢铁的记录表明,向贵公司支付了七亿日元的货款,但是我查到的情况是,您公司的销售额一共只有五亿日元左右。” “这是什么呀?不对啊!这是真的吗?”竹下细细地看着文件,摇了摇头又递还给半泽,“我们的决算肯定没错。要错也是他们有错!肯定是那个男人搞的猫腻!” “猫腻?” 竹下不再高声叫嚷:“好比说……逃税,什么的。” “逃税?” “对呀。他们公司虽然这次彻底栽了,以前可是赚了不少钱。比方说往我们这种进货商的成本里掺水,瞒报盈利,等等,这些事他都干得出来!” “可是,他最后有好几亿的亏损呢。” 有赤字就不太可能有逃税的情况吧——半泽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谁信他那套鬼话!”竹下说道,“东田那小子,跟我们家也算老相识了,从来就看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净用些下三烂手段做生意。我们可是没少吃他的亏,要不是经济这么不景气,我早就想找别的客户了。这次的事也是,该给重要客户的钱他都给了,像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门儿都没有。” “这样啊。” 半泽听了也是一肚子火气。只对大额债权人有情有义,反过来欺负小本经营的人,这才是东田的真面目。 “贵公司跟西大阪钢铁的生意往来情况怎么样?” “往来也有些个年头了。我们家前些年生意做得也很大,大客户也不少,经济一不行,那些大客户就把我们抛弃了,结果就只剩下西大阪钢铁这么一家了。这世道,早知道落到这份儿上,我还不如早点把公司关了呢。” 竹下一脸苦涩的表情,“还没有破产管理人来联系过我,不过你知道他到底欠了多少钱吗?” 半泽说出从来生那里打听到的金额,竹下一听就瞪圆了眼睛,立刻又重新燃起了怒火: “那还能轮到我们吗?” “这我不太清楚。不过,房产之类的大宗财产全都被扣押了,我觉得还是不要抱太多的希望。” 就半泽自己而言,别说“太多的希望”,根本就是一点指望都没有,只是顾虑竹下的心情而没有说出口。 “没戏了……那往后我该怎么办呢?” 这个饱经风霜的经营者突然无力地低下了头,喃喃自语着。半泽也无言以对,只有默默地陪着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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