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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泽直树  作者:池井户润

“怎么回事啊,近藤部长?贷款失败后公司已经拿出定期存款周转了,为什么还需要准备这种东西呢?”

星期一,田宫瞥了一眼近藤重新做好的中期计划,面色不悦地抗议道。

“银行说今后或许用得上,让我们提前准备好。”

“我是不清楚银行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一味地顺从银行。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公司的自我主张?你应该在他们面前强硬些。”

“我认为即使银行没有要求,也应该制作中期计划。”

回应近藤的是田宫的叹息声。

“到底该怎么说你才会明白呢?”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近藤想。但他没有反驳。他沉默着,忍耐着,继续站在社长的办公桌前。他知道背后的野田一定正向他投来冰冷的目光,但他不在乎。

心灵的某处,漆黑的煤焦油开始蠢蠢欲动。但这次它们只起了个头,之后便消退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近藤对自己说。

“总之,不如以此为基础,动员全公司制订一份正式的中期计划怎么样?”

“净做些没用的事。”二代社长靠在椅背上,扬扬自得地叹了口气,“计划这玩意儿,只要经营者心中有数不就够了吗?当然,也有些平庸的经营者认为,只要做好了计划就万事大吉。但那是不对的。计划说到底只是计划,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内容,明白了吗?”

计划说到底只是计划——带着这种想法,公司经营不可能顺利。只有想着千方百计地按照计划,或者超出计划完成指标,才能产生方向性。

“计划不是形式,社长。是未来的设计图。”

“所以工匠难道不是我吗?”田宫不由得发笑,“只要我心里清楚就没有问题。我不是说过嘛,那些东西都装在这儿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近藤想仰天长叹。

田宫脑袋里所谓的设计图,完全是胡说八道。近藤经过这两天的调查已经认清了这一事实。

星期六发现账簿之后,他又在第二天偷偷来到公司,再次掀开了“铁幕”。

这次总共找到五本暗账[暗账 :亦称机密账、内账,企业为保持营业机密而由企业所有者亲自或其他高级管理人员掌握,不予公开的一部分账目。]。五年的暗账中隐藏着田宫电机不为人知的真相,这个真相与每年盈利不多但总能勉强达到黑字[黑字 :经济术语,意为盈余。财政年度内财政收入大于支出的差额。与赤字相对应。]的表面决算截然不同。

近藤一言不发,俯视着还在指着自己的脑袋扮演天才的田宫。

这个男人不但欺骗了银行,还想欺骗出身银行的近藤。此刻,他的脸上蔓延着一种不怀好意的冷笑,饱含对近藤的蔑视。

明账和暗账,在比对两本账簿不同点的过程中,各式各样的信息与情绪向近藤涌来。有些事弄明白了,有些还不明白。但不论明不明白,它们都迫使近藤想起了一样忘却已久的东西——身为银行职员的骄傲和愤怒。

“事到如今,还搞什么中期计划!”野田厌恶地对近藤说道。

此时,近藤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在此之前他得到了社长的口头承诺,说暂时考虑一下。

“你不觉得一直没有中期计划才是不正常的吗?野田课长。”

“随随便便写几个数字,然后做成一览表,那种东西能叫计划吗?”

“当然不能。”

近藤答道:“但这种话,只有从没正经做过计划的人才说得出口。我们公司别说中期计划了,连年度计划都做得一塌糊涂,所以也难怪你会这么说。”

野田偷偷看了一眼近藤。

他察觉到近藤身上有一种跟以往不同的气质——心无挂碍。此时的近藤感到束缚心灵的枷锁被卸了下来,用一句话概括——

如释重负。

“野田课长,我有事想问你。”

野田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故意不理会,他继续对着电脑敲打键盘。

“野田课长。”近藤尝试再一次呼叫野田,这次语气强硬了许多。

“又怎么了?”野田粗鲁地回应道。

“能问你几个问题吗?有关决算的事。”

野田像是故意要近藤听到一般,响亮地咂了下嘴。然后,像被老师叫起来的不良中学生一样,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去年决算报告[决算报告 :企事业单位及其他经济组织某一年度预算执行结果的书面总结。它的作用主要是总结一年来的收支情况、年度预算完成情况等。]上的数据,不奇怪吗?”

“奇怪?”野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挑衅地问道,“哪里奇怪?”

“比如说,这里——”

近藤把决算报告递到野田面前,用圆珠笔指着其中一块数字,库存[库存 :企业内留存的产品、在制品和原材料等。]。

“和我们的存货盘点表[存货盘点表 :存货盘点表又称盘存表,是记录盘点日财产物资实有数的原始凭证,通常一式两份,一份由实物保管人留存,一份送交会计部门与账面记录核对。]对不上,这个数据是怎么回事?”

“存货盘点表?”

野田的眼中突然浮现出戒备的情绪。

“是的,存货盘点表。”

近藤窥探着野田的眼神,心中的猜疑越来越强烈。

“我不记得给过部长那种东西。”

“是我自己确认的。”

近藤凝视着野田眼中泛起的怒意和疑惑。如果是以前的近藤,或许会惊慌失措,不知该做些什么来缓和气氛。但是现在——

近藤没有丝毫顾虑和犹豫,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下属恼羞成怒。

“你在哪里看到的?”

“这不重要。”

近藤故意没有正面回答。

“你能不能不要擅自行动?”

“擅自行动?”近藤说道。

“一直以来我都想问,身为部长,我为什么不可以看资料?如果你有合理的解释,我倒想听一听。”

“在那之前,请容许我问一个问题。部长大人,您对会计做账了解多少?我可听说银行不会教这种东西。”

“那又怎么样?”近藤满不在乎地反问。

“怎么样——”野田气得七窍生烟,“不怎么样,如果门外汉碰过的话,资料有可能被弄乱,甚至丢失!所以我拜托你不要再给人添麻烦了!”

野田怒吼道,那气势仿佛要把一整张办公桌掀翻。同在一个办公层的员工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近藤与野田的交锋。办公层最里面,坐在社长办公桌前的田宫,也忍不住把目光移向他们。

“很不巧,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你的担心是多余的。现在,能不能回答一下我的问题,野田课长,为什么数据对不上?”

就在两人对峙的当口,田宫突然喊道:“近藤部长,你过来一下!”野田的嘴角浮现出得意的微笑。近藤转过头,发现田宫正在向他招手。

“你这么做我很为难啊。”

田宫斜靠在椅背上,整个身体的重量似乎都靠椅背支撑着,他从下往上看着近藤。

“怎么让您为难了?”

“我说过,会计工作已经交给野田君了。请身为总务部长的你不要再做超出权限的事。”

“会计也从属总务部,怎么能说是超出权限呢?社长。”

“那只是组织架构上的权宜之策。”

田宫说出了令人费解的话。

“权宜之策?”

“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野田。总之,请你不要再插手会计事务了。听懂了吗?”

田宫用犀利的眼神看着近藤。

“那么,可以请您把这话原样跟银行说一遍吗?”

“你什么意思?”

田宫不禁怒上心头。

“请您向银行说明,您不想让我插手会计事务。调来这里之前,银行说过这是包含会计事务在内的总务部长职位,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

“那是银行和你的问题吧,近藤部长。你跟我抱怨也没用啊。我希望你做的,从头到尾都只是筹措资金而已,可是你连这件事也做不好。不过幸好还在试用期内,对吧,近藤部长。”

田宫使出了撒手锏。他的潜台词是,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让近藤打道回府。

“因为银行拜托我接收外调员工,我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现在你既然这么说的话,只有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小公司吧。我也不想公司再被银行的人搅得鸡犬不宁。”

银行的人吗?

“如果您认为指出决算上的可疑之处等同于把公司搅得鸡犬不宁,那您继续这么认为好了。但是,公司是不会因此变好的。”

“别说得你好像什么都懂似的。公司经营这方面,还轮不到你来教育我。”

这是近藤第一次正面顶撞田宫。

平日里的近藤小心翼翼,不,甚至是卑躬屈膝。无论对方讥讽也好,提出蛮横无理的要求也好,近藤总是默默承受,以息事宁人的态度处理一切。

他对所有事情态度暧昧,不敢轻易下决定。害怕被公司抛弃的心情使他陷入被动,夺走了他身上原有的积极性。

不,近藤陷入被动,或许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那时,他背负着所有人的期待调往秋叶原的新支行,为完成上级下达的指标疲于奔命,终日承受着支行长的谩骂侮辱。从那个时候开始,近藤的人生已经陷入了被动。

意气风发的二十岁,畏缩不前的三十岁,垂头丧气的四十岁。

然而,在这个周末,近藤改变了。

面对把自己称为“银行的人”的田宫,近藤一直感到委屈:为什么不把我当作公司职员看待,我明明那么想成为公司的一员。

但现在,近藤醒悟了。他察觉到自己依然是一名银行职员,确切地说是“骨子里的银行职员”。如果不能理解自己精神层面上的这一特质,并基于这种理解成为一名被人认可的公司职员,那么近藤无论去到哪里都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狂妄自大地表示经营计划书装在脑子里的田宫看不起自己,处处和自己作对的下属野田,就算一直忍让也得不到他们的认可。既然如此,索性尽情地说自己想说的话,把真实的自我彻底地展现出来,就算依旧不被认可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这样想着,近藤阴暗负面的精神世界里,不知从什么地方照进来一束光。对近藤而言,垂头丧气的四十岁,一下子变成了昂首挺胸的四十岁。

“那么,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去年的赤字到底有多少?”近藤问道。

田宫目不转睛地盯着近藤的脸,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去年的赤字?你在说什么,去年不是黑字吗?”

“那么,去年年终决算时公司的库存有多少?社长,麻烦您告诉我。”

田宫沉默不语,代替他回答的是近藤。

“两亿四千万日元,库存水平是五年前的一点五倍。在营业额没有明显增长的前提下,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野田课长——”

近藤知道野田一定在背后敛声屏息地关注他与田宫的对话,于是高声喊道。

“把去年的存货盘点表拿过来。”

远处的办公桌,野田用极度不快的表情看着近藤。他慢慢地起身,打开背后的档案柜。他的动作极其缓慢,脸上的表情显示出对近藤无声的反抗。

“快点拿过来,野田!”

近藤发出了一声怒吼,全公司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转向他。

野田像被雷电击中一样挺直了脊背,瞪大了眼睛。他随即从档案柜里抓出一本文件,伴随着一阵猛烈的脚步声,站在了近藤的斜后方。他的脸庞因为屈辱涨得通红。

“给我。”

近藤说着打开了那本盘点表。

“有什么问题吗?”

田宫绷紧了因愤怒而变得苍白的脸。

近藤打开的那本盘点表上,两亿四千万日元的在库金额赫然在案。

也就是说,这是用来与决算报告上的数据相互证伪的虚假资料。

“这是谁做的?”

“谁做的?”

野田没好气地说道:“肯定是我啊,除了我还有谁做这种东西?”

“是社长命令你做的吗?”

野田快速地瞥了一眼田宫,“算不上什么命令吧,决算报告不是必须要做的吗?”

“社长,您认可上面的数字吗?”

田宫抱着胳膊,冷漠地看着近藤。

“你这不是废话吗!你到底——”

“您能不能跟我说实话?”

近藤的这句话让田宫心中一惊,他眼都不眨地注视着近藤,仿佛想把他整个人看穿。

近藤转头盯着野田。

“存货盘点表还有一份吧,拿出来!”

五十五岁的野田,发际线严重后退的额头开始泛红,他还在努力地虚张声势。

“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是吗?那算了。”

近藤掉转脚步,往野田办公桌的方向走去。是档案柜!回过神来的野田立刻追了上去。他抢在近藤前面,叉开双腿挡住了档案柜的柜门。

身后的田宫也追了上来。

“近藤部长,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请您闭嘴!”

近藤对着田宫大喝一声,用尽全力推开了站在档案柜前的野田。总务课长屁股着地摔在地板上。与此同时,档案柜的大门毫不设防地敞开着。

形势已完全在近藤的掌控之中。

转眼间,他抽出一本绿色的文件夹,用尽全力砸在野田的办公桌上。

他打开那份文件,把上面的数字指给田宫看,在库。

两亿日元——

“到底哪个才是对的,野田!”

多出的四千万日元,按照公司损益的记账规则将被计算成收益。去年,田宫机电虽然黑字但却接近收支平衡,如果去掉捏造的这部分库存,实际上应该存在四千万日元的赤字。

野田的眼中失去了光芒。

他转过头,看着面色苍白、满脸错愕的田宫。

“您知道的吧,社长。”

“那是因为,那个——”

田宫开始慌乱起来,他拼命地思考着借口。当初从容不迫地说能够理解莫扎特心情的模样已经荡然无存。现在站在那里的,只是一个做假账被人揭穿,除了惊慌失措什么都做不了的愚蠢男人。

“怎么了,我在问您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田宫不禁后退一步。

“这,这个再怎么说也只是内部资料,对吧,近藤部长——”

“那么,这又是什么呢?”

近藤走到自己的办公桌,从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已经站起来的野田“啊”地叫了一声,表情凝固在脸上。田宫彻底惊掉了下巴。

事到如今,已经不再需要说明了。

因为,这是怎么狡辩都狡辩不了的铁证。

近藤把暗账依次摆在办公桌上,然后不紧不慢地坐回座位。他抱着胳膊,静静地看着田宫和野田两个人。

营业总额八十亿日元,员工人数三百名,营业历史四十年。这样的公司,居然落魄到必须伪造区区几千万日元的利润。

田宫努力维持强势的形象,在外调人员近藤面前装腔作势,自诩为天才莫扎特。但实际上,田宫电机的本质,是一艘如果得不到银行融资就随时可能沉底的泥船。

对田宫而言,接收银行外调人员无疑是把双刃剑。

一方面有助于和银行建立亲密的关系。但另一方面,也增加了假账被发现的风险。

田宫虽然给予近藤等人总务部长的头衔,却绝不会将会计做账的工作托付给他们——不对,正因如此才不会托付给他们。

田宫把外调人员称为“银行的人”,主观上并不承认他们是公司的一分子。因此对田宫而言,假账的秘密绝不能被他们知晓。“铁幕”就是田宫和野田为此修筑的防护壁。

但现在,近藤将帷幕后的秘密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田宫的眼神变得空洞,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野田已凝固成一座混凝土雕像,仿佛是从蒙克[蒙克 :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1863年12月12日—1944年1月23日),挪威表现主义画家、版画复制匠,现代表现主义绘画的先驱。代表作有《呐喊》《生命之舞》《卡尔约翰街的夜晚》等。]的《呐喊》中跳出来的人物。

“你,你会向银行——告发吗?”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田宫的嘴里终于发出声音。那声音微弱、纤细、时断时续,仿佛还来不及到达近藤的鼓膜,就坠落在地板上。

田宫的眼中充满恐惧,瞳孔深处的光,像即将消失的冷烟花一样飘忽不定。

“怎么处理,完全取决于您。”

田宫的视线动摇了。

“不耍这种小心眼,把心思完全放在重振公司业绩上。如果您真想这么做,我会从旁协助的。”

对此,田宫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该怎么做呢?”

田宫终于开口。

“是啊,到底应该怎么做呢?社长,您不是莫扎特吗?”近藤冷淡地说,并鄙夷地睨着这位二代经营者。

“我当然是想积极地重振公司业绩呀。”田宫脸上浮现出做作的笑容,“你如果愿意和我们一起努力,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那么,首先请您把脑子里装的事业计划落实成文字和数据,明天之前交给我。之后,召集课长以上的全部管理层,把方案细化。”

听到事业计划的那一瞬间,田宫的眉头皱了起来。

“明天吗?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近藤部长?”

“被史肯尼德催促时,莫扎特会找这么无聊的借口吗?”近藤说。

“请您用行动展示诚意,而不是嘴巴。如果做不到的话,我就带着这几本暗账回银行,试用期到此结束。”

田宫目瞪口呆地看着近藤。此刻,近藤脑中的煤焦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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