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八声甘州  作者:远宁

“草民杜凡,见过大人。”杜凡松松散散地给狄公见了个礼,谈不上太上心,也说不上失礼,整个人都透着那么一股漫不经心的神气。他是个相貌平平的年轻人,看起来却带有一点点魏晋狂士之风,身上的衣物沾了点颜料,但是显然它的主人并不在意。走到近前还能闻到幽幽的一丝酒香,那酒香有些熟悉,正是木巫女面馆中最畅销的那种。秦凤歌和沈听松显然对他的状态很是不满,可既然狄公都没有表示出在意,他们也就没有出声。

“宝相寺的十八层地狱图是你画的?”狄公和颜悦色地问了杜凡一句。

“正是草民。”

“你可知道你的那些画作被人泼上了颜料,已经毁了?”

“泼就泼了吧!”杜凡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朝壁画的方向瞥了一眼,“这种藏污纳垢的腌臜之处,我的画儿放到这里才是折辱了它们!”

这明显话中有话。狄公微微挑了挑眉毛。杜凡在狄公面前似乎也毫无顾忌,一副颇为坦然的模样。

“坐拥良田,不事生产就罢了,他们招进去的都是什么和尚?我可是不止一次看到他们喝酒吃肉,甚至有人偷偷下山扮作世俗人去花街柳巷!”杜凡的声音冰冷,“而且我还听说,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曾杀人越货。”

狄公听到这句话也皱起了眉头。

“我的画在那里是为了教化众生,让人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但是天天宣扬要教化别人的人都没有被教化,岂不是一种讽刺?!”

“宝相寺和尚出身的问题,本阁会去详查。”狄公很严肃地下了保证,“但是这次找你来,是想听听你对这个案发现场的理解,因为你的图让本阁印象深刻。”

“草民不过是个粗鄙之人,谈不上什么见解,而且时日已久,可能有些不确定的地方……”杜凡淡淡地说。

“无妨。”

“那就请大人跟草民来吧!”

众人一起走进了讲经堂。

“那日草民到了这里,殿门已经大开,宝相寺的一些和尚都围在门外,有些人惊恐地对着屋内指指点点,有些人面色苍白在地上打坐念经,还有的人依然昏迷不醒。您也可以看到这个屋子并没有着火的痕迹,我当时也没有闻到有火烧过的味道,但是在房间内的不同位置却躺着十几具焦尸,在焦尸的旁边散落着乐器,每个尸体都没有手臂。我个人觉得似乎是凶手不想让人看出这些人死前都是什么姿势才这么做的,而那些乐器中的一部分被收在县衙的库房,笨重的编钟还被放在这里,被带走的物证也没有送到州中,听说是上边的人怕这些乐器有邪气。”说到这里,杜凡冷笑了一声。

“杜凡,听你之言,似乎对于大人如此处理颇有不满?”师爷尖锐地问了一句。

“子不语怪力乱神,百姓懵懂,觉得世间有鬼神作祟,这不怪他们。可若是父母官也一样如此,百姓要依靠谁?昔年李冰父子治水,人都说水中有恶龙作祟,如果李冰父子只知道一味如百姓一样年年送上祭品不做其他,那么后世受苦的还是百姓。草民觉得,只要是人都会有怕的时候,这无可厚非。但是身上有大责任的人,关键时刻就不能怕,必须能挺身而出查明事情的真相,开启民智,否则……”说到最后,他轻轻哼了一声,理都没有理师爷,而一旁闻广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这一番话却让狄公对他刮目相看,有这番见地绝非寻常之人,面上不由得带上了赞许之情。

“杜画师说得极是,父母官若是如此,要百姓如何依靠?总得有如同李冰和西门豹一样的官员出现!”

闻广脸色讪讪,师爷躲到了人群之后。

“草民也是粗鄙的见解,愤世嫉俗之言,望大人莫要见怪。”

狄公摇摇头道:“若是官员都能如杜画师一样想,天下就海晏河清了!”

“阁老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狄公摆了摆手,走到那巨大的编钟旁边,用指节敲了敲,随后抬起头来。

“实际上,这个案子查到现在,我很想知道当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

“阁老,您想再奏那首曲子?”闻广惊讶地询问。

“是。”狄公缓缓地点了点头。

“阁老万万不可。”闻广手足无措,“这件事诡异非常,阁老是国之鼎鼐,执朝政,理万机,如果您有万一,下官万死难辞其咎!”

“不要再说这种话。”狄公面色一变,“当初本阁要看乐谱你推三阻四,想重新演奏一遍这曲子你也阻拦!纵然真的有鬼神为祸,你是一县父母,我是朝廷的宰相,要先为百姓的安危考虑,先为解开案情而考虑,而不是自己!”

“是,下官惭愧,下官惭愧!”闻广满面苦色地说,“下官不仅仅是推托,也是怕……”

“你怕什么?”

闻广心一横,把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

“只怕下官找不到敢来演奏这曲子的乐师,他们可都惧怕得很呢!此事又不能强行逼迫或是诱骗乐师们前来。放眼望去,恐怕在这张掖县内敢演奏这曲子的人不多!”

狄公一怔,此事他倒是没有想到。

百姓畏惧这曲子不能责怪,也不能强迫乐师克服自己的恐惧演奏,那并不是为官之道。

“大人真的想演奏这曲子?”一直在旁边没有发声的杜凡问了一句。

“是。”

“若是大人信得过草民,草民也许能找到乐师,只是未必能凑齐十五人。”

“无妨。”狄公大喜过望,他打量了一下那些乐器,“演奏编钟之人不能少,磬、钹、铙和箜篌也不能少,其余的酌情。”

杜凡也没问为什么,朝狄公施了个礼转身退下了。众人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此事本就凶险,而这杜凡也不知道能不能完全信任,一时间气氛十分沉重。

“你们何苦如此?”狄公看到他们的表情哑然失笑。

“大人,此事不妥!”沈听松言简意赅地说。

“无妨,你们可以守在门外,若有不对,便可进入!”

“您还不让我们进入这屋子?那岂不更危险!”秦凤歌叫了起来。

“正是你们在外面才安全,若是你们一起在屋中,一起着了道,那才是真危险。”

“着了道?”连沈听松都毛了起来,“您知道有可能着了道?还……”

“镇定!镇定!不会出事的。”狄公连忙安抚两人,转移话题,“你们知道为何有的乐器乐师不能缺,有的却可有可无?”

“为什么?”秦凤歌还是年轻懵懂,一下子就被狄公带跑了话题。

“给你们一个提示,那些人演奏乐器的位置!”

“在后面或是在角落里!”赫云图一下子就反应过来。

“是的,都是不惹人注意容易做手脚的地方。”

“您怀疑演奏乐器的人?”沈听松皱了皱眉,他心中知道狄公故意在带偏话题,却又无可奈何,“可是为什么不可能是在他们对面坐的那些和尚中有人捣鬼?”

“和尚们都是趺坐在蒲团上,周遭无遮无挡,只有同门。如果其中一个人有什么动作,肯定会被旁边的人发觉。”

“可是所有演奏者都死了啊,哪有为了把其他人迷昏,却把自己烧死的道理?”秦凤歌疑惑地问,“这实在是不合情理!”

这个问题狄公也没办法回答,只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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