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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批判把自己作为方法 作者:项飙/吴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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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琦:汪晖老师对您的影响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还有哪些学者曾经给您比较大的影响? 项飙:具体问题上,比如说对80年代的看法,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汪老师的视野、新的想法让我受到启发。汪老师是一个立场坚定、鲜明的学者,他的立场不是一个简单的姿态,不是标签性的东西,他对具体问题的分析是很开放的,不会有先入为主的判断。再一个是汪老师特别强调进入历史内部,这种和历史对话的方法非常敏感,又很活,看他怎么做、怎么想,对我们很有启发。 另一个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人是杜赞奇 [杜赞奇(Prasenjit Duara,1950— ),印度裔美国历史学家、汉学家。拜汉学家孔飞力(Philip A. Kuhn,1933—2016)为师,曾任教于美国芝加哥大学历史学系及东亚语言文明系。现任新加坡国立大学莱佛士人文讲座教授,兼任新加坡国立大学人文学部主任暨亚洲研究院院长。其《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曾先后荣获1989年度的美国历史学会费正清奖以及1990年度的亚洲研究学会列文森奖。] 。杜赞奇最早是因为彭湃 [彭湃(1896—1929),原名彭汉育,出生于清末广东省海丰县一个地主家庭,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之一,民国时期中国农民运动的领导人。彭湃认为土地和农民问题是1920年代初中国诸多社会问题中最根本的问题。] 而对中国发生兴趣,为什么地主家庭出身的人能够反叛自己的阶级,回家分田地搞土地改革?其实杜第一个学位学的是商学,出生在比较优越的家庭,从小喜欢音乐,也是慢慢地转变,对我们来说有很强的可学习性。 第三个对我影响很大的人,就是我在新加坡的朋友瓦妮,她比我年纪大很多,六十多岁了,没有正式的工作。原来她给一个杂志做编辑,后来经过别人的介绍,帮我编辑英文写作。她对我最大的帮助和启发,是让我看到了一种思想知识的有机性。她不是专业性的学者,但她对具体的地理、植物、医药知识和哲学、艺术都很感兴趣,对现在的政治和经济问题也有分析,很自然很贴切,对世界充满着批判性的好奇。她去看,去分析,不断地换视角,这么看又倒过来看,很有趣。她是非常另类的人。她来自非常优越的家庭,接受过很好的早期教育,原来在新加坡外交部工作,因为政治立场太左,在冷战期间强调新加坡外交要从第三世界的利益出发,高层不能容忍她,她就辞职自己做一些文艺工作,完全放弃物质生活上的追求。但她的生活有乐趣,对各种艺术有欣赏能力,让我看到艺术的重要性。 吴琦:艺术的重要性怎么说? 项飙:我蛮幸运的,原来学过画画,有一点基础,但对音乐的了解完全为零,这是短板,很难在成年后再训练。从认知科学的角度来讲,音乐跟数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为它超越文化超越语言,所以叔本华这些人都觉得音乐体现了人类大脑的某种内在结构。为什么我们所有人都会觉得某一种音乐很和谐,比如肖邦的钢琴曲,很难用别的东西来解释,似乎大脑内在结构就是这样。音乐的训练可能对大脑平衡、心理平衡都很重要。女作家伊娃·霍夫曼 [伊娃·霍夫曼(Eva Hoffman,1945— ),美籍波兰犹太裔作家。与双亲逃过纳粹大屠杀后移民加拿大,后于美国求学。曾于哥伦比亚大学、明尼苏达大学、塔夫茨大学等校任教,并曾任《纽约时报》编辑、《纽约时报》书评版主编。其著作《回访历史》2018年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小时候弹钢琴,她认为弹钢琴非常重要,是因为精确性,如果在音乐上有一点点小错误,是不能够蒙混过关的,有半个音节错了就是错了。这和数学一样。但在严格和精确的基础上,又可以有很大的发挥空间,是一种可以让人心智放松、超越语言的美。我比较强调这种精确性和严格性,对我们社会科学研究或者创造性写作、非虚构写作来说都很重要,没有精确的技术,很难达到那种看上去艺术化、有创造性的东西。任何东西都是一点一点做出来的,所以要重视创造的物质性过程。 物质性包括你在哪个空间,坐下喝什么茶,用什么纸在写。好像是布罗代尔 [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1902—1985),法国年鉴学派第二代著名的史学家,强调长段历史研究和人的物质生活变化研究。代表作品为《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等。] 也讲,看上去很大的一件事,比如全球性的远程贸易,要仔细往下看,都是由很多小的环节构成的。郑和下西洋也是一样,中国到东非去,不是一个抽象的中国和东非,那些船必须开过很多沿岸,一步一步开过来,一定要看整个物理性的过程。如果这样去想,也是一个比较好的工作方式和人生态度。 很多东西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比如法律过程、律师制度。我小时候觉得律师制度很奇怪。这个人是不是坏人已经很明显,为什么需要律师在那里辩护。但“辩”这个概念很重要,就是说一定要假设我们不知道事实的过程是怎么回事,然后通过“辩”来把事实过程明晰起来。过程明晰之后,我们可能会发现那些明显的结论可能都是错的!学术也是这样,不能靠直觉去判断,一定要去证明它,要去展示结论是怎么达到的。往往越是明显的结论,越难去证明,但是一旦证明了以后,会是很大的贡献。比如一加一等于二,怎么去证明?为什么需要证明?但证明了以后,把它过程化,会对很多基础理论产生影响。 当然我不是要过分强调程序正义,因为我在实证调查里发现,程序正义其实会被那些有法律资源的人利用,他们会操纵那个东西,但作为一个基本概念,我接受它。接受结果是因为有过程,这样我才跟结果建立了某种亲密关系,哪怕存疑。研究和人生态度也是这样,永远是一个开放的对话过程,研究就是要参与对话,改变对话的方式,提出新的对话的问题,这个过程本身最重要。 吴琦:您提到了许多左翼学者和概念,但看您之前的访谈和论述,印象中似乎没有正面地使用过左翼这个词,这可能和您的讲述方式也有关系,很少去阐述自己的立场,是没有这样的机会,还是不希望做这样的声明? 项飙:首先,我觉得没有必要在这样的意义上去谈一个总体的立场性的左翼。在很大的思想谱系里给自己定位,我一直没有这个需要,也没有这个能力。我自己的特长是很具体地进入,找一个接口,看它的矛盾。所以我的看法、想法都是跟具体的问题、对象有关。我尽量避免从立场出发看东西。我的做法是看事情本身的矛盾,这个矛盾对当局的哪些人是重要的,又一下子解释不了,那么我参与进来。 吴琦:在您试图理解他们或者进入矛盾的时候,有时也必须要选择其中某一方的视角或者立场,或者是不自觉地就更认同某一方,这种情况怎么办? 项飙:弱者和强者如果有矛盾冲突,显然每个人都会站在弱者这一边。因为我的专业工作还是社会调查、社会分析,最重要的概念是“关系”,所以我要讲的不是弱者值得保护,最重要的问题是弱者为什么弱,它显然和强者为什么强是同一个问题,必然是一个历史形成的过程。作为公民,作为一个人来讲,我的结论站在弱者这边,但我实际要花大量的时间去做的事情不是去站队。比如,弱者确实有很多毛病,说毛病不是去批评他们,是历史塑造了他们的局限。 吴琦:那您是否追求研究的批判性? 项飙:法兰克福学派 [法兰克福学派是以德国法兰克福大学的“社会研究中心”为中心的一群社会科学学者、哲学家、文化批评家所组成的学术共同体。被认为是新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支。德国法兰克福学派横跨了从法西斯主义德国到消费社会的美国这样两个典型的社会脉络,其理论诞生于1923年,最大的特色在于建立所谓的批判理论,相较于传统社会科学要以科学的、量化的方式建立社会经济等等的法则规律,他们则更进一步要探讨历史的发展以及人的因素在其中的作用。阿多诺提出的文化工业、马尔库塞提出“单向度的人”、哈贝马斯提出的沟通理性等,都是批判理论的重要概念。] 很重要,批判理论重要的一点不是把事情解释没了,相反,当人们觉得没有问题的时候,它通过解释让大家发觉这里有很大的疑问,所以要把问题解释得越来越多。当然要把复杂的问题解释得简单,让大家明白,不是搞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模糊,但是也要把原来看似比较平静、已经平衡的格局解释出有内在的矛盾、潜在的问题,点出在里面不合理的地方。这里的批判不是说批评某一个群体做得不对,有道义上的责任,而是要挑战现在形成的认知格局。我们成型的认识必然是一种主流的认识,这里就包括很强的自我批判,因为你必然也是主流当中的一部分。 吴琦:我大学时受到批判理论的影响很深,应该说影响了此后的许多选择,但最近的感觉是,上一辈批判知识分子的声音正在和青年群体失去联系,好像今天的年轻人已经不太愿意去靠近他们的世界了,也不知道怎么接近。这里面可能也有批判理论需要自我批判的部分。 项飙:你具体说一下困难是什么?是关心的内容不一样,还是方式? 吴琦:我觉得是关心的内容不同。比如学术界在讨论、关心拉美、中东发生了什么,但对年轻人来说,为什么要关心拉美,它和我个人的关系是什么,这些前提性的问题没有得到解释。在我对戴锦华老师的访谈里,她提到她第一次放弃了与年轻人沟通,因为她发现这当中出现了巨大的裂痕,现在的年轻人的个体性太强了,以至于他们的世界里容不下对他人的感知,他人只能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工具。我的判断可能没有那么绝对,但我的确感觉问题的框架变了,在我周围的环境里已经没有人谈论他人、平等、公平这些概念,或者说谈论这些概念不再是自然的事,可能还讨论爱,但也越来越特指爱情,至于亲情什么的,正在成为某种前现代的遗产或者重负了。 项飙:这也是我现在想知道更多的,青年人究竟怎么去想这些问题。首先,个体性和公共意识总是联系在一起的。有的时候这个联系不明显,我们要去找。举个“屌丝”这个说法的例子,它是很个体的,但又是完全基于平等的意识形态。他说,我是一个失败者,成为屌丝,并不是因为自己无能,而是社会如此不公,我认了,但我嘲讽你。如果在印度,低种姓的人不会称自己是屌丝,因为能够把自己叫作屌丝,其实是有能动、有力量、有批判性的。所以个人把自己定义为什么样的个体,背后都有一定的社会公共意识在里头。这里头可能就有正能量。我比较愿意去看这些正能量。当然,很多印度低种姓群体现在在政治上很强势,他们用梵文的“原住民”(Adivasis)和“分散者”(Dalit)称呼自己,体现出高度组织化的能动性。这个时候我们可能要倒过来看,看看这种已经彰显的集体性的正能量和个体日常生活怎么联结? 我们确实没有办法讨论一般意义上的平等和爱,这些都是具体的,必须要从他们的经历出发。爱情问题不能没有原则,但是只讲原则不讲具体情况你也会被搞糊涂掉。最近《四川日报》还发表了一篇特约评论员文章,担心剩女太多,说你们要求不要太高,不要太浪漫,否则永远找不到合适的,BBC还作为国际新闻报道了。但另一方面婚姻市场上又有工具化的现象,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讲,看到现在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寻找配偶时的那种现实,触目惊心。我们大学时候的爱情完全不考虑这些东西。现在青年人都觉得爱情很崇高,他们要追求,但在现实中很迷茫,要考虑这个考虑那个,于是爱情又很脆弱,像美丽的玻璃球一样容易破碎。如果我们能够提供一些语言,帮助他们把握他们生活的复杂性,看清楚主要矛盾在哪里,就能介入他们的世界,也许对他们有用。 比如柏拉图说,爱使你回归原来的人性。原来我们两个人是一体的,构成一个完整的人性,后来分开了,爱让你找回你的另一半。这听起来是很浪漫的语言,但其实跟人类学的很多想法一致。西方现代个人主义认为生活的起点是个人,然后有群体、有社会,涂尔干 [埃米尔·涂尔干(Émile Durkheim,1858—1917),法国犹太裔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与卡尔·马克思及马克斯·韦伯并列为社会学的三大奠基人,《社会学年鉴》创刊人,法国首位社会学教授。] 和莫斯 [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1872—1950),犹太人,法国人类学家,是埃米尔·涂尔干的外甥。他是现代人类学理论的重要奠基者之一,有“20世纪法国民族学之父”之称。莫斯以其渊博的民族学知识和卓越的洞见,对人类学的交换、巫术、身体等研究领域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这些人认为这些想法是西方很局限的想法,世界上很多社会根本不这么想。首先是有图腾,图腾是群体的偶像,它定义了整个群体,而只有定义好群体之后,才知道有个人。个体意识来自群体意识,群体意识是个体意识的前提而不是结果。澳大利亚的土著数牛,不是一头一头数,“一”的意思是指一群牛,指一个部落,部落里的人是一个小“一”。柏拉图的爱情概念也是说人自己本来是不完备的,一定要跟别的主体结合。 阿兰·巴迪欧 [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1937— ),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前哲学主席,欧洲研究院教授,与乔治·阿甘本和斯拉沃热·齐泽克一样,巴迪欧是大陆哲学部分反后现代主义的重要人物。] 也给我们提供了很有意思的工具,他觉得爱就是把一个随机的事件变成一种可持续性的事实,所以爱是每天的工作,一开始是一见钟情,这个火花要保护好,那是很真诚的,但关键是怎么把这个火继续烧下去。这就要讲柴米油盐、讲按揭、讲父母老了怎么办等等问题,这就是政治经济学和社会学的问题了,完全公共性的。所以从这里开始就可以杀出去,去谈你跟其他群体的关系。 对公共问题的讨论确实不能强加。年轻人没有意识到的东西,突然去讨论,他们完全有道理反感。年轻人真的不注意大议题吗?2000年《切·格瓦拉》 [《切·格瓦拉》是张广天导演、黄纪苏编剧的一部话剧,于2000年4月在北京首演。该剧以拉丁美洲革命家切·格瓦拉的生平事迹为线索,对革命者浴血换来的新世界正经历的种种变化进行了反思。该剧首演后,在社会上激起了较大的反响,并被评为当年“中国知识界十大事件之一”。] 的热潮,强烈地反映了年轻人需要一种新的话语、新的社会想象,至少是一部分青年,这非常可贵。但问题在于,它里面很多台词和讨论也不是没有问题。比如说它有一句台词说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说这些都是西方的反动的东西。问题不在于它误解了女性主义,而是如果要是抽象地去站队批判,那么就很成问题。你要谈压迫,那什么是人类社会里延续时间最长、最普遍的压迫?那就是性别的压迫。黄纪苏有一次和观众对话讲,我们既然要谈切·格瓦拉,还管你是女性男性,大家鼓掌,这个就很令人震惊,很多人完全是被一个抽象的“压迫”概念所激发,不去考虑在事实当中压迫都是以很具体的方式去实现的,包括性别、年龄…… 我那天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在印度一些农村,穷人可以挖井,富人也可以挖井,表面上看没有压迫,但有一个潜规则,富人挖的井深度是穷人的两倍,所以旱的时候,地下水全部到富人那里,只有在水非常充沛的时候,穷人才有水。井的深度这些细节是非常重要的,它是通过什么神话或者迷信的方式把这个细节落实下去,并且赋予意义,这个我们都要去调查,才知道什么是压迫。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比如在解放前的温州,出海捕鱼的渔民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不能与农民通婚,只有在非常落魄的情况下,农民才会跟渔民通婚。如果是渔民的话,女人衣服连襟的方向都是反的,要往右走,让大家远远一看就知道是贱民,分化到了这个程度。要把这些具体的东西讲出来,去考虑为什么在那样的社会里要划分得那么绝对,甚至在服饰、发髻的样式上,要故意强化出来。即使是遥远的东西,当你把它讲得具体之后,我相信大部分听众不管年轻还是不年轻都喜欢听,因为它变成了故事。热烈的话语可能过一阵就降温了,但是这些具体的故事会留在人们脑海里,会慢慢改变大家对日常生活的感知,生出一种新的“生活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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