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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乡绅把自己作为方法 作者:项飙/吴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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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琦:回到温州,我们应该再谈谈乡绅,在这里的生活体验,也是乡绅精神的来源。 项飙:乡绅精神是内心自主性的根源,那乡绅精神自己靠什么维持?就是靠这种对日常生活细节的兴趣。就像我们在温州聊松糕怎么做,鱼丸怎么揪,一步一步来,花那么多时间,这是过年全家在一起的集体劳动,也是几百年积累起来的地方文化,老百姓在这里看到很多乐趣。其实这是中国一个很可贵的东西,各个地方都不太一样。我对民间文化蛮感兴趣。 民间文化作为研究快死掉了,又突然成为人文社科里面最赚钱的学科之一,因为搞申遗、博物馆建设、地方形象研究,需要陈列和论证。我是尽量保持乐观,觉得这是好事,用这些资源去挖掘这种风俗总比没有好。关键是下一步。学者应该有打太极拳的精神,“势”很重要,汪晖老师经常讲,势是一种内在的潜力,它是不确定的,总是存在变化的可能,你要顺着这个势往一定的方向去。现在怎样能够利用民间文化研究这个资源,把它变成一种底气,不要让它仅仅变成博物馆里面的陈列。要成为一系列的叙述,一个强大的自觉,讲出来之后,能让你觉得站在这个世界上有根基,如果外面来的东西你觉得不懂,你就有勇气说不懂,说不喜欢。 这种非常细致的观察,往大了讲,蛮有安身立命的意义,让你感觉生活更有趣,不会被外在的镜像所忽悠。为什么会有这种观察?妙就妙在这里。很多人可能从来不观察。乡绅的独特性在这里。原来的乡绅有这个项目,要写地方志,所以要做这样的观察。这又回到学养的培养,这种对人对生活的好奇,不断地追问,就是作为乐趣本身。人文教育应该从这里开始。所谓知识就是对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有根有据的了解,从这里开始,去观察,去沉淀,慢慢沉淀出底气。 吴琦:之前您提到过舅舅对您影响很大,这次在温州,我见到他,果然是一个本地通,他似乎知道温州的一切是怎么构成的,真是一个具体的有乡绅感觉的例子。中国社会里其实一直有很多这样的人,散布在各行各业里,并不好统一定义他们,就是什么都知道一点,什么都能讲,而且讲得很有趣,能把生活的质感和层次讲出来。 项飙:这个质感是很重要。以前我们看地方宣传的纪录片,拍得很夸张,也介绍鱼饼怎么做,但就是没有质感,变得博物馆化。这个差别很细微,让学生去博物馆,看了之后感受不到那份质感,更加感受不到这种底气,博物馆都是有先入为主的叙述框架。我强调实证,是很典型的实证主义,一切道理都来自发生过的事情,这个显然哲学上站不住脚,因为头脑里发生过的东西也是真的发生过,但外在的东西不能够轻易被处理掉。具体的鱼饼很重要,不能够把它轻易概念化,说它是温州象征等等。你必须知道它在物理意义上怎么被做出来,才会有底气和精神。 吴琦:舅舅的表达也是非常生动的,全是口语,随口就从特别具体的事情开始,比如亲戚里的某个人、饭桌上的一道菜,立刻扯出一个故事或者地方知识的网络。我能够感觉到这种描述对您的影响,而现在我们想要掌握这种描述能力的话,需要很多的训练。 项飙:非常难。我在牛津带学生,就是希望他们能够把身边的事情讲清楚,然后把他们要研究的事情讲清楚,实证的能力就在这里。我这个舅舅,早年做外加工,温州有很多小商品生产者委托他加工一道工序,他买一架机床,在自己的厨房做,跟我舅妈一起,后来雇了两个人。他非常辛勤地工作,同时大脑里面充满这么丰富的知识,对生活有那么细致的观察。我妈妈说他小时候擦玻璃窗的时候永远擦不完,因为是用报纸擦,他一看见字就开始读。很可惜的是他的教育中断了,这样的人在中国太多了。 吴琦:回到温州见到家人、同学,对您的哪方面刺激比较大?特别是和北京相比。 项飙:会给我恍如隔世的感觉,这本身可以让我醒着(aware),让我知道世界有很多面。再一个,跟同学跟家人聊天,可能会提醒我做得更加有机。其实我还是一个比较书呆子的人,虽然我讲话尽量用白话。比如昨天同学聚会,有不少关于男女关系的玩笑,平时我们很少听到,也不知道怎么参与。注意到这一层,对人类学家是蛮重要的,因为普通人大量的日常交流是这种玩笑,没有实际的意义,而男女关系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一块,不管有影没影。所以要提醒自己,大家有不同的交流方式。 这里也让我想到为什么男女关系会变成一种调侃,变成同学交流中重要的内容和线索。这可能跟年纪有关系,在中国,四五十岁已经到了一个“去性别”、“超性别”的年龄,孩子已经都大了,已经不讲当年初恋啊那些事,但又有点怀念青春。我不记得过去大家会讨论这些事。 另外这和我们对性关系、性别关系的认识都有关。比如在西方,这些玩笑在我们同学这样的社会阶层是不可想象的,特别是男女同学都在一起的时候。在他们看来,性关系是很直接的事情,不需要遮掩,所以也不用到一定年龄说出来。你要跟一个西方人开这样的玩笑,像吃豆腐之类,他第一反应是你在讲一个事实,能把他吓死。然后你说,不用怕,只是个玩笑,他就更糊涂了,对他们来说这没有什么好笑的。但我们讲出来是有一种解放感,然后这个解放感会在群体里形成特殊的亲密感,所以有趣。这类玩笑在印度、日本也不太可能,要看具体的圈子。这又和对性别关系的理解有关。在中国的同学聚会上,男女同学的声音分贝、饮酒量的分布是非常平等的,但女性也普遍地接受特定的性别角色,对有歧视性的玩笑并不在意,她们甚至会用很强势的口吻教育你去接受主流的性别角色。大家同时既是小媳妇又是强悍的婆婆,过小媳妇的日子,说强婆婆的话。所以性别关系既是很平等的,又是不平等的。 吴琦:在这样的饭局或者社交场合里面,您是一个积极的参与者还是旁观多一些?会不会有一些社交的压力? 项飙:在旁边努力笑。当然在饭局里面我会被认为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从外国回来,所以我不会被冷落,但是也参与不太进去。这个蛮重要的,直接感知一下社会场是怎么构造出来的。也不构成压力,对我也是一个好的观察。我近些年融入群体的能力有些下降,可能是精力问题,因为这挺需要精力的。在这方面我比较幸运,我不是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可能就很封闭,来往的朋友同事可能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交往的能力更差。 有的时候,这种交流会给我非常有意思的线索。昨天吃饭的时候,大家讨论要不要把孩子送出国这个事,一个同学说,最近有人发了一个帖子,也是同学圈里的人,说还是该出国,但出国之前孩子一定要有过初恋,他说,因为有过初恋就说明他/她是“正常”的,出国之后就不用担心。男同学都认同,有两个女同学不同意。有个女同学说,如果真的不是异性恋取向,只能接受,晚接受不如早接受。那个男同学就说,去外面学坏了,你肯定是不可能接受的,哪天女儿出去,要带一个印度人、阿拉伯人或者黑人回来,你肯定不高兴。结果这位不介意同性恋的女同学对这点倒同意。我很好奇,问她阿拉伯人、印度人哪里不好,她说是智商问题,亚洲人和犹太人的智商是110,在美国的黑人是90,在非洲的黑人是80。这样的讨论对我有启发,背后的意思蛮丰富,直接联系到我的课题“人的再生产”,联系到前面我们讲的流动性和保守性的紧密联系,在流动的过程中保守性是如何出现的。 吴琦:这些都成了研究的原材料。 项飙:与其说是一个搜集材料的场合,不如说是一次学习。你要去理解每个人的合理性在哪里。我觉得这种社交比圈子更有趣,虽然有点不舒服,但有意思,因为它给你的刺激更大。知识分子圈里的交流更多的是自我认证,互相认证,跟你那天在研讨会上讲得很像,大家都没有把自己在同学会上的那种行为亮出来,那种“亮出来”非常有趣。 我有一个姨,原来在校办工厂,后来去了镇上一个牛皮收购站,再后来开面馆,干了很长时间,她有时候也会给我启发。冯客 [冯客(Frank Dikötter,1961— ),荷兰学者,现任香港大学历史系讲座教授,教授中国近代史。] 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课题,提及不少材料是关于“大跃进期间”干部开会消费掉多少牛肉、米饭、茶叶,数据讲得很清楚。我姨夫在吃饭的时候说过去吃不饱,说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农民自己种地居然吃不饱饭,我第一反应就说起冯客的这个研究,根据现在档案里面的发现,某个会议上吃了多少。我姨马上说了一句话,她说这不是吃了,都拿回家了。这个非常直观的反应,一下子有两条信息在里面:第一条,她没有反驳征收和饥荒的关系;第二条,不像冯客认为的那样,这些官员非常腐败、贪婪,吃得多,其实可能是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拿回家了。这也是一种再分配,把它从底下抽取出来,在高层再分配,在干部的家族里再分配。这个跟我原来想象的开会的时候花天酒地这种恶劣的行为不一样。这个判断非常精准,在那个时候不可能浪费掉,也不可能自己撑着吃掉、挥霍掉,可能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再分配,或者逆向的再分配。这一下子就把体制是怎么运行的丰富性凸显出来了。 这种对日常生活的耐心和放松,在北京感受不到。北京是大城市,你不管跟谁说话,语言都非常统一。温州不一样,温州话就是比较怪的,很多不能直接翻译成普通话,这可能造成人们思维的相对独立。再一个,温州和体制有距离感。如果没有距离感,或者就替那个体制辩护,或者相反,把当时的干部想象成像野兽一样贪婪的人,都太简单。距离感产生了精确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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