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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墓地来者不拒悲惨世界 作者:维克多·雨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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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何进入修道院 按照割风的说法,冉阿让“自天而降”,正是掉进了这所修道院里。 他从波龙索街拐角翻墙进入园子。他所听见的午夜仙乐,正是修女们唱的早弥撒;他在黑暗中窥探的那座大厅,正是小礼拜堂;他瞧见趴在地上的那个幽灵,正是行大赎礼的修女;他觉得十分怪异的铃声,正是系在园丁割风伯膝上的铃铛。 珂赛特睡下之后,正如我们见到的那样,冉阿让和割风对着一炉木柴的旺火,喝了一杯葡萄酒,吃了一块奶酪。过后,他们便分头躺在就地铺的干草上,因为破房里只有一张床,让珂赛特占用了。冉阿让合眼之前说了一句:“从今往后,我得留在这里了。” 这句话在割风头脑里闹腾了一夜。 老实说,他们二人谁也没有睡着。 冉阿让感到自己已被发现,沙威正在穷追不舍,他明白他和珂赛特一回到巴黎街头,就全完了。狂风骤起,既然把他吹到这所修道院里,他就只有一个念头:留在这里。然而,对于落到他这种境地的不幸者来说,这所修道院既是最危险的地方又是最安全的地方。说最危险,是因为此地男人不得入内,违犯者一经发现,就会以现行罪犯论处,而冉阿让只差一步,就会从修道院进入监狱;说最安全,是因为只要获准留在这里,谁还会来寻找他呢?住在一个绝无可能的地方,倒是万全之计。 割风那边却伤透了脑筋,心中开始承认他全然摸不到头脑。围墙那么高,马德兰先生是怎么进来的呢?没人敢翻修道院的围墙。还带了个孩子,是怎么进来的呢?怀里抱个孩子,不可能翻越陡立的墙壁。那是谁的孩子?两个人从何处来?割风来到修道院之后,从未听人提过海滨蒙特伊,根本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看马德兰老爹的那副神态,割风也不敢开口多问,况且他心中暗想:“绝不能盘问一个圣徒。”在他的心目中,马德兰先生始终保持全部威信。冉阿让倒是透露了几句话,园丁觉得可以这样推断,也许由于时世艰难,马德兰先生破了产,遭受债主的追逼;也许他牵连到一个政治案件中,不得不躲起来。若是这种情况,割风决不扫兴,他跟许多北方农民一样,内心里还是波拿巴分子。马德兰先生要藏身,选中修道院当避难所,要留下来是自然的事情。然而,令割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马德兰先生到这里,还带了一个小姑娘。割风看得见他们,摸得着他们,还同他们说话,可就是不相信这是真的。割风的破屋里出了不可理解的怪事。他胡猜了一通,仍不得要领,只明确一点:马德兰先生救过我的命。明确这一点就足以令他下定决心。他心里暗想:“现在该轮到我了。”他还在头脑里补充一句,“当初要钻到车下才能救我时,马德兰先生可没有想这么多。”于是,他决定搭救马德兰先生。 然而,他心中还是提出种种疑问,并一一给予回答:“他对我有了恩情之后,若是成了盗匪,我该不该救他呢?还是要救的。他若是成了杀人凶手,我该不该救呢?既然他是个圣徒,我该不该救?还是要救的。” 不过,要让他留在修道院里,这是多大的难题啊!面对这种近乎虚幻的意图,割风决不退缩,这个来自庇卡底的可怜农民,只有一颗忠心、一个良好愿望,还有这次用来见义勇为的乡下老头的那点精明,舍此别无梯子,但还是要攀登修道院无法逾越的障碍,翻越圣伯努瓦教规所构成的悬崖峭壁。割风伯这个老汉,自私了一辈子,到了晚年,腿也瘸了,身体也残废了,在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盼头,倒觉得感恩图报还有点意思,看到一件义举可为,就冲上去,就好像一个人在临终时,伸手摸到一杯从未饮过的美酒,便贪婪地喝下去。还应当补充一点,多年来他在修道院呼吸的空气,已然磨灭了他的个性,最终使他感到,无论如何要干一件好事。 因此,他下了决心,要全心全意为马德兰先生效劳。 刚才我们称他为“来自庇卡底的可怜农民”,称呼虽恰当,但并不完全。故事叙述到这里,有必要略微描绘一下割风伯的相貌。他原是农民,务农之前在公证事务所干过事,这就给他的精明增添了诡辩,给他的天真增添了敏锐。由于种种原因,他在职业生涯中失意,丢掉事务所的差事使,沦为车夫和苦力。他赶车时虽然挥着鞭子骂骂咧咧——对牲口似乎必须如此——但他在内心里始终是个公证事务员。他天生脑瓜儿挺灵,说话不像“俺哪”“咱哪”那么土气,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这在乡村极为罕见,其他农民提起他来都说:“他讲话就跟戴礼帽的先生差不多。”割风这种人,的确是上世纪的挖苦话所称的“半城晶半乡坯”;或在平民圈子里,用贵族城堡掉到普通茅屋的隐喻牙慧,给他贴上这样的标签:“有点乡巴,有点市井;胡椒和盐巴。”割风这个可怜的老家伙,尽管命不好,多灾多难,到了穷途末路,但他还是个直性子人,干事十分痛快;一个人有了这种可贵的品质绝不会变坏。他从前也有过缺点和恶习,但那只是表面现象。总之,他的面相能给仔细观察的人以好感。老人的额头上,没有一条显示残忍或愚蠢的凶纹。 割风伯琢磨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睁开眼睛,瞧见马德兰先生坐在草铺上,正注视着珂赛特睡觉。割风翻身起来,说道:“现在,您人在这儿了,要怎么办才能再进来呢?” 这句话概括了当时的处境,把冉阿让从沉思中唤醒。 两个老人开始盘算。 “首先,”割风说,“您不能从这房中跨出一步。您和小丫头都一样。跨进园子一步,我们就全完蛋了。” “不错。” “马德兰先生,”割风又说,“您来的这时候好极了。我是说糟极了,有一位嬷嬷病得厉害。这样,别人就不大注意我们这边的事了。看样子她快死了。她们正在做四十小时的祈祷。整个修道院一片混乱,大家都在忙这事儿。要走的那位嬷嬷是一位圣女。其实呢,我们这儿的人全是圣徒,那些修女和我们只有一点儿差别:她们说‘我们的修室’,而我说‘我的窝’。要为快断气的人祈祷,等人死了还要祈祷。今儿一整天,我们待在这儿会很安稳,明天就说不准了。” “可是,”冉阿让指出,“这所房子缩在墙角里,前面有废墟遮着,还有树木,修道院那边的人根本看不见。” “我还可以补充一点,修女从不过这边来。” “那还有什么说的?”冉阿让说道。 加重语气的这句问话表示:“我觉得可以躲在这里。”割风回答了这个疑问:“还有小的。” “什么小的?”冉阿让又问道。 割风正要开口解释,一口钟响了一声。 “那修女死了,”他说,“这是丧钟。” 他示意让冉阿让听。 钟又敲响第二声。 “这是丧钟,马德兰先生。那钟要一分钟一分钟地敲下去,持续二十四小时,直到出殡,遗体运出礼拜堂。喏,又敲了。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只要有一个皮球滚过来,她们就不管什么禁令,全跑过来,到处乱翻乱找。就是那些小鬼头,那些小天使。” “谁呀?”冉阿让问道。 “那些小丫头。哼,她们很快就会发现您,会叫起来:‘咦!有个男人!’ 不过,今天不会有危险,她们没有课间休息,要祈祷一整天。您听钟声,我不是跟您说过,一分钟敲一下。这是丧钟。” “我明白了,割风伯。这里有寄宿学生。”同时,冉阿让心中暗道,“这样,珂赛特的教育也没问题了。” 割风高声叹道:“唉!有那些小姑娘!她们会围住您吵吵嚷嚷!她们会逃开!男人在这里,就等于瘟疫。您也看到了,她们对我就像对待猛兽,腿上系了个铃铛。” 冉阿让愈加陷入沉思。“这所修道院能救我们!”他自言自语。接着,他提高声音,“是啊,难就难在怎么才能留下。” “不,”割风说,“难在怎么出去。” 冉阿让立刻感到周身血液涌进心房。 “出去!” “对,马德兰先生,您得先出去,才好重新进来。” 割风等着一声丧钟敲过,才接着说:“不能就这样,让人发现您。您是从哪儿来的?在我看来,您是从天而降,因为我认识您;可是那些修女可有规矩,只让人从门进来。” 突然,另外一口钟敲出相当复杂的声响。 “哦,”割风说,“这是召集参事嬷嬷的。她们要开会。每次有人死了就要开会。她是天刚亮死的。天亮死人是常见的事,真的,您是打哪儿进来的?为什么就不能打那儿出去呢?喏,倒不是追问您,您是打哪儿进来的呢?” 冉阿让的脸唰地白了。一想到再翻墙跳回那条可怕的街道,他就不寒而栗。一旦逃出虎啸狼嚎的森林,又有朋友劝你再回到林子里,你想想那是什么感觉。冉阿让想象得出,这个街区仍布满警察,到处明岗暗哨,一个个可怕的拳头伸向他的衣领,也许沙威就在街口的拐角上。 “不行!”他说道,“割风伯,就当我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这我相信,这我相信。”割风又说,“这话不用您对我讲。慈悲的上帝大概把您抓在手掌上,仔细瞧了之后,又把您放下来了。不过,上帝本来要把您投进修士院,不料投错了。喏,又是几声钟响,是让门房去市政厅登记,好让人去通知法医来验验死者。这些,就是人死了要搞的仪式。那些善良的嬷嬷,不喜欢接待那种人。一名医生,什么也不信。他要掀开面纱,有时甚至还掀开别的什么。这回,她们这么快就通知医生啦!这里边有什么奥妙呢?您这小丫头还在呼呼大睡。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珂赛特。” “是您的闺女?看样子,您大概是她爷爷吧?” “对。” “对她来说,从这里出去好办,我有一道便门通往大院。我一敲门,门房就把门打开。我背上背篓,小丫头就躲在篓子里。我出门。割风老头背着篓子出门,这是极平常的事。您嘱咐小丫头一句,在篓子里老实待着别吭气。她头上盖一块油布。不用多一会儿,我就能到绿道街,把她放在一个好朋友家。那是个开水果店的老太婆,耳朵聋,家里有张小床。我会对着那卖水果的婆子耳朵喊,小丫头是我的侄女,要她照看到明天。接着,您再带小丫头回来。可是您呢,您怎么出去呢?” 冉阿让点了点头。 “还不能让人看见我,关键就在这儿,割风伯。您让珂赛特躲进背篓里,盖上油布,也给我想个办法出去吧。” 割风用左手中指搔了搔耳根,表明十分为难。 第三阵钟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验尸医生要走了,”割风说,“他检查过了,说一句:‘她死了,没错。’等医生签发了上天国的通行证,殡仪馆就派车送一口棺木来。死的是老嬷嬷,就由老嬷嬷入殓;死的是修女,就由修女入殓。然后,由我去钉上棺木。这也是我做园工的职责。园工也多少是个掘墓工人。尸体停放在临街的礼拜堂的一间矮厅里,除了验尸的医生,别的男人一概不准进去。我和殡仪馆的送葬工都不算男人。我到那间矮厅里钉上棺木,殡仪馆的送葬工前来抬走,车夫鞭子一挥!人就这样上天国去。送来一口空箱子,装进点东西再运走。这就是所谓埋葬。‘出自深处。’[原文为拉丁文成语。]” 一束横射过来的阳光拂着珂赛特的脸,她还在睡梦中,微微张开口,仿佛一个天使在饮阳光……冉阿让转而凝视她,不再听割风讲了什么。 没人听,并不是住口的理由,厚道的老园工仍滔滔不绝,平静地讲下去:“在伏吉拉尔墓地上挖个坑。听说,要取消伏吉拉尔墓地了。那是块古老的墓地,不合规格,外形不一致,该退休了。真可惜,那块墓地很方便。那儿有我的一个朋友,梅斯天老头,是个掘墓工。这里的修女受到优惠待遇,在天黑的时候送到那块墓地。这是警察局专门为她们做出的一项决定。真的,从昨天起,发生了多少事啊!受难嬷嬷死了,而马德兰老爹……” “埋葬了。”冉阿让苦笑着说。 割风接过这句话:“嘿!您若是在这儿待下去,那真的就埋葬了。” 第四阵钟声响了,割风连忙从钉子上取下拴铃铛的皮带,又系在膝上。 “这次是叫我了。院长嬷嬷叫我去。好家伙,皮带扣针扎了我一下。马德兰先生,您别动窝儿,等着我。那边有什么事儿了。您若是饿了,这儿有葡萄酒、面包和奶酪。” 他走出房门时还连声说:“来啦!来啦!” 冉阿让目送他拐着腿匆匆穿过园子,边走边望两旁的瓜田。 割风一路铃声不断,吓得修女们纷纷逃窜,不到十分钟,他就轻轻敲了一下门,有人柔声答道:“永远如此,永远如此。”表示“请进”。 那是接待室的门,是派活儿时专门接待园工的,隔壁便是会议室。院长坐在接待室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正等着割风。 二 割风为难 具有某种性格和从事某种职业的人,尤其是神甫和修士修女,一遇到紧急情况,神情就会显得十分紧张和严肃,这是相当特别的现象。割风进门的时候,就看见院长脸上露出了这两种表情。院长纯洁嬷嬷,原是才貌双全的德·勃勒默尔小姐,平时总是一副快活的神态。 园工敬畏地施了个礼,站在门口。院长正拨弄念珠,抬起眼睛,说道:“噢,您来了,割伯。” 修道院里已经习惯用这种简称了。 割风又施了个礼。 “割伯,是我叫您来的。” “我来了,尊敬的嬷嬷。” “我要同您谈谈。” “我也有点事儿,要跟十分尊敬的嬷嬷谈谈。”割风壮着胆子说,而心里却直打鼓。 院长注视着他:“哦!您要向我反映什么情况。” “有个请求。” “那好,您说吧。” 割风老头从前当过公证事务员,是那种沉得住气的乡下人。几分无知加几分机灵,就形成一股力量;别人不防备,不觉就进了圈套。割风住进修道院两年多,给人的印象不错。他一直独来独往,除了忙着侍弄园子,几乎没有别的事可做,不免产生了好奇心。他远远望着那些戴着面纱的女人,在他眼前像影子似的来往忙碌。他注意凝望和洞察,久而久之,终于看到那些鬼影又恢复了血肉之身,那些死者又全活了。他就像聋子而目力越看越远,又像瞎子而听力越发敏锐。他极力识辨各种钟声的含义,终于完全掌握了,结果这所谜一般沉闷的修道院,什么事也瞒不过他了;这个斯芬克斯[斯芬克斯是希腊神话一个雌性的邪恶之物,代表着神的惩罚。赫拉派斯芬克斯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悬崖上,拦住过往的路人,让人猜谜,猜不中者就会被它吃掉。]把全部秘密都灌进了他的耳朵里。割风无所不知,却只字不提,这就是他的乖巧之术。全修道院的人都以为他愚笨,这在宗教上是一大优点。参事嬷嬷都很器重割风。他是个难得的哑巴,能赢得别人的信赖。而且,他很守规矩,除非果园菜地上有非办不可的事,平时轻易不出门。他谨慎的作风也是公认的,但他还是能向两个人套出话来:修道院里的门房,了解接待室里发生的奇事;墓地里的掘墓工,了解丧葬中的怪事。因此,他就像有了两盏灯照着那些修女:一盏照生,一盏照死。然而,他绝不胡来。修道院的人无不看重他。年迈,腿瘸,眼神儿不好,耳朵可能还有点背,这么多长处!很难找到可以替代他的人。 老头子觉出受人重视,便信心十足,对尊敬的院长讲了一大套话。这套话有鲜明的乡村特点,相当含混,又极为深刻,拉拉杂杂地谈到他的年纪、身体的残疾,谈到岁月不饶人,此后加倍成为他的负担,而要干的活计不断增加,园子又很大,有时晚上还得干活,例如昨天夜晚,他就趁着月亮地,给瓜秧盖草垫,在绕来绕去后引出了这句话:他有个兄弟——(院长动了一下)——那兄弟年纪可不轻了——(院长又动了一下,却是放心的表示)——如果这里愿意要的话,他那兄弟可以来跟他住在一起,帮着干活,那兄弟是个出色的园艺工人,能给修道院出大力气,干活比他强多了;否则的话,如果修道院不要他兄弟,他作为兄长,感到身体垮了,干活力不从心,就得说句对不起的话,只好离开了——他兄弟身边有个小姑娘,也要带来,在修道院里培养她信奉上帝,也许有一天,谁说得准呢?她会当修女的。 等他讲完,院长就停止了数念珠的动作,对他说道:“今天晚上之前,您能弄来一根粗铁棍吗?” “干什么用?” “当撬棍。” “好吧,尊敬的嬷嬷。”割风回答。 院长没有再讲什么,起身走进隔壁房间。隔壁是会议室,参事嬷嬷可能聚在那里了。割风独自留在接待室。 三 纯洁嬷嬷 大约过了一刻钟,院长回来,又坐到那张椅子上。 这两个对话的人似乎各有所思。我们尽量记录下来二人的对话。 “割伯?” “尊敬的嬷嬷?” “您熟悉礼拜堂吧?” “我在那儿有个小隔间,能听弥撒和日课。” “您进入唱诗室干过活吧?” “去过两三次。” “这回要撬起一块石板。” “重吗?” “就是祭坛旁边的铺地石板。” “盖地窖的那块石板?” “对。” “这种时候,最好有两个男人。” “升天嬷嬷会来帮您,她跟男人一样强壮。” “一个女人怎么也不如男人。” “只能有一个女人帮您,各尽所能吧。堂·马毕雍[堂·马毕雍(1662—1707),法国本笃会修女。她致力于搜集手迹,发表了圣贝尔纳的著作。]发表了圣贝尔纳的四百一十七封书信,而梅洛努斯·荷尔梯乌斯只发表了三百六十七封,我不能因此就鄙视梅洛努斯·荷尔梯乌斯。” “我也不会。” “可贵的是各尽其力。一所修道院不是一个工场。” “一个女人也不是一个男人。我那兄弟非常强壮!” “您还得弄一根撬棍。” “那种门,只能用那种钥匙。” “石板上有个铁环。” “我把撬棍插进去。” “那石板是可以转动的。” “很好,尊敬的嬷嬷。我会打开地窖。” “另外还有四名唱诗嬷嬷协助您。” “地窖打开之后呢?” “还要重新盖上。” “这样就完事啦?” “不。” “指示我怎么干吧,极为尊敬的嬷嬷。” “割伯,我们很信赖您。” “我在这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而且什么也不讲。” “是的,尊敬的嬷嬷。” “等地窖打开……” “我再重新盖上。” “不过,盖上之前……” “怎么样呢,尊敬的嬷嬷?” “要放进去一点东西。” 双方默然半晌。院长咬了咬下嘴唇,仿佛在犹豫,随后终于打破了冷场。 “割伯?” “尊敬的嬷嬷?” “您知道,今天早晨一位嬷嬷去世了。” “不知道。” “难道您没有听见敲钟?” “在园子的最里面,什么也听不见。” “真的吗?” “召唤我的钟声,我也是勉强听见的。” “她是天刚亮时去世的。” “难怪,今天早晨,风不是往我那边刮的。” “是那位受难嬷嬷。一个得福的人。” 院长住声了,嘴唇嚅动了一会儿,仿佛在默念一段祷文,然后又说道:“三年前,一个冉森派教徒,德·贝图纳夫人,仅仅看见受难嬷嬷祈祷,就皈依了正宗。” “不错,现在我听见丧钟了,尊敬的嬷嬷。” “嬷嬷们把遗体抬到通往礼拜堂的太平间里。” “我知道。” “除了您,任何男人都不许,也不应该进入那间屋。您要好好照看。太平间里若是放进去个男人,那可就热闹啦!” “更是常事儿!” “啊?” “更是常事儿!” “您说什么?” “我说更是常事儿。” “比起什么更是常事儿?” “尊敬的嬷嬷,我没说比起什么更是常事儿,我只说更是常事儿。”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为什么您说更是常事儿?” “是按照您的说法,尊敬的嬷嬷。” “可是,我没有讲更是常事儿。” “您没有讲出来,但是我讲出来了,是按照您的说法。” 这时,钟报响九点。 “早晨九点钟,每时每刻都要赞美和崇拜祭坛上最神圣的圣体。”院长说道。 “阿门。”割风说。 报时钟响得正是时候,打断了“更是常事儿”的讨论。若不是响起报时钟,院长和割风恐怕永远也理不清这团乱麻。 割风擦了擦额头。 院长又默念了一小会儿,大概是在圣祷,继而提高声音说:“受难嬷嬷生前感化了不少人,死后还会显灵的。” “她肯定能显灵!”割风答道,同时挪动一下瘸腿,运了运劲儿,免得再出差错。 “割伯,多亏了受难嬷嬷,整个修道院都得到祝圣。当然,并不是人人都像贝吕勒红衣主教那样,在正做圣弥撒时咽了气,口中念着‘以此祭献……’[祝圣祷词开头语,原文为拉丁文。]时灵魂升天。不过,受难嬷嬷尽管没有达到那么大程度的幸福,她的死也是弥足珍贵的。直到最后的时刻,她的神智还十分清晰。她跟我们说话,继而又跟天使说话。最后,她把遗言留给我们。假如您更虔诚一点,假如您能进入她的修室,她摸一摸就会治好您的腿。她面带笑容,让别人感到她在上帝身上复活了。她的亡逝中有天堂的影子。” 割风以为讲完了一段悼词,便说了一句:“阿门。” “割伯,应当实现死者的遗愿。” 院长拨动了几个念珠。割风沉默不语。她接着说道:“就这个问题,我请教了好几位神职人员,他们为耶稣基督效力,撰写教士生平,而且成绩卓著。” “尊敬的嬷嬷,在这里听丧钟,比在园子里清楚多了。” “况且,她不止是个死者,而是个圣徒。” “同您一样,尊敬的嬷嬷。” “她在自己的棺木里睡了二十年,那是我们的圣父庇七世特许的。” “正是他给皇……布奥拿巴特加冕。” 割风这样一个机灵的人,回忆起这事太不适宜了。幸好院长凝神思索,没有听见。她继续说道:“割伯?” “尊敬的嬷嬷?” “卡帕多基亚[卡帕多基亚,土耳其地区名,6世纪末成为基督教的一个中心。]的大主教圣第奥多尔,要求在他的墓上只写一个词:Acarus[拉丁文,意为螨属类,如疥虫,寄生在人或动物体内。],这词的意思是蚯蚓。别人照办了。这可是真的?” “是真的,尊敬的嬷嬷。” “阿奎拉[阿奎拉,意大利城市名。]修道院院长,那位幸福的梅佐卡纳,要求把他埋葬在绞刑架下。这事照办了?” “是的。” “台伯河入海口的港口主教圣特伦梯乌斯,要求在他的墓碑刻上弑君者坟冢上的标志,以期过往行人唾他的坟墓。那也照办了。应当遵从死者的遗愿。” “但愿如此。” “贝纳尔·吉道尼,出生在法国的蜂岩附近,到西班牙的图伊当主教,可是人们不顾卡斯蒂利亚[西班牙地区名,历史上曾为王国。]国王的禁令,还是按照他的遗命,把他的遗体运到利摩日城的多明我会[多明我会,亦称“布道兄弟会”。会士均披黑色斗篷,因此称为“黑衣修士”,以区别于方济各会的“灰衣修士”和加尔默罗会的“白衣修士”。天主教托钵修会的主要派别之一。]教堂。能说这不对吗?” “当然不能,尊敬的嬷嬷。” “这件事,普朗塔维·德·拉弗斯证实了。” 院长又默然拨了几个念珠,才接着说道:“割伯,受难嬷嬷在那棺木里睡了二十年,要装殓在那里面。” “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那里接着长眠。” “要我把她钉在那口棺木里吗?” “对。” “把殡仪馆的那口棺木撂在一边?” “正是。” “我遵从非常可敬的修道院的命令。” “四名唱诗嬷嬷会协助您的。” “钉棺木吗?用不着她们当帮手。” “不。是要帮您把棺木放下去。” “放哪儿去?” “放进地窖。” “什么地窖?” “祭坛下面的。” 割风不禁一抖。 “祭坛下面的地窖!” “祭坛下面的地窖。” “可是……” “您要弄来一根铁棍。” “嗯,可是……” “您把撬棍插进铁环里,掀起石板。” “可是……” “应当遵从死者的遗愿。葬在礼拜堂祭坛下的地窖里,绝不送到凡尘去,死后留在她生前祈祷过的地方,这就是受难嬷嬷最后的遗愿。她向我们提出请求,也就是说发出命令。” “可这是禁止的。” “人禁止,上帝却命令。” “万一走漏了风声呢?” “我们信赖您。” “噢,我呀,我是你们墙壁上的一块石头。” “已经召开了会议,我刚才还征询了参事嬷嬷的意见,她们经过辩论,决定按受难嬷嬷的遗愿,把她装殓在她的棺木里,埋葬在祭坛下面。您想一想,割伯,这里会显灵的!对我们修道院来说,这将多么为上帝增光啊!显灵,往往是从坟墓里发生的。” “可是,尊敬的嬷嬷,万一卫生委员会的人员……” “圣伯努瓦二世,在丧葬问题上,就抵制了君士坦丁·波戈纳图斯[即君士坦丁四世(654—685),拜占庭皇帝。]。” “然而,警察分局局长……” “科诺德麦尔,君士坦斯帝国时期进入高卢的德意志七王之一,特谕承认修士葬在修道院的权利,也就是说可以葬在祭坛下面。” “可是,警察局的探长……” “在十字架面前,人世无足挂齿。查尔特勒修会第十一任会长马尔丹,为他的修会选定这句箴言:‘天翻地覆,而十字架独立。’[原文为拉丁文。]” “阿门。”割风说了一句,每次他听人讲拉丁语,就用这种办法应付。 沉默过久的人,无论遇到什么对象都足以宣泄一番。古代雄辩术大师吉姆纳托拉斯出狱那天,体内积满了两刀论法和三段论法,碰见一棵大树便停下来高谈阔论,极力说服那棵大树。同样,院长平时受沉默堤坝的遏制,水库中积蓄过满,也像开了闸门似的,起身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我右首有伯努瓦,左首有贝尔纳。贝尔纳是何许人?是克莱尔伏修道院的第一任院长。勃艮第地区的方丹因见他出生而成为福地。他父亲叫特斯兰,母亲叫阿莱特。他到锡托创业,到克莱尔伏发展,由索恩河畔沙隆的主教纪尧姆·德·香波任命为修道院院长。他有过七百名初修生,创建了一百六十所修院;1140年在桑斯的主教会议上,他驳倒了阿贝拉尔,还驳倒了皮埃尔·勃吕伊及其门徒亨利,以及所谓使徒派的另一伙旁门左道;他驳得阿尔诺·德·勃雷斯哑口无言,痛斥屠杀犹太人的和尚拉乌尔;1148年,他控制了在兰斯举行的主教会议。他提议惩处了普瓦捷的主教吉勒贝尔·德·拉波雷,惩处了艾翁·德·莱图瓦勒,调解了王公之间的纠纷,开导过国王青年路易[即路易十二(1120—1180),法兰西国王(1137—1180在位)。],辅助过教皇欧仁三世,整顿过圣殿,倡导过十字军,一生中有二百五十次显圣,甚至有一天连续显圣三十九次。伯努瓦是何许人呢?是蒙迦散的长老,是圣修院的第二创建者,他是西方的巴西勒[圣巴西勒(329—379),希腊教会主教,他大大促进修会的发展。]。他创立的修会,培养出四十名教皇、二百名红衣主教、五十名长老、一千六百名大主教、四千六百名主教、四位皇帝、十二位皇后、四十六位国王、四十一位王后、三千六百名敕封的圣徒;这个修会延续至今,已有一千四百年[以上数字全夸大了。修会创建于6世纪初,至19世纪初,仅有1300年历史。]。一边是圣贝纳尔,另一边是什么卫生委员会的人员!一边是圣伯努瓦,另一边是什么路政检查员!国家、路政、殡仪馆、规章、行政机构,难道我们管那一套?行人看见他们是如何对待我们的,都会感到气愤,我们连化作尘埃献给耶稣基督的权利都没有!你们那卫生委员会,是革命党的发明。上帝还要受警官的管制,这是什么世道。别说了,割伯!” 割风挨了这阵大雨浇泼,不大自在。院长继续说道:“修道院处理丧葬的权利,不容任何人怀疑。唯独极端派和信仰不定者,才怀疑这种权利。我们生活在一个混乱的时代。该知道的事全然不知,不该知道的事又全知道。卑鄙下流,亵渎宗教。今天,许多人分不清两个贝尔纳:一个是无比伟大的圣贝尔纳,另一个则是所谓穷苦天主教徒派的贝尔纳,即生活在13世纪的一个善良教士。还有些人,居然亵渎天主,将路易十六的断头台和耶稣基督的十字架相提并论。路易十六不过是个国王。我们可要当心天主啊!现在也不管公道不公道了。伏尔泰的名字众所周知,而凯撒·德·布斯[凯撒·德·布斯(1544—1607),法国传教士,将天主教兄弟会引入法国。]的名字却无人知晓。殊不知凯撒·德·布斯得了真福,伏尔泰则是个不幸者。前任大主教,佩里戈尔的红衣主教,竟然不知道查理·德·孔德朗继承了贝吕勒,弗朗索瓦·布尔果安继承了孔德朗,让-弗朗索瓦·色诺继承了布尔果安,而圣玛尔特的父亲又继承了让-弗朗索瓦·色诺[贝吕勒、查理·德·孔德朗、弗朗索瓦-布尔果安、让-弗朗索瓦·色诺、圣玛尔特,是奥拉托利会自创建起直到17世纪末的历届会长。]。大家知道戈东神甫这个名字,并非因为他是奥拉托利会的三个倡导者之一,而是因为那名字成为信奉新教的国王亨利四世的骂人话[法王亨利四世骂人时常说“我否认天主”,后来接受忏悔师戈东的建议,改说“我否认戈东”。戈东由此出了名。]。圣弗朗索瓦·德·撒勒能得到上流社会的青睐,是因为他赌博善于作弊。再者,还有人攻击宗教。为什么呢?因为有过坏神甫,因为迦普的主教萨吉泰尔和昂勃兰的主教萨洛讷是兄弟,二人都曾追随摩莫勒。那又怎么样呢?图尔的马尔丹还不照样是个圣徒,照样把他的半件袍子送给穷人吗?有人迫害圣徒。他们闭眼不看真理。黑暗习以为常了。最凶残的野兽是瞎了眼的野兽。谁也不肯认真想想地狱。唉!讨厌的世人啊!奉国王的旨令,在今天就意谓奉革命之命。现在,无论对活人还是对死人所负的责任,全都置之脑后,竟然禁止以圣洁的方式死去。丧葬成了一件民事。这真叫人寒心。圣列翁二世写过两封信,一封信给皮埃尔·诺泰尔,另一封给西哥特人国王,专就死者的问题,痛斥并拒绝总督的跋扈和皇帝的专断。在这方面,沙隆的主教戈蒂埃也抵制勃艮第公爵奥通。旧朝的司法官员倒是同意过。当年,我们甚至在俗事上也有发言权。锡托修道院院长,本修会会长,是勃艮第高级法院的顾问。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料理死者。圣伯努瓦虽然于1543年3月21日星期六死在意大利的蒙迦散,但是,他的遗体不还是运回法国,葬在弗勒里修道院,即卢瓦尔河畔圣伯努瓦那里吗?这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我憎恶哼哼呀呀唱诗的人,痛恨那些修道院院长,憎恨异端分子,但是我尤其鄙视任何同我唱反调的人。只要读一读阿尔努·维翁、迦伯里埃尔·布斯兰、特里泰姆、摩罗利库斯,以及堂·吕克·达什里[迦伯里埃尔·布斯兰,17世纪本笃会作者。若望·特里泰姆(1462—1516),德国本笃会修士。摩罗利库斯,16世纪学者。堂·吕克·达什里,17世纪本笃会作者。]的著作,就全明白了。” 院长喘了口气,继而转身,对割风说:“割伯,说定了吧?” “说定了,尊敬的嬷嬷。” “可以指望您吧?” “我听从吩咐。” “很好。” “我对修道院忠心耿耿。” “就这么办。您钉上棺木。几位嬷嬷将棺木抬进礼拜堂。大家做追悼弥撒,然后再回到修道院。在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您带着铁棍来。这事儿从头至尾要极其秘密地进行。礼拜堂里只有四名唱诗嬷嬷,升天嬷嬷,还有您。” “还有跪柱子行大赎礼的修女呢。” “她不会扭头看的。” “可是她听得见。” “她不会听的。再说,修道院里知道的事,不会传出去。” 谈话又停顿一下。院长继续说:“到时候您解下铃铛。没必要让跪柱子的修女知道您在场。” “尊敬的嬷嬷?” “什么事儿,割伯?” “验尸医生来验过了吗?” “今天四点钟他来验尸。我们敲过钟,派人去找验尸医生。怎么,什么钟声您也听不见?” “我只注意召唤我的钟声。” “这样很好,割伯。” “尊敬的嬷嬷,撬棍至少得有六尺长才行。” “您去哪儿弄呢?” “有铁栅栏的地方就有铁棍。在园子后头,我有一大堆废铜烂铁。” “午夜之前三刻钟左右,不要忘了。” “尊敬的嬷嬷?” “什么事儿?” “往后再有这类活儿,就用我那兄弟,他力气大,像个土耳其人!” “到时候,您得尽快把事儿干了。” “想快也快不到哪里,我是个残废。正是这个缘故,我需要个帮手。我腿是瘸的。” “腿瘸不是过错,也许是一种福气。打倒伪教皇格列高利,重立伯努瓦八世的皇帝亨利二世,就有两个绰号:圣徒和瘸子。” “那真不错,有两件外套。”割风自言自语,其实,他的耳朵确实有点背。 “割伯,我想啊,还是计划用一个钟头吧。一个钟头也不宽裕。十一点钟,您拿着铁棍到主祭坛旁边。追悼祭礼午夜十二点开始。在那之前要全弄妥当,必须留足一刻钟。” “我竭尽全力表达我对修道院的热忱忠诚。就这样说定了。我钉上棺材。十一点钟,我准时到礼拜堂。唱诗嬷嬷同时到那里,升天嬷嬷也到那里。若有两个男人,就更好了。行啊,没关系!我有撬棍。我们打开地窖口,将棺材放下去。事后不留一点儿痕迹。政府肯定毫无觉察。尊敬的嬷嬷,事情就这样安排妥当啦?” “不行。” “还有什么?” “还有那口空棺材呢。” 说到这里,二人一时住了口。割风在沉思,院长也在考虑。 “割伯,那口棺木怎么办呢?” “抬去埋掉。” “空着埋掉?” 又是一阵沉默。割风挥了挥左手,仿佛挥走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 “尊敬的嬷嬷,那口棺材停放在教堂的矮厅里,由我去钉上,除了我,谁也不能进去,我用殓布将棺材盖上就行了。” “行啊,不过,那些搬运工要抬上灵车,放到墓穴里,他们会感到棺木里什么也没有。” “噢!见了……”割风嚷起来。 院长立刻画了个十字,凝视着园工。“鬼”字哽在他喉咙里了。 割风情急之下,临时抓来一个办法搪塞,好把他这句亵渎的话掩饰过去。 “尊敬的嬷嬷,我弄点泥土放进棺材里,就跟里面有人一样了。” “这话有道理。泥土和人是同样的东西。您就这样处理那口空棺材吧!” “这事包在我身上。” 院长的脸一直阴沉着,隐有忧色,现在才开朗起来。她摆了摆手,做了个上级要下级退下的手势。割风便朝门口走去,就要出门时,院长微微提高声音说:“割伯,我对您很满意,明天出殡之后,就把您那兄弟带来,告诉他把小姑娘也领来。” 四 冉阿让俨然读过欧斯丹·卡斯提约 瘸子跨步,如同独眼人送秋波,都不能迅速抵达目标。此外,割风正意乱心烦。他几乎花了一刻钟,才回到园角的破屋。此时,珂赛特已经醒来。冉阿让让她坐到火炉前。当割风进屋时,冉阿让正指着园丁挂在墙上的背篓,对她说:“好好听我说,我的小珂赛特。我们必须离开这房子,不过我们还要回来,就能安稳住在这里了。这里的老爷爷要把你放在那里面背出去。你在一位太太那里等我,我好去接你。你若是不想让德纳第那婆娘抓回去,就千万听话,一声也别吭!” 珂赛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冉阿让听到割风推门的声音,便转过身去:“怎么样?” “全安排好了,又一点也没安排好。”割风答道,“我得到允许让您进来;可是,得先带您出去,才能领您进来。就是这点让人伤脑筋。小丫头的事儿好办。” “您能背她出去吗?” “她答应不出声吗?” “这我敢担保。” “可是您呢,马德兰老爹?” 在焦虑不安的气氛中,二人沉默片刻,然后割风嚷道:“您从哪儿进来,再从哪儿出去,不就得啦!” 冉阿让还像第一回那样,只回答一句:“不可能。” 割风咕哝着,倒像自言自语:“还有一件事叫我不放心。我说了往里边装泥土。可是我想,不装尸体而放泥土,那不一样,这办法不成,泥土在里面会移动,会乱窜。那些人能感觉出来。您明白,马德兰老爹,政府会发现的。” 冉阿让定睛注视着他,以为他说起胡话了。 割风又说道:“真见……鬼,您怎么出去呢?要知道,明天全都得办妥!明天我要带您来。院长等着见您。” 于是,他向冉阿让解释,这是他割风为修道院效力所得的报偿。协助办理丧事是他分内的事,他要钉上棺木,帮助掘墓工葬到墓地。可是,今天早晨去世的那位修女要求,把她装殓在她平日睡觉的棺木里,葬在礼拜堂的祭坛下面,这是违反警察条例的;而对她那样一位死者,别人什么也不能拒绝。院长和参事嬷嬷决定执行死者的遗愿。管他政府不政府呢。他,割风,要到太平间去钉上棺木,到礼拜堂去撬起石板,将死者葬到地窖里。院长为了酬谢他,同意他带兄弟进修道院当园工,带侄女来寄读;他兄弟就是马德兰先生,他侄女就是珂赛特。院长对他说,等明天到墓地安葬之后,在傍晚把他兄弟带来;然而马德兰先生不先在外面的话,他就没法把人从外面带进来。这是第一个难题。还有一个难题,就是那口空棺材。 “什么空棺材?”冉阿让问。 割风答道:“政府部门的棺材。” “什么棺材?什么政府部门?” “一名修女死了。市政厅的医生来检查,然后说:‘有一名修女已死。’政府就送来一口棺材。第二天,再派一辆灵车和几个掘墓工将棺材抬走,运到墓地。那些掘墓工来了,要抬起棺材,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放进去点东西嘛。” “放进去个死人?我没有啊。” “不是。” “那放什么?” “放个活人。” “什么活人?” “我呀。”冉阿让说道。 割风本来坐着,听了这话,就好像椅子下面响了一个爆竹,霍地站了起来。 “您!” “怎么不行呢?” 冉阿让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宛如冬季天空透出一束阳光。 “您不是说了吗,割风,受难嬷嬷死了,我再补充一句:马德兰老爹埋葬了。事情就这么办了。” “哦,好哇,您在开玩笑。您讲的不是正经话。” “非常正经。不是得从这里出去吗?” “当然了。” “我不是跟您说过,也给我找一个背篓和一块油布来。” “那又怎样呢?” “背篓将是松木做的,油布是一块黑布。” “首先,只有块白布。埋葬修女用白色殓布。” “白色殓布也成。” “您这人真不一般,马德兰老爹。” 这种奇思异想,无非是苦牢里粗野而狂妄的创见,而割风生活在宁静的事物当中;现在他忽然看见这种奇思异想从宁静事物中出现,要参与他所说的“修道院里婆婆妈妈的事儿”,所感到的惊愕,就好比一个行人看见海鸥在圣德尼街的水沟里捕鱼。 冉阿让继续说:“关键是从这里出去,又不被人瞧见。这就是个办法。不过,您得先把情况告诉我,事情是怎么安排的?那口棺材在哪里?” “那是口空的吗?” “对。” “在楼下,所谓的太平间里,放在两个木架上,上面盖着殓布。” “那口棺材有多长?” “六尺。” “那太平间是什么样子?” “那是底层的一间屋子,对着园子有一扇安了铁条的窗户,窗板要从外面开合;有两扇门,一扇通往修道院,一扇通往教堂。” “什么教堂?” “临街的教堂,大家都能进去的教堂。” “您有那两扇门的钥匙吗?” “没有。我只有通往修道院那扇门的钥匙,通教堂那扇门的钥匙掌握在门房手里。” “门房什么时候开那扇门?” “殡仪馆的人来抬棺木的时候,才开门放他们进去。棺木一抬走,门又重新关上。” “谁钉棺木?” “我钉。” “谁盖殓布?” “我盖。” “您一个人干吗?” “除了法医之外,男人一概不准进太平间。这一点甚至都写在墙上了。” “今天夜晚,等修道院所有人都睡下的时候,您能把我藏到那间屋里吗?” “不能。不过,我可以把您藏到通往太平间的一间小黑屋里,我在那里放下葬工具,还掌握着钥匙。” “灵车明天几点钟来运棺木?” “大概下午三点。天快黑的时候,在伏吉拉尔公墓下葬。那地方可不近。” “我要在工具房里躲一整夜和一上午。那么吃饭呢?我会饿的。” “我给您送吃的来。” “下午两点钟,您就来把我钉在棺材里。” 割风退了一步,将手指骨节掰得嘎嘎响。 “这可不行!” “哎!拿个锤子,将几根钉子往木板上一钉就行啦!” 我们再说一遍,在冉阿让看来很普通的事,割风却觉得闻所未闻。冉阿让一生艰难险阻,是过来人。当过囚犯的人,都有一套技巧,能按照越狱途径的尺寸缩小自己的躯体。囚犯要逃跑,就像患者病情要发作,生死系于一线。越了狱,就等于治好了病。要治愈病症,什么药方不能接受呢?被人钉在木箱里,像包裹一样运走,在箱子里尽量延长生命,缺少空气也要找到空气,连续几小时节省呼吸,善于闭气而不至于死去,这是冉阿让的一种可悲的才能。 其实,活人躲进棺木里,苦役犯的这种应急办法,帝王也用过。假如欧斯丹·卡斯提约修士的记载属实,那么查理五世[查理五世(1500—1558),德国皇帝(1519—1556年在位)。]逊位之后,想见卜隆白那女子一面,就是用这种办法将她抬进圣茹斯特修道院,事后又抬出去的。 割风稍微定下神儿来,高声说道:“可是,您怎么呼吸呢?” “我能呼吸。” “就在那箱子里!我呀,只要想一想,就喘不上气来。” “您一定有螺旋钻吧。在靠近我嘴的地方钻几个小洞,您钉盖板时,也不要钉得太死。” “好吧!可是,万一您咳嗽或者打喷嚏呢?” “要逃命的人不会咳嗽,也不会打喷嚏。” 冉阿让还补充说:“割风伯,要拿个准主意:要么在这里被人逮住,要么接受由灵车带出去的办法。” 大家都注意到一种现象,猫爱在虚掩的门前徘徊。谁没有对猫说过:倒是进来呀!同样,有的人碰到半遮半开的事变,也容易举棋不定,左右为难,不惜被陡然截断冒险之路的命运砸死。那些过分谨慎的人,完全属猫性,也正因为如此,才比敢作敢为的人冒更大的危险。割风生性就是这种首鼠两端的人,但他见冉阿让如此镇定,也就不由自主地服了,嘴里咕哝一句:“老实说,还真没有别的办法。” 冉阿让又说道:“我唯一担心的事儿,就是到墓地会发生什么情况。” “恰恰这一点我不担心,”割风高声说,“您有把握出得了棺材,我就有把握让您出得了墓穴。那个埋葬工人是我的朋友,又是个酒鬼,叫麦斯天老爹。那老家伙见酒没命。埋葬工把死人放进墓穴里,而我把埋葬工具放进我兜里。那里会发生什么情况,让我跟您说吧。我们在天黑之前,离关门还有三刻钟到达墓地。灵车一直驶到墓穴旁边。我跟到那里,那是我分内的活儿。我的兜里带着锤子、凿子和钳子。灵车停住,殡仪馆的人用绳索套住棺材,将您放下去。神甫念了悼词,画个十字,洒了圣水,然后就溜了。只有我留下来陪麦斯天老爹。跟您说了,他是我的朋友。二者必居其一:他不是醉了,就是要醉了。如果他还没醉,我就对他说:趁‘好木瓜酒馆’还开着门,去喝一杯吧。我带他去,把他灌醉,麦斯天老爹喝不了几杯就要醉倒,他每次刚一开始喝酒就已经有几分醉意了,我替你把他撂倒在餐桌底下,拿着他的工卡回到墓地,抛下他,一个人回去。这样,您就只同我打交道了。如果他已经醉了,我就对他说:‘你走吧,这活儿我替你干了。’他一走,我就从坑里把你拉出来。” 冉阿让伸过手去,割风扑上来,以乡下人那种感人的热忱紧紧握住。 “就这样定了,割风伯。肯定会非常顺利。” “但愿别发生意外,”割风心想,“万一出点事儿,那就不堪设想啦!” 五 酒鬼不足以长生不死 次日,太阳偏西的时候,一辆老式灵车行驶在曼恩大道上,寥寥几名过往行人摘下了帽子。灵车上画了骷髅、胫骨和眼泪,车里面装着一口棺木,棺木上盖着一块白殓布,殓布上平放着一个黑色大型十字架,好像一个高大的死人,垂着两条胳膊。后边跟随一辆布篷四轮马车,只见里面坐着两个人:身穿白色法袍的神甫和头戴红色瓜皮小帽的唱诗童子。两名殡仪馆的人走在灵车左右,他们身穿黑色镶边的灰制服。最后跟着一个身穿工装的瘸腿老人。这一队列正朝伏吉拉尔公墓行进。 那老人衣兜里露出一个锤子柄、一根冷淬钢凿刃以及一把铁钳的两个把手。 在巴黎的公墓中,伏吉拉尔公墓十分独特,还保存着特殊的习惯,正如这个区的老人仍认准老字眼,管墓地的大门和侧门叫跑马门和人行门一样。我们已经提过,小皮克普斯的圣贝尔纳-本笃会修女得到许可,单独划出一块墓地,并在傍晚下葬;那块地从前就属于修道院。正因为如此,那个墓地的埋葬工,在夏天黄昏和冬天夜晚还干活时,必须遵守一条特殊纪律。当年,巴黎各公墓都在日落时关门,这是市政府的一项规定,伏吉拉尔公墓也不例外。跑马门和人行门是并排的两道铁栅门,旁边的亭子是建筑师佩罗奈建造的,里边住着墓地的看门人。一到太阳在残废军人院的圆顶后面消失的时候,那两道铁栅门就刻不容缓地关闭了。假如哪个埋葬工耽搁了,关门时还在墓地里,那他只能凭殡仪管理处发给的埋葬工卡方可出去。门房窗板上挂着一个类似信箱的木箱,埋葬工将工卡投入箱里,门房听见工卡落下的响声,便拉动绳子,人行门就开了。埋葬工没带工卡,就得报出姓名,门房有时已经上床入睡了,还不得不起来,等认清了埋葬工,才拿钥匙开门,让埋葬工出去,但是要收十五法郎罚金。 这个公墓不合规定的土政策,妨碍了统一管理,因此在1830年后不久便被取消了。蒙巴纳斯公墓,也称东墓地,取代了伏吉拉尔公墓,也接收了它那位于幽明两界之间的著名酒馆,那酒馆构成的墙角,一面对着酒客的餐桌,另一面对着坟墓,上面有一块木瓜图案的木板,便是“好木瓜”的招牌。 可以说,伏吉拉尔公墓是一块凋敝的墓地,渐渐废弃不用了,里面处处发霉,将花卉挤走了。市民都不大考虑葬在伏吉拉尔,那阴宅显得太寒酸了。拉雪兹神甫公墓,那好极啦!葬在拉雪兹神甫公墓,那就像配置了红木家具,一看就有华贵的气派。伏吉拉尔公墓是一座古老的园子,树木是按照法国旧式园林栽植的。一条条笔直的林荫小道,夹护着黄杨、侧柏和冬青:野草葳蕤,古老的紫杉荫下是一座座古老坟冢。夜晚一片凄凉,景物的轮廓阴森可怖。 那辆盖着白殓布和黑十字架的灵车,驶进伏吉拉尔公墓的林荫路时,太阳还没有落下去。跟在车后的那个瘸腿老人便是割风。 受难嬷嬷被安葬到祭坛下面的地窖里,珂赛特转移出去,冉阿让潜入太平间,这一切毫无阻碍,进行得十分顺利。 附带说一句,把受难嬷嬷葬在修道院的祭坛下面,在我们看来是完全可以宽恕的事。这种过错也近乎一种天职。修女们这样做,不仅合理,而且心安。在修道院里,所谓“政府”,无非是当局的一种干预,而且总是令人质疑的一种干预。首先遵循教规,至于法规,那就看情况了。世人啊,随便你们高兴制定多少条法律,不过,还是留给你们自己用吧。向来要先给天主的贡税,只在有剩余时才给人主。比起一条教规来,一位王公无足挂齿。 割风一瘸一拐高高兴兴地跟在灵车后面。他的两件秘密,那两个孪生的阴谋诡计,一个同修女合谋,一个同马德兰先生合谋,一个帮助修道院,一个违背修道院,却相辅相成。剩下来要做的事就易如反掌了。两年来,他曾不止十次灌醉那个埋葬工,那个肥胖的老家伙,忠厚的麦斯天老爹。他摆弄麦斯天老爹,怎么摆弄怎么是,怎么别出心裁,随意给他戴什么帽子都行。麦斯天的脑瓜儿,扣上割风的便帽。这样,割风就万无一失了。 车队驶入了通往公墓的林荫路,割风喜滋滋的,瞧了瞧灵车,搓着两只大手,自言自语:“这真是一场恶作剧!” 灵车戛然停下,到了铁栅门了。要出示埋葬许可证。殡仪馆的人和公墓看门人交涉。交涉总要耽误两分钟,这工夫,一个陌生人走到灵车后边,挨着割风站住。他是个工人模样的人,穿一件大口袋的外套,腋下夹一把镐头。 割风看了看陌生人,问道:“您是干什么的?” 那人回答:“掘墓工。” 当胸挨一发炮弹还幸存的人,一定会是割风这副模样。 “掘墓工!” “对。” “是您?” “是我。” “掘墓工是麦斯天老爹呀!” “原来是他。” “什么?原来是他?” “他死了。” 一名掘墓工还会死,割风想得十分周全,就是没料到这一点。然而这是事实:掘墓工也会死掉。总给别人挖墓穴,也就给自己掘开一个。 割风呆若木鸡,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不可能呀!” “事实如此。” “可是,”他怯声怯气地又说,“掘墓工是麦斯天老爹呀!” “拿破仑之后,有路易十八。麦斯天之后,有格里比埃。乡下佬,我叫格里比埃。” 割风面无血色,打量着这个格里比埃。 这个人又瘦又高,脸色苍白,一副十足的哭丧脸。那样子就像是他没做成医生,转而当了掘墓工。 割风猛然放声大哭。 “哈!真出了怪事儿啦!麦斯天老爹死了。麦斯天小老儿死了,那么勒努瓦小老儿万岁!勒努瓦小老儿是什么,您知道吗?那是柜台上六法郎一小罐的红葡萄酒。棒极了,那是苏雷纳罐装酒!名副其实巴黎的苏雷纳酒。哈!他死了,麦斯天老伙计!真叫我不痛快!他是多么快活的家伙。其实您也一样,是个快活的家伙,对吧,伙计?等一会儿,我们一道去喝一杯。” 那人回答:“我念过书,念到初中二年。我从来不喝酒。” 灵车走了,驶入公墓的林荫大道。 割风放慢了脚步,他一瘸一拐,固然是腿有毛病,更主要是他六神无主。 那掘墓工走在他前头。 割风再次打量突然冒出来的格里比埃。 他这种类型的人,年纪不大却老气横秋,肢体干瘦却很有力气。 “伙计!”割风高声说。 那人回过头来。 “我是修道院的埋葬工。” “同行啊。”那人说了一句。 割风没文化,但很精明,他心下明白,他碰到了一个不好对付的主儿,一个嘴皮子厉害的家伙。他咕哝道:“这么说,麦斯天老爹死了。” 那人应道:“一点不错。慈悲的上帝查了他的生死簿,麦斯天老爹期限到了。于是,麦斯天老爹就死了。” 割风机械地附和道:“慈悲的上帝……” “慈悲的上帝,”那人断言说道,“哲学家称为永恒之父,雅各宾党人称为最高主宰。” “我们彼此认识认识吧?”割风结结巴巴地说。 “已经认识了。您是乡巴佬,我是巴黎人。” “不喝酒,交情不深。干了酒杯,才肝胆相照。您得跟我去喝一杯。这可不能拒绝。” “先干活儿。” 割风心想:“这下我完了。” 车轮只要在林荫小道上再转几圈,就能到达修女那角墓地了。掘墓工又说:“乡巴佬,我有七个小家伙要养活。他们得吃饭,所以我不能喝酒。” 他像严肃的人那样,以心满意足的口气,又抛出一句格言:“他们的饥腹与我的干渴为敌。” 灵车绕过一棵参天的古柏,离开林荫大道,驶上小路,进入泥地和草丛,这表明马上就要到墓穴了。割风可以放慢脚步,却不能放慢灵车的速度。幸而冬季雨多,地面松软泥泞,粘住并阻碍了车轮的转速。 割风又凑近掘墓工。 “还有,有一种阿让特伊酒,味道好极了。”割风低声说道。 “乡下人,”那人又说,“本来我是不应该当掘墓工的。家父在会堂当传达,他要我从事文学。可是,也该他倒霉,在交易所里亏了本。我才不得不放弃当作家的打算。不过,我还是摆摊代写书信的先生。” “这么说,您不是掘墓工啦?”割风抓住这根细细的稻草,急忙问道。 “这个不妨碍那个。我兼职。” 割风不听后面这个词。 “去喝一杯。”他说道。 这里应当指出一点。割风尽管心急如焚,邀人家喝酒,还是没有说明:谁付钱?往常,总是割风邀请,麦斯天老爹付账。要请人喝酒,显然是新掘墓工造成的新局面引起的,这次应当请喝酒,可是老园丁还是有意置之不理拉伯雷的那著名的时刻[拉伯雷的那个著名时刻,指困境。当年拉伯雷去巴黎,到里昂身无分文,便弄了三个小包,分别写明给国王、王后和太子的毒药,放在住所旁边。密探发现,把他押到巴黎,呈报国王。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听了大笑,立即释放拉伯雷。]。割风急归急,却根本不想付酒钱。 掘墓工高傲地笑了笑,接着说道:“要糊口啊。我同意接麦斯天老爹的班。一个人在差不多完成学业的时候,就有哲学头脑了。我既动手,又动胳膊,在塞夫尔街集市上摆了个字摊。您知道吗?那是雨伞市场。红十字会的那些厨娘全来找我。我要替她们编写寄给大兵的情书。上午,我写一些温情脉脉的书信,傍晚就给人挖墓穴。这就是生活,土包子!” 灵车往前行驶,割风不安到了极点,眼睛四处张望,额头淌下大颗大颗的汗珠。 “然而,”掘墓工继续说道,“总不能侍候两个女主人,我得选择,要么是笔,要么是镐。镐会把我的手弄粗糙的。” 灵车停下了。 唱诗童子和神甫先后从篷车下来。 灵车的一个小前轮稍稍压上了土堆边,再往前就是敞口的墓穴了。 “这真是一场闹剧!”割风不胜惊愕,反复念叨。 六 在棺木里 谁被装在棺木里?大家知道是冉阿让。 冉阿让设法在里面存活,保持细微的呼吸。 这的确是件奇事,内心的安全感可以在这么大程度上保证一切安全。冉阿让的整个安排,从昨夜起就按步骤进行,而且一切进行得顺利。他同割风一样,把宝押在麦斯天老爹的身上。对于结局他毫不怀疑。形势无比严峻,而心情又无比平静。 四块棺材板透出一种可怕的宁静。冉阿让的恬静,似乎渗入了死者长眠的某种特点。 这是他同死亡做的一场游戏,他在棺材里能做到,也注视着这场游戏进行的每个阶段。 割风钉上棺材盖板之后不久,冉阿让就感到自己被抬走了,继而被放在车上行驶。从颠簸减轻的感觉来判断,马车从铺石路驶上了碎石路,也就是说从小街道驶上了大马路。在一阵低沉而空洞的声响中,他猜到是在过奥斯特利茨桥。第一次停车的时候,他明白要进公墓:第二次停车的时候,他心想:“到墓穴了。” 忽然,他感到有不少人的手抓住棺材,继而响起粗拉拉摩擦板壁的声响,他明白是在往棺材上捆绳子好下葬。 接着,他感到一阵眩晕。 殡仪馆职工和掘墓工在下葬时,棺木大概在悬空摇晃,并且是大头先下去的。等到接触到穴底,平稳不动了,他的感觉才完全恢复正常。 他感到一股寒气。 从他上方响起冷冰冰而严肃的声音。他听见拉丁语词一个一个地传来,极其缓慢,能抓得住。但是全然不懂:“睡在尘土中的人将醒来;一些人获得永生,另一些人蒙受耻辱,以便让他们永远看见……[原文为拉丁文。]” 一个孩子的声音说:“出自深处。[原文为拉丁文。]” 那严肃的声音又说:“主啊,让她永世长眠吧。[原文为拉丁文。]” 那孩子的声音回答:“让永恒的光为她照耀吧。[原文为拉丁文。]” 冉阿让听见棺材盖上轻轻敲击的声响,仿佛落下几滴雨。那大概是洒的圣水。 他心中暗道:“仪式就要结束了。再忍耐一会儿。神甫快走了。然后,割风独自回来,我就出去了。恐怕还得足足等上一个小时。” 那严肃的声音又说:“但愿她安眠。[原文为拉丁文。]” 孩子的声音回答:“阿门。” 冉阿让竖起耳朵,听见点动静,仿佛是越走越远的脚步声。 “他们走了,”他想道,“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突然,他听见头上轰隆一声,好似遭到雷击。 那是落到棺材上的第一锹土。 第二锹土又落了下来。 他的一个气孔被堵住了。 第三锹土落了下来。 接着,第四锹土。 有些事情,连最坚强的人也受不了。冉阿让失去了知觉。 七 “别遗失工卡”[“遗失工卡”或“遗失证件”,意为不知所措。]这句成语的出典 在冉阿让躺着的棺材上方,发生了这种情况。 灵车已经驶远,神甫和唱诗童子也上车走了,割风目不转睛地盯着掘墓工,这时看见他弯腰拿起插在土堆里的铁锹。 于是,割风拿出最大的决心。 他走到墓穴和掘墓工之间,叉起胳膊,说道:“我付钱!” 掘墓工惊奇地看着他,反问道:“什么,乡巴佬?” 割风重复道:“我付钱!” “什么钱?” “酒钱。” “什么酒钱?” “阿让特伊。” “在哪儿,阿让特伊?” “‘好木瓜。’” “见你的鬼去吧!”掘墓工说道。 他随即铲了一锹土扬在棺材上。 棺木咚的响了一声。割风只觉得头重脚轻,几乎要跌进墓穴里。他叫喊起来,声气开始有几分哽塞了。 “伙计,趁‘好木瓜’还没关门!” 掘墓工又铲了一锹土。割风继续说:“我付钱!” 说着,他抓住掘墓工的胳膊。 “听我说,伙计。我是修道院的掘墓工。我是来帮你忙的。这种活儿,晚上干也可以。还是先去喝一杯吧。” 他嘴上这么讲,而且死缠活缠地坚持,心里却愁苦地考虑:“即使他去喝酒了,谁知他会不会醉呢?” “外地人啊,”掘墓工说道,“您若是非请不可,那我就接受。我们一道去喝。干完活儿再去,绝不能撂下活儿。” 他又要铲土。割风拉住他。 “那可是六法郎一瓶的阿让特伊酒!” “还是这套,”掘墓工说,“您简直是敲钟的,叮当,叮当,就只会说这个。您是想让人给赶走啊。” 他扬下去第二铲土。 到了这种时候,割风已经不知所云了。 “倒是去喝酒啊,”他嚷道,“我付钱嘛!” “先把孩子哄睡了再去。”掘墓工说道。 他扬下去第三铲土。 接着,他又把铲子插进土里,补充说道:“您瞧,今晚会很冷,如果我们不给她盖上被,就把这个死女人丢在这儿,她会在我们身后叫喊的。” 这时,掘墓工弯腰铲土,外套的兜口就张开了。 割风失神的目光机械地移入那个衣兜,注视着那里。 太阳尚未没入地平线,天色还挺亮,看得见那敞口的兜里有个白色东西。 割风的眸子里,放射出一个庇卡底乡下人眼中所能有的全部光芒。他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他趁掘墓工铲土不注意的时候,从背后把手伸过去,从那兜里掏出白色的东西。 掘墓工往墓穴里抛下第四锹土。 在他回身铲第五锹土的时候,割风异常平静地注视着他,问道:“对了,新来的,您有工卡吗?” 掘墓工停下手,反问道:“什么工卡?” “太阳要落了。” “好啊让它落吧,让它戴上睡帽吧。” “公墓的铁栅门要关了。” “关了又怎么样?” “您有工卡吗?” “哦,我的工卡!”掘墓工说了一句。 他当即摸摸衣兜。 他搜了一个兜,又搜另一个兜,进而摸坎肩口袋,掏了第一个,又翻过来第二个。 “没有,”他说道,“我没带工卡,忘带了。” “罚款十五法郎。”割风说道。 掘墓工的脸唰地绿了。脸色苍白的人一失态脸色就会变绿。 “哎呀,耶稣——我的——弯腿——上帝——月亮——完蛋啦!”他嚷道,“罚十五法郎!” “三枚一百苏的银币。”割风又说。 掘墓工的锹脱了手。 割风这下得逞了,他说道:“哎,小伙子,别痛不欲生嘛。别在坟坑这儿寻短见嘛。十五法郎,就是十五法郎,再说,您也不是非付不可。我是老手,您还是新手。我懂得窍门、妙法、奇计、绝招。看在交情分儿上,我给您出个主意。有一件事很清楚,太阳落山了,已经碰到那圆顶了,再过五分钟,墓地就要关门了。” “这话不错。”掘墓工应声道。 “这坑跟鬼坑一样,真够深的,五分钟之内,您填不满墓穴,在关门之前也来不及出去了。” “一点不错。” “那就难免要被罚十五法郎。” “十五法郎。” “不过,您还来得及……您住在哪儿?” “离城关只有两步路。从这儿走一刻钟就到。伏吉拉尔街87号。” “您拔腿飞跑,还来得及赶出大门。” “没错儿。” “您一出了铁栅门,就跑回家,拿了工卡再返回,让公墓的门房给您开门。有工卡,一文钱也不花。到那时,您再埋葬死者。我先替您看着,不让死者逃掉。” “您救了我一命,乡下人!” “快点儿给我滚开吧。”割风说道。 掘墓工感激涕零,抓住他的手拼命摇晃,然后撒腿跑了。 等掘墓工一消失在树丛里,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割风才往墓穴探下身子,低声呼唤:“马德兰老爹!” 没人应声。 割风打了个寒战。他连滚带爬下到墓穴,扑在棺材头上,喊叫:“您在里边吗?” 棺木里毫无动静。 割风浑身抖得厉害,连呼吸都停止了,他拿出凿子和铁锤,撬开棺材板。在朦胧的暮色中,冉阿让的脸显得惨白,双目紧闭。 割风头发都竖起来了,他直起身,背靠墓壁,又颓然瘫倒,几欲瘫在棺材上。他注视着冉阿让。 冉阿让躺在那里,面色青灰,纹丝不动。 割风像吹气似的低声说道:“他死啦!” 他又站起身,猛一使劲儿叉起胳膊,两只拳头击打在双肩上,同时嚷道:“哼!我就是这样救他的呀!” 这时,可怜的老人失声痛哭,边哭边自言自语。谁要是认为天地间不会有自言自语那就大错特错了,强烈的情绪往往化为语言,高声表达出来。 “这是麦斯天老爹的过错。这个蠢货,干吗死了呢?何必在出乎人意料的时候,一命呜呼呢?是他要了马德兰先生的命。马德兰老爹!他躺在棺材里。他归天了。全完了。可是,这种事情,有什么情理吗?噢!上帝啊!他死啦!好嘛,扔下小丫头,让我怎么安置呢?那卖水果的老婆子会怎么说呢?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死了,上帝呀,还会有这种事!一想起当年他钻到我的车底下!马德兰老爹呀!马德兰老爹!老天爷,他憋死了,我早就说过,他就是不听。这回可好,闹出个天大的笑话!这个大好人死了,他是好上帝的好人中最好的人。还有他那小丫头!噢!我干脆也不回那儿了,就留在这儿算了。干出了这种事!两个老家伙,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成了两个老糊涂。真的,他是怎么进修道院的呢?开头就不妙。不应当那么干。马德兰老爹!马德兰老爹!马德兰老爹!马德兰!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叫他也听不见。现在,快点醒过来吧!” 他开始揪自己的头发。 远处树木之间传来尖锐的吱嘎的声音,那是墓地的铁栅门关闭了。 割风朝冉阿让伏下身子,又突然往后一蹿,直抵墓壁。 冉阿让睁开了眼睛,还看着他。 看见一个死人很可怕,看见一个死而复活的人几乎同样可怕。割风几乎变成一尊石像,面如死灰,神色惶恐,他惊愕到了极点,一时蒙了头,不知要跟活人还是死人打交道,他和冉阿让四目相对。 “我睡着了。”冉阿让说。 他随即坐起来。 割风却跪下。 “公正仁慈的圣母啊!您可把我吓坏啦!” 他又站起来,高声说:“谢谢,马德兰老爹!” 冉阿让只是昏过去一阵,一旦有了新鲜空气,他就苏醒过来了。 喜悦是恐惧的逆反。割风几乎要跟冉阿让费同样的劲儿,才能缓过神儿来。 “看来您没有死啊!噢!您这个人,可真会开玩笑!我这么呼唤,才把您叫醒。我看见您紧闭着双眼,就说:‘好嘛!他憋死了。’我非得发疯不可,真会疯,成为狂暴的疯子,要捆起来才行,也许要关进比塞特疯人院里。您若是死了,叫我怎么办呢?还有您那个小丫头!那个开水果店的婆子也会莫名其妙!把孩子丢到她怀里,老爷爷一甩手不管就死啦!真是天大的怪事儿!天堂里那些善良的圣徒啊,真是天大的怪事儿!哦!您还活着,这才是天大的喜事儿。” “我冷。”冉阿让说。 一句话把割风完全拉回紧迫的现实来。这两个人虽然已经苏醒了,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志还不太清,还显得失态,是这种阴森地方所引起的精神恍惚。 “赶快从这儿出去。”割风高声说。 他摸了摸衣兜,掏出自备的酒葫芦。 “先喝一口吧!”他说道。 酒葫芦完成了新鲜空气在开始时所起的作用:冉阿让喝了一口酒,神智就完全恢复了。 他从棺材里出来,帮助割风重新钉上棺材盖。 三分钟之后,他们从墓穴里爬了出来。 割风既然安了心,也就从容不迫了。墓地关了门,不必担心那掘墓工会突然闯来。格里比埃那个“新手”在家里,正忙着寻找工卡,而他绝不会在他的住所找到,因为那工卡在割风的口袋里。没有工卡,他就不能回墓地了。 割风拿起锹,冉阿让拿起镐,二人合力掩埋那口空棺材。 等到坟坑填满了,割风便对冉阿让说道:“咱们走吧。我扛着锹,您带着镐。” 天色黑下来了。 冉阿让抬腿行走有点费劲。他在棺材里躺得肢体僵了,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了尸体。活人被钉在四块棺材板里,就会变得像死尸一样僵硬。可以说,他必须摆脱坟墓中的状态。 “您冻僵了,”割风说,“可惜我是个瘸子,要不咱们就能跑一段了。” “没事儿!”冉阿让回答,“走几步,我的腿脚就活动开了。” 他们先沿着灵车驶过的林荫小道往前走,到了关闭的铁栅门和门亭,割风就把拿在手上的掘墓工卡投进木箱,门房于是拉门绳,将门打开,放他们出去了。 “这事儿真顺利!”割风说道,“您这主意太好啦,马德兰老爹!” 他们十分轻易便通过了城关。在墓地附近,一把锹和一把镐就是两张通行证。 伏吉拉尔街上空无一人。 “马德兰老爹,”割风望着路边的房舍,边走边说,“您的眼神儿比我好,告诉我87号在哪儿。” “碰巧就是这儿。”冉阿让答道。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割风又说,“把镐给我,等我两分钟。” 割风走进87号,他受总把穷人引向阁楼的那种本能指引,一直登到最高层,摸黑敲了敲一间顶楼的房门。有人应声回答:“请进。” 那是格里比埃的声音。 割风推开门。掘墓工跟所有穷苦人一样,住在堆满破烂家具的陋室里。一只旧货箱——也许是一口棺材——当柜橱用,一个黄油罐用来盛水,一张草垫当床,方砖当桌椅。屋角铺着一块破地毯片,那上面有个瘦弱的女人和许多孩子,他们挤成一堆。这穷苦的家里看上去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就好像发生了一场“独家”地震。各种盖子被移开了,破衣烂衫扔得到处都是,瓦罐打碎了;孩子的母亲刚哭过,孩子也许还挨了打;那是强行搜查所留下的痕迹。显而易见,那个掘墓工丢了工卡,拼命寻找,气急败坏,怪罪家里的一切,从瓦罐到他老婆无一幸免。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过,割风急于要结束这场冒险,无心观察他这成功中可悲的一面。 他进门便说:“我把镐和锹给您送来了。” 格里比埃惊愕地看了看割风。 “是您啊,乡巴佬?” “明天早晨,您到公墓门房那儿,就能拿到工卡。” 割风说着,把锹和镐撂在方砖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格里比埃问道。 “就是这么回事:您的工卡从兜里掉出来,您走后我在地上拾到了,于是我埋葬死者,把坑填满,替您把活儿干完,门房会把工卡还给您,您也不用付十五法郎。就是这样,新手。” “谢谢,老乡!”格里比埃喜笑颜开,高声说道,“下回喝酒我付钱。” 八 答问成功 一个钟头过后,在漆黑的夜晚,两个汉子和一个孩子走进皮克普斯小街62号,其中年龄较大的汉子拉起门锤敲门。 他们正是割风、冉阿让和珂赛特。 两位老人已经去过绿径街,接回了昨天割风寄放在水果店老太婆家的珂赛特。珂赛特在那里度过了二十四小时,根本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一声不吭,只是浑身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既不吃东西,也不睡觉。可敬的水果店老板娘问了她无数问题,可什么也问不出来,面对的只有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这两天的所见所闻,珂赛特一点也没有透露。她猜出他们正在渡过一个难关。她深深感到自己必须“听话”。一个吓得要命的孩子的耳边,听见以某种声调说出“别吱声”这三个字,就觉得有无比的威力,这一点谁没有体验过呢?恐惧是个哑巴。况且,谁也不如孩子保密。 不过,熬过这可怕的二十四小时之后,她又见到冉阿让,立刻欢叫一声,而一个善于思考的人就能听出,这是脱离深渊的欢叫。 割风是修道院的人,知道各种口令。一道道门全开了。 一出一进这双重可怕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门房已得到指示,打开由庭院通往园子的便门,那道便门开在里侧的院墙上,正对着大门,二十年前从街上还能望得见。他们三人由门房带领,由便门进去,到了内部专用的接待室,而前一天,割风正是在那里接受了院长的命令。 院长手上拿着念珠,正等着他们。一名戴着面纱的参事嬷嬷站在她身边。一烛荧然,几乎可以说那幽光恍若照着接待室。 院长审视着冉阿让。没有能比低垂的眼睛观察得更仔细的了。 接着,她发问了:“这就是您兄弟?” “对,尊敬的嬷嬷。”割风回答。 “您叫什么名字?” 割风回答:“于尔梯姆·割风。” 他有个死去的兄弟,确实叫于尔梯姆。 “您是什么地方人?” “庇奇尼人,离亚眠不远。” “您多大年纪?” 割风回答:“五十岁。” “您是干哪行的?” 割风回答:“园艺工人。” “您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吗?” 割风回答:“一家全是。” “这小姑娘是您的吗?” 割风回答:“对,尊敬的嬷嬷。” “您是她父亲?” 割风回答:“是她祖父。” 参事嬷嬷低声对院长说:“他答得挺好。” 可是,冉阿让一句话未讲。 院长又仔细端详珂赛特,然后低声对参事嬷嬷说:“她会是个丑姑娘。” 两个嬷嬷在接待室一角小声商量几分钟,接着,院长返身回来,说道:“割伯,您再弄一副带铃铛的膝带,现在需要两副了。” 第二天,大家果然听见园子里有两个铃铛声了,修女们都忍不住撩起一角面纱,望见远处树下有两个男人在并肩翻地,割伯和另外一个。这是一件轰动的大事。她们打破沉默,相互转告:“那是园工助手。” 参事嬷嬷们则补充说:“他是割伯的兄弟。” 不错,冉阿让正式安顿下来了,膝上系了皮带铃铛,从此成为了修道院的人员。他叫于尔梯姆·割风。 修道院接收他们的决定因素,还是院长对珂赛特的那句评语:“她会是个丑姑娘。” 院长做出预言,也当即善待珂赛特,让她作为免费生入学念书。 这种做法完全合乎逻辑。修道院里没有镜子也是徒然,女人都会意识到自己的容貌;那些觉得自己漂亮的姑娘,都不会甘心当修女;出家修行的意愿同美貌成反比,貌丑比貌美的人更有希望。因此,她们对丑姑娘怀有浓厚的兴趣。 这一场风波提高了割风老头的身价,一举三得:他救了冉阿让,给他安置了藏身之处;掘墓工格里比埃对此念念不忘,认为多亏了割风,他才免交罚金;修道院也多亏了他,将装殓受难嬷嬷的灵柩葬在祭坛底下,骗了恺撒,满足了天主。一口有尸的棺木留在小皮克普斯,一口无尸的棺木葬到伏吉拉尔墓地,社会秩序无疑受到严重干扰,却没有人觉察到。修道院对割风尤为感激。割风一举成为最出色的仆人、最难得的园丁。后来大主教前来视察修道院,院长叙述了这件事的经过,既有忏悔的成分,又有点炫耀的意味。大主教离开修道院,又以赞赏的口气,悄悄把这事告诉了德·拉梯先生。德·拉梯先生是御用忏悔师,后来又就任兰斯大主教和红衣主教。对割风的敬佩不胫而走,一直传到罗马。我们手头有一封信,是当时的教皇莱昂十二世写给他的族人的,他那族人和他同名,也叫德拉·让迦,是教廷驻巴黎的使臣。信中写道:“据说巴黎一所修道院里有一个出色的园丁,是个圣人,名叫割风。”名声远扬,却一点没有传到割风这座破房里,他还继续嫁接,薅草,盖瓜秧,根本不知道自己那么出色,那么圣洁。他并不比达勒姆或隆里的公牛强多少——《伦敦新闻画报》刊登了那头牛的照片,并注明“这头牛获得有角动物竞赛大奖”,可是牛对它那份儿光荣却一无所知。 九 隐修 珂赛特到了修道院,仍然少言寡语。 珂赛特以为自己是冉阿让的女儿,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再说,她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可能讲出什么去;不管了解不了解情况,她也绝不会透露。刚才我们指出过,不幸的遭遇,最能培养孩子缄口慎言的习惯了。珂赛特受尽了苦难,什么都怕,就连说话、喘气都不敢。她常常因为说一句话,就招来一顿毒打!自从跟了冉阿让,她才稍微放了点心。她相当快就习惯了修院的生活,不过还是想念卡特琳,但是不敢讲。只有一次,她对冉阿让说:“爹,我早知道就好了,准要把她带着。” 珂赛特成为修道院的寄宿生,便换上修道院的学生装。冉阿让获准收回孩子换下的衣服,那还是在要离开德纳第客栈时让她穿的一身孝服,还不太旧。这些旧衣服,连同毛线袜和鞋子,都放在冉阿让设法弄到的一只小提箱里,还大量塞进了修道院足备的樟脑和各种香料。他把手提箱放在自己床边的一张椅子上,钥匙总随身带着。“爹,”珂赛特有一天问他,“这是什么箱子,怎么这么香呀?” 割风伯的这种好行为,除了我们讲过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荣名之外,还得到好报。首先,他做了好事心里高兴;其次,活计有人分担,负担就减轻多了;最后,他爱抽烟叶,自从有了马德兰先生陪伴,烟量比过去增加两倍,而且越发抽出无穷的滋味,因为烟叶是马德兰先生花钱买的。 修女们根本不接受于尔梯姆这个名字,就把冉阿让叫作“割二伯”。 假如修女们有几分沙威的那种目光,久而久之,她们会发现,当侍弄园子缺什么东西要外出购置时,每次总是那个又老又残疾的瘸腿割大伯,而不是割二伯出去;不过,她们根本没有注意这一点,也许是她们眼睛总盯着上帝,不善于窥视,也许是她们更喜欢相互窥探。 冉阿让潜伏不动,的确很明智。沙威监视这一带街道的时间长达一个多月。 对冉阿让来说,这所修道院好比一个四面绝壁深水的孤岛。从今往后,这四面围墙之内就是他的世界。能望见天空,这足以令他心情恬静;能看到珂赛特,这足以令他快乐。 对他来说,又开始了一种甜美的生活。 他同老割风住在园子后面的破房里。那房子是用残砖破瓦建造的,到1845年还存在,共有三间屋,里边只有光秃秃的墙壁。那间大屋,割风硬给了马德兰先生,怎么推让也不行;屋里墙上,除了挂膝带和背篓的两个钉子外,壁炉上方还有一样装饰——原样复制的1793年发行的一张保王党纸钞[票面上文字为:天主教军队/奉国王圣旨/拾利弗尔商业债券/专购军用物资/和平时期兑现。]。 这张旺岱军用债券,是上一个园丁钉在墙上的,那个园丁是老朱安党徒[法国革命时期,保王派在旺岱地区组织力量顽抗,称为朱安党。],死在修道院,差事由割风接替。 冉阿让整天在园子里干活,而且十分得力。从前他当过树枝剪修工,这次当个园丁正合心意。大家记得,在栽植方面,他掌握了各种妙法和窍门,现在正好能使上劲儿。果园里的树几乎全是野生的,由他施行芽接,便结出丰美的果实了。 珂赛特获准每天回到他身边待一个小时。修女们个个愁眉苦脸,而他却和颜悦色,两相比较,孩子就更热爱他了。每天一到时间,她就跑来,一跨进门,就使这所破房变成天堂。冉阿让立刻喜笑颜开,他感到自己的幸福随着他给珂赛特的幸福而增长。我们给人带来的欢乐有这样一种妙处,这种欢乐不像反光那样渐趋削弱,而是反弹回来更加光辉灿烂。课间休息时,珂赛特嬉戏奔跑,冉阿让远远望着,能从众多笑声中分辨出她的笑声来。 要知道,现在珂赛特爱笑了。 甚至珂赛特的相貌也发生了一定变化,抑郁的神色消失了。笑,就是阳光,就不难从脸上驱走冬色。 珂赛特长得还是不美,但是变得招人喜爱了。她那童稚的声音很甜,讲起生活小事来头头是道。 课间休息过后,珂赛特又回去上课,冉阿让就望着她那教室的窗户,半夜他还起来,望着她寝室的窗户。 这自然是上帝指引的路;修道院和珂赛特起同样作用,要通过冉阿让保持并完成那位主教的功业。自不待言,好品德也有引人走向骄傲的一面,那是魔鬼建造的一座桥梁。冉阿让由天意投入小皮克普斯修道院时,也许已在不知不觉中,接近了那一面和那座桥梁。他只要还拿自己同主教相比,就觉得自己很差劲,总保持谦卑的态度;然而近来,他开始同别人比较,就滋长了骄傲情绪。谁说得准呢?到头来,他也许会又轻轻地滑回到仇恨上去。 在这面滑坡上,是修道院把他截住了。 这是他所见过的第二个囚禁人的地方。他年轻时代,在他的人生开端的时候,以及后来,直到最近,他见过另外一个囚禁人的地方,那地方骇人听闻,十分恐怖,而他总觉得,那种严酷的惩罚是司法的不公和法律的罪恶。关过苦役牢之后,今天,他看到了修道院,心想他从前是苦役牢里的囚犯,现在可以说成为修道院的旁观者,他怀着惶恐的心情,暗暗比较这两种地方。 有时,他将臂肘倚着锄把儿,神思沿着旋梯,缓缓走下无底的玄想。 他忆起早年的伙伴,想到那些人太苦了,天一亮就得起来干活,一直干到天黑,连睡觉的时间都所剩无几,而且睡在行军床上,只准铺两寸厚的褥垫,那么大的工棚,一年只有最寒冷的两个月才生点火,只有在最炎热的日子,才发善心准许穿上粗布裤子,只有“干重活”时才给点酒喝,给点肉吃。他们在生活中无名无姓,仅用号码表示,可以说变成数字了;他们走路低垂着眼睛,说话压低声音,头发被剃光,在棍棒下忍辱苟活。 继而,他的思绪重又移到他眼前这些人身上。 这些人同样剃光了头,同样低垂着眼睛,压低声音,虽不是忍辱偷生,却遭受世人的嘲笑,背上虽无棒伤,肩头的皮肉却被戒律撕破了。这些人的姓名,也同样在世间消失,仅仅留有尊号了。她们从不吃肉,也绝不喝酒,时常一天到晚不进食;身上虽然不穿红囚衣,但是终年披着黑呢裹尸布,夏天太厚,冬天又太薄,既不能加也不能减,想随季节换上布衫或毛外套也不成,一年有六个月穿哔叽衣衫,结果时常害热症。她们还住不上只在最寒冷的日子才生火的大房间,而是住在从不生火的修室里;她们也睡不上两寸厚的褥垫,而是躺在麦秸上。更有甚者,就连个安稳觉也不让她们睡:在劳累一整天之后,每天夜晚刚要休息,正疲惫不堪,刚刚入睡,被窝里刚有点热乎气的时候,她们又被唤醒,不得不起来,去冰冷昏暗的祭坛里,双膝跪在石地上祈祷。 在规定的日子里,她们还要轮流跪石板,或者匍匐在地,张开双臂呈十字架形,连续待上十二个小时。 那些是男人,这些是女人。 那些男人干了什么呢?他们奸淫抢掠,杀人害命。他们是强盗、骗子、下毒犯、纵火犯、杀人犯、弑亲犯。这些女人又干了什么呢?她们什么也没有干。 一方面是抢劫、走私、欺诈、暴力、奸淫、残杀、形形色色的邪恶、五花八门的罪行;而另一方面,只有一件事:清白。 尽善尽美的清白,这种升华,近乎一种神秘的圣母升天,以其美德还依恋着尘世,又以其圣洁已经连着上天了。 一方面是低声陈述罪恶,另一方面高声忏悔过失。而那是什么罪恶!这又算什么过失呢! 一方面是乌烟瘴气,另一方面则是清芬异香。一方面是精神瘟疫,要严密监视,用枪口控制,却还慢慢吞噬染上瘟疫的人;另一方面则是所有灵魂熔于一炉的纯洁的火焰。那边一片黑暗,这里则一片幽冥,不过,幽冥中却充满亮点,而亮点又光芒四射。 两处同是奴役人的地方,但是第一处还有可能解放,还有一个法定的期限可盼,还可以越狱。第二处则永无尽期,只是在未来的遥远的尽头,有一点自由的微光,即人们所说的死亡。 在前一个地方,那些人只是被锁链锁住;在后一个地方,这些人则被信仰锁住。 前一个地方散发出什么呢?散发出大量的诅咒、咬牙切齿的咯咯声,散发出仇恨、穷凶极恶、反对人类社会的怒吼,以及对上苍的嘲笑。 第二个地方散发出什么呢?散发出祝福和爱。 在这两种极其相似而又迥异的地方,两类截然不同的人正完成同一种事业:赎罪。 冉阿让十分了解前一类人的赎罪,那是个人赎罪,为自己赎罪。然而,他不理解另一类人的赎罪,那些无可指责、没有污点的人的赎罪,因此,他心惊胆战,暗自问道:“那些人赎什么罪?为什么赎罪?” 他内心的一个声音回答:“人类最神圣的慷慨,是为别人赎罪。” 在这里,我们只是作为叙述者,将个人的见解完全抛开,站在冉阿让的角度表述他的印象。 他看到克己为人的最高境界、美德所能达到的顶峰:看到清白的心恕人之过并代人赎罪,没有过失的心灵,甘为堕落的心灵受奴役、受折磨和受刑罚;以人类的爱沉浸到对上帝的爱中,但又不混同,始终保持祈求的姿态;一些温和柔弱的人承受被惩罚者的苦难,同时面带受奖赏者的微笑。 于是,冉阿让想到,自己从前竟敢抱怨! 睡到半夜,他时常爬起来,聆听那些备受戒规折磨的清纯修女的感恩歌声,想到受惩罚的人却抬高嗓门儿一味亵渎上天,而他本人也是个无耻之徒,竟然朝上帝挥过拳头,转念至此,不禁感到胆战心寒。 他逃脱追捕,翻过修道院的围墙,冒死脱险,向上奋进虽十分艰难,却竭尽全力脱离另一个赎罪之地,只为了进入这个赎罪之地,这次经历确实惊心动魄,也令他深思,仿佛这是上苍低声向他提出的警告。难道这是他命运的征兆吗? 这所修道院也是一座监狱,很像他逃离的那个地方,同样阴惨惨的,然而,他之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他又见到了铁栅门、铁门闩、铁窗栏,可是这是关谁的呢?关天使。 这四面高墙,他从前见过圈着猛虎,现在却看见圈着羔羊。 这是赎罪,而不是惩罚的地方,不过比起另一个地方来,这里更加严厉,更加肃穆,更加残酷无情,这些贞女不堪重负,腰弯得比那些苦役犯还厉害。这种凛冽的寒风,从前冻僵了他的青春,后来穿过紧锁秃鹫的铁栏坑穴;如今,一股更加冷峭刺骨的朔风,吹袭关着鸽子的牢笼。 这是为什么? 他一想到这种事情,就觉得自身的一切,在这崇高的奥秘面前倾覆了。 在这种沉思默想中,傲气消失了。他反躬自省,感到自己多么渺小,因而多次潸然泪下。这六个月以来,凡是进入他生活的人和事物,珂赛特以其热爱,修道院以其谦卑,无不指引他重新奉行那主教的神圣指令。 黄昏时分,等园子寂静无人了,有时就能看见他跪在小礼拜堂旁边的小路中间,面对着他初到的那天夜晚窥探过的窗户,他知道进行大赎罪的修女,正匍匐在里面祈祷。他就是朝向那位修女,这样跪着祈祷。 他似乎不敢直接跪到上帝面前。 他周围的一切,这静谧的园子、芬芳的花朵,这些欢叫的孩子,这些严肃而朴实的女人,这寂静的修道院,都慢慢进入他的心扉;他的心境逐渐变化,也像这修道院一样寂静,像这些鲜花一样芬芳,像这园子一样静谧,像这些女人一样朴实,像这些孩子一样欢乐了。继而,他又想到,在他生活中的两次危急关头,两处上帝的住宅都相继收容了他:第一次是所有大门都关闭,人类社会拒绝他的时候;第二次是苦役牢门重又打开,人类社会重又追捕他的时候。没有第一处接纳,他就会再次堕入犯罪的道路;没有第二处接纳,他就会再次陷入牢狱之灾。 他的一颗心已完全化为感恩戴德,越来越变为一颗爱心了。 一连几年就这样过去,珂赛特渐渐长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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