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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北方夕鹤2/3杀人事件 作者:岛田庄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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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发烧了。吉敷短暂地失去意识后,很快又睁开眼睛。在刚才那段短短的、好像进入浅睡的时间里,他做了可怕的梦,梦见自己跌到地板上满是发出恶臭的虫子的房间里。又梦见一直在扛木头、投掷木头。他是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叫醒的,醒来的时候,身体还残留着睡梦中不断呻吟所产生的疲惫感。 全身都是汗,再也睡不着了。吉敷觉得:或许一直醒着还比较好吧。 天际开始要泛白的时候,吉敷费了很大的劲,才能让自己从床上起来。他几乎手脚并用爬到急救箱旁,为自己的伤口换上纱布。他想要湿纱布,但是急救箱里没有了。 他不想去看医生,因为没有时间了。 到了七点半,旅馆的餐厅开了。他收拾好行李,慢慢走到餐厅用早餐。事实上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可是不吃的话,恐怕随时都会昏倒。退房后,他把行李放在玄关旁的寄物柜里。他已经没有力气拿着行李走路了。 问过租车行的地点后,吉敷走出旅馆。外面仍在下雪,天气一冷,身体的疼痛感立刻明显起来,刚刚吃下去的早餐差点因为疼痛而吐出来。租车行有点远,脚底下又滑,吉敷一路跌倒了两次。他不希望有人来扶他,因为他全身都在痛,别人的轻轻碰触都会让他痛得跳起来。 到了租车行后,他向老板要求租自动挡的车子。 “这种天气没有人来租车,所以车都在店里,你想要什么车,就自己挑吧。”车行的老板说。吉敷的左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光是把脚踏出去,就让他疼痛难耐,根本无法踏离合器,所以也只能开自动挡的车子。 不只左脚,左手也像僵死了一样,无法握方向盘,全身疼到不能系安全带。雪越来越大,绑着防滑链的轮胎跑不快,今天一天能开多少距离呢?真是令人怀疑。 吉敷没有开到二四一号公路,也没有开到三九一号公路,只在其间的乡间道路上行驶,沿着钏路湿原的路北上,朝着阿寒国立公园驶去。这一路会经过鹤居村、弟子屈町,然后到达摩周湖或屈斜路湖。吉敷只知道这条路。十几年前和通子蜜月旅行时,就是租车沿着这条路北上,游览了摩周湖、屈斜路湖和阿寒湖。 但是那时来这里之前,他们先去游览了洞爷湖,并且开车绕洞爷湖一圈。在他的记忆里,能开车沿着湖绕一圈的,只有洞爷湖。 那次蜜月旅行他们一共游览了四个湖。当时通子还很想去佐吕间湖、能取湖和网走湖看看,但是时间不够,所以没有去成。因此,除了去过的四个湖外,吉敷对其他湖的情况并不了解,也不会知道佐吕间湖的周围有没有可以看到湖面的旅馆。不过,吉敷认为通子一定在那四个湖的其中之一附近。而且,她是前天打电话给中村的,现在很可能还在那个湖附近。 或许吉敷的想法有点过于浪漫。他认为通子搬到钏路已经五年了,应该去过佐吕间湖或能取湖了,因此不会在那里。况且她在电话里告诉中村,看了一天的湖后,想和吉敷说话,所以应该是和吉敷一起去过的地方。 如果她在那四个湖中的某一个湖附近,用排除法来研究她身在何处的话,第一个要排除的是摩周湖。摩周湖附近没有旅馆街或观光道,湖上没有游湖的船只,湖岸也没有散步道,只能从高处的了望台俯视湖面。 其次可以排除的是洞爷湖。洞爷湖太远,在室兰以西,北海道的地形呈“一”字形,东西走向,以今天的天气来看,开一天车也到不了洞爷湖。剩下的就是屈斜路湖和阿寒湖了。今天可以找的地方,就是这两个湖附近。 雪没有要停的意思。雨刷忙碌地动着,雪花瞄准车子的前窗玻璃,大量降下,然后因为车子的速度而飞向两旁。北海道的道路除了沿山开拓的路外,其余都像机场的跑道一样笔直,而且路的两旁几乎不见住家。 看着从天上飞降下来的雪,吉敷想起了十年前的事。那时吉敷也像现在这样,手握着方向盘,通子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已经游览完四个湖了,通子突然问吉敷:“四个湖里,你最喜欢哪一个?” “这个嘛……摩周湖吧,因为它很神秘。”吉敷的答案很普通。 通子“嗯”了一声后,说:“我觉得摩周湖还好,但它没有我期待中的那么好。我呀——”通子像在撒娇一样,发出有点鼻音的特殊声音。 “嗯?” “我觉得阿寒湖比较好。” “哦?因为那里有绿球藻吗?” “不,不是那样。阿寒湖本身当然很漂亮,但是我喜欢的是它周围的街道,还有虾夷村。” 吉敷记得当时自己还颇为认同通子的想法。通子当时还说:“我觉得一条好的街道,应该有我喜欢的咖啡馆,有好的精品店和服饰店。将来如果有机会搬家,与其选择好山好水的景色,我宁可选择生活环境好的街市。” 通子说的虾夷村,就在阿寒湖旁边,那里的房舍全部是木制的,是独特的虾夷族居住区。这个虾夷村可以说是为了吸引观光客而特别兴建的民俗村,村内一间间的房舍都是贩卖工艺品或服饰的商店,有些店的门口还饲养着狸猫,以招徕顾客;也有租借虾夷族服装给观光客,让客人拍纪念照的商店;还有些店铺的二楼是咖啡馆。虾夷村广场的尽头,是集会的场所。晚上的时候,集会场里有虾夷民族技艺的演出,表演给住在附近旅馆的观光客看。通子好像很喜欢那个虾夷村,一直说一定还要再来,结果那天晚上他们改变了既定的行程,投宿于阿寒国际饭店。 一定是阿寒湖!中村在电话里提到湖的时候,吉敷就想到阿寒湖了。虽然说屈斜路湖和洞爷湖周围也有温泉乡,也有不少饭店、旅馆,但是吉敷马上想到的却是阿寒湖。 吉敷身上的抽痛一直没有停止过,再加上路况不良,车子的震动更让他疼得难以忍受。而且,短暂的清醒之后,浓浓的睡意正不断地侵袭着吉敷的神经。虽然这些都是他早就料想到的情况,可是开车时昏昏欲睡可不行。他关掉暖气,让刺骨的寒风从排气风扇渗透进来。这趟旅程原本就不是愉快的兜风之旅。 车子离开弟子屈町后,吉敷毫不犹豫地背离了往摩周湖方向的路标。但是,看到屈斜路湖方向的路标时,他犹豫了。不过,最后还是舍弃屈斜路湖,走二四一号公路,朝阿寒湖的方向前进。 刚才的路多是山路,道路弯弯曲曲的,来到直线般的二四一号公路时,已花了不少时间。路上的积雪不厚,吉敷打从心里祈祷着:雪千万不要消失了。因为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无法独自换掉轮胎的防滑链。如果真的没有雪了,看来也只好冒险,继续让铁链绑着轮胎行驶了。 又走了一段路后,吉敷再度迷惑了。他记得通子也很喜欢屈斜路湖,因为那里的道路两旁有很多露营区。他们蜜月旅行的第一天是通子生日,八月五日,露营的人很多。通子因为想上厕所而进入营区,结果很快就和搭着帐篷露营的人打成一片,站在湖边聊得不亦乐乎,一副不想走了的样子。 对了,通子是怎么到湖边的呢?没有车子的话,是到不了阿寒湖的。她是搭巴士,还是坐出租车?或者是租车,自己开车来的?和吉敷在一起的时候,通子没有驾驶执照。但那是五年前的事,或许她现在已经有了。 在下雪的路上开车所花的时间,比预测中的多出很多。车子到达阿寒湖畔的旅馆街时,已是下午。雪虽然变小了,但是仍然下个不停。吉敷立刻前往他们蜜月旅行时住过的旅馆——阿寒国际饭店。车子开到旅馆旁边的停车场,吉敷忍着疼痛,非常艰难地把车子停好。 他打开车门,连下车都费了好大的工夫,脚好不容易才踩在雪地上。细雪落在吉敷的脸颊、脖子上,他觉得全身颤抖,呼吸困难,头也很痛。他还在发烧,手摸摸脖子,觉得皮肤滚烫。偏高的体温与吹来的寒风之间的温差,让他的身体极不舒服,并因此而剧烈地发抖。吉敷心想:会不会得了肺炎?他进入旅馆大厅,拖着受伤的脚慢慢走到柜台,拿出通子的照片和自己的证件给旅馆的人看。 “这个女人有没有在这里投宿?她的本名叫加纳通子,但或许会用假名投宿。” 男服务员说了一声“请等一下”,便拿出房客名簿,仔细地查看之后,摇摇头表示没有。吉敷失望了。老实说,他一直对自己说:找到通子,就可以稍事休息了。他是这样鼓舞自己,才能硬撑下来的。 “一月二日晚上她应该在这附近投宿。我推测她来这里询问有没有空房的时间,应该是二日的下午。”吉敷整个人靠着柜台,继续追问。他认为通子一定来过这里。刚才的失望,让他的肉体更加痛苦。 “一月二日吗?她是有预约的客人吗?” “不,她应该是临时决定来这里的。” “那就不可能住在这里了。”服务员立即回答,“正月的房客都是有预约的,根本不可能有空房给临时来的客人。” “这样吗?那你见过这张脸吗?” “这个……我再仔细看看。”服务员好像要闻吉敷发油的气味一样靠过来,仔细端详照片。 “嗯。我也不敢很肯定,不过,我觉得二日的下午好像见过这位女性。因为正月是旅游旺季,人来人往的,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她来问有没有空房?” “是的。” “你的答案是:没有。” “嗯。理由就是我刚才说过的。” “这附近的旅馆都一样吗?正月的时候只接预约的客人,就客满了?” “几乎都是这样。别的旅馆或许还有空房,但是我们这里……” “我知道了,谢谢你。”吉敷离开柜台。他没有绝望,毕竟通子真的来过了。既然这样,一定可以在旅馆街的某一家旅馆里找到她吧? 对现在的吉敷而言,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也是一件吃力的事。他的身体状况不仅没有好转的趋向,反而比今天早上更严重了。 冒着细雪爬上坡道,这里是这条旅馆街的顶端。再上去应该也还有旅馆,但是没有车子就到不了那里。吉敷从上往下逐家询问,他想避开大的、必须预约才有房间的旅馆,只问小旅馆就好,但是又怕万一这样漏掉就白费力气了,所以还是挨家询问了。可是结果还是让他失望,没有一家旅馆的前台人员说见过通子这样的女性。 阿寒湖畔旅馆街的范围很广,只问不到一半,太阳就下山了,这真是辛苦的工作。吉敷护着侧腹,弯着腰,仍然一步步走着。他的身体以前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 通子喜欢的虾夷村吉敷也去了,并且拿着通子的照片问:“是否见过这位女性?”但是大家都说不记得。他们说:这样的年轻女性太多了。 吉敷回到车子旁边,打开车门,一坐到驾驶座上,立刻趴在方向盘上喘气。他咬紧牙关忍耐,左半边的身体开始发麻。还是太勉强吗?这样的身体应该在医院里休养两三天的呀! 他发动引擎,暖一下车子。后车窗上都是雪,完全看不见后面的情形了,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走出车外清除后车窗上的雪。打开车灯,车子慢慢地起动了。来到车道后,吉敷将车子开向坡道的上方。他知道东边还有土产店聚集地,那里也有旅馆。很快就看到那个聚集地了,步行的话,或许也并不远。吉敷把车子开进停车场,为了他的辛苦工作再度从车子里出来。幸好这个时候雪已经停了。 但是结果也一样。脚的骨折程度比想象中的更严重,吉敷一边护着受伤的左脚,一边护着侧腹,忍着寒风走访这一片旅馆。答案和刚才一样,通子也没有住在这里。也问了土产店,答案仍然一样,谁也不记得见过通子这样的女子。吉敷觉得很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就算就此打住,放弃再问,也不知能去哪里。是不是应该找一家旅馆住呢? “这附近的旅馆就这些了?”吉敷随意指着左右说。 土产店里的一个女孩说:“不,这后面还有一间。是一家很老旧的旅馆。” 那家旅馆的房子真的很老旧,房子似乎已经有些倾斜了。玄关的门是左右拉开式的玻璃门,这对目前身体状况虚弱的吉敷而言,还比较方便。 门口的走廊里光线十分昏暗,土间下虽然并排摆着很多木头,但是出声呼唤之后,仍然没有人出来。又叫了两三声,终于有人出来了。吉敷拿出通子的照片让对方看,老板娘打开走廊上的电灯,仔细看了之后,表示确实见过。 “她住在这里没错。她很漂亮,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终于找到了。吉敷一放心,很想坐下来。“那么,她现在在吗?” “不在,今天早上就走了。”微胖的老板娘满不在乎地说。吉敷呆立原地,接不上话。只差一步!通子去哪里了呢? “她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我也不可能问。” 吉敷一下变得全身无力,好像连再走一步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定定地站着,觉得脚底下的地板好像很有规律地波动着,耳朵好像也产生了幻觉,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的手不自觉地去扶墙壁。 “今天晚上我想住在这里。有空房间吗?”吉敷说。 夜也深了,确实必须找个地方休息。至于通子,既然已经离开这里,一定是到别的地方了。如果她还在这里,自己一整天到处询问,应该会碰到的。 “有呀,正好有空的房间。” “可以给我她住过的那一间吗?那间空着吗?” “嗯,当然可以。” 不管是墙壁还是地板,甚至挂在墙壁上的挂轴,都因为时间久远而泛出陈旧的褐色色泽。晚上看都尚且如此,白天的时候一定更显破旧吧。日光灯很昏暗,一躺下来,就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虚弱。想到通子在问旅馆时处处碰壁,只好独自住到这样破旧的旅馆,就觉得她十分可怜。 如果说这个旅馆的房间还有优点的话,那就是可以从窗户看到湖面。从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可以越过隔壁两间民宿的屋顶,看到夹在两栋旅馆大楼之间的宽阔湖面。现在是晚上,湖面黑漆漆的。通子在打给中村的电话里说,看了一整天的湖之后,很想听听自己的声音。吉敷想,通子一定是坐在这个窗边看着湖面的。 夹在两栋楼房之间的黑色湖面,让吉敷想起从前一起住在东京时的那个小公园,那时通子闹别扭的时候,会从家里冲到公园荡秋千。 一拉上窗帘,刚才那个老板娘来问:“是否可以送晚餐来了?”吉敷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简单的早餐,可以说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他回答老板娘说“好”,但其实一点食欲也没有。老板娘又问吉敷要不要去洗澡,吉敷回答身体有伤口,不方便洗澡。吉敷连坐着都觉得难受。 送晚餐来的人也是老板娘。她在为吉敷摆碗筷的时候,说了一件吉敷非常想知道的事。她说通子是很安静的客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活动,只是在附近散散步而已;还有昨天晚上曾经问“怎么去屈斜路湖”。 屈斜路湖!吉敷想:通子接下来去了屈斜路湖吗? 吉敷问老板娘那位小姐是否还说了什么,老板娘说:“只说了这些。” 吉敷再问:“她是自己开车来的吗?” 老板娘回答:“好像不是。” 饭只吃了一半,吉敷就再也吃不下去了。身体上疼痛的感觉没有减轻,并且依然在发烧。可能是这些原因让体内的器官不大对劲,胃也无法正常地接受食物,因此不断有想呕吐的感觉。 吉敷打电话给东京的小谷,告诉他目前自己人在北海道,因为生病了,所以六号以前无法回去上班。吉敷所言全是真话,完全没有说谎。听小谷的声音,吉敷知道他大概很不愉快。挂断电话以后,吉敷开始在脑子里草拟辞呈的内容。 老板娘铺好被褥,吉敷非常艰难地让自己慢慢躺下来。他突然想到:人老了以后,是不是睡觉、行动,做任何事都会变成这样呢?因为以前经常运动,所以吉敷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向颇有信心,从来没有想过这类事情。倒不是吉敷怕老、不愿意老,而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孤独所带来的不安。 太累了,确实很想睡觉。但是睡着的同时,也是连续噩梦的开始。梦里驱赶不尽的鬼怪,不断地攻击吉敷的精神,让吉敷即使睡着了,也睡得不安稳。他被自己的呻吟声吵醒了好几次,流汗流得睡衣都湿了。他干脆起来,打开电灯,将毛巾打湿,看看自己侧腹和小腿上的伤口。伤口附近的肌肉颜色变了,变成好像泥土的颜色。他把湿毛巾放在额头上,再度躺下来。只是做这样的事就让他气喘不已。 关掉电灯,他想着: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是胜负的关键。他暗自祈祷:老天如果有心,请让我能多睡一会儿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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