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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皇帝的绝望北京1644 作者:徐小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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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祖父周奎家里见到那个自称太子的人的时候,朱媺娖意识到,自己是家中唯一活着的人了。 那个自称太子的人掩面号泣,悲痛万分,口中喃喃呼喊着「父皇」「母后」「永王」「定王」等人。朱媺娖靠在榻上,冲着外祖父周奎摇了摇头。 「东宫曾患有癣疾,且牙根甚黑。今此人牙肤完好,不是东宫。」 周奎叹了口气,便叫家仆将那个人推了出去。 甲申年三月十八日夜里,朱媺娖突然醒了过来。她躺在床上尝试再次入睡,却许久都没有成功。于是她干脆偷偷地起来;她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她默默地观察四周,宫女和内官早就都已经回到自己的住所去了;外屋的两个值守宫女,也早就在暗夜里睡熟了。朱媺娖在心里暗暗地想,这可是一个难得的获得自由的机会。 平素里朱媺娖从早上一睁眼到晚上闭上眼睛,身边总是围绕着数名宫女和内官。他们负责侍候她的饮食起居,为她梳头、洗沐、更衣和侍候其他各种事情,并制止她做任何被认为是有害于她的身体及有损她的身份的行为。而现在的朱媺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也就意味着她可以做任何她想要做的事情,而不需要得到这些宫女和宦官的扶助和首肯。朱媺娖在宁寿宫的寝宫里光着脚转了一圈,觉得脚底被地面上的石板沁透了冷气,便就走到暖炉边上,将脚放在暖炉边上烤了烤。她在暖炉若隐若现的火光里看见了摆在另一边的婚服——这一件由尚衣监数百名衣工所制作出来的裙子,在清苦的宫中堪称是华美无比;在婚服的旁边,放着她镶嵌着猫眼石、祖母绿以及数百粒珍珠的头冠。两天之后,她就将穿着这一身衣裙,戴着这顶精美的头冠,嫁给由父皇亲自给她挑选的驸马。那个比她长几岁的男人叫作周显,她对他的长相、性格与身世一无所知,只知道父皇是诏令了天下百官才给她选出来的这样一个驸马,想必应当不差。 有内监告诉她,她的婚礼将由户部、工部和京兆共同出支经费,起初筹措了二万余两银子;内监说,就二万两银子,哪够殿下办婚礼的呐。四处筹措,才筹得了三万两银子,这才够体体面面地办一场皇家的婚礼。 「这兵荒马乱的,主子爷爷可是将边饷都给了殿下了呀。」内监骄傲地说道。 朱媺娖翘着脚烤火,一边想象着两天之后的自己将会是个什么样子。有宫女告诉她,她将会把头发高高地梳起来,穿着婚服、戴着头冠,站在乾清门上;她的父皇与母后将会坐在她的身后,而同样盛装的她的驸马周显与周显的父母——也就是她未来的公婆,将会在门外跪拜行礼。她的父皇将会给周显赐酒,周显必须喝下;如此三番,方能吃上宫中为了公主下嫁所摆上的宴酒,并与公主行礼成亲。朱媺娖想象着届时的样子,觉得颇为有趣,笑出了声。而她的笑声似乎惊醒了外屋的宫女,其中一个翻了个身,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朱媺娖赶忙穿上鞋子悄悄跑到门口去看,只见镶嵌在寝宫门上的透明的玻璃外面,两个宫女翻完了身,又重新睡着,微微打鼾。朱媺娖见此二人并未发现自己醒来,便回身披上外衣,悄悄地穿过由她们二人把守的外屋,推开宁寿宫的宫门,偷偷地溜到了紫禁城的夜色里去。 朱媺娖想要去坤宁宫看看母亲周皇后。 这几日周皇后面色与精神俱不太好,有宫女偷偷告诉朱媺娖,皇后娘娘夜间辗转反侧,睡得不好。朱媺娖自小由周皇后带大,听了这话自然心疼母亲,趁着这个机会,便就想要去坤宁宫看看母亲。若是母亲睡着了,自然是最好的;若是母亲睡不着,那就正好与她聊一聊天,也好让她滋生一些睡意。 朱媺娖没走几步,突然看见头顶上一道尖锐的闪电从东天直直地划向西天,仿佛是上天裂开了一个巨大而雪白的口子。闪电照亮了几乎整个紫禁城,朱媺娖面前通向坤宁宫的道路一览无余。青灰的石板方方正正地铺在地上,坤宁宫的飞檐在不远处冲向天空。不一会儿,一声巨大的远雷在朱媺娖的上空炸裂开来,朱媺娖浑身涌过一阵酥麻之感;若是她看得见自己,她将会看见自己披散着的头发正在根根竖立起来。朱媺娖心中一阵害怕,迈开步子向坤宁宫的方向跑去;还没跑出多远,巨大的雨粒和着冰冷的雹子便从天上纷纷砸落到她的身上来。等她跑到坤宁宫的台阶下的时候,浑身早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倾盆雷雨淋得湿透了。 朱媺娖紧走几步,上了台阶。当她推门进宫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竟然灯火通明;几个宫女和宦官围在寝宫门外,各个号哭不已。朱媺娖跑上前去,推开那些宫女和宦官冲进寝宫,却看到周皇后脖子上吊着一条白绫,悬在坤宁宫高大的宫梁上。她的手和脚一动不动,脑袋歪斜向一边,面色紫绀;而舌头则伸得长长的,直直地耷拉到了下巴上。从周皇后的脚尖上,不断地滴下土黄色的粪水。 朱媺娖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她惊惶得连哭号都忘记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双手则不停地颤抖。宫女和宦官在她的身后跪着磕头,口中不断地呼号着他们曾经母仪天下的娘娘;而周皇后孤独地高悬在坤宁宫的正中间,缓缓地面向四周旋转,活像元宵时挂在宫门口的走马灯。 那些宫女和宦官大约也是吓傻了,许久才发现他们的长公主如今正衣衫单薄并且浑身湿透地瘫坐在她本不应该出现的坤宁宫里。外面下着大雨,将公主送回她的宁寿宫显然并不是一个好选择;于是宫女们便七手八脚地给公主擦干了身体,换上了刚刚亡故的周皇后的衣服。令人惊讶的是,朱媺娖的身材已经长得和她的母亲一样。周皇后的衣服穿在朱媺娖的身上并无异样之感,仿佛就是量身定做的一般。穿上母亲的衣服之后,朱媺娖方才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目睹了母亲的死亡;而宫女和宦官们正在尝试解下周皇后尚温的遗体,无奈宫梁实在太高,怎么都够不到悬在梁上的白绫。朱媺娖哭喊着扑向母亲摇晃的身体,却被几个宫女拉开了去。她们推着朱媺娖向寝宫另一边的里屋走,并把里屋的门结结实实地拴上。 「皇上来啦!」她们轻声对公主说道,「殿下千万别出声,稍等再出来!」 朱媺娖不明就里;却听见门外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脚步声特别沉重;她想那大约就是自己的父皇。她听见父皇在寝宫内大笑三声,高声说道: 「好!好!死得好!」 又吩咐宫女和宦官把周皇后的尸体解下来收敛,接着便就走了。等皇上走远了,两个宫女方才把朱媺娖从里屋里面放了出来;她们发现朱媺娖的脸色早已经发白。 近日来内监所言的流贼之祸,原来是真的。 几个时辰之前,申刻的时候,彰化门开了。 平民口中的彰化门,便是官方所说的广宁门。彼时京师的外城早已陷入敌手,而在广宁门前镇守内城的是提领司礼监的王承恩,他刚刚被朱由检任命为京城九门提督。王承恩并无任何带兵的经验,甚至连武器都一天也没有摸过。但此时无论是朱由检还是王承恩,都已管不了这么多,但凡有个还在喘气的活人,便就要送到战场上去。王承恩站在广宁门上,手底下尽是刚刚募得的新兵;他们哆哆嗦嗦,连大炮的铅子也不会填装。农民军冲着广宁门大喊道: 「快开门,否则进来屠城!」 守军早已听说了农民军在陕西、山西、河南屠杀的事迹,一听农民军要屠城,吓得没了主意;若不是王承恩大声喝令,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手中仍有数门红夷大炮可以震慑敌军。在放了几响空炮之后,农民军稍稍退了下去;然而还未等守军喘过气来,农民军竟然驱赶着大量外城的平民扛着木石填平了护城河,在城墙下架起飞梯;又连发万人敌大炮数响,城门上的守军死伤大半。王承恩得到了飞报,说西直门、德化门和平则门已被贼军攻破;而在他的眼前,广宁门失守也已不远。 大约也是在同时,王承恩又得到了一封信函:降敌的太监杜勋射入门内的一封约降书。 王承恩来到广宁门上,向远处一望,看见杜勋正站在农民军中,身边一左一右绑着被俘虏的秦王朱存极与晋王朱审烜。王承恩气从中来,喊守军拉弓便要射,杜勋大喊道: 「别射!我是杜勋!」 王承恩咬牙切齿,挥手让守军放下了弓箭。 「我有事和王家商量,」杜勋继续喊道,「王家可以派人吊下城墙过来谈。」 「可笑!」王承恩喊道,「除非你来做人质。你把你自己吊上城墙来!」 杜勋回道:「我杜勋怕过什么?何必要做人质!王家把我吊上城去,进城去说!」 王承恩叫人放下筐子去,让杜勋坐在筐子里,吊上了城门,带着杜勋一道去了紫禁城。当王承恩带着杜勋来到宫内的时候,另一名也已经投贼的叫作申芝秀的昌平守陵太监也被带了进来,二人一道面见了朱由检。杜勋和申芝秀你一言我一语,一个说贼势极盛,另一个说国祚已尽;一个说让皇上自为计,另一个说让皇上逊位于闯王。杜勋甚至从衣袖中掏出了琴弦与白绫献给皇上——这分明是要让皇上自行了断。朱由检勃然大怒,怒叱了杜勋和申芝秀;众臣劝朱由检扣押杜勋,而杜勋洋洋得意地说: 「秦王、晋王在敌手中,扣押了我,怕是二位王爷性命也将不保了。」 朱由检只得放了杜勋回去。 而令朱由检更加羞愧难当的是,他原本以为镇守宣府的太监杜勋如奏报所言已经在与农民军的作战中殉难,早已追赠其司礼监太监,荫锦衣卫指挥佥事,并为他立了祠;而直到今日,他看见杜勋劝他自裁的嘴脸,方才知道杜勋根本就没有殉国,而是投了贼了。 朱由检气急败坏,下诏亲征。 「朕以眇躬,上承祖宗之丕业、下临亿兆于万方,十有七年于兹;政不加修,祸乱日甚。抑贤人在下位与,抑不肖者未远与;至乾天怒,积怨于民下。赤子化为盗贼,陵寝震惊,亲王屠戮;国家之耻,莫大于是!朕今亲率六师以往,国家重务,悉委太子。告尔臣民,有能奋发忠勇或助粮草、器械、骡马、舟车,俱诣军前听用,以歼丑逆;分茅胙土之赏,决不食言!」 此诏下后,朱由检召见驸马都尉巩永固,让巩永固带着家丁保护太子前往南京。巩永固一听,连忙跪下说道: 「臣等怎敢私自蓄养家丁?若真有家丁,怎可能不拉出来抵挡贼军呢?」 朱由检只得放弃了让巩永固带着太子南迁的念想。 而就在这时,王承恩还未来得及赶到广宁门,忽然迎面便遇上了一大波惊慌逃难的平民。他们不断地高呼着「城破了」,不断地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内城里乱窜。 王承恩急忙赶到广宁门,原来镇守的太监曹化淳趁着王承恩不在,早已将广宁门为农民军打开了。大队的农民军疾驰入城,沿途见人就杀、见钱财就抢,官军竟然跟着平民一道四散逃窜。王承恩一见此状,赶紧掉转头去返回宫里;而此时朱由检早已召见了阁臣,阁臣纷纷向朱由检表态: 「如其不利,臣等巷战,誓不负国!」 朱由检正想要王承恩点了仍在宫内的内官、备马亲征,却又传来了太监王相尧打开宣武门迎贼进城的消息。朱由检急忙问道: 「大营兵安在?」 传令的人慌张地说: 「大营兵已经四散逃命了!皇上也快走吧!」 朱由检还想再问些什么,可那些人早就急匆匆地跑远了;在一阵狼奔豕突的脚步声后,原本哭号震天的紫禁城竟然安静了下来。朱由检一个人站在奉天殿外,手上提着一把剑,望着西边、南边的烽烟像一把把尖刀刺入甲申年三月十八日的夜空里去。朱由检下令任命自己的姐夫、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宜,提领京军守卫京城。又叫来太子朱慈烺、永王朱慈照和定王朱慈炯,遣人把他们三人送到外戚周奎那里去;周奎也便就是周皇后的父亲,是这三个兄弟的外祖父。送走了三个儿子,朱由检又叫来周皇后和袁贵妃,赐了她们几杯酒,又对她们说: 「苦我民耳!大事去矣,你们也都去死吧。」 周皇后哭着顿首说道: 「妾事陛下十八年,陛下从不听妾一语,至有今日!」 朱由检恼怒不已,派人将周皇后押回坤宁宫,让她以白绫悬梁自尽——便就是朱媺娖看到的那一幕。 而朱由检从坤宁宫离开后,又巡视到袁贵妃所住的西宫,见袁贵妃仍未自裁,便逼着她悬梁自尽。袁贵妃刚悬到梁上,白绫忽然断了,袁贵妃从房梁上掉了下来。还没等袁贵妃感叹自己命不该绝,朱由检猛然拔出自己手中的长剑,照着袁贵妃的胸前狠狠地砍了三下,直到自己手软。还没等宫女们反应过来,朱由检稍喘了一口气,又拿着剑,一一将他所见到的宫人砍死方休;彷如一名杀入敌阵的大将,如砍瓜切菜似的从宫里一路杀到宫外。在尖叫、奔逃与呻吟声中,朱由检又四处寻找自己的女儿;他但凡见到个活着的人,便冲他们大吼: 「死!死!你快去死!」 一旦那些人稍有犹豫,他便拔剑亲自将那个人砍死。 当朱由检回到坤宁宫的时候,看见朱媺娖正坐在母亲周皇后的尸体身边。朱媺娖身上穿着周皇后的衣服,眼泪早就已经流尽了。她已经从内监的口中知道了贼军破城的消息。相比于用了十七年来目睹国家衰颓场景的父亲朱由检,朱媺娖在一个时辰里便历经了由家和美满到国破家亡的落差,现实对于十五岁的她来说实在过于残酷。一个时辰之前,这名喜好诗文、善于针纫的少女仍然憧憬着自己出嫁时的场景;然而现在,在她的面前,正站着满眼通红、浑身血污的父亲。而这名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的父亲,正提着一把沾满血液的长剑向自己走来。 朱媺娖明白自己必须去死;作为大明帝国的长公主,她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十五岁少女,更是大明帝国的象征。一旦贼军攻破紫禁城,她将会被作为战利品送往敌营,比死亡更加难以忍受的屈辱将会等待着她,并伴随她的一生;她明白无论是于自己还是于父亲、于国家,自己都是死了更好。可是她又不愿死;她才活了十五岁,对于生活仍然抱有美好的幻想,况且还有两天她就要出嫁了—— 「父皇,饶女儿一命吧,」朱媺娖轻声地对朱由检说,「父皇,饶女儿一命吧!」 朱媺娖不想死。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华美的婚服和头冠仍崭新地摆在她宁寿宫的寝宫里,等待她将它们穿上,用她最美丽的面貌去迎接父亲为她精挑细选的驸马周显;她想要穿戴它们,想要见一见周显,想要嫁人,想要体验一遍完整的人生——然后再去死。晚两天也可以,只要让她完成了出嫁,她就愿意去死;为父亲而死,为大明国而死。 「父皇,饶女儿一命吧!」朱媺娖跪了下来,一边哭,朝着朱由检不断地磕头。 朱由检拿着剑指着朱媺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尔奈何生我家?」 朱由检也不想要杀死自己的女儿,可是贼军迫近,由不得他半点犹豫。朱由检举起了左袖,用宽大的袖管挡住了自己的脸;右手则举起了长剑,大吼一声,朝着朱媺娖砍了下去。朱媺娖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便被砍断了左臂;她倒在地上,血流不止,并很快晕了过去。在她昏迷的时候,朱由检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坤宁宫,对着死寂的紫禁城的各个角落大声地呼喊王承恩,要王承恩给他把鞋子拿来;又随手捡起了一把三眼铳,骑上王承恩备来的马,漫无目的地冲出东华门,想要从朝阳门出城。 朱媺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朝阳门喊了半晌的门,无论是朱纯臣还是守卫的兵卒,没有一人来给朱由检开门。其实,朱由检也不想死。从凌晨开始,他曾试过从安定、德胜、齐化三门逃亡,但均无人开门。去齐化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而守齐化门的,正是他非常信任的成国公朱纯臣。当朱由检转而奔向安定门的时候,却发现安定门的守军早已不见踪影,门被手臂粗的大铁链锁得严严实实,无法劈开,也自然无法开门出去。 人心尽散,孤家寡人。 朱由检在逃生无果之后,狼狈地回到了紫禁城里。他让王承恩去鸣响朝钟,其实根本是为自己鸣响丧钟。在王承恩的陪同下,他失神地穿过由他亲手砍杀的宫人的尸体,往北面的尚衣监的方向走去。 在尚衣监,朱由检得到了白绫;他脱掉了龙袍,披散了头发,用这匹白绫将自己吊在尚衣监外的一棵国槐上,终结了自己三十三岁的生命。 朱媺娖不知道,在她昏迷着的时候,镇远侯顾肇迹和巡城御史李大准在德胜门力战而死。锦衣卫左都督骆养性开崇文门迎贼进城,但却遭到了农民军的毒打和刑罚;后来骆养性转投了满清,成为了大清国的一名巡抚。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在家中自缢殉国,他的学生李明睿则在被俘之后扛过了农民军的严刑拷打,后来被大清国封为礼部侍郎,并亲自为朱由检定谥号「端」。兵科给事中光时亨在农民军破城之后投降李自成,后留任兵科给事中;满清入京后,光时亨逃奔在金陵登基的弘光皇帝朱由崧,朱由崧因其「大逆之尤」,将其斩首弃市。驸马都尉巩永固在杀死自己的四个女儿之后,与亡妻安乐公主的灵柩一道在家中自焚而亡。京营指挥使朱纯臣被农民军活捉,未能熬过酷刑,死在李自成的手下。而周延儒的儿子周奕封则幸运地逃过了国破之难并南下金陵,继续在翰林院任职;后来在顺治九年竟然高中进士,并做了个知县。 三月二十日,也就是原定的朱媺娖的婚期那一天,李自成进入了紫禁城。他在坤宁宫内发现了大明国长平公主朱媺娖;朱媺娖几乎浑身的血都流干净了,浑身煞白,毫无生气。而几个农民军在搬动她的尸体的时候,发现她的身体尚温;正巧嘉定伯周奎向李自成进献永王、定王,李自成便叫来周奎,让他把朱媺娖带回家去。周奎命家仆给朱媺娖灌了米汤,一天以后朱媺娖竟然醒了过来。于是,从这一天起,朱媺娖便住在外祖父周奎的家里。她失去了左臂,脸上也被父亲劈砍了三道深重的疤痕,不过好歹是保住了一条命。 朱媺娖醒过来后,看到了无数可笑的事迹;假扮太子、假扮公主想要得些农民军好处的人比比皆是,及到后来清军入城,这些人仍未消停。周奎将这些事情讲给朱媺娖听,朱媺娖每次都与他畅快地谈笑,毕竟只是些身外之事;然而每当夜里她睡着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却总是会来到她的梦境里面,浑身是血地站在她的跟前,向她哭诉亡国之苦。 「汝何不死了呢?」父亲不止一次地跟她说。 朱媺娖想,大约是在父亲砍掉自己一条手臂之前自己向上天发的愿成真了吧,如今家人死绝,只剩下自己一人仍然活着了。 除了血和泪,她也不再有什么可以用以告奠父母和兄弟的了。 待到大清朝建立以后,顺治皇帝福临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宏大度,以优渥的条件供养朱媺娖,并降旨赐朱媺娖婚配。婚配的对象仍是周显——由她的父亲,前朝皇帝朱由检替她精挑细选的丈夫。在简单的婚礼之后,朱媺娖终于如她在甲申年三月十八日夜里所发的愿那样,成为了周显的妻子,与周显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感激周显并未因自己身体上的缺陷而抗拒这门婚事,并感恩大清朝并未像对待其他皇亲那样残暴地对她施以酷刑。她平平淡淡地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并在丙戌年三月怀上了身孕。五个月后,丙戌年八月,十七岁的朱媺娖在周府平淡地去世,带着腹中五个月的胎儿一道前往地府,与父母团聚。 而此时,顺治三年的北京,前朝留下的官员们早已剃了头,并重新穿梭在大清国帝都的六部街坊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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