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一会儿我们都发疯似的笑了。

“让我说,让我说呀,”阿辽沙清脆的嗓音淹没了我们的笑声。“他们以为,这一切还和过去一样……我去不过是讲讲废话……我告诉你们,我是有非常有趣的事情。你们到底能不能静一静呀!”

他迫不及待地想说。看他的样子,肯定有重要的消息。可是他由于带来这样的消息而自傲的天真的神气,立刻把娜达莎逗笑了。我不知不觉地跟着她笑了起来。他越生我们的气,我们就笑得越厉害。阿辽沙的气恼以及随后那绝望的样子终于使我们忍俊不禁,就像果戈理笔下的那个海军准尉[指果戈理的剧本《婚事》中的爱笑的热瓦金。]一样,只要有人用手指一点,马上就会笑得打滚。从厨房出来的玛芙拉站在门口,满面怒容地望着我们,她在生气,娜达莎没有把阿辽沙狠狠地训一顿,五天来她一直盼着这一天,可是相反,他们却都那么开心。

娜达莎总算不再笑了,因为她看到,我们的笑声使阿辽沙很不高兴。

“你想说什么呢?”她问。

“要把茶炊烧开吗?”玛芙拉对阿辽沙毫无礼貌地抢先问道。

“你去吧,玛芙拉,你去吧,”他回答道,一面向她挥着两只手,急于要把她赶走。“我要把过去、目前和以后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你们,因为我全知道。我明白,朋友们,你们想知道这五天我在哪里,——这也正是我想告诉你们的,而你们却不让我说。喏,首先,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瞒着你,娜达莎,我早就在瞒着你了,而这正是最主要的一点。”

“你瞒着我。”

“是呀,我瞒着你,已经有整整一个月了;早在我父亲回来之前,我就开始瞒你;现在是开诚布公的时候了。一个月之前,我父亲还没有回来,我突然接到他的一封长信,我对你们两位隐瞒了这件事。他在信里直截了当地向我宣布,——而且请你们注意,他的语气是那么严峻,我简直大吃一惊,——我的亲事已经说定了,我的未婚妻是无可挑剔的好姑娘;还说我当然配不上她,但我还是一定得娶她,所以他要我做好准备,要我放弃一切胡思乱想,等等,等等,——唉,谁都明白,他所说的胡思乱想是指什么。我向你们隐瞒的就是这封信……”

“你才没有隐瞒呢!”娜达莎插嘴道,“瞧他在吹什么牛!其实他当时就告诉了我们。我还记得,你突然变得那么温顺,那么温存,好像干了什么错事似的,而且把信从头至尾逐段讲给我们听。”

“不可能,主要的内容肯定没有讲。也许你们两位都猜到了什么,这是你们的事,并不是我说的。我当时瞒着你们,非常内疚。”

“我记得,阿辽沙,那时您常常同我商量,断断续续地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当然,假装那都是您的猜测,”我补充道,一边望着娜达莎。

“你全都说了!你就别吹牛啦,行行好吧!”她附和道。“你说,你能隐瞒什么?你还会蒙人不成?连玛芙拉也都知道了。你知道吗,玛芙拉?”

“嘿,怎么不知道!”玛芙拉探出头来应声说道,“在头三天就全都说了。你哪会蒙人!”

“哼,和你们讲话真气人!你这么说都是因为心里有气呀,娜达莎!玛芙拉,你说的也不对。我记得,我那时就像个疯子。你还记得吗,玛芙拉?”

“怎么不记得。你呀,现在也像个疯子。”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记得的呀!就在那时我们没有钱了,你把我的银烟盒拿去典当;主要的是,我要提醒你,玛芙拉,你对我太放肆了。这都是娜达莎把你惯的。好吧,就算我那时真的把什么都说了,断断续续地(我现在想起来了)。不过信里的语气你们是不知道的,而在信里要紧的是语气。这才是我现在要说的。”

“好吧,是怎样的语气呢?”娜达莎问他。

“我说,娜达莎,你问的时候好像在开玩笑。千万别开玩笑。我告诉你,这件事很严重。那语气使我心都凉了。我父亲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不妨说,他宁可让里斯本成为废墟,也决不让他的愿望落空;这就是他的语气!”

“好,好,那你说吧;为什么你要瞒着我呢?”

“唉,天哪!就为了不要吓着你嘛。我是希望由自己来应付。嗯,在我收到这封信之后,父亲一回来,我的麻烦就开始了。我准备坚决、明确、郑重地答复他,可是不知怎么,总是不大顺利。他甚至提也不提;好狡猾!相反,他装出一副样子,好像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之间再也不可能有任何争执和误解。你听听,不可能;他是过于自信了!他对我变得那么和蔼可亲。我简直感到惊讶。但愿您知道,伊万·彼得罗维奇,他有多么聪明!他什么书都读,什么都懂;您只要看他一眼,他就知道您在想什么,就像知道他自己在想什么一样。人家把他叫做耶稣会教徒[指阴险、伪善,能干出任何背信弃义的卑鄙勾当的人。],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娜达莎不喜欢我夸他。你不要生气,娜达莎。嗯,事情就是这样……啊,还有!他起初不肯给我钱,现在给了,是昨天给的。娜达莎!我的天使!现在我们的穷日子过到头啦!你看!半年来他为了惩罚我而少给的钱,昨天都补给我了;你们看,有多少啊;我还没有数过。玛芙拉,你看,多少钱哪!现在再也不用典当汤匙和纽扣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叠钞票,约有一千五百银卢布,都放在桌上。玛芙拉高兴地看了看那一叠钞票,还夸奖阿辽沙呢。娜达莎使劲地催他说下去。

“嘿,我想,这可叫我怎么办呢?”阿辽沙接着说道,“怎能再违背他的意思呢?就是说,如果他对我凶,而不是对我这样好,我就不会有什么顾忌。我会干脆告诉他,我不愿意,我已经是个大人,这事就结了。请你们相信,我会坚持到底的。可现在,我怎么对他说呢?不过你们也不要责备我。我看你好像不高兴,娜达莎。你们为什么面面相觑呢?大概你们在想:他这是受了父亲的哄骗,一点也不坚定。我是坚定的,很坚定,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坚定!证据就是,虽然我处境如此,我立刻便对自己说:这是我的义务;我应当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对父亲说清楚,我就讲了起来,全都说了,他也听了。”

“那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娜达莎焦急地问道。

“我说,我谁也不要,我有未婚妻,就是你。不过,我还没有直截了当地对他这样说过,但是我已经使他有了思想准备,明天就去对他说,我已经决定了。我首先对他说,为金钱结婚是可耻的,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我们以大贵族自居,这简直荒唐(我对他直言不讳,就像在兄弟之间一样)。然后就向他说明,我是第三等级,而第三等级才是主要的[原文为法文。引自法国资产阶级政治家,天主教神父西哀士(1748—1836)所著小册子《什么是第三等级》(1789年出版)。他认为第三等级才能真正代表国家,而贵族是人民机体上的恶性肿瘤。];我感到自豪的是,我和大家都一样,我不想与众不同……我讲得热情洋溢而又引人入胜。我自己也感到诧异。我还从他的角度来加以证明……我干脆对他说,我们算什么公爵?这只是出身,实际上我们哪里算得上公爵呢?首先,我们并不特别富有,而财产才是最要紧的。现在最重要的公爵是洛希尔[洛希尔是当时的大银行家。]。其次,我们在真正的上流社会早就默默无闻了。最后一个公爵是叔叔谢苗·瓦尔科夫斯基,他只在莫斯科出名,而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连最后的三百名农奴也卖掉了,如果父亲不自己挣钱,也许子孙就要耕地为生,这样的公爵是有的。我们没有理由自以为了不起。总之,我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毫无保留,我的措辞又激烈又坦率,甚至还添油加醋。他甚至没有反驳我的话,只是责备我不到纳英斯基伯爵的家里去,又说我应当巴结我的教母,公爵夫人K.,还说要是公爵夫人K.欢迎我,那么我就会到处受到欢迎,我的前途也就有了保证,于是他滔滔不绝,大加发挥!无非是暗示,我自从和你,娜达莎,走到一起之后,就和他们都疏远了,自然是受了你的影响。不过他至今没有直接谈到你,看来他还有意在回避。我们两个都在耍诡计,等机会,都在留神观察对方,你放心,我们会如愿以偿的。”

“那就好了;谈的结果怎样呢,他有什么决定吗?这才是最要紧的。你真会饶舌,阿辽沙……”

“谁知道他呀,简直闹不明白,他是怎样决定的;我并不是饶舌,我要谈的是正事:他甚至没有什么决定,只是对我的议论发笑,好像是在可怜我。我懂,这是对我的轻蔑,可我并不羞于承认。‘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他说,‘我们这就到纳英斯基伯爵的家里去吧,记住,这些话可不要在那里说。我能理解你,可他们是不会理解你的,他自己好像也并不怎么受欢迎;不知怎么,他们都对他有气。一般地说,上流社会都不大喜欢我父亲。起初伯爵对我非常傲慢,完全是高高在上的样子,甚至好像忘了我是在他家里长大的,假装慢慢地记起来了,真是!他不过是在生我的气,认为我忘恩负义。其实根本不能说我忘恩负义,我在他家里觉得乏味得很,所以才不去了。他对我父亲也非常冷淡,那样冷淡,那样冷淡,我简直不懂,他为什么还要去。这使我很气愤。可怜的父亲在他面前几乎是低声下气;我明白,这都是为了我,可我并不有求于他啊。后来我本想把我的感受都告诉父亲,不过忍住了。何苦呢!我改变不了他的见解,只会使他生气;他本来就够难受的了。嗯,我想,我也要耍花招,要比他们更会耍花招,使伯爵不得不尊重我,——你猜怎么着?我很快就做到了,在一天之内情况完全变了!纳英斯基伯爵现在不知道怎样招待我才好。这些我都做到了,是我一个人,靠自己耍花招做到的,父亲无可奈何地把两手一摊!……”

“我说,阿辽沙,你最好还是讲讲正事吧!”不耐烦的娜达莎叫道,“可你只顾讲你在纳英斯基伯爵家里怎样出风头。你那个伯爵同我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您听到吗,伊万·彼得罗维奇,有什么关系?关系可大着呢!你自己会看到的;终究会真相大白。可是你们得让我说呀……最后(为什么不直言相告呢!),娜达莎,我想告诉你,还有您,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有时也许真的非常、非常不明智;比方说吧(这种情形是有的),简直就是愚蠢。不过请你们相信,这一次我却表现得很有心眼……甚至可以说……很有智慧;所以我想,你们会高兴地看到,我并不总是……很笨。”

“唉呀,什么话,阿辽沙,得了吧!我亲爱的!……”

要是有人认为阿辽沙笨,娜达莎是不能容忍的。有多少次,娜达莎嘴上不说,心里对我有气,就因为我不大客气地向阿辽沙指出,他干了蠢事;这是她心里的一个碰不得的痛处。娜达莎不能容忍贬低阿辽沙,尤其是因为她自己也意识到,他有点傻气。但她从来不对他说出自己的看法,也不敢说,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在这种情况下,他却特别敏感,总是能猜到她心里的感受。娜达莎看出来了,很难受,马上就奉承他,安慰他。所以现在他的话在她心里引起了沉痛的反响……

“得了吧,阿辽沙,你只是欠考虑,根本不是笨,”她又补充道,“为什么你要贬低自己呢?”

“好吧,那你们就让我把话说完。从伯爵家里出来以后,父亲甚至对我大发脾气。我想,你等着瞧吧!当时我们是在去公爵夫人家的路上;我早就听说,公爵夫人年老昏聩,又聋,不过非常喜欢狗。她有一大群狗,都是她的宝贝。尽管如此,她在上流社会却有很大的影响,甚至纳英斯基伯爵,这个倨傲的人[原文为法文。],也对她阿谀奉承。于是我在路上就想好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你们猜猜,我的计划的根据是什么?根据就是,所有的狗都喜欢我,真的!这一点我注意到了。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有某种催眠的魔力,还是因为我也喜欢所有的动物,狗就是喜欢我,真是这样!提起催眠,娜达莎,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前两天我们扶箕来着,我在一个请神的术士家里;有趣极了,伊万·彼得罗维奇,甚至使我大吃一惊,我请到了尤利乌斯·恺撒[尤利乌斯·恺撒(前100—前44),古罗马统帅,政治家。]。”

“哎哟,我的天哪!你要尤利乌斯·恺撒干什么?”娜达莎叫道,大笑起来。“荒唐!”

“为什么……好像我是个……为什么我就不可以请尤利乌斯·恺撒?这对他有什么影响呢?瞧她笑的!”

“当然,对他什么影响也没有……唉,我亲爱的!那,尤利乌斯·恺撒对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扶着铅笔,铅笔自动在纸上活动、书写。据说,这是尤利乌斯·恺撒在写。我不信。”

“写了些什么呢?”

“写了‘奥勃莫克尼’之类的东西[意为胡乱涂鸦,莫名其妙。],就像果戈理所描写的那样……你就别笑啦!”

“你讲讲公爵夫人嘛!”

“行,可是你们老是打岔。我们到了公爵夫人的家,我首先去讨好咪咪。这个咪咪是一条又老又讨厌的小狗,长得难看死了,而且又倔又爱咬人。公爵夫人把它当宝贝,呵护备至;她俩好像年纪相仿。我首先给咪咪喂糖果,在十分钟之内我就教会它和人握手,别人却老是教不会。公爵夫人简直高兴极了,欢喜得几乎掉泪,说:‘咪咪!咪咪!咪咪会和人握手了!’逢人便说:‘咪咪会和人握手了!是我这教子教的!’她一见纳英斯基伯爵进来,就对他说:‘咪咪会和人握手了!’几乎是含着感动的泪水望着我。一个好心肠的老太太;叫人挺可怜她的。我的努力没有落空,这时我又恭维了她一下:她的鼻烟壶上有她的一幅小画像,那时她正当豆蔻年华,至今大约有六十年了。恰巧她把鼻烟壶失手掉在地上,我拾了起来,假装不知道那是她的画像,说:‘多美的画呀[原文为法文。]!真是非凡的美貌!’嗬,这一下她真对我有了好感;同我闲谈起来,问我是在哪里读书的,和哪些人交往,又说我的头发漂亮,说个没完没了。我也凑趣,把她逗笑了,对她讲了一个社会上的丑闻。她很爱听,只是威吓地用手指点点我,却笑得很开心。临走时她吻我,为我祝福,要我每天都去给她解闷。伯爵紧握着我的手,他的眼睛湿润了。父亲虽然是一位最善良、最正直、最高尚的人,可是不管你们信还是不信,在我们一起回到家里时,他也高兴得几乎要哭了。他拥抱我,对我推心置腹,讲起了关于功名、社会关系、金钱、婚姻的高深莫测的悄悄话,以至我也听不大懂。就是这时他给了我钱。这是昨天的事。明天我又要到公爵夫人家里去了,不过我父亲毕竟是一位最高尚的人,你们不要有什么想法,虽然他要我和你疏远,娜达莎,但这是因为他一时糊涂,因为他想得到卡佳的几百万卢布,而这是你所没有的;而且他要这些钱,完全是为了我,只是因为不了解你才对你不公平。哪一个父亲不想自己的儿子幸福呢?认为有了几百万卢布就有了幸福,这并不是他的错。他们都是这样的人。必须用这个观点,而不能用别的观点去看他,这样你就会觉得他是对的了。我特意赶到你这儿来,娜达莎,就是要把这一点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对他有成见,当然啦,这不是你的错。我并不怪你。”

“那你的全部作为就是在公爵夫人身边得宠?你的小聪明就表现在这里?”

“哪里!你说什么呀!这只是一个开端……你要明白,我讲起公爵夫人,是因为通过她我可以左右父亲。”

“那你就说呀!”

“今天我还遇到一件事,而且还是一件跷蹊事儿,直到现在我还感到惊讶,”阿辽沙说了下去,“应当告诉你们,虽然父亲和伯爵夫人把我们的亲事定了下来,可是至今没有正式宣布,所以我们哪怕马上分手,也不会成为社会上的丑闻;只有纳英斯基伯爵知道,可他是我们的亲戚和恩人。此外,虽然在这两个星期里我和卡佳非常接近,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谈到过将来,就是说从来没有谈到过婚姻和……这个,和爱情。何况首先还必须求得К公爵夫人的同意,因为指望从她那里得到种种恩典和滚滚财源。她说什么,上流社会也会跟着说什么;她就有这样的影响……至于我,他们一定要我在上流社会出头露面。但特别热中于这种安排的是伯爵夫人,卡佳的继母。情况是这样,公爵夫人由于她在国外的艳史,也许还是不肯接待她,而公爵夫人不肯接待,别人也就未必会接待;于是我和卡佳的亲事就成了她可以利用的好机会。所以过去反对这门亲事的伯爵夫人,今天因为我在公爵夫人那里受到欢迎而欢天喜地,这且不谈,主要的是: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我去年就认识了;不过那时我还小,不懂事,所以她的优点我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你那时更爱我呀,”娜达莎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才没有看出来,而现在……”

“一个字也别说啦,娜达莎,”阿辽沙厉声叫道,“你完全错了,你是在侮辱我啊!……我甚至不想反驳你的话;你只要听下去,就会全都明白了……噢,但愿你能认识卡佳!但愿你知道,她有一颗多么温柔、多么明白事理而又善解人意的心哪!不过你会知道的;只要你能把我的话听完!两个星期之前,他们回来了,父亲带我去见卡佳,这时我开始凝神注视她。我发觉,她也在注视着我。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我并不是说我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更亲近地了解她,因为这种愿望我早就有了,早在我看了父亲的那封使我大为震惊的信以后就有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也不想赞美她,我只说一点:她是完全与众不同的。她的天性是如此独特,她的心地是如此坚强而正直,它之所以坚强,恰恰是由于它的纯洁和正直,而我在她面前简直就是个孩子,就是她的一个小弟弟,尽管她只有十七岁。我还注意到一点:她很忧伤,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她不爱说话,在家里几乎总是默然无语,仿佛心有余悸……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她好像怕我的父亲。她不爱继母——这是我猜想到的;伯爵夫人为了某种目的而故意散布流言,说什么她的继女非常爱她;这都是谎言:卡佳不过是无条件地服从她而已,这似乎是她们之间的一个协议;四天之前,我在作了认真的观察之后,决定实现自己的愿望。就是把一切都告诉卡佳,向她畅诉隐衷,把她争取到我们这边来,从而一劳永逸地把问题彻底解决……”

“怎么!告诉她什么,什么隐衷?”娜达莎不安地问道。

“全都告诉她,毫无保留,”阿辽沙回答说,“我感谢上帝让我有了这个想法;不过听我说,听我说!我在四天之前作出了一个决定:离开你们,独自把事情了结。如果我和你们在一起,我就会犹豫不决,就会听你们的话,永远也拿不定主意。独自面对一切,就是要时刻提醒自己事情必须了结,应当由我来了结,我鼓足勇气,于是就了结了!我曾决定,一定要在事成之后回来见你们,果然,我在事成之后回来见你们了!”

“怎么了,怎么了?是怎么回事?快说呀!”

“十分简单!我对她的态度是坦率、诚实而勇敢的……不过,首先我要告诉你们在此之前所发生的一件事情,这件事使我惊讶极了。在我们动身之前,父亲收到了一封信。这时我正要走进他的办公室,就在门口站住了。他没有看到我。这封信使他极为震惊,他在自言自语,发着感叹,忘乎所以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最后,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信就拿在他的手里。我甚至不敢进去,等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父亲不知为什么非常高兴,非常高兴;有点儿异样地同我说起话来;然后突然打断话头,吩咐我马上准备动身,尽管还很早。她们家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你以为有一个晚会,这是你弄错了,娜达莎。你听到的消息是不对的……”

“唉,你不要扯远了,阿辽沙;告诉我,你对卡佳说了些什么呀!”

“幸而我和她有整整两个小时单独待在一起。我很干脆地告诉她,虽然他们想要我们成亲,但我们是不可能结婚的;我说,我对她满怀好感,只有她能拯救我。这时我把一切都坦白地告诉了她。你想想看,娜达莎,她对我们的事,对我和你,居然一无所知!但愿你能看到,她是怎样地深受感动啊;起初她甚至大吃一惊。她脸色变得煞白。我对她讲了我们的全部故事:你怎样为了我而抛弃了家庭,我们怎样生活在一起,现在我们怎样受尽折磨,担惊受怕,我们现在向她求助来了(我也代表你说的,娜达莎),希望她本人也站到我们一边,干脆对继母明说,不愿嫁给我,这是唯一能拯救我们的办法,我们再也没有别的指望了。她满怀同情,仔细地倾听着。那时她的眼睛是多么动人!好像她的全部心灵都反映在她的眼睛里。她有一双碧蓝的眼睛。她感谢我对她的信任,并且保证要竭力帮助我们。后来她问起了你的情况,她说,她很想认识你,请我向你转告,她像爱姐妹一样爱你,希望你也像爱姐妹一样爱她,她一听说我已经有五天没有见到你,马上就赶我到你这儿来……”

娜达莎很受感动。

“而你在此之前居然会大讲在一位耳聋的公爵夫人家里的种种功绩!唉,阿辽沙,阿辽沙!”她埋怨地看着他叫道。“卡佳怎么样?她送你走的时候高兴吗,快乐吗?”

“是的,她很高兴做了一件高尚的事情,不过她哭了。因为她也爱我啊,娜达莎!她承认,她已经开始爱上我了;她接触的人不多,对我早就有了好感;她对我另眼相看,是因为周围只有尔虞我诈,觉得我为人真诚正直。她站了起来,说:‘愿上帝保佑您,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我还以为……’她没有把话说完,哭了起来,就走了。我们决定,明天她就对继母说,她不愿嫁给我,我明天也要把一切都告诉父亲,而且要坚定、勇敢地讲清楚。她埋怨我为什么不早些对他说:‘正直的人应当无所畏惧!’她是那么高尚。她也不喜欢我的父亲,说他狡猾、贪财。我为他辩护;她不相信我的话。万一明天我和父亲谈崩了(她认为我们肯定会谈崩),那么她也同意,我一定要去求得К公爵夫人的庇护。这样一来,他们就谁也不敢反对了。我和她约定彼此以兄妹相待。啊,但愿你也了解她的身世,她是多么不幸,多么厌恶她在继母身边的生活,厌恶自己所处的环境……她并没有明说,好像对我也有所顾忌,不过我根据她的言谈猜到了。娜达莎,我亲爱的!如果她见到你,她会多么赞赏你呀!她的心地是那么善良!和她在一起是那么轻松自在!你俩生来就应该是姐妹,而且相亲相爱。说真的,我但愿把你俩拉到一块儿,而我站在一旁欣赏你们。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啊,娜达莎,允许我谈谈她吧。我就是想同你谈她,又想同她谈你。你知道,我爱你胜过所有的人,胜过爱她……你是我的一切!”

娜达莎默默地看着他,含情脉脉,却又有点儿伤感。他的话仿佛使她感到温馨,又仿佛使她感到苦涩。

“早在两个星期之前,我就看到了卡佳的优点,”他继续说道,“我每天晚上都到他们那里去嘛。回家以后,我往往老是在想,老是在想着你们两位,老是把你俩互相比较。”

“我俩谁更好呢?”

“有时是你,有时是她。不过终究还是觉得你更好。我在和她谈话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变得更好、更聪明了,似乎也更高尚了。不过,明天,明天一切就要定下来了!”

“你舍得她吗?她是爱你的呀;你不是说,你自己也看出来了吗?”

“我是舍不得她的,娜达莎!不过我们三个要彼此相爱,那么……”

“那么分手的时候就到了!”娜达莎轻轻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阿辽沙困惑地看了看她。

但我们的谈话突然被一个非常意外的情况打断了。从兼作过道的厨房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好像是有人走了进来。一会儿玛芙拉推开门,悄悄地向阿辽沙点头,招呼他出去。我们都回头望着她。

“有人找你呢,你来一下吧,”她用挺神秘的口气说道。

“这时候谁会来找我呢?”阿辽沙说,困惑不解地看着我们。“我就来。”

厨房里站着公爵的一名穿着制服的听差。原来公爵回家路过这里,把马车停在娜达莎的家旁边,派人来打听一下,阿辽沙在不在她这儿?听差说明来意后就出去了。

“奇怪!这种情况还没有过呢,”阿辽沙说,惊慌地看着我们,“这是怎么回事?”

娜达莎不安地看着他。玛芙拉突然又推开了我们的门。

“公爵本人来了!”她仓促地低声说道,立刻就躲开了。

娜达莎脸色发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突然她双目炯炯。她微微倚着桌子,激动地看着那位不速之客即将进来的那扇门。

“娜达莎,别怕,有我呢!我决不让人欺负你,”阿辽沙低声说,他觉得奇怪,但没有惊慌失措。

门开了,瓦尔科夫斯基公爵亲自在门口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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