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说,”公爵在和我一起坐上四轮马车时说道,“我们现在去吃夜宵吧,啊?您看怎么样?”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公爵,”我迟疑地回答道,“我从来不吃夜宵……”

“哦,不用说,我们在吃夜宵时可以谈谈,”他补了一句,同时注意地、狡黠地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怎么会不明白!“他是有话要说,”我在想,“对我来说,这倒是正中下怀。”于是我同意了。

“妥了。去滨海大街的Б餐厅。”

“去餐厅?”我有些不安地问道。

“是呀。怎么?我是很少在家里吃夜宵的。难道您不让我有幸邀请您吗?”

“不过我已经对您说过,我是从来不吃夜宵的。”

“吃一次又何妨。何况这是我在邀请您……”

这意思就是说,由他替我付账。我相信他是故意加上这一句的。我可以乘他的车,但是在餐厅里我决定自己付自己的账。我们到了。公爵要了个单间,内行地点了两三个精美的菜肴。这些菜都很贵,他还要了一瓶高级纯葡萄酒。可我囊中羞涩。我看看菜谱,给自己要了半只榛鸡,一杯拉斐特酒。公爵不干了。

“您不愿与我共进夜宵!这简直可笑。对不起,我的朋友[原文为法文。],这是……矫情,真叫人生气。这是最庸俗的爱面子观念。这里几乎有阶级偏见在作怪,我敢打赌,就是这么回事。我要告诉您,您这是在侮辱我。”

可是我不肯让步。

“不过随您的便吧,”他说,“我不能勉强您……您说,我可以完全像朋友一样和您谈谈吗?”

“但愿如此。”

“这就好,在我看来,这样矫情对您是有害的。你们这些人都有这个毛病。您是作家,您需要了解上流社会,而您却总是躲着人。我现在讲的不是榛鸡,我是说,您不愿与我们圈子里的人有任何交往,这肯定是有害的。姑且不说您会失去很多,——一句话,您会失去前途,——这一点姑且不论,至少您得了解您所描写的对象吧,您的作品里有伯爵,有公爵,有妇女的小客厅……不过,我在说什么啊?现在你们所描写的都是贫困,潦倒,公务员,惹是生非的军官,官吏,以往的岁月,分裂活动,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您错了,公爵。我不去您所谓的‘上层圈子’,首先,是因为在那里我感到乏味,其次,在那里无事可做!但我毕竟还是去……”

“我知道,去Р公爵家里,一年有那么一次,我就是在那里遇见您的。在一年的其余时间里,您就沉溺于大众化的傲气,在您的小阁楼里受罪,尽管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有些人专门喜欢猎奇,简直叫人厌恶……”

“公爵,我想请您换个话题,不要再谈我们的什么小阁楼。”

“唉,我的天,您这就生气了。不过您是允许我像朋友一样和您谈谈的呀。不过,对不起,我还没有赢得您的友谊。葡萄酒很不错。您尝尝。”

他拿起酒瓶为我斟了半杯。

“您瞧,我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很清楚,强求别人的友谊是不合适的。我们这些人并不是人人都像您所想象的那样,对你们粗鲁放肆;噢,我也很清楚,您和我坐在这里,并不是对我有好感,而是因为我答应过要和您谈谈。不是吗?”

他笑了。

“因为您在维护一位女性的权益,所以很想听听我会说些什么。是不是?”他带着挖苦的微笑补充道。

“您说得不错,”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看出他是这样一种人,只要看到有人多少受到自己的控制,马上就会让对方感觉到这一点。我是在他的控制之中,不听完他想说的一切,我是不能离开的。对这一点他非常了解。他的腔调突然变了,变得越来越放肆而轻佻,越来越带有嘲弄的意味)。“您说得不错,公爵。我正是为此而来,否则,真的,我不会坐在这里……太晚了。”

我本来想说: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您待在一起,可是我没有这样说,却换了个说法,不是不敢说,而是出于礼貌,这是我的一个该死的弱点。虽然他活该,虽然我真想对他说些粗鲁无礼的话,可是事实上怎能当面对人出言不逊呢?我觉得公爵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这一点,在我讲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直嘲弄地看着我,仿佛在欣赏我的怯懦,就像故意在用目光挑逗我:“怎么,没有勇气说了,胆怯了,就是嘛,老弟!”一定是这样,因为我的话一说完,他就哈哈大笑,并且以一种嘉许似的亲切拍拍我的膝盖。

“你使我觉得好笑哇,老弟,”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这个意思。“你等着瞧吧!”我心里想。

“今天我很开心!”他叫道,“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真的,真的,我的朋友,真的!我要谈的正是那位女性。必须彻底地讲讲清楚,谈出个结果来,我希望这一次您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刚才我同您谈到那笔钱和那个头脑简单的父亲,一个六十岁的娃娃……哼!现在不值得再提了。我只是随便说说。哈哈哈,您是作家,应当猜想得到……”

我吃惊地看着他。看来他并没有醉啊。

“至于那位姑娘,说真的,我敬重她,甚至爱她,请相信我;她有些任性,可是‘没有不带刺的蔷薇’,正如五十年前人们常说的那样,而且说得真好:刺固然扎人,但带刺才那么诱人,虽然我的阿辽沙是个傻瓜,不过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原谅他了,——就因为他颇有鉴赏力。一句话,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而且我(他意味深长地抿着嘴唇)还有一个特殊的设想……不过等以后再说……”

“公爵!听我说,公爵!”我叫道,“我不懂,为什么您要这样东拉西扯,可是……请您还是换个话题吧!”

“您又发脾气了!好吧……换个话题,换个话题!不过我想问问您,我的好朋友,您很尊敬她吗?”

“当然,”我粗鲁而又不耐烦地回答道。

“那,那您爱她吗?”他继续说道,讨厌地龇着牙,眯着眼。

“您太放肆了!”我叫道。

“得,不说了,不说了!您别激动!我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我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我们喝点香槟吧!好不好,我的诗人?”

“我不喝,不想喝!”

“您可别说!您今天一定得陪我喝。我的自我感觉好极了,我心软得近乎多愁善感,所以我不能独享快乐。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会以你相称,为对方干杯呢,哈哈!不,我年轻的朋友,您还不了解我!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我的。我要您今天与我同悲同喜,分享快乐和忧伤,不过我希望,至少我是不会哭的。怎么样,伊万·彼得罗维奇?不过您得想想,如果我所求不遂,我的兴致就会没有了,消失了,烟消云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而您在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听我说点儿什么嘛。不是吗?”他补了一句,又恬然无耻地向我眨眨眼,“您就看着办吧。”

这个威胁是有分量的。我同意了。“他该不是想把我灌醉吧?”我想。在这里顺便提一下有关公爵的传闻是合适的,这个传闻我早就听说了。据说他这个平时在社交界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人物,有时却在夜间纵酒,烂醉如泥,并且偷偷地寻花问柳,鬼鬼祟祟,卑鄙龌龊……我听到他的一些极其恶劣的传闻……听说阿辽沙知道他父亲有时酗酒,竭力瞒着别人,尤其是娜达莎。有一天他对我无意中露了口风,但立刻岔开话题,再也不回答我的追问。其实我在别人那里已经听说了,老实说,我本来不信,现在倒要看看,会出现什么情况。

酒拿来了,公爵倒了两杯,一杯是他的,一杯是我的。

“可爱的,可爱的女孩子,尽管她骂过我!”他继续说道,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酒,“不过,这些小妮子正是在这时显得那么可爱,正是在这样的瞬间令人心动……可她大概以为,她羞辱了我,您记得那个晚上吧,她以为她把我骂惨了!哈哈!她脸上的红晕多美!您会欣赏女人吗?有时蓦地泛起的红晕使苍白的面颊美极了,这您注意到吗?嗳,我的天哪!瞧您,好像又生气了?”

“不错,我很生气!”我叫道,我不再约束自己了,“我不希望您现在谈到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就是说,不可以用这种腔调谈她。这……这是我不能允许的!”

“嗬!那好吧,就依您,换个话题。我是好说话的,像面团一样柔和。我们来谈谈您吧。我喜欢您,伊万·彼得罗维奇,但愿您知道,我对您怀有多么友好、多么真诚的关切啊……”

“公爵,我们谈谈正事岂不更好,”我打断了他的话头。

“您是说要谈谈我们的事吧。您一开口我就知道您想说什么,我的朋友,可是您没有想到,既然我现在谈到您,那么我们已经要接触到正事了,自然,要是不被您打断的话。所以我要接着说下去,我想告诉您,我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像您现在这样生活,简直是在毁灭自己。请您允许我涉及这个敏感的话题,我是看在友谊的分上。您很穷,您向出版商预支一笔稿费,偿还一些小小的债务,用剩下的钱光靠喝茶维持半年的生活,在阁楼上冻得发抖,为您的出版商的杂志赶写小说,是不是?”

“是又怎样,这毕竟……”

“毕竟要比偷盗,卑躬屈节,受贿,耍弄阴谋等等光彩一些。我知道,我知道您要说什么,这一切早就有人写过了。”

“所以您不必谈我的事情。公爵,莫非要我来教您懂得礼貌吗。”

“那当然,不用您费心。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既然我们已经触动了这根敏感的心弦。这是无法回避的。不过我们可以不再谈阁楼了。我自己也不喜欢谈它,除非在某些情况下出于无奈(于是他讨厌地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您喜欢扮演二等角色呢?当然,我记得,你们一位作家甚至在哪里说过:也许一个人最伟大的功绩,就在于他甘居第二位[屠格涅夫的《前夜》第一章中,别尔谢涅夫说:“而我觉得,把自己放在第二位,这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宗旨。”]……好像大意如此!我还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样的谈话,可是要知道,阿辽沙抢走了您的未婚妻,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您却在扮演诗人席勒,为他们张罗,为他们效劳,几乎是在为他们跑腿……您要原谅我,亲爱的,这实在是表演高贵感情的卑劣的闹剧……您怎么不觉得厌烦呢,真是!简直可耻。换了我,我会气死,主要是这样做可耻,可耻!”

“公爵!您特意叫我来,似乎就是要侮辱我!”我叫道,气得发狂。

“哦,不,我的朋友,不,我此刻只是就事论事,而且我希望您得到幸福。总之,我希望事情能得到妥善的处理。不过我们暂且把这件事放在一边,而您要听我把话说完,千万不要急躁,哪怕给我两分钟。我说,您结婚吧,您看怎么样?您要明白,我现在说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您干吗这么惊讶地看着我?”

“我等您把话说完,”我回答说,的确在惊讶地看着他。

“其实不必多说了。我就是想知道,您会怎么说,假定您的哪位朋友希望您得到可靠的、真正的而不是什么靠不住的幸福,给您介绍一位年轻漂亮,不过……已经有过某种经历的姑娘;我是打个比方,不过您明白我的意思,就是像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那样的,不用说,您会得到相当可观的补偿……(请注意,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而不是我们的事情。)真的,您会怎么说呢?”

“我要对您说,您……是疯了。”

“哈哈!噢!您简直想打我吧?”

我真的想向他扑过去。我再也受不了啦。他给我的感觉是我真想把它捻死的一只爬虫、一只巨大的蜘蛛。他以嘲笑我为乐,像猫玩耗子一样戏弄我,明知我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中。我觉得(我看透了他),他那么卑鄙下流、厚颜无耻,那么恬不知耻地终于在我面前撕下自己的假面具,并且从中得到一种满足,也许甚至是一种快感。他要欣赏我的惊讶,欣赏我不禁骇然的神情。他发自内心地蔑视我,嘲笑我。

我从一开始就预感到,这一切都是他的预谋,而且是别有用心。可是我的处境如此,无论如何也要听他把话都说出来。这是为了娜达莎,我无可选择,不得不逆来顺受,因为此刻也许正是决定全局的时候。可是我怎能听任他对娜达莎说出这些下流无耻的卑鄙谰言呢,怎能听了而无动于衷?何况他本人很清楚,我不得不听完他的话,这就使我倍感羞辱。“不过,他也有求于我,”我想,于是我也声色俱厉地回敬他。他明白过来了。

“听着,我年轻的朋友,”他严肃地看着我说道,“我们这样吵下去是不行的。所以我们最好有个约定。您瞧,我有话想对您说,那么,您就该赏脸听着而不管我说的是什么。我希望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其实本当如此。怎么样,我年轻的朋友,您有耐心听吗?”

我忍住了不作声,虽然他带着刻薄的嘲讽看着我,仿佛有意要激起我的最强烈的抗议。不过他明白,我已经同意留下了,于是他讲了下去:

“别生我的气,我的朋友。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呢?不过是怪我态度不好,不是吗!您对我实际上别无所求,不管我怎样同您谈话,矫揉造作地彬彬有礼还是像现在这样,结果意思毕竟是完全一样的。您看不起我,不是吗?您瞧,我这是多么可爱的单纯、坦诚、忠诚[指的是卖糖果、蜜饯、果酱、蜂蜜等甜食的店铺。原文为法文]。我向您坦陈一切,甚至我的孩子气的任性。是的,我亲爱的[原文为法文],是的,如果您也多一些忠诚,我们就能协调、谅解,最后就能彻底地互相理解。您不要觉得我这个人很奇怪,我对这些所谓的纯洁无瑕,对阿辽沙的那种田园牧歌,那种席勒气质,以及与这个娜达莎的该死的同居关系(不过她是很可爱的女孩子)的所谓崇高的情操已经厌烦透了,以至不由自主地想找个机会对这一切嗤之以鼻。想不到机会来了。何况我也想在您面前表露心迹。哈哈哈!”

“您使我吃惊,公爵,我认不出您了。您这是小丑的腔调;这种出人意外的自白……”

“哈哈哈,这话不无道理!绝妙的比喻!哈哈哈!我在纵酒作乐,我的朋友,我在纵酒作乐,我又快乐又满足,您嘛,我的诗人,对我要多多宽容才好。不过我们还是喝酒吧,”他洋洋自得地说,一边往杯子里斟着酒。“告诉您,朋友,您记得在娜达莎家里度过的那个夜晚,就是那个夜晚使我彻底走上了极端。不错,她本人挺可爱,可是我离开的时候满腔怒火,并且永远不愿忘记。既不愿忘记,也不想隐讳。当然,也会有我们得意的时候,而且为时不远了。不过,我们现在暂且不提。顺便说说,我想告诉您,我性格上有一个特点,您还不了解,就是我憎恨所有那些庸俗的、一文不值的天真烂漫、田园牧歌,而且我最乐此不疲的消遣之一,就是起先我自己也装出那副样子,仿效那种声调,对某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席勒态度亲切,加以鼓励,然后突然惊得他仓皇失措;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在他面前突然揭开面具,一改平时的庄重,对他做个鬼脸,吐出舌头。怎么样?您不能理解,或许觉得这样做很恶劣,很荒唐,很粗俗,是这样吧?”

“当然,是这样。”

“您很坦率。可是人家折磨我,叫我有什么法子呢!我坦率到荒唐的地步,但这是我生就的脾气。不过我很想谈谈我的往事。您可以更加了解我,而且讲起来也很有趣。不错,我今天也许真的像个小丑,而小丑是坦率的,不是吗?”

“听着,公爵,现在很晚了,而且说真的……”

“怎么?天哪,多么没有耐心!何必性急呢?嗯,再坐一会儿,友好地、诚恳地谈谈,知道吗,就这样,一杯在手,像两个好朋友在谈心。您以为我醉了,没关系,这样更好。哈哈哈!说实在的,这些友好的交往以后总是会久久难忘,回忆起来是那么愉快。您心肠太硬,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不大容易动感情,很冷酷。我说,对于像我这样的朋友,您怎么就舍不得个把小时呢?何况这也与正事有关……您怎么就不明白呢?还是作家呢,您要感谢这个机会才对。您可以拿我当个典型来写嘛,哈哈哈!天哪,我今天真是坦率得可爱啊!”

看来他喝多了。他的脸色变了,脸上有一副恶狠狠的神气。显然,他想挖苦人、刺人、咬人,尽情地嘲笑一番。“他醉了,这也不坏,”我想,“醉汉总是容易露出口风。”可他心里在打着鬼主意。

“我的朋友,”他说,看来他很得意,“我刚才也许不合时宜地向你承认了一点,说我在某些情况下,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对人吐舌头。由于这种天真无邪的坦率,您把我比作小丑,这真叫我笑死了。不过,如果您责备我,或者感到奇怪,认为我对您非常失礼,大概您还觉得我不成体统,像个粗人,总之,觉得我对您突然改变了讲话的腔调,如果您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首先,我喜欢这样,其次,我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和您在一起……我是说,我们现在像好朋友一样,在一起饮酒作乐,再说了,我非常喜欢随心所欲。您知道吗,由于随心所欲,我曾一度是个幻想家和慈善家,脑子里转的念头几乎和您的完全一样。不过这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在我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记得那时我还抱着人道的目的回到自己的乡村,不用说,我觉得乏味极了;您不会相信,我那时发生了什么事情。由于寂寞,我开始去认识一些漂亮的女孩子……您不会对我做鬼脸吧?啊,我年轻的朋友!我们现在是好友相聚。什么时候开怀畅饮,什么时候就会敞开心扉!我是俄罗斯人,真正的俄罗斯性格,爱国主义者,喜欢敞开心扉,而且人应当及时行乐,享受人生。有一天我们死了,还能有什么呢!嗯,就这样,我开始拈花惹草。我记得,一个牧羊女还有个丈夫,他是很英俊的青年农民。我狠狠地惩罚了他,想把他送去当兵(这是我从前的恶作剧,我的诗人!),却终于没有送他去。他死在我的医院里了……我在村子里办了一所医院,有十二张床位,设备很好;里面很干净,铺着镶木地板。不过我早就把它拆了,可当时我是引以为自豪的,我是慈善家,嘿,可我为了人家的老婆差点儿一顿鞭子把她的丈夫打死……喂,您怎么又在扮鬼脸?您听了觉得讨厌?触犯了您的高尚的感情?好了,好了,您别激动!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那样做,正是在我充满浪漫主义情调的时候,想为人类谋福利,想成立一个慈善协会……这就是我当时的思想轨迹。就在那时我鞭打了他。现在我不会再打人了,现在要做鬼脸,现在我们大家都在做鬼脸,——时代不同了……不过现在最让我好笑的是那个傻瓜伊赫缅涅夫。我相信,他对我鞭打青年农民的事是完全了解的……您猜怎么着?他由于心地善良,他的心大概是蜜糖做的,还由于那时他很喜欢我,暗自对我称颂备至,所以他决定什么都不信,于是别人怎么说他也不信;就是说,他不相信事实,十二年来他全力维护我,直到他自己倒了大霉。哈哈哈!不过这都是废话!喝,我年轻的朋友。我说,您喜欢女人吗?”

我没有回答他。我只是听着。他已经在喝第二瓶酒了。

“我喜欢在吃夜宵的时候谈女人。夜宵之后我想给您介绍一位菲力贝特小姐[原文为法文],——啊?您看怎样?您这是怎么了?连看也不愿看我……哼!”

他若有所思。不过他突然抬起头来,好像挺郑重地看着我,继续说了下去。

“听着,我的诗人,我要向您揭示一个人性的秘密,这个秘密您似乎还完全不了解。我相信,此刻您一定说我是罪人,甚至说我是淫棍、恶魔。可是我要对您说!只要有一天(不过,从人的天性来看,这是永远不可能的),要是有一天,人人都把自己的全部实情写出来,所写的不仅是他怕对别人说,而且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别人说的东西,不仅是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怕说,甚至对自己有时也不敢承认的东西,——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会臭气熏天,我们所有的人一定会窒息而死。顺便说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上流社会的规矩和礼貌那么不可或缺。它们具有深远的意义,——我说的不是道德意义,而只是说预防的意义,方便的意义,自然,说方便的意义更恰当,因为道德实质上就是一种方便,这就是说,道德完全是为了方便而发明的。不过关于礼貌以后再说,我要离题了,待会儿您再提醒我谈礼貌问题。我的结论是这样的:您指责我腐化堕落,道德败坏,而我现在的过错也许只是比别人更坦率而已;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别人连对自己也不肯承认的东西,我却毫不隐讳……我这样做很不好,可是我愿意。不过,您放心,”他讥讽地笑着说,“我说我有‘过错’,但我决不会请求您原谅。还有一点请注意:我不会使您为难,不会向您打听,您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些隐私,以便利用您的隐私来为自己辩护……我的行为是得体而高尚的。一般地说,我的行为总是很高尚的……”

“您简直在胡说八道,”我鄙夷地看着他说。

“胡说八道,哈哈哈!我猜猜您在想些什么好吗?您在想,为什么我要把您带到这里来,而且无缘无故地,突然在您面前大谈隐私呢?对不对?”

“不错。”

“我看,您以后会知道的。”

“其实很简单,您差不多把两瓶酒都喝光了,所以……有了醉意。”

“干脆就是说我醉了。很可能。‘有了醉意!’——这比说‘醉了’更委婉一些。啊,多么彬彬有礼的人哪!可是……我们好像又在吵架了,而我们本来是要谈一个引人入胜的话题的。对了,我的诗人,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美好温馨的东西,那就是女人。”

“您知道吗,公爵,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您偏偏要拿我当心腹,向我宣泄您的隐私和……对爱的追求呢?”

“嗯……我说过了,您以后会知道的。放心吧;不过,也可能什么原因都没有;您是诗人,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这一点我已经对您说过了。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无所不谈,而且丝毫不以为耻,这样突然撕下面具,这样厚颜无耻,有一种特殊的快感。我对您讲一个笑话:在巴黎有一位官员,是个疯子,后来人们认定他确实疯了,便把他送进了疯人院。他在将疯未疯的时候,想出了一个消遣的办法:他在家里把自己脱得精光,一丝不挂,只剩脚下的一双鞋子,他披上一件长及足踝的宽大的披风,把它裹在身上,于是神色庄重地来到大街上。嗯,从一旁看上去,他和别人一样,正披着宽大的披风在悠闲地散步。但只要他在什么地方遇到一个单身的路人,而附近又阒无人迹,他就带着极其严肃的沉思的样子,默默地朝他走过去,突然在他面前站住,掀开大氅,十分……坦然地裸露自己。这情形会持续一分钟,然后他又裹上披风,丝毫不动声色,默默地从惊得发呆的目击者身边走过去,高傲而从容,好像《哈姆雷特》里的幽灵。他对所有的人都这样,不管那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这是他唯一的乐趣。在某个席勒最料想不到的时候,对他突然吐出舌头,把他吓一跳,也可以多少得到那同样的乐趣。‘吓一跳’——这说法怎么样?这是我在你们的当代文学作品中读到的。”

“哼,那是个疯子,可您……”

“可我是别有用心?”

“对。”

公爵哈哈大笑起来。

“您说得不错,我亲爱的,”他说,脸上是一副恬不知耻的神气。

“公爵,”我说,他那厚颜无耻的样子使我火了,“您憎恨我们,包括我在内,您现在是在向我发泄、报复。这都是由于您的极端渺小的虚荣心。您满怀恶意,因为您心胸狭隘。我们触怒了您,也许最使您恼火的就是那个夜晚。自然,除了这样对我表示极端的蔑视之外,您没有向我报复的更有力的办法;您甚至不顾人人都应当遵守的普通的礼貌,而我们是应当彼此以礼相待的。很清楚,您想表明,您在我面前甚至不屑于顾及廉耻,所以那么毫不隐讳地突然在我面前撕下可恶的面具,显示出您在道德上已经堕落到何等寡廉鲜耻的地步……”

“您何必对我说这些呢?”他问,粗鲁而凶狠地望着我。“表示您明察秋毫?”

“表示我懂得您的意思,并且明白地告诉您。”

“怎么这样想呢,我亲爱的,[原文为法文]”他接着说道,突然改用原来那种闲聊的愉快和善的口气。“您只是打断了我的话头。喝酒,我的朋友[原文为法文],让我给您满上。我刚才想告诉您一个绝妙的非常有趣的奇遇。我大致上对您讲一讲。我过去认识一位太太;她已经不太年轻,有二十七八岁了,是个绝色美人,那胸脯,那风姿,那步态!她的目光像鹰一样锐利,但总是威严而冷峻,举止庄重,难以接近。她那纯洁无瑕、严于律己的高尚品德使人人见而生畏。她的确严于律己。在她的圈子里没有比她更严厉的裁判。她不仅谴责其他女人的放荡行为,而且谴责她们的微不足道的弱点,她的裁决是不可更改、不容上诉的。她在自己的圈子里有很大的影响。那些因为品德高尚而最令人敬畏、最骄傲的老太太们也都尊重她,甚至奉承她。她以冷漠无情的目光打量所有的人,就像中世纪的修道院院长。她的目光和评判使青年妇女不寒而栗。她的一个意见,一个暗示就足以毁掉别人的名誉,——她在社会上就有这样的地位,连男人们都怕她。最后她沉溺于一种直觉的神秘主义,不过这也是宁静而庄严的神秘主义……实际上呢?没有一个荡妇比这个女人更淫荡,我有幸博得了她的青睐。一句话,我成了她的神秘的秘密情人。我们的幽会安排得极其巧妙,极其在行,连她家里的人都丝毫没有起疑心。只有她的美貌的侍女,一个法国女郎,了解她的全部秘密,不过这个侍女是完全可以信任的;她也参与其事,——怎样参与?这我就不说了。我的这位太太非常淫荡,连萨德侯爵[萨德侯爵(1740—1814),法国色情作家。]也可以拜她为师。但这种乐趣的最强烈、最刺激、最令人震撼之处,在于它的神秘性和恬不知耻的言行不一。这是对伯爵夫人当众宣扬为崇高、卓绝、不可违背的一切的嘲弄,而且本质上也是恶魔似的狂笑,是有意识地践踏一切不可践踏的东西,——而这一切都做得肆无忌惮,放纵到了极点,连最狂热的头脑也不敢想象,——这才是主要的,才是这种乐趣的最鲜明的特点之所在。是的,她是有血肉之躯的魔鬼,不过这个魔鬼有不可抗拒的魅力。我现在想起她还不禁心驰神往。在情热似火的高潮中她突然会发狂似的哈哈大笑,我理解,十分理解这种狂笑,于是我也狂笑起来……我现在回想起来还会激动得喘不上气来,虽然这已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一年之后她抛弃了我。我即使想对她有所不利,也办不到。嘿,谁会相信我的话呢?这个典型如何?您想说什么呢,我年轻的朋友?”

“嘿,真下流!”我厌恶地听了他的这段自白,回答道。

“如果您不这样回答,就不是我的年轻的朋友了!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哈哈哈!等着吧,我亲爱的,您有了更多的生活经历才会明白,而现在您还是喜欢甜食的时候。不,看来您不是诗人;这个女人懂得生活,而且善于享受生活。”

“可是为什么要堕落到兽性的地步呢?”

“什么兽性?”

“这个女人以及您和她那样堕落就是兽性。”

“哦,您把这叫做兽性,这是一个迹象,说明您还被人牵着走。当然,我承认,独立见解可以有完全相反的表现,不过……简单地说吧,我亲爱的……您要承认,这些话都毫无意义。”

“什么有意义呢?”

“有意义的是个人,是我本人。一切为我,整个世界为我而存在。听我说,我的朋友,我还相信在世上可以活得很好。这是最好的信念,因为没有这个信念,就是想勉强活着也不行,只好服毒自尽。据说有一个傻瓜就是这样了结了生命。他沉湎于空谈哲理,以致摧毁了一切的一切,甚至摧毁了人的一切正常、自然的义务的合理性,他终于一无所有,结果只剩下了零,于是他宣布,人生最好的东西就是氢氰酸。您会说这是哈姆雷特,是可怕的绝望,总之,是一种我们连做梦也不会有的庄严的情操。不过您是诗人,而我是凡夫俗子,所以我要说,必须以最简单、最务实的观点来看问题。譬如我,早就摆脱了一切束缚甚至义务。只有在尽义务能为我带来某种利益的时候,我才认为我有义务。您当然不会这样看问题,您受到束缚,您的爱好是病态的。您追求理想,追求美德。可是,我的朋友,我也愿意承认您所说的都对,但是我能怎么办呢,既然我明明知道,人类一切美德的基础乃是最深刻的利己主义。一件事越是合乎道德,其中的利己成分就越多。爱自己,这是我所承认的唯一信条。生活就是商业交易,别把钱白花了,可是得到服务就要支付费用,这样您就履行了对别人全部义务,——这就是我的道德,如果您一定要谈道德的话,不过,我要坦白地告诉您,在我看来,最好不要花钱,而要善于使他给您白干。我没有理想,也不要有理想,从来没有感到过对理想的需要。没有理想也能活得很愉快,很舒心……总之[原文为法文。],我很高兴,我用不着氢氰酸。要是我真的更有道德,也许我没有氢氰酸就不行,就像那个傻乎乎的哲学家(他无疑是个德国人)。不!人生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喜欢地位、官衔和贵族府第,喜欢打牌时下大注(我极喜欢打牌)。但主要的,主要的是女人……而且要各式各样的女人;我甚至喜欢隐蔽而神秘的淫乱,要新奇,要别出心裁,甚至为了丰富多彩而染上点脏病……哈哈哈!我在看着您的脸:现在您是多么鄙夷地看着我啊!”

“您说得不错,”我回答道。

“就假定您是对的吧,可是脏病总比氢氰酸好哇,不是吗?”

“不,还是氢氰酸好。”

“我故意问您:‘不是吗?’就是要欣赏您的回答;我早知道您会说什么。不,我的朋友,如果您真的热爱人类,那就要希望所有的聪明人都有我这样的爱好,哪怕染上脏病,否则世上的聪明人很快就会无事可做,只剩下一些傻瓜。那他们就有福了!现在就有一句俗话说‘傻人有傻福’,最愉快的事情莫过于和傻子在一起,对他们随声附和,这样有好处哇!您不要对我有看法,说我看重世俗偏见,循规蹈矩,追求地位;我看到我是生活在无聊的人们之间,不过与他们相处暂时还挺愉快,我对人们随声附和,表示我全力支持他们,到时候我会首先抛弃他们。你们的一切新思想我都知道,不过这些思想从来不曾使我感到羞愧,没有必要。我不懂什么叫良心的谴责。只要对我有好处,我无所不为,我们这样的人多得不可胜数,我们也确实活得很好。世上的一切都会毁灭,只有我们永远不会毁灭。从世界存在的那天起,我们就已经存在。整个世界都会沉没,可我们总是能浮上水面。顺便说一句:您只要看看,我们这样的人多么富有生命力。我们确实具有非凡的生命力,这一点是否曾使您感到吃惊?这就是说,大自然本身在庇护我们,嘿嘿嘿!我一定要活到九十岁。我不喜欢死亡,我怕死。而且鬼知道会是怎样的死法!不过何必说这些呢?这都是那个服毒自杀的哲学家引起的!让哲学见鬼去吧!喝酒,我亲爱的!我们本来是要谈谈漂亮姑娘的……您到哪里去呀!”

“我要回去,您也该走了……”

“得了吧,得了吧!我在您面前可以说是敞开了心扉,而您却没有意识到,这是友谊的令人信服的表现。嘿嘿嘿!您缺少爱心哪,我的诗人。不过再坐一会儿,我还要喝一瓶。”

“第三瓶?”

“第三瓶。关于美德,我年轻的弟子(请允许我用这个亲密的称呼,谁知道呢,我的教导说不定会对您有用)……是这样,我的弟子,关于美德我已经对您说过:‘道德越是高尚,其中的利己主义成分就越多’。我想就这个话题对您讲一个非常好笑的趣闻。有一次我爱上了一位姑娘,而且几乎是真心实意地爱着她。她甚至为我作出过不少牺牲……”

“就是被您盗窃了财产的那个?”我粗鲁无礼地问道,我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公爵抖了一下,脸色大变,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目光充满了困惑和暴怒。

“等一等,”他说,仿佛在自言自语,“等一等,让我想一想。我真的醉了,我想不起来了……”

他一言不发,用他那凶狠的目光怀疑地望着我,他拉着我的手,好像怕我走掉。我相信,他这时在寻思,我怎么会知道这件几乎谁也不知道的事情,这是不是会有什么危险?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不过他的脸色很快就变了;他的眼里又出现了原先那种嘲讽的、醉醺醺的快活表情。他笑了。

“哈哈哈!您是个塔列兰[塔列兰(1754—1838),法国政治家,机敏狡诈、不择手段的外交家。],就是!不错,我确实在她面前受到过她的唾骂,她当着我的面硬说我盗窃了她的财产!当时她尖声大叫,破口大骂!她真是疯了……而且放肆极了。可是,您来评评理吧:首先,我并没有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盗窃了她的财产。是她自己把钱赠送给我,这就是我的钱了。比方说,您把您的这件漂亮的燕尾服赠送给我(说着他看了看我仅有的那件不成样子的燕尾服,是三年前裁缝伊万·斯科尔尼亚金缝制的),我很感激您,把它穿在身上,过了一年,您突然同我闹翻了,要讨回这件燕尾服,可我已经把它穿破了。这是很不高尚的。当初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呢?其次,尽管钱是我的,我还是一定会把钱还给她,可是您得同意:我一时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呢?主要是我最不能容忍牧歌情调和席勒气质,我已经对您说过了,——这才是我不还钱的真正原因。您简直不会相信,她在我面前多么神气,她大叫大嚷,说她不要我还了,把钱(其实那是我的钱)送给我了。我气愤极了,突然,我有了一个完全正确的想法,因为我从来不会惊慌失措,总是镇静自若:我想,如果我把钱给她,说不定反而会使她陷于不幸。我会剥夺她完全因为我而成为一个不幸的女人、并因而终生诅咒我的那种快乐。请相信,我的朋友,在这种不幸中有一种令人陶醉的无上快乐,那就是意识到自己完全正确,宽宏大量,完全有理由把欺负自己的人斥为无赖。当然,这样一种愤怒中的快乐只有那些具有席勒天性的人才会有,——后来她也许没有饭吃了,但我相信她是幸福的。我就是不愿使她失去这样的幸福才没有把钱给她。这样也就说明我的信条是正确的,一个人的宽宏大量越是耸人听闻,轰动一时,其中的可恶的利己主义成分就越多……这一点您难道不明白?可是……您想抓住把柄叫我难堪,哈哈哈!……坦白地说,您是不是想叫我难堪?……啊,塔列兰!”

“再见!”我起身说道。

“等一会!还有最后的两句话,”他叫道,他那讨厌的腔调突然变得很郑重。“请听听我最后要说的一点:从我对您的全部谈话中可以得出一个明确而令人信服的结论(我想,您自己也注意到了),我决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放弃我的利益。我爱钱,也需要钱。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有很多钱,她的父亲包收了十年酒税。她有三百万卢布,这三百万对我来说是非常有用的。阿辽沙和卡佳是完全般配的一对,两个都是头号大傻瓜,这正合我意。所以我一定要促成他们的婚姻,而且要尽可能快一些。过两三个星期,伯爵夫人和卡佳就要到乡下去。阿辽沙会陪着她们。请告诉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不要那种田园牧歌,不要席勒式的情调,不要和我作对。我爱报复,而且为人狠毒,我一定会维护自己的利益。我不怕她:毫无疑问,一切都会按我的意思办,所以我现在提出警告,差不多倒是为她好。请留意,千万别干蠢事,叫她放明白些。否则她就要倒霉,要倒大霉。她至少要感谢我没有下狠心对付她,没有把她告上法庭。您要明白,我的诗人,法律保障家庭的安宁,维护父亲的权威,儿子必须服从父亲,凡是引诱子女抗拒对其父母所承担的神圣义务的人们,法律决不会放过他们。您再想想,我有上层关系,她却完全没有……难道您还不明白,我可以怎样对付她吗?……但我没有那样做,因为到目前为止,她的行为还是明智的。请放心,这半年来每时每刻都有机警的眼睛在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我对情况了如指掌。所以我在安心地等待阿辽沙自己把她抛弃,这已经初露端倪;对他来说这暂时还是愉快的消遣。我在他的心里仍然是一位仁慈的父亲,我需要他这样看我。哈哈哈!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几乎是恭维她,说她那么宽厚,那么无私,没有嫁给阿辽沙;我倒很想知道,她究竟怎么个嫁法!至于我那时去见她,那完全是因为他们的同居关系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可我必须亲眼看一看,亲自验证一切……嗯,您觉得够了吧?也许您还想知道,为什么我要把您带到这里来,为什么我要在您面前费这么大的劲,毫不隐讳地吐露隐私,其实不谈这些隐私也是能把一切都讲清楚的,——是吧?”

“不错,”我忍耐着,专心地听他说。我没有必要再多说一个字了。

“唯一的原因,我的朋友,就是我发觉,您比我们的那两个小傻瓜对问题有比较明智、比较清楚的看法。也许您早就想了解我的为人,早就在对我进行猜想、揣测,不过我想免得您费心,决定让您当面看看清楚,您是在和怎样的人打交道。直接印象是非常重要的。您要看清楚啊,我的朋友。您知道在和谁打交道了,您是爱她的,所以我现在希望您运用您的全部影响(您对她毕竟是有影响的),使她不要遭到什么麻烦,否则会有麻烦的,您一定,一定要相信我,那可是大麻烦。噢,最后,我和您畅叙心曲的第三个原因是……(您已经猜到啦,我亲爱的),不错,我的确想对整个这件事情唾骂几句,而且要当着您的面唾骂……”

“您的目的达到了,”我说,气得浑身发抖。“我同意,您要在我面前表示对我和我们大家的憎恶和轻蔑,没有比这样吐露隐私更厉害的手段了。您不仅不怕您的这些隐私会使您在我面前名誉扫地,甚至认为对我不必害羞……的确,您像那个裹着披风的疯子。您不把我当人看。”

“您猜中了,我年轻的朋友,”他说,一边站了起来,“您全都猜中了,您不愧是位作家。我希望我们能友好地分手。订交酒就不喝了吧?”

“您醉了,因此我才没有给您应有的回答……”

“又是沉默的把戏,什么是应有的回答呢,没有说,哈哈哈!您是不肯让我替您付账的了。”

“不必费心,我自己付。”

“噢,那是当然。我们不同路吧?”

“我不坐您的车了。”

“再见,我的诗人。希望您明白我的意思……”

他走了出去,步子有些不稳。他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仆人扶他坐上了四轮马车。我走自己的路。已是凌晨两点多了。下着雨,夜色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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