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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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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夫人的生活非常好。房间都收拾得既舒适又富有情趣,尽管并不豪华。不过,一切都带有暂住的性质;这只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临时住处,而不是富豪之家具有贵族气派,带有种种被视为不可或缺的贵族式怪癖的永久性府第。有消息说,伯爵夫人要到她在辛比尔斯克省的庄园(一个破落的、被抵押了两次的庄园)去度夏,由公爵做伴。我已经听说了,心里直犯愁:卡佳要和伯爵夫人走了,阿辽沙会怎么办呢?我还没有对娜达莎提起这件事,我怕提;不过,从某些迹象来看,她好像也知道这个消息。不过她不说,只是暗暗伤心。 伯爵夫人对我非常好,亲切地与我握手,并且说她早就希望在家里见到我了。她亲自用漂亮的银茶炊为我倒茶,于是我们就围着银茶炊坐了下来,此外还有公爵和一位很有贵族气派的先生,他已过中年,戴着一枚星形徽章,有些古板,颇具外交家风度。这位客人似乎很受尊敬。伯爵夫人从国外回来以后,还没有来得及按她的愿望在这个冬季在彼得堡广交朋友,奠定自己的地位。除了这位客人就没有别人了,而且整晚没有人来。我用眼睛寻找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她和阿辽沙在另一个房间里,不过一听我们到了,立刻出来迎接我们。公爵亲切地吻吻她的手,伯爵夫人则向她示意我来了。公爵立即给我们作了介绍。我急切地细心打量着她:这是一位温柔的金发女郎,身穿白色连衣裙,个子不高,正如阿辽沙所说,有一双碧蓝的眼睛,她有一种青春美,如此而已。我原以为会见到一位绝色美人,但她并不那样美。一张端正的、线条柔和的椭圆脸,颇为端庄的面容,一头浓密而确实美丽的秀发,梳着普通的家常发式,温和、专注的眼神,——如果我在别处遇见她,我会从她身边走过而不太注意;不过这只是初见的印象,在那天晚上,我后来才又更仔细地把她看看清楚。她向我伸出手来,天真地继续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眼睛,却又一言不发,这怪怪的样子使我不觉对她笑了。显然,我立即感到,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心地纯洁的姑娘。伯爵夫人凝神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卡佳与我握了握手,匆匆地走开了,在屋子的另一头坐了下来,和阿辽沙在一起。阿辽沙在向我问候时,悄悄地对我说:“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马上就去那里。” “外交家”——我不知道他的姓名,所以称他为外交家,为的是有个称呼,——平静而庄重地谈着话,在阐述一种思想。伯爵夫人注意地听着。公爵赞赏而阿谀地微笑;演说家时而面对着他,大概是把他看作一位值得赞许的听众。人家给了我一杯茶,就不再理我了,这倒是正中下怀。这时我仔细地端详着伯爵夫人。根据最初的印象,我不禁对她有了好感。也许她已经不年轻了,可我觉得她不会超过二十八岁。她的容颜还是那么娇艳,年轻时大概是很美的。她的深褐色头发还相当浓密;目光非常和善,但有点轻浮,带着调皮的嘲弄神气。不过这会儿她显然由于某种原因而在约束自己。她的眼神也显得很有智慧,特别是显得很善良,很快乐。我觉得她的最大特点是有些轻佻,追求享乐,有一种不怀恶意的利己主义,也许这种利己主义还很强烈。她受着公爵的支配,公爵对她极有影响。我知道他们有私情,还听说他们在国外的时候,他是一个太缺乏忌妒心的情人。我觉得,——现在仍然这样想,——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除了私情,还有另一种颇为神秘的东西,比方说,在某种图谋的基础上相互承担的义务……总之,这层关系大概是有的。我还知道,公爵现在对她已经厌倦了,他们的关系却还维持着。也许当时他们保持关系的一个特殊的原因是在卡佳身上所打的主意,不用说,这种主意是出于公爵的主动。公爵就是在这个基础上推托了与伯爵夫人的婚事,她的确提出过结婚的要求,可是公爵说服了她,要她促成阿辽沙和她继女的婚姻。我作出这个结论至少是根据阿辽沙过去的那些天真无邪的叙述,他多少也发觉了一些蛛丝马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根据那些叙述,我一直觉得,虽然伯爵夫人对公爵言听计从,他出于某种原因还是对她有所顾忌。这一点连阿辽沙也注意到了。我后来才知道,公爵很想把伯爵夫人嫁给别人,他多少正是抱着这个目的才把她支使到辛比尔斯克省去,希望在外省为她物色一个合适的丈夫。 我坐在那里听着,不知道怎样才能尽快与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单独谈谈。外交家在回答伯爵夫人的问题,她问的是当前的形势,正在着手的改革,以及这些改革是否可怕?他侃侃而谈,语调从容,仿佛大权在握。他细致地头头是道地阐述着自己的想法,可他的想法叫人厌恶。他强调的是,这种改革和改良的精神很快就会产生一定的结果;人们看到这些结果,就会幡然醒悟,于是不仅革新的精神会在公众中(当然是指一部分公众)消失,而且人们将凭着经验认识到错误,从而以加倍的热情拥护旧事物。他认为,虽然这是不幸的经验,然而它很有益,因为它能教会人们怎样维护使人们得到拯救的旧事物,为维护旧事物提供新的根据。因此但愿现在尽快发展到最大限度的失误。“没有我们这些人是不行的,”他下结论道,“没有我们这些人,还从来没有一个社会能站稳脚跟。我们不会有损失,相反,我们是有胜算的。我们在上升、上升,我们当前的格言应当是:‘越糟越好’[原文为法文]。”公爵露出讨厌的微笑表示赞许。那个演说家简直得意洋洋。我太蠢了,竟想加以反驳;我满腔怒火。但是公爵的恶毒的目光使我没有反驳;那恶毒的目光朝我一闪而过,于是我觉得,公爵正等着我年少气盛而出乖露丑;也许他就是要我这样,让我成为笑柄他才高兴。同时我坚信,外交家对我的反驳一定会听而不闻,甚至对我本人也视而不见。和他们坐在一起我受不了;不过阿辽沙救了我。 他悄悄地来到我身边,碰碰我的肩膀,要和我说几句话。我猜想他是奉了卡佳的差遣。果然如此。起先她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我,仿佛暗自在说:“原来你是这样的”,在最初的一刹那,我们两人都找不到适当的话语来打破沉默。不过我相信,她只要一说开了头,就会滔滔不绝,能说上一个通宵。我的脑海里闪过了阿辽沙所说的“差不多能谈上五六个钟头”那句话。阿辽沙也坐在那里,焦急地等着我们谈起来。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呢?”他说,微笑地看着我们。“见了面却又一言不发。” “哎呀,阿辽沙,你真是……我们马上就要谈了,”卡佳回答道。“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在一起商量,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简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们相识太晚了;早些见面才好,不过我很早就知道您了。我多么想见到您。我甚至想写封信给您……” “要谈些什么呢?”我问,不由得笑了。 “要谈的太多啦,”她认真地回答道。“比如他说,在这样的时候他把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单独留在家里,她也不会感到委屈,这是真的吗?请问可以像他这样行事吗?喂,为什么你现在要待在这儿,你说呀,为什么?” “唉,我的天哪,我马上就走嘛。我对你说过,我只在这儿再待一会儿,看看你们两位,听听你们在一起会谈些什么,然后就去她那里。”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就这么坐着,你看见了没有?他总是这样,”她指着他对我说,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他说‘就一会儿,只待一会儿’,可你看,他能坐到半夜,再要去见她就太晚了。‘她不会生气的,’他说,‘她是个好姑娘,’他就是这么说的!哼,这样好吗,这像话吗?” “好吧,我就去,”阿辽沙怪可怜地说道,“可我很想和你们待在一起……” “你何必和我们待在一起呢?相反,我们有很多事情必须单独谈谈。喂,你别生气,我们有必要单独谈,你要谅解才好。” “既然有这个必要,那我马上……我怎么会生气呢。不过我要到列文卡那里去一下,然后就立刻去找她。还有,伊万·彼得罗维奇,”他拿起帽子继续说道,“您知道吗,我父亲想放弃他打赢官司所得到的伊赫缅涅夫的那笔钱。” “我知道,他对我说过了。” “他这样做是多么高尚啊。可卡佳不相信,他这样做是出于高尚的动机。这件事你和她谈谈吧。再见,卡佳,请你不要怀疑,我是爱娜达莎的。你们何必把种种要求强加于我,责备我,注意我,好像在监视我似的!她知道我多么爱她,她对我有信心,而且我深信,她对我是有信心的。我爱她是无私的,不要求她尽任何义务。我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她。所以没有必要像审问犯人一样同我谈话。你问问伊万·彼得罗维奇,现在他在这里,他会向你证实,娜达莎忌妒心很重,虽然她很爱我,不过她的爱很自私,因为她不愿为我作出任何牺牲。” “怎能这么说呢?”我吃惊地问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在说什么呀,阿辽沙?”卡佳双手一拍,几乎叫了起来。 “就是嘛,何必大惊小怪?伊万·彼得罗维奇是了解的。她老是要求我待在她身边。虽然她不明说,可是看得出,她想要我寸步不离。” “不害臊,你这样说也不害臊!”卡佳说道,气得满面通红。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你真是,卡佳!其实我对她的爱超乎她的想象,要是她真正爱我,像我爱她那样,她就会为了我而牺牲自己的快乐。不错,她肯让我离开,可是我从她的脸色看得出来,她让我走是很难受的,所以对我来说,这就等于不肯让我走。” “嘿,这话不简单!”卡佳两眼冒火,又对我感叹道,“你要承认,阿辽沙,现在就承认,这都是你父亲对你说的吧?是今天说的吗?你不要和我耍花招,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是的,他说过,”阿辽沙不好意思地回答说,“这有什么呢?今天他对我说的时候,是那样亲切,那样和蔼,还一直在我面前夸奖她,甚至使我感到吃惊:娜达莎那样侮辱了他,他却那么夸奖她。” “于是您就相信了他,”我说,“她向您奉献了所能奉献的一切,甚至刚才,就在今天她还为您操心,怕您感到烦闷,怕您会失去与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见面的机会!这是她今天亲口对我说的。而您却相信了虚情假意的废话!您不觉得害臊吗?” “忘恩负义!真的,他是从来不会害臊的!”卡佳向他挥挥手说道,仿佛这个人已经不可救药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阿辽沙用怪可怜的声音继续说道。“你总是这样,卡佳!你总是把我往坏处想……我说的可不是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以为我不爱娜达莎。我说她自私,并不意味着我不爱她。我只是想说,她太爱我了,爱得太过分了,这样一来我和她都觉得不好受。父亲从来就骗不了我,想骗也骗不了。我是不会受骗上当的。他根本没有在贬义上说她自私。他说的话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一样,就是说,她太爱我了,她的爱太强烈了,其结果干脆就是自私,以至我和她都不好受,以后我还会更痛苦。怎么呢,他说的可是实情,出于对我的爱心,这决不意味着,他有意冒犯娜达莎;相反,他看到她怀有一种极其强烈的爱,无止境的爱,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不过卡佳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说下去。她气愤地埋怨他,向他证明,他父亲开始夸奖她,正是为了要用虚假的善意欺骗他,其用意是要拆散他们,不着痕迹地促使阿辽沙本人去反对她。她热情洋溢地据理指出,娜达莎爱他,而爱情是不能原谅他对她的态度的,——真正自私的正是他阿辽沙。渐渐地卡佳使他感到非常悲伤,由衷地悔恨,他坐在我们身旁,眼望着地下一言不发,极其沮丧,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但卡佳是不留情面的。我怀着极度的好奇注视着她。我希望尽快了解这位奇特的姑娘。她还完全是个孩子,然而是一个奇特的、有坚强信念的孩子,她有坚定的原则,对善与正义怀有奇特的、天赋的挚爱。如果说她还的确可以被看作孩子,那么她是善于思索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在我国的家庭里是为数颇多的。显然她是勤于思索的。如果能透视她的小脑袋,看看完全稚气的思想和观念怎样和源于生活(因为卡佳已经有过一段生活经历)的严肃的切身体验和观察混合在一起,一定饶有趣味,其中的一些思想,她还不大熟悉,不是来自她自身的经验,带有抽象性和书卷气,这样的思想一定有很多,大概她误以为就是来自她亲身的体验。这天整晚以及后来我都觉得,我把她研究得相当透彻。她有一颗热情奔放而敏感的心。在某些情况下,她似乎不屑于自控,而把真理放在第一位,在她看来现实生活中的自制不过是无聊的习惯,她似乎还以这种见解而自鸣得意,很多热情奔放的人都有这种特点,甚至在不再年轻的时候依然如此。然而正是这一点使她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她非常爱思索,探求真理,但是毫无书呆子习气,充满孩子般的稚气,使您在一见之下,就会喜爱她那古怪的性格而乐于接受。我想起了列文卡和鲍林卡,觉得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说来奇怪,最初我并不觉得她的脸上有什么特别美的地方,可是在这个晚上,我却时时刻刻都有一种感觉,她的面貌越来越美,越来越有魅力。她天真地显得既是一个孩子,又是一个耽于思考的女人,这种对真理和正义的稚气而又十分真诚的渴望,以及对自己的这种追求的不可动摇的自信,——所有这一切使她的脸上焕发着襟怀坦白的美妙光彩,使她的面貌赋有一种崇高的精神美,于是您开始懂得,人们是不可能很快就洞悉这种美的全部内涵的,一个普通的淡漠的目光是不可能一下子就看出她的这份美的全貌的。于是我明白了,阿辽沙一定是满怀激情地依恋着她。既然他不会独立思考,独立判断,那么他就会爱上那些替他思考,甚至替他憧憬未来的人,——而卡佳已经把他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他心地高尚而任性,一切公正美好的事物都能立刻令他倾倒,而卡佳已经在他面前带着孩子般的真挚与好感相当充分地表露了自己的观点和感情。他丝毫没有自己个人的意志,而她却具有非常执著、强烈而充满激情的意志,阿辽沙只会依恋能支配他,甚至对他发号施令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娜达莎才能在他们同居的初期使他对自己依依不舍,但是卡佳对娜达莎占有很大的优势,就因为她自己还是个孩子,而且看来在今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她会仍然是个孩子。她的这种稚气、卓越的智慧,同时又多少缺乏常识,这一切似乎在气质上与阿辽沙更接近。这一点阿辽沙感觉到了。卡佳对他的吸引越来越强。我相信,在他们单独谈话的时候,除了卡佳的严肃的“宣传”,也少不了孩子气的嬉戏。尽管卡佳大概会经常数落他,管着他,可是他和她在一起显然比和娜达莎在一起感到更轻松自在。他们更般配,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行了,卡佳,行了,别说了,你总是对的,总是我不对,这是因为你的心灵比我更纯洁,”阿辽沙说,一边伸手同她握别。“我马上就到她那儿去,不去看列文卡了……” “你没有必要去找列文卡,你现在听话去她那里,真的很可爱。” “你比任何人都更可爱一千倍,”阿辽沙伤感地回答说。“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有几句话要对您说。” 我们走开了两步。 “今天我干了一件可耻的事情,”他低声对我说,“我的行为很卑鄙,我对不起大家,更对不起她们两个。今天下午父亲介绍我认识了亚历山德林娜,一个令人着迷的法国女人。我……一时糊涂就……唉,有什么可说的,我不配和她们待在一起……再见吧,伊万·彼得罗维奇!” “他善良,高尚,”我又在卡佳身旁坐下以后,她急忙说了起来,“不过关于他我们以后再详谈;现在我们首先要有个共识:您怎么看公爵这个人?” “这个人很不好。” “我有同感。可见我们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因此我们讨论起来就更容易了。现在谈谈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吧……您知道吗,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现在好像在黑暗中摸索,我等待您就像等待光明一样。您一定能为我解开谜团,因为在最主要的一点上,我实际上只能根据阿辽沙的话来猜想、判断。此外我就没有人可以请教。您说,首先(这是很重要的),在您看来,阿辽沙和娜达莎在一起会幸福吗?我首先必须了解这一点,才能作出最后的决定,才能知道我自己该怎么做。” “这样的事怎能说得准呢?……” “那当然,这是说不准的,”她插嘴道,“可您觉得怎样呢?您是很聪明的人。” “我看他们是不会幸福的。” “为什么?” “他们不般配。” “我也这样想!”她双手合拢,仿佛深感悲哀。 “您详细地说说吧。您听我说,我非常想见到娜达莎,因为我有很多话要同她谈,而且我觉得,我和她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现在我心里老是在想象,她一定非常聪明、端庄、诚恳,而且非常美丽。是这样吗?” “是这样。” “我相信。那么,既然她是这样的姑娘,她怎么会爱上阿辽沙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呢?请您给我解释一下,我经常在想这个问题。” “这是无法解释的,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很难说为什么一个人会爱上对方。不错,他是个孩子。可是您知道吗,一个人怎么会爱上个孩子呢?(我看着她不禁心软了,她的一双小眼专注地望着我,一副严肃而迫切的神气。)娜达莎自己越是不像个孩子,”我继续说道,“她越是庄重,就越有可能爱上他。他诚实、真挚、非常天真,有时他的天真是很动人的。她爱上他也许是,怎么说呢?……似乎是出于一种怜悯……不过,我觉得我什么也解释不了……可是我倒想问问您自己:您爱他吗?” 我鼓起勇气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仓促地提出这个问题,不会使这位头脑清晰、心地无比纯洁的姑娘感到受窘。 “真的,我还不知道,”她轻轻地回答说,神情开朗地望着我的眼睛,“不过我好像是很爱他的……” “嗯,您瞧。那您能否解释,为什么您爱他呢?” “他不虚伪,”她想了想回答道,“当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同时说着什么的时候,这使我非常喜欢……您听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在和您谈这些,而我是个姑娘,您是男人,我这样做好不好呢?” “这有什么呢?” “就是嘛。当然,这有什么呢?可他们(她用眼睛示意围在茶炊旁谈话的那几个人),他们一定会说,这是不好的。他们的看法对不对呢?” “不对!您心里并不觉得这样做不好啊,所以……” “我总是这样,”她抢着说道,显然,急着想同我尽可能多谈谈,“只要有什么使我不好意思,我马上就问问我的心,如果我觉得问心无愧,我也就安心了。永远都应当这样。我之所以这样毫不隐讳地和您谈心,就像自己在和自己谈话一样,就是因为,首先,您是一个极好的人,而且我知道过去在阿辽沙插足之前,您和娜达莎的故事,我听的时候都哭了。” “谁告诉您的?” “那还用说,是阿辽沙,他讲的时候,自己也满眼含泪。他能这样是很好的,我非常高兴。我觉得他爱您胜过您爱他,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喜欢他就是因为他在这些事情上的表现。嗯,其次,我如此坦白,就像自己在和自己谈话一样,是因为您是非常聪明的人,在很多问题上您可以给我出主意,教导我。” “您怎么知道,我聪明得足以教导您呢?” “瞧您;这还用问!”她沉思起来。 “我只是顺便这么说起来;我们还是谈谈最主要的事情吧。请您指教:现在我觉得自己是娜达莎的情敌,这一点我是明白的,我该怎么办呢?所以我才问您他们会不会幸福。我日夜都在考虑这个问题。娜达莎的处境是可怕的,太可怕了!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却越来越爱我。是这样吗?” “看来是这样。” “他并没有欺骗她。他自己还不知道,他已经不再爱她了,而她大概是知道的,她有多么痛苦啊!” “您想怎么办呢,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 “我有很多设想,”她郑重地回答道,“心里却总是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所以我才急不可耐地等着您来,想请您为我解决这些难题。您对情况更了解。现在对我来说,您仿佛就是神。您听我说,起先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他们相爱,就应当让他们得到幸福,所以我应该牺牲自己去帮助他们。不是吗?” “我知道,您作了自我牺牲。” “是的,我作了牺牲,可是后来他常来看我,而且越来越爱我,于是我就开始想到我自己了,一直在想,要不要作出牺牲呢?这样很不好,不是吗?” “这是很自然的,”我回答说,“势必会这样……这不是您的错。” “我不这样想。您这么说是因为您的心地太好了。我是这样想的,我想我的心不是非常纯洁。要是我有一颗纯洁的心,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不过不谈它了!后来我对他们的关系从公爵、妈妈和阿辽沙本人那里有了更多的了解,我明白了,他们是不相称的。刚才您也证实了这一点。于是我更犹豫了:现在怎么办?假如他们得不到幸福,那还不如分手。后来我下了决心:更详细地向您了解一切,并亲自去见娜达莎,和她来解决这件事情。” “可是怎么解决呢?问题在这里。” “我就这么对她说:‘您爱他胜过一切,因而应当把他的幸福看得比自己的幸福还重;所以您应该和他分手。’” “嗯,她听您这么说会有什么感受呢,她即使同意您的意见,实际上能办得到吗?” “我日夜都在想的就是这个问题,而且……而且……” 她突然哭了起来。 “您不会相信,我是多么怜惜娜达莎啊,”她低声说道,哭得嘴唇在颤抖。 什么也不必说了。我一言不发,看着她我自己也想哭,这是出于怜爱之情。她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呀!为什么她认为自己能使阿辽沙幸福呢,这个问题我就不问了。 “您喜欢音乐吗?”她问,她稍稍平静了一些,还处于刚刚哭过后的沉静之中。 “喜欢,”我有点儿惊讶地回答说。 “如果有时间,我想为您演奏贝多芬的第三协奏曲。我现在学会了。这些感情那里都有……完全就和我此刻的感受一样。我觉得是这样。不过等下次吧,现在要谈话。” 我们开始商量,她怎样和娜达莎见面,怎样作好妥当的安排。她告诉我,她受到监视,虽然她的继母很善良,也很爱她,可就是不允许她结识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所以她得想个巧妙的办法。有时她在清晨乘马车出游,几乎总是有伯爵夫人做伴。有时伯爵夫人不去,就让她一个人和那个法国女人一同出去,她目前有病。这种情形往往发生在伯爵夫人头痛的时候,所以我必须等到她头痛。在此之前她会说服法国女人(类似食客那样的人,是个老太太),因为她心肠挺好。由于这个缘故,她怎么也不能预先确定拜访娜达莎的日期。 “您要是和娜达莎结识,是不会后悔的,”我说。“她也很想认识您,哪怕只是为了要了解,她把阿辽沙交给了怎样的人。这件事您不要太费心。等待时机吧。您不是要到乡下去吗?” “是呀,很快就要去,也许再过一个月,”她回答说,“我知道,公爵坚持要我去。” “您看,阿辽沙会和你们一起去吗?” “这一点我也想过!”她凝眸注视着我说。“他会去的。” “一定会去。” “天哪,我不知道,这一切会有个什么结局。您听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我会把一切都写信告诉您,我会经常写,而且写得很多。您会常来看我们吗?” “我不知道,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这要看情况而定。也许我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 “这有很多原因,主要是取决于我和公爵的关系。” “这个人不正派,”卡佳断然说道。“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到府上来看您,怎么样!这样做好呢,还是不好?” “您自己看呢?” “我看挺好。真的,我想拜访您……”她笑着补了一句。“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不但尊敬您,而且我很爱您……可以向您学到很多东西。我爱您……我对您这样说,用不着害羞吧?” “害什么羞呢?对我来说,您已经像亲人一样亲近了。” “想不想和我做朋友?” “想啊,当然想!”我回答道。 “嘿,他们一定会说我不害臊,说年轻的姑娘不该这样。”她说,又指指在茶桌旁谈话的几个人。 在这里我要说一下,公爵似乎故意要让我们单独说个够。 “我很清楚,”她补充道,“公爵想得到我的钱。他们以为我还完全是个孩子,甚至公然这么对我说。我可不这么想。我才不是孩子呢。他们是些怪人,他们自己倒像是孩子;请问,他们都在瞎忙些什么呀?” “卡捷琳娜·费奥多罗夫娜,我忘记问了:阿辽沙常去拜访的列文卡和鲍林卡是些什么人?” “他们是我的远亲。他们很聪明,也很正直,就是空话太多……我了解他们……” 她笑了。 “听说到时候您要给他们一笔百万卢布的赠款,这是真的吗?” “嘿,您瞧瞧,就说这一百万吧,他们简直絮叨个没完,真讨厌。我当然乐意给一切有益的事业捐款,要那么多钱干吗,不是吗?可他们现在就在那里分配、讨论、叫嚷、争执:把钱用在哪里好,为此甚至争吵起来,好奇怪哟。他们太性急了。不过他们毕竟是一些那么真诚而……聪明的人。他们很好学。这总比某些人的活法好哇。不是吗?” 我们还谈了很多。她几乎对我讲述了她的全部经历,也细心地倾听我所讲的往事。她老是要求我多讲讲阿辽沙和娜达莎的事情。已经十二点了,公爵来到我身边,告诉我该走了。于是我起身告辞。卡佳热情地握握我的手,深情地望着我。伯爵夫人请我常去做客。我和公爵一起走了。 我情不自禁地有了一个奇怪的,也许和正题完全无关的感触。从我和卡佳三个小时的谈话中,我还得到一个奇怪却又深刻的印象,觉得她还完全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全然不懂得男女关系的那些秘密,所以她的一些议论,以及她在谈到很多很重要的话题时老是一本正经的口气,叫人听了非常发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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