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时响起一声惊雷,倾盆大雨抽打着窗玻璃,屋子里暗了下来。老太太似乎吃了一惊,画了十字。我们一下子都发愣了。

“马上就会过去的,”老头子看着窗外说,随即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涅莉斜着眼睛注视着他。我看到,她很痛苦,非常激动,不过她好像不愿朝我看。

“那,后来怎样了?”老头子问,他又在圈椅里坐了下来。

涅莉胆怯地看看四周。

“你就这样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外公吗?”

“不,见到过……”

“好,好!说下去,我的宝贝,说下去呀,”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接口道。

“一直到秋末,我有三个星期不曾见到他,”涅莉说,“这时冬天到了,下了一场大雪。我在老地方又遇见外公时,非常高兴,因为妈妈在发愁,他怎么不到这个地方来走动了。我一见到他,就故意往街道的另一边跑,让他看到我在避开他。我一回头,只见外公跟在我后面快步走了过来,接着又跑了起来,想赶上我,并且在叫我:‘涅莉,涅莉!’阿佐尔卡又跟在他的后面跑。我心软了,就停住了脚步。外公来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走,他看到我在哭,就停下来看着我,弯腰吻了吻我。这时他看到我的鞋破了,就问,难道我没有别的鞋子了?我连忙告诉他,妈妈一个钱也没有了,主人家[指棺材匠夫妇,因为涅莉的妈妈租的是他们的地下室的一个“角落”。]只是可怜我们才给我们一点吃的。外公什么也没说,不过他带我到市场上,给我买了一双鞋,叫我马上换上,然后就带我到他在豌豆街的家里去,顺路在小店里买了一个馅饼,两个糖果,到家以后,他就叫我吃馅饼,他看着我吃,接着又把糖果都给了我。阿佐尔卡把两个前爪搭在桌子上,也想吃馅饼,我就给了它,外公笑了。后来他拉我站在他身边,摸着我的头,问我读过书没有,学过些什么?我对他说了,他吩咐我,只要我有空,可以在每天三点钟去他那里,他要亲自教我。后来他又叫我转身看着窗外,等他叫我再转过身来。我就依他,可是我悄悄地扭头偷看,他把枕头底下的一角拆开,取出了四个卢布。他取出钱就递给我,说:‘这是给你一个人用的。’我正要伸手去接,可是后来一想,就说:‘要是只给我用,那我不要。’外公突然大发脾气,对我说:‘哼,拿着,随你的便了,你走吧。’我走了,他吻也不吻我一下。

“我回到家里,对妈妈全都说了。妈妈的病情越来越糟。有一个大学生常到棺材匠家里来;他给妈妈看了病,关照她要吃药。

“我时常去看外公,是妈妈吩咐我这样做的。外公买了《新约全书》和一本地理书,开始教我;有时他对我谈起,世界上有哪些国家,生活着什么样的人,有哪些海洋,过去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还说基督宽恕我们所有的人。我主动向他提问题时,他十分高兴;所以我就经常问他,于是他详细地讲给我听,而且讲了上帝的很多故事。我们有时不学习,就和阿佐尔卡一起玩耍。阿佐尔卡已经非常喜欢我了,我教会它从棍子上跳过去,外公笑了,总是抚摸着我的头。不过外公难得有笑容。有一次他讲了很多话,可是突然就沉默了,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可是眼却睁着。他就那样一直坐到黄昏,而在昏暗的暮色里,他的样子是那么可怕,那么苍老……往往有这样的情形:我去看他,他坐在椅子上想心事,什么也听不见,阿佐尔卡躺在他身旁。我等呀等,又咳嗽几声;他也不回头望一眼。我只好走了。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我呢:她躺着,我就对她讲呀、讲呀,天要亮了,我还在讲,外公的情况她都要听:他今天做了什么呀,对我说过什么话呀,讲了哪些故事呀,向我提了哪些功课上的问题呀。我讲到阿佐尔卡,讲到我逼它从棍子上跳过去,把外公逗笑了,妈妈也立刻笑了起来,往往是笑了好久,高兴了好久,又叫我再讲一遍,然后她就开始祈祷。我老是在想,为什么妈妈这样爱外公,而外公却不爱她呢,在见到外公时,我就故意对他讲,妈妈有多么爱他。他老是听着,气呼呼的样子,他老是听,却一句话也不说;于是我就问他,为什么妈妈那样爱他,老是问起他,而他却从来也不问起妈妈呢。外公火了,把我赶到门外去了;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他又突然把门打开,叫我进去,他还在生气,不说话。后来在我们开始学神学的时候,我又问他,为什么耶稣基督说我们要彼此相爱,要宽恕别人的过失,而他却不肯宽恕妈妈呢?他跳起来叫道,这是妈妈教我这样说的,他又一次把我推出门外,并且说,永远不许我再到他那里去。我说,我决不会再去见他,就离开他走了……第二天外公就搬了家……”

“我说雨很快就会过去嘛,瞧,雨停了,太阳也出来啦……你看,瓦尼亚,”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望着窗外说道。

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非常惊讶地看看他,一向温顺而畏缩的老太太的眼里突然闪出了怒火。她默默地拉着涅莉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对我讲下去吧,我的小天使,”她说,“我要听。让那些狠心的人……”

她说不下去了,哭了起来。涅莉疑问地望望我,似乎又困惑又胆怯。老头子看着我,耸耸肩,不过立刻扭开了头。

“继续讲,涅莉,”我说。

“我有三天没有去找外公,”涅莉又说了起来,“这时妈妈的病已经很重。我们的钱全都花光了,买药的钱也没有,而且没有东西吃,因为主人家也没有吃的东西了,这时他们也开始埋怨我们,说我们在靠他们养活。于是我在第三天早晨起身,穿好衣服。妈妈问我要到哪里去。我告诉她,我要去找外公要钱。她听了很高兴,因为我对妈妈讲过,他怎样把我赶走,而且我曾对她说,我再也不愿去见外公了,尽管她哭着劝我去,我也不听。我到了那里才知道,外公已经搬了家,我就到他的新家去找他。我刚到他的住处,他就跳起来,向我扑过来,跺着脚,我立刻对他说,妈妈的病很重,需要钱买药,只要五十戈比,可我们吃饭的钱也没有了。外公叫嚷着把我推到楼梯上,还把门扣上,把我关在门外。不过在他推我的时候,我对他说,我会坐在楼梯上等,他不给我钱,我就不走。我就在楼梯上坐着。过了一会儿,他开了门,看到我坐在那儿,又把门关上了。后来过了好久,他又开了门,又看到了我,于是又把门关上。后来他还开门看了好几次。最后他带着阿佐尔卡出来,锁上门,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一句话也不对我说。我也一句话不说,仍旧坐在那里,一直坐到天黑。”

“我的小宝贝呀,”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叫了起来,“一定很冷吧,你是在楼上呀!”

“我穿着一件小皮袄,”涅莉回答说。

“小皮袄管什么用……我的宝贝,你遭了多少罪呀!他,你的那个外公,怎能这样呢?”

涅莉的小嘴唇微微颤抖起来,但她使劲忍住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才回来,进来时意外地撞在我身上,他叫道:是谁?我说是我。他大概以为我早走了,看到我还在那里,感到很惊讶,在我面前站了好久。突然他用手杖敲了一下楼板,跑去开了门,一会儿给我拿来了一把铜币,都是五戈比的,向我扔过来,都掉在楼梯上。‘给你,’他叫道,‘拿去吧,我的钱都在这里了,告诉你妈,我诅咒她,’随即把门砰地关上。铜币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我摸黑把它们一个个捡起来,外公一定想到,他把铜币撒得满地都是,我在黑暗中很难把它们都捡起来,便拿着一支蜡烛开门走了出来,有了烛光,我很快就把钱都找到了。外公也亲自和我一起找,他对我说,这里大概一共是七十戈比,说着就走了。我回到家里,把钱交给妈妈,把情况也都告诉了她,妈妈的病情更加重了,我自己难受了一夜,第二天也发起了高烧,不过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因为我对外公有气,等妈妈一睡着,我就走到街上,朝外公的家里走去,还没有走到,就站在桥上。这时那个人正好走过……”

“那是阿尔希波夫,”我说,“我对您讲到过他,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就是他曾和一个商人到布勃诺娃那里去,在那里挨了一顿揍。那时涅莉是第一次见到他……说下去,涅莉。”

“我叫住他,向他要钱,要一个银卢布。他看看我,问我:‘一个银卢布?’我说:‘是的。’他笑了,对我说:‘跟我来。’我不知道,该去还是不该去,突然有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者走了过来,——他听见我在要一个银卢布,弯着腰问我,为什么我非要一个银卢布不可。我告诉他,妈妈病了,要这些钱买药。他问我们住在哪里,并且记下了地址,给了我一个银卢布的纸币。那个人一看见戴金丝边眼镜的老者就走了,没有再叫我跟他去。我到小店里去把纸币换成了铜钱,用纸把三十戈比包好,留下来给妈妈,七十戈比没有用纸包,故意攥在手里去见外公。我到了他那里,推开门,站在门口,抡起手臂,把所有的钱使劲扔给他,扔得满地乱滚。

“‘给,把您的钱拿去!’我对他说。‘妈妈不要您的钱,因为您诅咒她,’我把门砰地关上,一溜烟跑了。”

她目光炯炯,以一种天真的挑战神气望着老头子。

“该,”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说,她不看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把涅莉紧紧地搂到怀里,“对他就该这样;你的外公是个刻薄的冷酷无情的人……”

“哼!”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有了反应。

“那后来呢,后来呢?”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急切地问道。

“我不再去看外公了,他也不再来看我,”涅莉回答说。

“怎么,你和妈妈的日子怎么过啊?唉,你们好可怜,真可怜!”

“妈妈的病情更加恶化了,她已经不大能起床,”涅莉哽咽着说,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们已经一文不名了,我就跟着大尉的遗孀出去。她挨家乞讨,在街上也拦住好心人求乞,她就这样活着。她告诉我,她并不是乞丐,她有文件证明她的身份,文件上还写明,她家境贫寒。她把这些文件拿给人看,有些人看了就给她钱。就是她曾对我说,向所有的人乞讨并不可耻。我就跟着她走街串巷,得到一些施舍,我们就以此为生。这事让妈妈知道了,因为邻居骂她是乞丐,布勃诺娃亲自来对妈妈说,最好把我交给她,不要再讨饭了。她过去也来找过妈妈,带钱给她;妈妈不要,布勃诺娃就说:您何必这样倔强呢,又派人送来食物。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妈妈哭了,非常震惊,布勃诺娃就骂她,因为她已经喝醉了,并且说我本来就是个乞丐,在跟着大尉的遗孀讨饭,当天晚上就把大尉的遗孀赶出了屋子。妈妈知道了这些情况,哭了起来,后来她突然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拉着我的手要走。伊万·亚历山德里奇来劝阻,可是她不听,我们就走了。妈妈勉强能走路,时常要在街上坐下来,我搀扶着她。妈妈老是说,她要去见外公,要我带她去,这时天早就黑了。我们突然来到一条大街;那里的一幢楼房前停着许多四轮马车,有很多人从车上下来,窗口灯火辉煌,并且飘来音乐声。妈妈站住了,她抓住我的手,就在那时她对我说:‘涅莉,做个穷人吧,一辈子做个穷人吧,不要到他们那里去,不管有谁邀请你,不管有谁来了。你是有可能待在那里的,做个衣着漂亮的富家小姐,可我就是不愿意。他们都是一些凶狠冷酷的家伙……所以我嘱咐你:做个穷人吧,去做工,去讨饭吧,如果有谁来找你,你就说:我不愿到你们那里去!……’这是妈妈在病中对我说的,我要一辈子听她的话,”涅莉补充道,她激动得发抖,小脸通红,“我要一辈子当女仆,做工,我到你们家来,也是要当女仆,做工,不是要做你们的女儿……”

“得了吧,得了吧,我的宝贝,得了吧!”老太太紧紧地搂着涅莉说道。“要知道,你的妈妈那时是有病哪。”

“她是疯了!”老头子暴躁地说道。

“就算她是疯了!”涅莉猛地转身对他说,“就算她疯了,可是她对我这样说,我就要一辈子照办。她说了这句话,甚至晕了过去,倒在地上。”

“我的天哪!”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叫道,“一个病人,冬天昏倒在大街上?……”

这时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用一只手沉重地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用一种沉重的、茫然的目光扫了我们大家一眼,又仿佛虚弱无力地跌坐在圈椅里。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不再看他,抱着涅莉放声大哭……

“就在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天,妈妈在傍晚把我叫到跟前,拉着我的手说:‘我今天就要死了,涅莉,’她还想说什么,可是已经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她,可是她好像已经看不见我了,只是把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悄悄地抽出我的手,冲出了屋子,一路上跑着去找外公。他一见到我,马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看着我,他极为震惊,脸色变得煞白,浑身颤抖起来。我抓起他的手,只说了一句话:‘她就要死了。’这时他突然惊慌失措,抓起手杖跟着我就跑;他连帽子也忘了戴,可是天气很冷。我拿起帽子给他戴上,两个人一起奔了出来。我催他快走,对他说,最好雇一辆出租马车,因为妈妈马上就要死了;可是外公只有七个戈比。他叫住马车夫,讨价还价,那些人只是笑笑,还嘲笑阿佐尔卡,阿佐尔卡跟在身旁,我们跑了一程又一程。外公累了,喘不过气来,可还是急急忙忙地连奔带跑。他突然跌倒,帽子也掉了。我把他扶起来,又给他戴上帽子,搀着他走,直到夜色降临才回到家里……可是妈妈已经死了。外公一看到她,就双手一拍,颤抖着站在她身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我走到去世的妈妈身旁,抓起外公的手,对他叫道:‘你看看吧,你这个狠心的坏人!你看看!……你看呀!’外公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样……”

涅莉跳起来,挣脱了安娜·安德烈耶夫娜的怀抱,站在我们当中,她脸色苍白,疲惫不堪,神色惊惶。但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向她扑了过去,又把她搂在怀里,猛醒似的大叫:

“我,我现在是你的母亲,涅莉,你就是我的孩子!是的,涅莉,我们走,离开他们这些狠心的坏人!让他们去作践人吧,上帝,上帝不会放过他们……我们走,涅莉,我们离开这里,我们走!……”

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我从来没有见到她会这样,也从来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这样激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挺直身子,从圈椅里站了起来,急促地问道:

“你要去哪里,安娜·安德烈耶夫娜?”

“找她去,找女儿去,找娜达莎去!”她叫道,拉着涅莉向门口走去。

“别忙,别忙,你等等我!……”

“没有什么好等的,你这个狠心的坏人!我等得太久了,她也等得太久了,现在我和你永别了……”

老太太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丈夫一眼,她愣住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手里拿着帽子站在她面前,正在用虚弱颤抖的手匆忙地穿大衣。

“你也……你也跟我去!”她感叹地叫道,两只手祈求地交叉在胸前,怀疑地望着他,仿佛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幸福。

“娜达莎,我的娜达莎在哪里呀!她在哪里,在哪里呀!我的女儿在哪里呀!”老人的胸膛终于迸发出这样的呼喊。“把我的娜达莎还给我吧!在哪里呀,她在哪里呀!”他一把抓住我递给他的手杖,就向门口冲去。

“宽恕了!他宽恕了!”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叫了起来。

不过老人没有走到门口。门迅速地开了,娜达莎奔进了屋子,她脸色苍白,双目闪光,仿佛在害着热病。她皱巴巴的衣衫被雨淋得透湿。遮在头上的头巾滑到了后脑勺上,凌乱、浓密的头发上闪着大滴的雨珠。她奔了进来,一看到父亲就叫着扑倒在他面前,双膝跪地,向他伸展着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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