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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弃的日子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我来到电梯跟前,就好像从小松林和那栋楼的入口之间架起了一根钢丝,我是踩着钢丝过来的。我靠在电梯金属的墙壁上,电梯在慢慢上升,我看着奥托,想感谢它。它的腿稍微分开,站在那里有点喘,一丝很细的口水从它嘴里流出来,在地板上画了几个小圈。电梯厢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

我在楼梯间看到了伊拉丽亚。我觉得她很不赞同我的做法,她就像我的母亲从另一个世界赶来,提醒我要尽自己的义务。

“他又吐了。”伊拉丽亚说。

她走在我前面,身后是解开狗绳的奥托,家里没有任何牛奶、咖啡烧煳的味道。我在身后把门反锁上了,很机械地把钥匙插入锁眼里,转了两圈。我的手已经习惯了那个动作,这应该可以避免任何人闯进来,翻我的东西。我应该保护自己,让那些想尽一切办法增添我的义务、指责我、阻止我重新开始生活的人远离我。我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觉得,两个孩子也想让我相信这一点:他们身体变得虚弱也是我的错,因为他们和我呼吸同样的空气。詹尼的病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他把问题呈现出来,而伊拉丽亚兴致勃勃地让我看到:他又吐了。是的,那又怎么样呢?这又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詹尼和他父亲一样,胃不太好。他们俩都晕船、晕车,只要喝口冷水,吃块太油腻的蛋糕,他们就会不舒服。不知道这孩子昨天偷偷吃了什么,他让我的生活更复杂,让这一天更加沉重。

我看到房间又乱七八糟的,脏床单都堆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就好像一堆云彩。詹尼又躺在了伊拉丽亚的床上,女儿在替我照顾他。她现在的表现,就像我小时候在母亲面前的表现:她在模仿她见过的做法。她想摆脱我的权威,取代我的位子。我通常都随便她,但我母亲从来都不允许我那么做。每次我要是学着她的样子,她都会批评我,说我不应该学她。也许,她现在附在我女儿身上,想要展示我的不称职,批判我。伊拉丽亚给我解释了眼下的情况,就像要邀请我进入一场游戏,她在里面是女王:

“我把脏床单放在那里了,我让他躺到我床上。他没有吐特别多,只是这样。”

她模仿哥哥呕吐的样子,在地板上吐了几口口水。

我来到詹尼的跟前,他浑身都是汗,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我。

“温度计在哪里?”我问。

伊拉丽亚马上从床头柜上拿起温度计,把它递给我。她不会看温度计,但假装已经获得了信息。

“他发烧了,”她说,“但他不愿意用栓剂。”

我看着温度计,但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无法看清楚水银柱指出的度数。我不知道把温度计拿在手里多久,我尽量眼睛聚焦,想要看清楚。我想,我要照顾他,要搞清楚他到底烧到了多少度,但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昨天夜里,我的身体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可能是好几个月以来,我都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我都硬撑着。现在我正在下坠,就像在梦境中一样,很缓慢。尽管我手里依然拿着温度计,拖鞋踩在地板上,两个孩子充满期待的目光在看着我,我还是感觉自己在下坠。这都是因为我丈夫带给我的痛苦,但现在够了。我应该摆脱记忆的痛苦,抹去那些伤害我的影像,应该把那些脏床单也带走,放进洗衣机,启动之后,看着洗衣机透明的小窗口,衣服、水和肥皂泡在里面转动。

“我三十八度二,”詹尼轻声说,“我的头很疼。”

“他应该用栓剂。”伊拉丽亚坚持说。

“我才不要。”

“那我给你一耳光。”伊拉丽亚威胁说。

“你不能打他耳光。”我插了一句。

“你会扇耳光吗?”

我不会扇耳光,从来都没有扇过,我顶多威胁说我会。可能对于两个孩子来说,威胁要做一件事,和真正去做没什么差别。至少我——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就是这样觉得,可能长大了,我也这样认为。如果我违背了母亲的禁令,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总是无法避免会违背她的意愿。她说到做到,她惩罚我,留下的伤还在疼,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为了什么事儿。我能犯什么错,我想犯什么错?我想到了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别动,不然我把你的手剪掉。”我翻动她做裁缝的东西时,她会这样说。那些话从她嘴里冒出来,对我来说就像真正的剪刀:很长,是有些发黑的金属剪子。一张刀片的大嘴在我的手腕上闭合,留下一条残缺的手臂,再用针线缝好伤口。

“我从来都没有扇过谁耳光。”

“才不是呢。”

“我顶多说,我会扇你们,说和做之间有很大的差别。”

没有任何差别,我想。我脑子里产生了这个想法,让自己很害怕。为什么我会失去区分的能力?如果我彻底失去了这种能力,落入一个决堤的洪流之中,在这炎热的一天,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当我说扇耳光时,又不是真的打了你。”我充满耐心地向她解释,就好像面对一个考官,想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我想变得不慌不忙、有条有理。“耳光这个词,不等于耳光。”

与其说是为了说服她,不如说我是想说服自己,我使劲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微笑了,不仅仅是那个耳光让我觉得很滑稽,而且我想展现出我很愉快,没什么事儿。但没用,詹尼用床单捂住了自己的脸,伊拉丽亚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她眼里马上涌出了泪水。

“你受伤了吗,妈妈?”她痛苦地说,“你的鼻子在流血。”

的确,鼻血滴在了睡衣上面,让我感觉一阵羞愧。

我吸了吸鼻子,去了洗手间。我把门反锁了,不想让女儿跟在我屁股后面。够了,现在要集中注意力。詹尼发烧了,应该做点儿什么。我把一块药棉塞进鼻子里止血,开始在昨天整理好的药品中翻找。我想找到退烧药,但我想我需要一片镇静剂。我感觉自己要出事了,我应该安静下来。我同时能感到对在另一个房间里发烧的詹尼的挂念,对他的担忧正在远离我。我的担忧,没有在头脑里固定下来,就已经抛在脑后了,那就好像眼睛的余光看到的一团蒸汽、一团正在消散的云。

我开始找我需要的镇静剂,但没找到。我把它放在哪里了?昨天晚上的洗手池——我忽然想起来了,真的太愚蠢了。我现在想要洗个热水澡,好放松一下自己,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祛毛,泡澡会让人放松下来。我需要感受水流落在身上的感觉,我正在失去自己。如果我无法抓住自己,那两个孩子怎么办呢?

我不希望卡尔拉碰他们,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一阵恶心,浑身发抖。让一个小姑娘来照顾我的孩子,她还没有彻底结束青春期,双手沾满了情人的精子,两个孩子也是同样的精子孕育出来的。我要让两个孩子远离马里奥和她,我要自给自足,不接受他们的任何东西。我开始往浴缸放水,先是几滴水落到浴缸,然后水龙头发出催眠的水声。

但我已经听不到潺潺的水声了,我看着旁边的镜子,看着自己,清楚地看着自己,清晰到让人无法忍受。我头发凌乱,眼睛没有化妆,鼻子里塞了一块药棉,沾着发黑的血迹,有些鼓鼓囊囊的。我脸上是一副专注的神情,短短的睡袍,上面沾着血迹。

我想弥补一下,于是开始洗脸,用洗脸棉洗脸。我希望恢复美丽,我感到一种迫切的需求。美丽会让人平静下来,两个孩子会很高兴。詹尼会很快乐,他的病会好起来,我自己也会感觉好很多。我很小心地在眼睛周围涂了卸妆水,用温和的洗面奶洗脸,用了不含酒精的柔肤水、卸妆水,上色,化妆。在一张没有颜色的脸上化妆有什么意思?上色就像在隐藏,颜色最能隐藏表面的东西了。来吧,来吧。从头脑深处涌出来各种声音,马里奥的声音。我沉浸在丈夫的情话里,很多年前的话。幸福、愉快生活的小鸟,他对我说。他喜欢读文学名著,记忆力好得让人忌妒。他用愉快的语气对我说,他想成为托起我胸脯的文胸、我的内裤、我的裙子、踩在脚下的鞋子、我洗澡的水、抹在身上的润肤露、照出我影子的镜子。他用戏谑的语气提到那些经典文学,他是个让人讨厌的工程师,取笑我对漂亮话语的狂热。他也沉迷于那些丰富的表达,他给自己的欲望找到话语,那是他对于我,对镜中女人的情感。一张用粉底、口红打造的面具,鼻子鼓起来了,因为里面塞着药棉,嗓子里有血的味道。

我厌烦地转过身,看到浴缸的水已经溢出来了。我关上了水龙头,把一只手伸了进去,水很冷,我刚才没有检查放出来的水是不是热的。我的脸从镜子前滑走了,我失去了照镜子的兴趣。冰冷的水让我想起了詹尼在发烧、呕吐,还有头疼。我关在洗手间里要找什么?扑热息痛片。我又开始翻找,找到后,我高喊起来,好像在求救:

“伊拉丽亚?詹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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