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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弃的日子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我正想要哭出来,这时伊拉丽亚——她应该是踮着脚尖来到我背后,她问我:

“你在做什么?”

那当然是个虚假的问题,实际上她只是想让我转身看到她。我转过身去,看到了我不想看到的一幕。她穿上我的衣服,还化了妆,头上戴着一顶金色的假发,那是她父亲送给她的。她脚上穿着我的高跟鞋,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裙子,裙子很长,肩膀耷拉下来很长一截。她的脸像是画上去的面具:眼影、粉底、口红。我感觉她很像我母亲给我讲过的老侏儒,是她小时候在沃美罗缆车那里见过的。那是一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她说,她们简直有一百岁,她们进到缆车里,一言不发就开始弹曼陀林。她们的头发是浅黄色的,眼妆画得很浓,满脸皱纹,颧骨很红,嘴唇也是画过的。她们弹奏完,不会致谢,而是会吐舌头。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们,但大人们讲得栩栩如生,这两个老侏儒的故事,就清晰地记在我的脑子里,活生生的。现在伊拉丽亚出现在我面前,我觉得她好像是从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走出来的。

看到我满脸厌弃的表情,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眼里的光彩黯淡下去了。好像为了解释自己的做法,她说:

“我们一模一样。”

她的话让我很不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感觉自己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占据的领地。“我们一模一样”是什么意思?在那种时候我只想和自己一样。我不能,我不应该想象,自己就像缆车里的两个怪物中的一个。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头晕,有一丝恶心,一切都开始粉碎。我想,也许伊拉丽亚不是伊拉丽亚。也许,她真的是沃美罗车站那两个小侏儒中的一个,她忽然出现了,就像那个在米赛诺角淹死的弃妇一样。哦,也许并不是这样。也许一段时间以来,我才是那两个弹曼陀林的老女人中的一个,马里奥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他离开了。我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变得和她们一样。那是童年想象中的人物,伊拉丽亚现在让我看到了我真实的样子,她只是像我一样化妆,想要变得和我一样。这就是我正在发现的事实,在那么多年的表象之下,现实就是这个:我已经不再是自己了,是另一个人。那是我醒来时担忧的事情,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很害怕的事。现在任何抵抗都是白费,当我尽一切努力不想失去自己时,我已经失去自己了。我已经不在那里了,在进门的地方,在防盗门前,在那把不听话的钥匙前面,我假装自己在那里,就像小时候玩的游戏。

我打起了精神,抓住伊拉丽亚的手,拖着她走过走廊。我把她拉到了放满水的浴缸跟前。我用一只手摁住伊拉丽亚的头,把她的头浸在水里,用另一只手使劲搓洗她的脸。现实,现实,不要粉底掩饰。我需要的是现实,现在如果我想拯救自己,拯救我的孩子、狗的话。我要坚持,要承担拯救者的责任。好了,洗干净了。我把孩子拉起来,她对着我的脸吐了一口口水。她挣扎着,大口呼吸着,对我叫喊:

“你让我喝水了,你要淹死我了。”

我忽然又想哭,我用温和的语气对她说:

“我只是想看看,我的伊拉丽亚多漂亮,我忘记她多漂亮了。”

我用手心捧起了一点水,她挣扎着,想要挣脱我。我又用手搓揉着她的脸、嘴唇、眼睛,把残余的颜色混合在一起,抹在她脸上,直到她变成了一个脸色发紫的娃娃。

“现在看看你。”我想要拥抱着她说,“这样我很喜欢。”

她把我推开了,大喊着:

“你走开!为什么你可以化妆,我却不能?”

“你说得对,我也不应该化妆。”

我放开了她,把脸泡在水里,头发泡在浴缸冰冷的水里,感觉好多了。我抬起头,用两只手搓洗了脸上的皮肤,我感觉手指下面是那块蘸了水的药棉。我从鼻孔里小心地把它取出来,丢在了浴缸里。药棉漂在水面上,上面沾着黑紫色的血。

“现在好些了吗?”

“我们刚才更漂亮。”

“我们很漂亮,如果我们相亲相爱。”

“你不爱我,你把我的手腕弄疼了。”

“我很爱你。”

“我不爱你。”

“真的吗?”

“不是。”

“这样,如果你爱我,你必须帮助我。”

“我要做什么呢?”

一阵扭动,脉搏的跳动,事物忽然的凌乱,我忐忑地看了看镜子。我看起来不怎么样:湿漉漉的头发粘在前额上,一只鼻孔上还沾着血迹。虽然嘴唇上的口红擦掉了,但鼻子和下巴上还有口红留下的印记。我伸出手,想要取一块洗脸棉。

“我到底要做什么嘛?”伊拉丽亚很不耐烦地问我。

她的声音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等一下,我先要好好卸妆。因为镜子是凹型的,在两侧我看见我的脸被分成了两半,距离很远,我先是被右边的侧脸吸引了,然后是左边的,两边的脸都让我觉得很陌生。通常我很少用到两边的镜子,我只看大镜子里的影像。现在我调整自己的位子,想要看到自己的正面,还有侧面。一直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复制的技术,可以突破镜子和梦境。看看我,我对着镜子轻声说,就像一阵呼吸。镜子在展示我的处境:假如我的正面让我放心,我是奥尔加,也许我能够成功到达这一天的尽头;两边的侧脸让我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它们展示出我的脖子,丑陋、活生生的耳朵,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的、有点儿弯曲的鼻子,下巴、高颧骨,还有颧骨上就像白纸一样撑起来的皮肤。我感觉奥尔加根本无法掌控两个侧面,她太不坚定,也没有毅力。那些影像跟她有什么关系呢?最好的一面,最糟糕的一面,隐藏的几何。假如在过去的生活中,我一直以正面那个奥尔加生活着,其他人一定都觉得:我的长相很不稳定,变化很大,两个侧面衔接不上。我对自己整体的样子一无所知。对于马里奥,尤其是马里奥,我以为自己把奥尔加给他了,就是镜子中间的那个。现在实际上,我都不知道她有什么面孔、什么样的身体。他把我安装起来,用了很不稳定、不协调、难以捕捉的两个侧面。不知道在他眼里我长什么样子。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组合让他爱上了我;哪种拼接让他很厌恶,让他不再爱我。我——不禁浑身颤抖了一下——对于马里奥来说,我从来都不是奥尔加。意义,她生命的意义——我忽然明白——那只是青春期结束时的自我欺骗,是我对于稳定的幻想。从现在开始,如果我要成功,我应该相信我的两张侧脸,要按照它们陌生的一面,而不是熟悉的一面。从这里开始慢慢找回自信,让自己变得成熟。

我觉得这个总结充满了真相。我越是看着自己左边的脸——秘密一面的清楚特征,我看到了弃妇的特征。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们有那么多类似的地方。她的侧面,她从楼梯上下去,会打断我和几个玩伴的游戏,她眼睛空洞地走过去。我不知道这形象在我身体里藏了多久,这就是镜子现在让我痛苦的原因。那个女人在镜子侧面,对我嘀咕着说:

“你要记住,狗快要死了,詹尼得了肠胃感冒,正在发烧。”

“谢谢。”我毫无畏惧地说,甚至带着感恩。

“感谢什么?”伊拉丽亚有些不耐烦地问。

我忽然清醒过来。

“谢谢你答应我,你会帮助我。”

“但你没有告诉我,我应该做什么!”

我微笑了一下,我说:

“你过来,我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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