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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被遗弃的日子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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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次打架事件后,詹尼和伊拉丽亚的表现并没有好起来。他们依然无中生有,用想象出来的错误指责我。同时他们忽然转变了阵营,很难说清楚其中的原因,他们不再觉得卡拉诺是个敌人——害死奥托的人,之前他们就是这样称呼他的——现在,他们在楼道里遇到他,会亲切地跟他打招呼,就好像他是一起玩儿的伙伴。他会有些可怜巴巴地挤挤眼睛,或者用手很克制地打个招呼,就好像很担心打破一个界限。很明显,他不想让我受到冲击,但两个孩子期望更多,他们不满足于目前的状况。 “你好,阿尔多。”詹尼对他大喊。如果卡拉诺不回应他,没有低着头对他嘀咕一句“你好,詹尼”,他是不会罢休的。 我一把扯过儿子,对他说: “你是怎么回事儿?这么没有分寸,你应该礼貌一点。” 但他根本就不管我,会趁机提出各种无理要求,比如给耳朵打眼儿,戴耳环,第二天把头发染成绿色。 星期天——有时候,马里奥不能带他们,这种情况比较多——我们在家时,特别让人心烦,我们经常会相互指责,吵得很凶。我会把他们带到公园里,我让他们玩旋转木马,一圈又一圈。秋风已经刮掉了树上的黄叶和红叶,落叶堆积在小路上,或者落入波河的水里。但有时候,尤其是潮湿而多雾的星期天,我们会去市中心。他们在喷泉旁边追逐嬉戏,地面上的喷口喷出白色的水流,而我会漫不经心地在周围闲逛。我要小心,内心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我脆弱时,有些情景会回到我脑海里。有些时候我会特别不安,我尽量捕捉那些夹杂着南方口音的都灵话。这会让我回忆起童年那段让人回味的温柔时光,对过去的印象,岁月的积累,和家乡保持适当的距离,特别适合回忆。更多时候,我会坐到一边,在埃曼努埃莱·菲利伯托纪念馆后面的台阶上。这时詹尼手上拿着他父亲送给他的一把机关枪——那是科幻电影里的道具,他会给妹妹上课,告诉她一九一五到一九一八年的残酷战争。他会为死亡士兵人数、那些战士青铜色阴郁的脸,还有他们脚下的步枪而激动。我会看着花坛,盯着草地上冒出来的三个神秘而刺眼的烟筒,它们就像潜望镜一样,监视着灰色的城堡。我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安慰我。尽管我想,现在我在这里,我的两个孩子活蹦乱跳,在一起玩儿。痛苦已经提炼过了,让我有些无力,但没让我破碎。我时不时会用手指抚摸一下长袜上面一点的位置,那是伊拉丽亚给我留下的伤口。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很惊异,也很不安。还没到周末,我下班在手机上听到了莱雅给我的留言。她邀请我去听一场音乐会,她说,她特别希望我和她一起去。她特别迷恋古典音乐,我听出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兴奋,还有提到古典音乐时的滔滔不绝。我不想出门,但就像那段时间我生活中的很多事,我都是强迫自己去做的。我有些担心她暗地里安排了我和那个兽医再次见面,我犹豫了很久,不想整个晚上都绷着神经。最后我决定,无论那个兽医去不去,音乐会总会让我很放松,音乐总是会起到效果,会打开围绕着某种情感、拧在一起的神经。就这样,我打了一圈电话,安置好詹尼和伊拉丽亚。当我找到办法后,我不得不说服他们:负责照顾他们的人是我的朋友,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可憎。最后他们同意了。伊拉丽亚冷不防提出了一个问题: “鉴于你从来都不在家,就让我们和爸爸一直生活在一起吧。” 我什么都没说,每次我想大喊大叫,都会被内心的恐惧抑制住,因为担心自己可能重新迷失,我忍住了。我和莱雅碰头了,我舒了一口气,因为她是一个人。我们坐着出租车,去了城外一家小剧场。那栋建筑就像个核桃壳,线条很平滑,没有角。在那种环境下,莱雅认识所有人,所有人也都认识她,我感觉很自在,享受着她的名望和光彩带来的关注。 在小小的音乐厅里,有一段时间,全是窸窸窣窣、低声呼朋唤友的声音。大家都在相互打招呼,空气中弥漫着香水的味道,还有人群的气息。后来我们找位子坐下了,音乐厅里安静下来,灯光调暗了一些,乐手和一个女歌手入场。 “他们都特别棒。”莱雅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什么都没有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那些乐手中间,我认出了卡拉诺。在聚光灯下,他看起来很不一样,比平时显得更高挑,他纤瘦优雅,每一个动作都熠熠生辉,他的头发也散发出贵金属的光泽。 他开始演奏大提琴,和我同住一栋楼的那个男人的形象,一下子彻底消失,他变成了一个让人振奋的幻影,浑身上下散发着无穷的魅力。那把大提琴像是和他浑然一体,他身上迸发出那些神奇的音符,活生生地和他的胸部、腿、手臂、手、入神的眼睛以及嘴紧密相连。 在音乐的推动下,我在脑子里平静地过了一遍他房子里的样子:桌子上的酒瓶、斟满酒或空空的杯子。那个黑色星期五之夜,赤裸男人的身体、舌头、性器。我在记忆里寻找那些影像,在那个穿着浴袍的男人身上,在那天夜里的男人身上,我找不到音乐厅里的这个男人。真的很荒唐,我想,我和眼前这位出色、迷人的先生赤裸相见,却从来没有真正看见他。现在我看见他了,我觉得当时的私密并不属于他,是另一个人取代了他。可能是我青少年时期的一个噩梦留下的记忆,也许是一个崩溃的女人在睁着眼睛做梦。我在哪里?我落入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沉浸在哪个世界里?我回到了什么生活中?带着什么目的? “你怎么了?”莱雅有些担心地问我,可能是我的激动让她有些不安。 我小声说: “那个拉大提琴的是我邻居。” “他很棒,你跟他熟吗?” “不,我跟他一点儿也不熟。” 音乐会结束时,大家都拼命鼓掌,掌声一直在继续。乐手来到前台,返场致谢。卡拉诺深深地鞠躬,他的身体谦卑地弯曲着,就像风中的火焰一样,他金属色的头发先是垂向地板,站直身子时,头发忽然间都甩向脑后,变得很整齐。他们又演奏了一段音乐,那个美丽的女歌手,用她陷入爱情的声音打动了我们,大家又开始鼓掌。观众不想让那些乐手离开,在掌声最激烈时,他们像被吸入进舞台的阴影之中,硬生生被排挤出去了。我目瞪口呆,我感觉我的皮肤紧紧地绷在肌肉和骨头上。这才是卡拉诺真实的生活,或者是他虚假的生活,但现在我觉得,不管真不真实,这才是他的生活。 我试着平息内心受到的冲击,但我做不到。我感觉整个剧场的人都站起来了,舞台在下面,我好像在高处,在边上从一个裂缝里朝下看。一个观众在搞怪学狗叫,很明显他想回去睡觉,很多人都笑了,掌声这时才慢慢平息下来。整个舞台空了,投上了一层黯淡的绿光。我好像看到奥托的影子欢快地跑过舞台,就像富有光泽、充满活力的皮肤里一道深色的血管,我没有害怕。未来——我想——将会是这样,生活总是夹杂着死人世界的潮湿味道,有时注意力很集中,有时会走神,心脏充满热情的波动和忽然的失落虚空会交织在一起,但永远都不会像过去那么糟糕。 在出租车里,莱雅问了我卡拉诺的情况。我很谨慎地回答了她,她变得不可理喻,好像很嫉妒我,像是我把这个富有天分的男人藏了起来,没有告诉她。她开始抱怨这场演出的水平。 “他好像有些不灵光。”她说。 后来,她很快补充了一些类似这样的话:他停留在原地,像是陷在了泥潭里;他无法实现质的飞跃;他很有天分,就是被缺乏自信给毁掉了;一个过于谨慎、低调的艺术家。我们已经在我家楼下了,在告别之前,她忽然提到了莫莱里医生。她把猫送过去给他看,莫莱里医生问起了我,问我现在还好吗,有没有度过失恋的痛苦时光。 “他让我告诉你,”我进入大门时,她对我大喊着说,“他又想了一下,他不是很确信奥托是吃了士的宁,你给他提供的信息不够完整,他要你去再跟他详细说说。” 她在出租车的窗口,坏笑了一下,车子正在重新启动: “奥尔加,我觉得那是个借口。他想见你。” 自然了,我不会再去找那位兽医,虽然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看起来很可信。我很害怕随意的一夜情,我感觉很恶心,尤其是我不想知道,杀死奥托的是士的宁还是其他东西。一系列的事件巧合,像一张网子断开了,狼狗溜走了。我们会留下不少这样的缺口,分析因果时会发现很多无意中撕开的裂缝。最要紧的是那根绳子,那个兜住我的网子不会断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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