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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罪 1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作者:山田宗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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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四十九年(一九七四年)一月 我坐进副驾驶座后,用力将车门关上。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弥漫着酒臭的空气中响起。 “辛苦了。” 小野寺将“Lark”的烟盒递到我面前,我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小野寺便用镀金的打火机为我点烟,火焰照亮了他的脸。 “你换打火机啦?” “这是Dupont的,Zippo太土了,很逊。” 我吐了一口烟,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能不能帮我把暖气关掉?” “太热吗?”小野寺伸出左手将暖气的开关关上。送风的声音便消失,只剩下引擎震动的声音,挂上挡后,车子便开始启动。 “听说这里叫作千路林村。”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是觉得这个名字和这里很搭配呢!” 我睁开眼睛。 大街上的建筑物,不论是外观、大小、颜色都非常不一致,有些是城郭式的建筑,有些又是西洋宫殿式的建筑,还有些是四不像的建筑。 我想起第一次看到这块土地时的情景,那是我坐着小野寺的跑车,展开三天两夜的旅行时,在途中经过的。我们从京都越过逢坂山,穿过滨大津,一边眺望着右边的琵琶湖,一边走国道一六一号北上时,在一望无际的水田的另一头,看见了建筑物的聚落。那些建筑物的外型都非常奇特,是我从未见过的,我心想那里会不会是游乐园。但是就在这时,小野寺开口了。他说那是雄琴的土耳其浴特区,面向大正寺川和琵琶湖西岸的一隅,已成为土耳其浴合法经营的地区,目前已有十家的土耳其浴场,现在还在盖新的店,听说一年后光是土耳其浴场就会超过四十家。 这一带没有一户人家,只有土耳其浴场,还有让员工及土耳其浴女郎住的公寓、汽车旅馆,小白脸聚集的麻将馆,以及让他们祭五脏庙的餐厅。 “是千路林村……啊!” 车子从雄琴的大街上开往国道一六一号。从这里左转越过大正寺川后,有一栋四层楼的建筑。听说这是因为变卖土地而致富的农家专为土耳其浴女郎修建的,我和小野寺就住在里面的二〇二号房。那间房子有两个房间,分别是三坪和二坪四分之一大,再加上铺了木头地板的二坪大饭厅和厨房,还有卫浴和厕所。我住在三坪大的房间,小野寺则睡在二坪四分之一大的房间。 回到屋子里,我将今天赚的钱交给小野寺。小野寺数了数就走回自己二坪四分之一大的房间。我喝了一杯自来水,便回到三坪大的房间,将衣服脱掉,趴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小野寺也进来了。他坐在我床上开始为我按摩,从我的肩膀、背、腰、腿一直到小腿肚。当我的疲惫消除后,便想要睡觉。 “怎么了?”小野寺问。 “我要睡了。” “那空调呢?” “就开着吧!” 小野寺下床,替我盖好棉被,把灯关掉。然后好像就走出房间了。我叹了口气。 又过了一天,我心想。 接近中午时我醒了过来。流了一身的汗,喉咙好痛,好像是忘了关空调。我在内衣外面披上一件毛衣,关掉空调走出房间。 在餐厅的餐桌上,我看见了一张纸条。打开冰箱后,将用保鲜膜包好的三明治拿出来。撕开保鲜膜后,便大口嚼着三明治。里面包着煎蛋和切碎的小黄瓜,以及能使芥末酱充分发挥效用的美奶滋。小野寺看不出来这么会做菜,尤其是他处理鱼时的刀法,真是一绝。 我从冰箱将牛奶拿出,往喉咙里灌。牛奶从嘴角流下,我用手擦了擦嘴。上完厕所后将毛衣脱下,便开始淋浴。 我身上裹着浴巾走出浴室。犹豫了一阵子后,用杯子装满了自来水。从冰箱里取出0.1克的小包、掏耳棒和针筒。我用掏耳棒从小包里挖出米粒般的小块儿,丢进针筒里。将针筒中间那根棒子拿出来放进杯子里泡水,然后再放入针筒中,将那一小块儿压碎。再将针放入杯中吸水,用手指搓着针筒。接着我用毛巾绑住左上臂,用手指轻拍血管。右手拿着针筒,将针头贴着我已偾张的血管。 唉!我怎么又想要打了,不可以这样啊。 我抹去那几秒钟的苛责,将针头插入我的血管。然后我将中间那根棒子往后拉,血液便开始逆流,整个针筒都染红了。我用嘴将毛巾取下,慢慢将那根棒子推进去。 我闭上眼睛。 脚底变冷。 全身起鸡皮疙瘩。 头发竖立。 身体飘飘欲仙。 我睁开眼睛。 世界变得多姿多彩。 “喂!你又在注射啊?” 小野寺站在门那里。照理说他今天应该是要一大早就把我昨天赚的钱拿去银行存的。小野寺走回自己的房间,我听见开关保险箱门的声音。他又立刻走回来。 “正好我也想要。” 小野寺很熟练地做好准备后,就往自己的手臂注射。凹陷的双眼开始闪闪发亮,呼吸声也变得急促。 “我们会不会打太多了?” “这样应该还OK吧!真正上瘾的人一天要打两三次,而且冰毒这种玩意儿之所以对身体不好,是因为会不想吃东西。我们如果都有按时吃东西的话,就没关系。” “今天你还要去打麻将吗?” “是啊。” “你真是打不腻呢!” “因为也没别的事做。” “是吗?” 我解开胸前的浴巾,丢到地上。小野寺笑着将我抱起,走进三坪大的房间,倒在床上。 我在店前的转角,从小野寺的跑车下来。 当我走过大街时,似曾相识的两人,上演着似曾相识的戏码。车子全都是国产高级轿车或是进口车。男人穿着意大利或法国制的西装,配上价格好几万日元的衬衫。 我钻进一块黑底上有着“帝王”两个金字的招牌下,“帝王”是我来到雄琴第一次去面试的店。和我一起面试的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金发、大浓妆、紫色织有金线的洋装包裹着她丰满的身躯。我告诉她我之前在中洲的南新地工作,她从鼻子里喷出烟,嗤之以鼻地说:“那种地方已经落伍了。” 我听了很生气,叫她一定要看我的技巧。于是我便和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副经理当场真枪实弹演出,那个副经理不到十分钟就射精了。我因此被录用,花名为雪乃,而那个副经理则因此被炒鱿鱼。 即使被录用,土耳其浴女郎之间的竞争是非常激烈的,我还是无法成为第一红牌。经理说雄琴集结了从全国各地而来的经验老到的土耳其浴女郎,包括薄野、川崎、横滨、千叶等土耳其浴繁荣的地方,每天她们都会变出新鲜的花招。在中洲的“白夜”我已是第一红牌,但是在这里,不过是这许多人当中的一人。 不过,即使当不成第一红牌,我的收入还是暴增了好几倍。因为每个客人的单价都很高,而且一天可以给不少客人服务。 这一天我的第一个客人是当地的土财主。肥肚秃头,一笑起来金牙就闪闪发光。打完一炮后,这个秃头便很恶心地笑着对我说:“怎么样?我每个月给你三十万日元,你做我的情妇吧?” “我要问一问我家里的那个人。”我冷冷地回答后,他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说道:“什么?你也有小白脸啊!算了,我再找别人。”然后就悻悻然离去。这个人在土耳其浴女郎间很有名,听说他很喜欢包养情妇,而他的太太在京都也倒贴小白脸。 第二个客人是出差来大津的上班族。看起来是一本正经的那一型,但是听说他只要出差就一定会去当地的土耳其浴场报到,也是一个好色之徒。我跟他说我也来自博多,他便夸赞我说博多的土耳其浴女郎最热情、最棒。我听了很高兴,便用心地为他服务。 第三个客人是在外面跑的业务员。身材细瘦,脸像青葫芦一样,虽然很年轻却满腹牢骚。而且一上了床还霸道地命令我这命令我那,粗鲁得要命。我快痛死了,拜托他轻一点,结果他气得火冒三丈,我几乎想叫店里的男人来帮忙。 第四个客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流氓。不知道是哪家店的土耳其浴女郎的小白脸,可能是来这里打发时间吧!或许是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这样说又好像很怪,但是他这种人对女人特别温柔,给的小费也很多,让我可以放松地跟他玩。 第五个客人有点眼熟,他是曾经点名我好几次的常客,也曾对我提出好几次约在外面见面的要求,好像是希望我能包养他。我婉转地拒绝后,他就丢了一句:“我认识你的小白脸噢,你可能不知道吧!他在山科的公寓里包养一个女人,而且是十九岁的年轻女孩,是女学生哦!” 谁会相信他说的鬼话。 每次做完第五个人时,我就感到很疲劳,那个地方都麻了,腿和腰变得好沉重。 第六个人是醉客,满脸通红的四十岁左右的上班族,喝了酒以后反而乖乖地回家了。 第七个客人也是喝醉的,是个年过五十的大胖子。他说他在祗园和同事喝过酒后再坐出租车杀过来的,一副很拽的样子,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第八个客人没喝酒,让我松了一口气。好像是一个年轻的学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习惯这种场所,从头到尾都心神不宁的。 第九个客人又是喝醉的,声音和态度都很夸张,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 第十个客人也喝醉了。只要到了这种时间,就不可能奢望客人没有喝醉。每当酒臭扑到我脸上时,我都会暗自在心中大叫“去死吧!”我的精神和肉体都已达到极限,但还是得装出笑脸。 第十一个客人是个年轻的醉汉。他应该是已经快要不支了,一进入更衣室就睡着了。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所以我还是得叫他起来,但是叫不醒。当我告诉他时间已经到了时,他竟然哭着说:“今天我本来打算要失去童贞的。” 我嘴里虽然安慰他,但是却偷偷吐舌头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我送走最后的客人,仔细地淋浴后,又将泡沫舞使用的沐浴乳冲洗干净,这个东西只要残留在皮肤上,皮肤就会立刻变得很粗糙。 我换下工作时穿的衣服,穿上自己的衣服,已经筋疲力尽。经理将今天的薪水交给我后,我走出店里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小野寺的跑车就停在距离我店三十米的路边。我一走近,车门便打开。我长叹了一口气,坐进副驾驶座。 “辛苦了。” 小野寺将“Lark”递给我,我摇摇头。小野寺将“Lark”收起来,发动车子。 “你知道吗,听说这里叫作千路林村。”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满搭配的不是吗?” “千路林村啊。”我看着车窗外,“之前你是不是已经说过了?” “是吗?我有说过吗?” “是啊,这是第二次了!” 不,可能是第三次了。 算了…… “明天休假要去哪里?还要去琵琶湖兜风吗?” “已经看腻了。” “那去京都玩?” 我摇摇头。 “你累了吗?” “当然喽!” “今天赚的钱呢?” “包含小费十五万日元。” 小野寺吹起了口哨。 “拜托不要吹口哨。” “对不起。” “这个月赚了多少?” “超过两百五十万日元。” “创新纪录?” “没错。” “所以才很累啊。” “我又买了新的冰毒,这次的货很棒,丢进水里还会发出滋滋的声音。”小野寺愉快地说。 我心想与其给我冰毒还不如让我休息一个月。 即使过了正午我还没起床。我也没吃饭就一直裹在棉被里。小野寺死乞白赖地要求我和他上床,但是我拒绝了。他可能是不高兴吧,出门了。又是打麻将吗?还是会去土耳其浴场呢?难得的休假我却不能陪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的身体不听话。 电话铃声响了,我决定不要接,如果是小野寺打来的话,我就骗他说当时我在洗澡。 电话铃声一直响个不停,震耳欲聋。 我下床,披上毛衣走到厨房拿起话筒。 “是谁?” “是雪乃吗?” 我睁大眼睛,是我熟悉的声音,一个令人怀念的声音。 难道是…… “是赤木先生吗?” “你还记得我啊?” “赤木先生?真的是赤木先生吗?” “是啊,我是赤木,我好像把你吵醒了呢!” “没关系,我本来就打算起来了。” “你好像过得不错,雪乃,不,我不知道你现在是用什么名字。” “我还是叫雪乃,赤木先生,你好吗?现在还在北海道吗?” “哦,托你的福,我还在北海道,雪乃你呢?” “我也是……” “太好了,我放心了。” “你居然找得到我!” “我是之前听绫乃说的。” “啊,绫乃姐!好想她哦,她现在在做什么呢?我好久没看到她了。” “那个,雪乃……” 赤木的声音变得很小声。 我不知不觉整个身体僵硬起来。 “绫乃……死了。” 我屏住呼吸。 “你骗人!” “我想还是要先通知你比较好。” “骗人吧……骗人的吧,赤木先生……开这种玩笑太过分了哦,是真的吗?” “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低头看着黑色的电话,眼睛盯着转盘上的数字看,心跳越来越快。 “雪乃?” “……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被男人杀死的。” 我吸了一口气。 “你还记得浅野辉彦吗?” “浅野?” “就是‘白夜’的那个年轻人。”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擦着地板的年轻男孩的侧面。他只有二十岁左右吧!做起事来很认真,话很少,我记得在工作之外不曾和他说过话。这才想起绫乃辞了“白夜”之后,浅野也跟着没来店里了。 “那个浅野和绫乃姐……?” “听说在仙台的公寓里同居,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交往,还是辞了店里工作后才开始的?我想可能是辞了店里工作后才开始的吧!” “但是为什么浅野要……” “浅野那家伙沾上了冰毒。” 一股凉意窜入我的背脊。 “听说冰毒使他头脑变得不正常……他一直追杀绫乃到屋外,在大马路上杀死了绫乃。绫乃的胸部被刺,几乎是当场死亡。” “绫乃姐也注射冰毒吗?” “不,绫乃好像没有。” 值得庆幸的是,至少绫乃没有注射冰毒。 “雪乃?” “绫乃是什么时候死的?” “听说是两个星期前,老实说最近我梦到了绫乃呢,但不是什么好梦,所以我心里一直觉得怪怪的,就在这时候接到了吉富的电话。听说浅野是在注射冰毒之后杀死绫乃的。今天警察还有来店里调查绫乃和浅野。警察可能也会去找你,你就说你和店里没关系,‘白夜’之前就是严禁冰毒的,浅野当时应该还没有注射过,因为沾上冰毒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 “那浅野现在人呢?” “在警察局。” “……” “本来我也不想告诉你这件事的。” “不……谢谢你。” “雪乃,你不要逞强哦,听说雄琴那里的店都很忙,千万不要沾上冰毒哦。” “……” “喂!难道你?雪乃……” “不,我没有。我一直谨记在‘白夜’时赤木先生的教诲。” “是吗?这样就好。”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不要说那么见外的话,听好了,雪乃,如果你有任何困难,不要客气尽管说。我随时都可以过去帮你,我告诉你我的电话和地址,你记一下。” 我照着赤木说的写下来。 “……雪乃,我啊……” “是。” “我很喜欢你。” “嗯。” “所以我希望你幸福。” “……谢谢,赤木先生。” 我听见听筒那一头传来的啜泣声,紧接着是很勉强的笑声。 “对不起,说了不该说的话。” “怎么会。” “就这样了,要好好加油哦!” “赤木先生也是,请好好保重。” “谢谢,再见。” “再见。”我轻轻挂断电话。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从梳妆台的抽屉拿出记事本。翻开通讯录,再回到电话旁。我一边看着澄子老家的电话号码一边拨号。 电话大约响了四声,有人来接了。 “喂?”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我觉得很耳熟。 “请问是齐藤家吗?” “是的。” “……我是澄子小姐的初中同学,我叫川尻,澄子小姐在家吗?” “你找她有什么事?” “那个……听说要开同学会,所以要通知她。” “澄子已经死了。” 我闭上眼睛,紧咬双唇。 “她过世了吗……” “是的,她把父母的脸都丢光了,就这样死了。” 电话挂断。 我将听筒放回到电话上。无法动弹。 她明明和我约好要写信的。就只寄了一封搬家通知给我,连通电话也没有。明明还不到半年,我却连绫乃的脸都想不起来了。 我跌坐在地上。 哭泣。 等我哭干了泪水后,环顾房间内。凌乱的床、脱了一地的内衣,还有飘散在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我们体液的味道、冰箱里的安非他命。到了明天我又要到店里去和十个以上的男人交易肉体,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房间,一觉醒来就注射冰毒,然后和小野寺做爱,再去店里接客。周而复始。我完全体会不到工作的充实感,每天只是身心的消耗。 我在这种鬼地方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那天晚上,小野寺没有回来。 我一整晚都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发呆。 窗外变亮了。 一道光线射了进来。 空气里的灰尘静静地飘浮在光线中。 我有多少年没看过早上的太阳了?我的身体干巴巴,神经紧绷,没有食欲也睡不着。我知道只要来上一针就可以轻松快活,但是我无法再将杀死绫乃的冰毒往自己身体里注射。也可能是我为对赤木说谎感到内疚。 上午十点多,公寓的门开了,小野寺哼着歌出现了。 小野寺看见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怎么起来了?还早不是吗?” 小野寺在水槽漱口,把咳出来的痰吐在排水口,用毛巾擦了擦嘴。 “怎么了?你看起来没有精神,还没打吗?这次的货很棒哦,丢进水里还会发出滋滋的声音……” “小野寺。” “什么事?” “我有话跟你说,你坐一下。” “怎么了?” 小野寺哼了哼鼻子,在我对面的椅子坐下,他看了我一眼就垂下眼睛。 “干吗那么严肃的表情?” “我想要辞职。” “辞什么?” “工作啊,土耳其浴女郎。” 小野寺的眉毛一下子挑得老高。 “辞了以后怎么办?” 我将双肘撑在桌上,身体往前倾。 “小野寺。” “啊?” “你有没有想过去考厨师执照?” “厨师?” “这样我们两个就可以开一间小餐馆,我负责招待客人。当然我也会去考厨师执照,也做料理。这样一来,不仅可以赚钱,还可以做长久的生意,怎么样?很不错的主意吧?” 小野寺转向旁边,将手肘放在椅背上。 “开店需要钱吧?” “那一点钱我现在应该已经存到了吧,应该需要三千万日元吧,只要有那么多钱就可以开一间小店……” 小野寺移开了目光。 我知道我的脸已经变得没有血色。 “小野寺。”我的声音在颤抖。 “你搞什么鬼!” “存折拿给我看!” “现在吗?” “对,现在马上。” “为什么?你不是说钱都交给我管吗?” “我想要确认一下,看现在有多少。” 小野寺叹了口气,咂了咂嘴。 “快去拿来给我!” 小野寺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走进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将手里的存折丢到我面前。 我翻开存折,一直盯着上面的数字看。 我抬起头。 小野寺闹别扭似的转向旁边。 “这是什么?” “是存款簿啊,你不会看啊!” “我不是问你这个,为什么我的存款减少了!” 我站起来,椅子便往后倒下,发出很大的声音。 小野寺斜眼瞪着我。 “这也是没办法的啊,现在经济不景气,什么东西都涨价,这里还得付房租,而且冰毒也很贵呀!”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可是我每个月赚两百多万日元呀!” 小野寺不高兴地嘟囔着。 “你不要用那种声音掩饰,到底花到哪里去了?” 小野寺露出牙齿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打麻将输了。” “别闹了!” “真的啦,真的是打麻将……” “是女人吧!” 小野寺的笑容僵住了。 “除了我以外,你还有女人吧!是花在那个女人身上的吧!” “喂!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有女人!我每天都跟你在一起的啊!” “听说在山科的公寓里,你养了一个十九岁的女学生?” 小野寺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对于小野寺的反应也感到不解,我本以为他会一笑置之,或是对我说句“太可笑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之类的。 然而,小野寺却是脸色铁青…… “……是这样吗?是真的吗?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时,你真的去和那个女孩约会吗?” “不……这个,不是这样的。”小野寺的眼珠子转个不停,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哭倒在床上。 “太过分了……你居然把我用身体赚来的钱花在那个年轻女孩身上……你把我当作什么了!别欺人太甚!” 小野寺蹲在我身旁,抱着我的肩:“不好意思,对不起。” “不要碰我!” “我不会再有外遇了,我会和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彻底分手的,从现在开始我就只有你一个,所以拜托你再做一年就好,这次我一定会把钱存起来的,然后我们一起去开小餐馆。” “不要,我办不到,我累了。肌肤粗糙了,身材也走样了。” “雪乃你还可以的。哦,对了。” 小野寺站起来,从冰箱将针筒和冰毒拿出来。像往常一样放入针筒里压碎,再用自来水溶解。 “雪乃,不管多累,只要打了这个就会有精神,恢复到原来那个雪乃。” 小野寺将针朝上,于是针筒前端喷出了液体。 我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 “我不要,我不要再打了……我不要冰毒……” 小野寺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这次的货很棒,和之前的不一样。” “我不要……我不要再打冰毒了。” 小野寺抓住我的手:“总之试一次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不,放开我。” “你乖一点。” “不要!”我打了小野寺一巴掌。 小野寺发出哀号,我便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 “雪乃,你这浑蛋!” 我绕着餐桌跑到水槽。将脚边的门打开,抽出带有木柄的刀子,我举起沉甸甸的双手,与小野寺对峙。 小野寺嘴角扭曲,带着冷笑:“喂!把菜刀放下。” 我喘着气瞪着小野寺。 “这下子有趣了,你杀我试试看,你敢杀我就来啊!” 我冲向小野寺,闭上眼睛伸出刀子。 “你不要小看男人。” 我的手腕被抓住、被扭转,无法动弹。小野寺的脸就在我眼前。 “怎么样?你这样有气无力的,怎么杀人啊?” 我心有不甘泪水盈眶,朝着小野寺吐了口口水,口水从小野寺的脸颊滑落下来。 小野寺用怜爱的眼神看着我:“我们也该是分手的时候了。不好意思,请你让我去那个山科的女大学生那里吧,她叫作利香子,利香子之前就说想和我住在一起,而且我也想和利香子定下来。” 小野寺的眼里闪烁着不友善的光芒。 “利香子和你不同,她很老实,又很坚强,而且还很清纯。你知道吗?你明明是个土耳其浴女郎,却还那么傲慢,妓女还要装清纯,装模作样!趁这个机会去找个新男人,重新开始怎么样啊?老实说,有人跟我说要我把你让给他,我可以先和那个人谈好条件吧!这也是为彼此好,对吧?” “畜生……我要杀你,我要杀死你……” “白痴!” 我的手腕被掐住,手指失去力道,菜刀从手上掉落到地板上。接下来那一瞬间,小野寺的嘴巴张得好大,发出惨叫声,并放开了我。从我手上掉落下来的菜刀刀尖刺进了小野寺的脚指甲,小野寺蹲下来拔出菜刀,血滴了下来。 “好痛,去死吧,好痛!” 小野寺按住脚痛得在地上打滚,被拔出来的菜刀掉落在地上,整个刀尖都染红了,我捡起菜刀用双手握住,高举过头。 “雪乃、雪乃,医生、帮我叫医生,喂……” 仰望着我的小野寺的脸已经僵硬。我边叫着边从上往下砍他,刀子卡在他的头和右肩之间,我双手握住刀柄,将刀子拔出来,一屁股跌坐在地。小野寺的脖子喷出鲜血,他的眼睛瞪得好大,嘴巴一开一合动着,像是慢动作一样地慢慢倒下。血液配合着心脏跳动的节拍汩汩流出。 “救……救护车……”他发出微弱的声音。 小野寺的手脚开始痉挛。不久后,便停止了。 安静下来了。地板上、墙壁上到处溅的是鲜红的飞沫。我脚边有一大摊血。 我蹲在小野寺身旁:“小野寺……小野寺?” 小野寺没有回应。 我站了起来,将菜刀丢在地上,发出铿锵的声响,我吐出一口气,身体颤抖着。 我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吧! 我脱下被血染红的内衣,走进浴室照着镜子。我看见镜子里那个女人散乱的长发披在苍白的脸上,眼睛往上吊,嘴巴微开,脸颊上都是血。 我冲了个澡,将身上的血洗净。从浴室一走出来,就闻到空气中飘散的血腥味,浑身是血的小野寺仍然睁着眼睛倒卧在那里。我心想要不要帮他把眼睛合上,但最后还是作罢。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穿上新买的内衣后开始化妆。我打开衣橱挑选衣服,在衣橱的角落挂着一件灰色的夹克。我将它拿出来,那是彻也的衣服,是他在博多时穿过的衣服,我还没扔掉。 那段时光真是美好。 虽然没钱,但是有彻也陪伴我。即使他常对我施暴,但是他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我们彼此慰藉,为什么会那么美好呢?彻也会像个孩子似的哭倒在我怀里。即使我和其他男人睡觉、打安非他命能得到短暂的快乐,但是我却无法像那个时候一样满足。 我选好了衣服,下半身穿牛仔裤,上半身则穿白衬衫配手织的毛衣,然后再穿上彻也的夹克。这样不伦不类的打扮最像我,是不是啊?彻也。 我将内衣、仅剩的现金、存款簿和其他一些杂物塞进了运动袋里。 我打电话叫了出租车。电话旁放着那张我昨天记下的便条纸,上面是赤木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盯着那张纸看,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将那张纸撕碎丢进马桶里冲掉。 我听见汽车的喇叭声,拿起包包走到门口,我正要转动门把手时回头看了一眼,小野寺那像假人的眼睛瞪着天花板。 “再见了,小野寺。我也会立刻过去,但不是去找你,再见。”然后我有点犹豫,又追加了一句,“对不起,但是小野寺你也有错。” 我一打开门,阳光便洒进来。我快步走出公寓坐上出租车。 “到雄琴温泉车站。”我告诉司机。 我在雄琴车站坐上火车。南下琵琶湖西岸后,在大津下车。我原本是打算在这里换车,但是我还没决定要去哪里死。 在车站内漫无目的地走着,我走出人潮,站在柱子的背后。嘈杂声不绝于耳。“绿色窗口”的字样映入我的眼帘。 我还没有坐过新干线。新干线还没通到博多,而且当初我是坐小野寺的跑车来雄琴的,所以没有坐过新干线。只在电视上看过的梦幻超特快车,坐上去后只要几小时就可以到东京。 东京。 那是我一次也没去过的大都市。如果能去那里的话,或许会有些转变。或许能逃离我所有的过去。 我在绿色窗口买了去往东京的车票。电车加上对号入座的特快车套票,花了我四千多日元。我从大津坐上东海道本线,在京都下车。从月台爬上楼梯,走过横跨铁路的便桥,再下到写着往东京方向的新干线月台。 下午一点十三分(Hikari三十二号)开往东京的列车进站了。我心跳加速地踏上了Hikari列车。座位在通道左边靠窗,隔壁没人坐。我坐下后,将包放在腿上,Hikari号便开始慢慢行驶。 我将身体靠在椅背上,脑袋一片空白,不久后便坠入梦乡。 我醒来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讨厌的梦。 我怎么会梦到我拿菜刀杀人呢?我还记得那个人叫作小野寺,而且我还去做土耳其浴女郎耶,真是可怕的梦。是彻也吗?连那个男孩也出现了,比我小一岁的可爱男孩,还有一个叫作赤木的老头子,脸长得很凶,但是我感觉他是个好人。还有一个人,名字我想不起来了。算了,我该起床了,否则上学要迟到了。 不对。这个震动和声音,我现在是在火车上。为什么?啊!对了,是去勘查修学旅行的目的地吗?还是真正的修学旅行?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我睁开眼睛。 在车窗的另一头富士山高高耸立着,皑皑白雪覆盖着苍郁的山头,我的睡意全消。富士山美得令我惊叹,我深深为它着迷。 为什么富士山会……难道我还在做梦吗?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还有放在腿上的运动袋,又看了看我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污垢,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打心底里感到绝望。 我抓住夹克的领子,将夹克紧紧裹住身体,猛吸夹克上的味道,让我觉得彻也好像和我在一起。我眼眶发热,几乎落泪。 彻也。 我的心快要崩溃了,我无可救药地思念彻也。 于是我决定了自己寻死的地方。 下午四点多,我在东京下车。我找到车站的一位工作人员,向他询问如何去三鹰。我按照他教我的换乘中央线电车,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就到了三鹰。当时太阳正要落山。 我从三鹰车站的月台走下楼梯,一走出检票口时,就看到挂着一块周边地图的广告牌,上面写着车站前的商店名称等,我在地图上发现玉川上水就在车站的旁边。 彻也如果是太宰治转世投胎的话,那我就是山崎富荣。为什么当时我没有追随彻也呢?如果当初我和他一起死了的话,就不会遇到这些事情了。不过,没关系。我现在也已经走到终点站了,我也要追随彻也的脚步而去,彻也一定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我走出车站往左转。沿着步道种植的好像是樱花树,我透过枝叶间往下看,可以看见缓缓倾斜的土坡。在那底下横卧着一条用石材组合建造而成的像是水渠的沟。宽两三米,深一米左右,但是沟里并没有水在流动。太宰当时是在哪里投河自尽的呢?如果要自杀的话,应该水量要很丰沛才对吧! 天色越来越暗,我沿着玉川上水走。不管我怎么走,都看不到标示着太宰治和山崎富荣自杀地点的石碑之类的东西。而且不管我怎么走,水渠里都没有水,也听不见流水声。从樱花树的枝叶间看到的水渠底部,只有附着泥土的干枯树根盘根错节。 难道是我弄错了吗?这会不会是另一条也叫作玉川上水的什么地方呢? 我很疑惑,继续走着。水渠从车站前的商店街来到了整片农田的地方。经过一个小弯道后,进入像是公园的森林。穿过森林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因为没有路灯,所以我看不清楚四周。 走出森林后我又走了一阵子,来到了一座石桥前。栏杆上刻着“新桥”两个字。太宰治和山崎富荣的尸体,不就是在新桥旁被发现的吗?听说他们两人的腰上绑了红色的绳子。 我站在桥的正中央,俯瞰着黑暗的下方。在下方三米的水渠里并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我只听到偶尔传来过桥的汽车声。 “你在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一看,是个矮胖的男人站在那里。年纪四十岁左右吧,身穿一件灰黑的夹克。个子比我还矮一点,头发剃得很短,脸的轮廓虽然有棱有角,但是他的眼神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哀怨,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向前弯着身体看着我。 “你是谁?” “我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开店,因为我没在这附近看见过你,心说你一个人愁容满面地站在桥上,觉得不太对劲……如果打扰了,对不起。” 我转头看着旁边:“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 “什么?” “这里是玉川上水吗?” “是的。” “太宰治和山崎富荣就是在这里投河自尽的。” “你也是太宰治的书迷啊?”男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得出来那个男人松了一口气,他的眼睛望向河底,“是吗?原来是因为没有水,所以和你预期的不一样啊,这里以前也曾经有绿茶色般的水缓缓流动呢!虽然河川不是很宽广,但是河水的颜色却很深,越是河底流动得越快。一旦掉入河里就爬不上来了,所以成了自杀的名地,也称为食人河。据当地的人说,太宰死的时候,那一年有三十具左右的溺死尸体浮上来,小孩子都不敢靠近这条河。是在七八年前吧,上游的取水场被关闭后,水就不流下来了,就变成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那玉川上水不会有水了?” “是的。” 我呆若木鸡,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受不了了,干脆蹲下来,抱着包一直不停地笑,笑得肚子都痛了,差点喘不过气来,但我还是无法忍住不笑。 我不知自己笑了多久,调整好呼吸后抬起头来,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他脸上浮现出担心的笑容看着我。偶尔驶过的车子头灯照亮了这个男人的样子。 “对不起,因为实在太好笑了,不晓得多少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我站起身,将头发往后拢。 “你是九州人吗?” “你怎么知道?” “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因为我也是在长崎出生的。” “我虽然算是福冈人,但是我离佐贺比较近。” “哪里?” “大川市你知道吗?” “我知道。那个家具很有名的地方。” “对,我家就在大野岛,是筑后川和早津江川之间的三角洲。靠近有明海,早上一起来就可以听见远处渔船的引擎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本来打算在这里死掉的。” 男人点点头。 “你是因为这样才和我说话的吗?” “即使不可能投河自尽,但是从这里跳下去也会受重伤,如果不能动弹的话,或许会冻死在这里。” “谢谢,不过现在已经不要紧了,我已经不想死了。” “你有地方住吗?” “我可是打算来这里寻死的啊。”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来我家吧?” “这样对你家人不太方便吧。” “我独居啊。家里虽然很小,但是还有地方睡。” 我看着男人的脸。 男人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开。 “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你会不会正愁没地方住……” “我知道了。” 男人看了看我。 “谢谢,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叨扰了。” “我叫作岛津贤治,可以请问你的名字吗?” “我叫作雪……” “雪?” “不,是松子。我叫作川尻松子。” 岛津贤治的家是一间理发店。店前的三色旋转灯没在动,玻璃门上挂着“公休日”的牌子,门的上方挂着一块“岛津理发”的招牌。 岛津贤治用钥匙将门打开,屋内弥漫着发胶的味道,日光灯是开着的,左边的镜子前摆放着两张理发椅。 我看见了镜中的自己,用手抓着过长的头发。 岛津将暖炉点上火,再将水壶装了水后放在暖炉上。他穿上水蓝色的工作服。 “坐啊,你可以告诉我你想要剪什么样的发型,不过我不太会剪时髦的发型。” “可以吗?今天是公休日呢!” “我特别为你服务。” 我笑了出来,坐在椅子上:“总之帮我剪短,发型就随你剪。” “如果是这样就简单了。” 岛津站在我身后,将毛巾围在我脖子上,然后为我罩上白色剪发衣。 “会不会太紧?” “不会。” 岛津用喷壶将我头发喷湿,将我头发梳开后,用手指夹住我的头发,然后用剪刀剪去前端的头发。黑色的发块纷纷掉落,岛津的手指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开始动了起来,黑色的头发从我的头上不断掉落下来。 我闭上眼睛,将自己融入有节奏的剪刀声和岛津手指的触感。 我听见时钟的秒针声音,店里的墙壁上应该挂着时钟吧! “你不问我吗?” “什么?” “为什么我想要去死?” “如果你想说的话,你自己就会说。” “那我可以问你吗?” “嗯,可以啊!” “你一个人住吗?” “是的。” “那你的家人呢?” “我曾经有太太和一个六岁的儿子,但是三年前两个人都过世了,死于车祸。” “对不起。” “没关系。” “那你要听我的故事吗?” “嗯。” “我曾经有一个喜欢的人,那个人常说自己是太宰治转世投胎的。他自杀了,被电车碾过。” 岛津的手指默默地在我发间移动。 “后来我经历了很多事……我也决定要去死。我想要去找那个人,所以就想死在玉川上水。他如果是太宰治转世投胎的话,那我只要死在太宰治自尽的那个玉川上水,应该就可以找到他吧!但是我来到这里一看,才知道玉川上水已经没有水了,我真是倒霉的山崎富荣呢……很白痴吧!” “要洗头了。” “嗯。” “这里和美容院不一样,要请你身体往前弯。” 岛津将镜子下面的把手往前倒下后,洗发台就出现了。我弯着上半身,淋湿头发后,抹上洗发精,然后润发。岛津不发一语地专注着自己的工作。他替我冲掉润发精后,用毛巾擦干我的头发,然后用吹风机将头发吹干,发型吹整好后就喷上发胶。 “好了。” 我睁开眼睛,不由得叫出声。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剪短发。头发在我耳旁垂下,刘海轻轻覆盖在前额。看起来聪明利落,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左右地看着自己,镜中的我正在微笑。 “我觉得这发型很适合你。” “谢谢,很漂亮。” “太好了。” “多少钱?” “不要钱啦。” “怎么可以。” 岛津的肚子咕咕叫,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老实说刚才我本来是要去我常去的那间小餐馆吃饭的。” 我的肚子也叫了。 “我也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任何东西,对了,我弄些什么来吃好了。” “我平常很少自己煮,所以家里没有什么东西。不过如果走到车站前,那里有一家营业到很晚的居酒屋。” “三鹰车站吗?” “不,井之头线的井之头公园车站,走五分钟左右。” “那就走吧,我来请客,算是谢谢你替我剪头发。” “不,这个……” “你能不能先等我一下?” “怎么了?” “好不容易剪了个漂亮的发型,我想要化妆。刚才洗发时妆好像都掉了。” 居酒屋前挂着的红灯笼随风摇曳。柜台有四个座位,另外仅有两张像是幼儿园用的小桌子,是间小巧整洁的店。客人只有三个,全都是下班要回家的男人。 我和岛津坐到其中一张小桌,由岛津负责点菜。我们用啤酒干杯后,烤鸡肉串、马铃薯炖肉、鸡肉丸子、鲔鱼生鱼片、烤饭团陆续上桌。岛津似乎很饿,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他吃东西的豪气让我叹为观止。我仿佛也受到他的影响,开始大谈美食,心想真是美味。 岛津完全不想追问我的事,一个劲儿地说着他刚当上理发师时的事情。 “一开始我只是个学徒,薪水非常微薄,从早到晚一天工作十五小时,睡觉的时间少之又少。这就是拜师学艺的必经之路啊!” “你没有想过不干吗?” “我家从我祖父那一代开始就开理发店,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别的工作。” “那你老家的店呢?” “我哥哥他们继承了,而且还开了分店,在当地好像做得很大呢!” “你不用去那家店帮忙吗?” “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离开了那个家。我也是有骨气的,现在怎么能回去?” 岛津像个孩子似的噘起嘴巴。 “你很久没回去了吗?” “十四五年了吧!” “你不想回去吗?” “……我只在意父母过得怎样。” “我也是三年前离开家的。” “所以才来东京?” “东京是我今天才刚到,之前我去了很多地方。”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便离开了那家店。最后是由我埋单,岛津原本想要付钱,但是我瞪着他,他就乖乖收回去了。 我和岛津缩着肩,一边颤抖一边回到家。 岛津替我烧了洗澡水,我在岛津之后才去洗。我说在我们家都是男人先洗,岛津似乎也能接受。 我洗完澡出来,他已经为我准备好了浴衣。 “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拿去穿。” 我听见他的声音。虽然有点潮的样子,但是我还是决定要穿。我想那可能是他死去太太的遗物。 岛津带我到放了电视机的三坪大房间,那里已经铺好了一床棉被。四抽柜上放着医药箱和观光纪念品的娃娃摆设,墙边放着一张矮脚桌。 “你睡这里,很抱歉有点窄,我已经将电暖炉打开了。” “你呢?” “我睡对面的和室。” “哦,谢谢你。” “晚安。” “晚安。” 岛津将玻璃门关上。 我拉了拉绳子,将电灯关掉。我跪坐在棉被上,竖起耳朵听。 仔细想一想,我已经很久没有住在普通民居了。从大野岛的家出来以后,我就一直住在公寓或是大厦里。民居里有每个住过的人生活的味道,也刻画着家族的历史,我心想这绝不是令人讨厌的东西。 这个家里不知哪里有挂钟,刚才传来十一声钟响。 我站起来,打开玻璃门,走到走廊上。好冷啊!我在紧闭的纸门前坐了下来。我侧耳倾听,将双手放在纸门上,轻轻地拉开。屋内点着淡黄色的夜灯,岛津闭着眼睛躺在被窝里,胸前上下起伏着。 我走进房间后将纸门关上。房间里面有神龛,我一直走到那里,那里放着一个女人和男孩的相片,我轻轻地将相片往下盖,然后将神龛的门关上。我转向岛津,脱下浴衣,解开胸罩,丢在榻榻米上。 岛津睁开眼睛,抬头看见我一丝不挂,吓得目瞪口呆。 “你……” 我坐下来掀开棉被。 “请等一下,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将食指放在岛津的嘴上。 “拜托,不要让我觉得丢脸。” 我低声说着,便往岛津的身体靠去。 第二天早上,我开始在店里帮忙,岛津从打扫的方法、蒸毛巾的准备、收款机的使用都一一教给我,我也全都记住。每一项事物都很新鲜有趣。岛津称赞我领悟力很好。 店虽然老旧,但是好像都是固定的客人。客人几乎都是男性,他们每次进来都会说,就照往常那样剪。 对这些人来说,我的存在似乎很令他们震惊。岛津好像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我,只好说我是远房亲戚的女儿。客人当中有很多人不能接受这个说法,理着小平头的木工师傅就冷嘲热讽地说:“喂!阿贤,你什么时候娶媳妇的?”岛津整个脸涨红了。最后大家发现我根本不是什么亲戚的女儿,而是他同居的姘头。但是客人也没批评我们,捧场的客人反而还对我们说:“这样我就放心了,阿贤就拜托你了。” 和岛津在一起的每一天,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我们早上一起起床,岛津准备开店,我做早餐。营业时间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七点,岛津负责理发,我负责洗发和收银。工作结束后打扫、整理完毕就吃晚餐。星期日晚上我们会去外面喝酒,晚上我们一起洗澡,在地板上做爱。累得很开心,睡得也很沉,日出就起床。这样两个月的生活,就如同幻象般过去了。 我盛了第二碗饭递给岛津,他对我说了声Thank you后,便将碗接过去。他每次吃饭时都像是将饭塞进喉咙里似的,整个脸颊鼓胀起来,拼命咀嚼,然后吞下去,就好像影片快进一样。 岛津鼓着腮帮子睁大眼睛,像是对我说,你在看什么?但是因为他嘴里都塞满了饭,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我扑哧一笑:“我觉得你吃饭的样子很有男人味。” 岛津从鼻子里哼出声音,又继续咀嚼。他将茶灌下去后说:“我们家里有六个兄弟姐妹,我排行老五,如果不吃快一点,就没饭可吃了。所以从小我就养成吃东西很快的习惯,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改不过来了。” “不用改也没关系啊,但是你不会噎着吗?” “一年总会噎个两三次吧!” 岛津认真地说,我哈哈大笑。 “在店里我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好?” “叫我贤治不就好了吗?” “但是我觉得工作和私生活要分清楚比较好。” “你这个问题太严肃了,那你想怎么叫呢?” “我想了想,叫师傅怎么样?” 岛津将刚喝进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我是师傅?饶了我吧!” “不是吗?我去的那家美容院大家都叫师傅。” “比起这么客套的称呼,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叫我贤治或是老公这种比较亲切的称呼,即使是在工作时。” “叫老公有点厚脸皮呢,我又不是你太太。” 岛津将筷子放下,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用很正经的表情说:“关于这件事……” “啊?” “如果要分清楚的话,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去登记怎么样?” 我看着岛津的脸,将手里的碗和筷子放在桌上,双手交叠在前方。 “你的意思是说要和我结婚吗?” “是,当然,不过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也没办法。就像你看到的,我已经不年轻了,而且只是一个乡下地方的理发师,即使你拒绝我,我也不会强求的。”岛津没有自信地看着地上。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我不断压抑自己飘飘然的心,拼命挤出笑容。 “贤治,你根本就还不了解我,如果你知道我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你一定会瞧不起我的。我配不上你。”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过去,如果你不想提以前的事,可以不用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只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无法压抑内心的澎湃,即使想要勉强挤出笑容,双颊还是不停颤抖。 “真是的,我没想到你会跟我说这样的话。” 我闭上眼睛趴下来。吸气、吐气。做个梦吧,只有这一刻我想做梦,不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悲伤的事。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睁开眼睛看着岛津。 “你好好跟我说。” “说什么?” “求婚的话。” 岛津挺直了背脊,看着我的眼睛。 “松子,请和我结婚。” 我内心波涛汹涌。 “好。” 我看着岛津,眼泪扑簌簌落下。 我一走进厨房,就可以听见屋外的鸟叫声。在朝阳的照耀下,窗户闪闪发光。玉川上水沿岸的樱花应该快要开了吧! 我系上围裙,从米柜里取出米,在水槽洗米。按下电饭锅的开关后,将锅里装满水,点燃炉火。然后利用水滚前的时间,将白萝卜放在菜板上切成薄片后,再对切成四等分,岛津最喜欢喝放了很多白萝卜的味噌汤。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我们的谈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我接受岛津的求婚后,便和岛津谈论着未来的事情。岛津说希望将来我也能考取理发师或是美发师的执照,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和他一起理发,如果我考取美发师执照,就可以为他招揽女性客人,等存够了钱,就另外开一家美容院,这是我想都没想过的提议,而且是非常棒的提议,对我来说简直是做梦。 锅里的水滚了,我放入柴鱼片,当柴鱼片浮上来后,我便将火关掉,将柴鱼片滤掉。浓浓的香气随着白色的水气飘散出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再次将炉火点燃,将白萝卜丢入锅中。 “干什么,你们!” 我听见店里传来岛津怒吼的声音。我全身僵硬。当时距离开店还有一段时间,而且岛津很少会这么大声说话。 我将煤气关上,穿着围裙走到店里。 “老公,怎么了?” 店里站着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还有一个女警,三个人的视线都投向我这里。 我一动也不动。 “进去!”岛津转过头来对我怒吼,他的脸就像被热水泼到一样整得涨红。 “你就是川尻松子吧!”其中一名男子说。 我点点头,双腿不停颤抖。 男人取出警察用的记事本。 “一月二十八日在滋贺县大津市的公寓里,三十一岁的小野寺保被刺身亡的命案,已经发出了逮捕令。” 另一名刑警拿出一张纸给我看。 “后门也部署了警察,你死心吧!” 我看着岛津的脸,岛津嘴巴张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转向刑警。 “我知道了,我准备一下,请稍候。” 女警走过来,她虽然个子小、皮肤白,但是身材却很结实,小腿肚让人想起了京都的芜菁。 “我和你一起去。” “我不会逃的。” “不,让我和你一起去,因为不能有任何闪失。” 我和女警对看了一下,我先将目光移开。 “喂!到底怎么回事,松子做了什么?”岛津来回看着我和刑警们。 女警正要经过岛津身旁时,“喂!”岛津想要挡住她,但是立刻遭到两名刑警制止,女警若无其事地抓住我的手。 “快一点,人群快要聚集了。”女警看着屋前说。 “你以为我会自杀吗?” 她没有回答。 我走进屋内,从我背后传来岛津的声音。他在哭。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全国通缉了吗?”女警静静地说。 “你都没想过至少要用个假名吗?” 我没有回答,将自己的随身物品放入运动袋中。我坐在镜子前涂上口红。镜中的女警好像以为我会把口红吞下去,很凶地看着我。 “好了吗?” “再等一下。” 我从今天早上刚送来的报纸中抽出一张广告单,我选的是一张背面空白且较厚的纸,我用口红在上面写下留言: 谢谢你。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但是很幸福,请你忘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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