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掩埋的巨人  作者:石黑一雄

从远处稍微高点儿的地方看,这个撒克逊村子与埃克索和比特丽丝的巢穴不同,更像你们所熟悉的“村庄”。至少有一点——也许是因为撒克逊人对幽闭症更加敏感——这儿不朝山腰里面挖。如果你像埃克索和比特丽丝那天晚上一样,从陡峭的山壁上下来,你应该能看到,下方大概有四十多幢独立的房子,在谷底排成两个大略的圆形,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你从远处可能还看不出房子大小和华丽程度上的区别,但你肯定能看到茅草屋顶,很多是“圆屋”,你们当中有些人,也许还有你们的父母,就是在类似的屋子里长大的。如果说撒克逊人愿意牺牲一点儿安全,换取通风的益处,那么他们也采取了认真的弥补措施:村庄周围有一圈高高的木桩围篱,木桩用绳索相连,顶端削得尖尖的,像巨大的铅笔。无论从哪个地方走近,围篱至少都有两个人那么高,外侧还挖了一道深沟,让人更加不敢爬过去了。

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从山坡下来,两人停下脚步喘气的时候,看到的应该就是这幅景象。太阳快从山谷那边落下去了,比特丽丝的眼睛更好,所以还是走在前面,身体向前倾着,比埃克索快一两步,周围的草和蒲公英和她腰一般高。

“我看到四个人守着大门,不,五个,”她说道。“我想他们手里拿着长矛。上次和其他女人一起来的时候,只有一个看门人,带着两条狗。”

“公主啊,你确定他们会欢迎我们吗?”

“别担心,埃克索,他们现在对我已经很熟悉了。而且,这儿有个长老是不列颠人,虽然不是同一个部族,但大家都把他当成有智慧的领袖。他会给我们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不过呢,埃克索,我觉得好像出什么事情了,心里有些不踏实。噢,又来了一个拿长矛的,带着一群凶恶的狗。”

“谁知道撒克逊人在干什么,”埃克索说。“我们还不如找别的地方过夜呢。”

“天就快黑啦,埃克索,而且长矛可不是用来对付我们的。还有啊,村子里有个女人,我打算去见一下,她很懂医药,比我们村子里谁都强。”

埃克索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可她只是望着远处,于是他问:“那你为什么要去找懂医药的人呢,公主?”

“我有时候感觉有点不舒服。这个女人可能知道怎么治。”

“什么样的不舒服啊,公主?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是因为要到这儿找地方过夜,所以才想起来。”

“可是什么地方呢,公主?哪里痛?”

“哦……”她没有转身,一只手按在腰间,就在肋部下方,然后笑了起来。“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今天走这么多路,都看不出来有什么事。”

“的确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公主,倒是我一直要停下来休息。”

“我就这么说嘛,埃克索。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实际上,公主啊,你和只有你一半年纪的那些女人一样健康。不过,如果这儿有人能帮你解除疼痛,那么去看看能有什么坏处呢?”

“我刚就这么说嘛,埃克索。我带了一点锡,换药。”

“谁愿意身上有地方痛呢?我们都有这种情况,只要有办法,也都想治好。只要这个女人在这儿,守卫们又放我们进去,那我们一定要去。”

他们走过壕沟上的桥时,天快黑了,大门两边都点起了火把。守卫们高大魁梧,但看到他们来,却面露恐慌。

“等一下,埃克索,”比特丽丝低声说。“我一个人去跟他们说说。”

“别靠近他们的长矛啊,公主。狗看起来倒还安静,那些撒克逊人好像都吓傻了。”

“你都是个老头子了,埃克索,如果他们害怕的是你,我马上就告诉他们这是个错误。”

她大胆地朝他们走过去。大家围住她,一边听她说,一边不时朝埃克索狐疑地看着。随后其中一个人冲他喊,说的是撒克逊语,让他走到火把跟前,大概是要看看他是不是年轻人假扮的。然后他们又和比特丽丝说了几句话,就让他们俩过去了。

从远处看,这个村庄是两圈整洁有序的房子,但一走上村子里的小路,埃克索惊讶地发现,这儿成了混乱的迷宫。天色这会儿是快黑了,没错,可他跟在比特丽丝后面,看不出这地方有任何逻辑或规律。建筑物会突然从他眼前冒出来,挡住去路,他们只好走旁边那些令人疑惑的小胡同。这时候他们比在外面走大路时还要小心:之前下了暴雨,路上都是泥坑水洼;而且撒克逊人好像满不在乎地听凭各种各样的东西丢在路中间,甚至还有石块。但是,让埃克索最难受的,是那种难闻的气味,随着他们的脚步或强或弱,但一直都在。和当时的人们一样,他已经习惯了人畜粪便的气味,但这种气味要难闻得多。很快,他就发现了气味的来源:整个村子的人都把一堆堆的腐肉放在房子前面或道路旁边,作为给各种神祇的供奉。有一下子气味特别浓烈,埃克索转身去看,一幢小房子的屋檐下挂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上面有一大堆苍蝇,苍蝇嗡一声飞走,那东西的形状顿时就不一样了。随后,他们又看到一群孩子拽着一头猪的耳朵;狗、牛、驴子,到处乱晃,没人看管。路上遇到的几个人,要么默默地盯着他们,要么快速消失在门或窗户后面。

“今晚这里有点奇怪,”比特丽丝低声说。“一般他们会坐在房子前面,或者围个圈,又说又笑。孩子们该跟在我们身后,问上一百个问题,不知道该骂我们,还是该当我们是朋友。今天奇怪,都很安静,这让我觉得不踏实。”

“我们有没有走错路,公主,这是朝他们让我们过夜的地方走吗?”

“本来我想先去找那个女人,看看有没有药。但看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最好还是直接到那幢破旧的长屋里去吧,别遇上什么事儿。”

“那位女药师,住得离这儿远吗?”

“我记得就在这附近。”

“那我们去看看她在不在吧。你身上的痛是小事情,我们都知道,但如果能治好,干吗还让它痛呢。”

“等到明天上午也来得及,埃克索。这是小事情,要不是说起来,我都不觉得痛。”

“话是这么说,公主,但是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看看这位聪明的女士呢?”

“你要是特别希望去,那我们就去吧,埃克索。我倒愿意明天上午再说,或者下次经过这儿的时候再来。”

两人说着话,一拐弯来到一个地方,好像是村庄的广场。广场中央烧着明亮的篝火,在火光的照耀下,能看到周围坐满了人——撒克逊人,有老有少,还有小婴儿,抱在父母的怀里。埃克索首先想到的是,他们闯进了异教徒的仪式。但是,等他们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埃克索才发现人们的注意力没有集中点。他能看到的那些人神情严肃,也许心里感到害怕。人们说话声音都很低,人群中弥漫着一种焦虑的气氛。一条狗冲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叫了一声,随即被黑暗中的人赶走了。有些人注意到了他们,眼神空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就不去管了。

“谁知道他们这是担心什么事情,埃克索,”比特丽丝说。“要不是女药师就在附近,我倒宁愿走开。让我来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去她家的路。”

他们朝右边一排小房子走去,这时他们意识到,黑暗中还有很多人,在默默地看着篝火周围的人。比特丽丝停下脚步,跟一个站在自家门口的女人说话,埃克索随即意识到,她就是那个女药师。他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依稀能辨别出一个脊背挺直的中年女人,个子很高,手里抓着一条披巾,紧紧裹住肩头。她和比特丽丝继续低声交谈着,不时望望人群,又看看埃克索。最后,那个女人打个手势,让他们进屋,但比特丽丝走到埃克索跟前,轻声说道:

“让我跟她单独谈谈,埃克索。帮我把行囊拿下来,在外面等我吧。”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我的公主,虽然我听不懂这撒克逊话?”

“这是女人的事情,丈夫。让我单独和她谈,她说要把我这副老身子骨好好检查检查。”

“对不起啦,公主。我刚才没想清楚。让我把行囊拿下来,我就在外面等着,多久都行。”

两个女人进屋后,埃克索感到浑身疲乏,尤其是肩膀和腿。他取下自己的行囊,靠在身后的土墙上,看着人群。焦躁的情绪越来越浓:有些人从周围的黑暗中大步走出来,加入人群中,还有人匆匆忙忙从火堆旁离开,过一会儿又匆匆回来。火光照亮一些面孔,轮廓异常分明,另一些面孔则隐藏在暗处,可过了一会儿,埃克索发现,原来所有人都在焦虑地等待,等着什么人或什么事情从火堆左侧的木柱大厅里现身。这幢建筑很可能是撒克逊人聚会的地方,里面可能也烧着篝火,因为窗户里光亮摇曳,一明一暗。

他背靠着墙,比特丽丝和那个女药师的声音从身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他差点要开始打盹了,这时人群躁动起来,发出低低的喧闹声。几个人从木柱大厅里出来,朝火堆走去。人群分开,让他们通过,大家安静下来,好像是要等他们发布通告,但没有通告,很快人们就围了上去,声音又开始大起来。埃克索发现,人们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在最后从大厅里出来的那个人身上。他看上去不会超过三十岁,但有一种天生的威严。他穿着朴素,和农夫差不多,但和村里其他人都不一样。倒不仅仅是他的披风掀起来,搭在一侧的肩膀上,露出了腰带和剑柄。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头发比其他村民长——几乎一直垂到肩膀上,一部分用皮条扎住,以免挡住眼睛。实际上,埃克索真正想到的是,这个男人这样扎头发,是为了避免战斗时头发挡住视野。埃克索自然而然想到了这一点,但随后回想起来,他吃了一惊,因为这个念头里有似曾相识的成分。陌生人大步走到人群中间,一只手落在剑柄上,埃克索立即感觉到这个动作带来的独特感受:自得、兴奋、恐惧掺杂在一起。他暗暗告诉自己,这些奇怪的感受回头再说,现在不要去考虑,要注意眼前的事情。

这个人的姿态,他移动和站立的样子,使他和周围的人大相径庭。“虽然这个人想假装成普通的撒克逊人,”埃克索心想,“但他的的确确是名武士。也许还是一名一旦起意,便能掀起狂澜的武士。”

大厅里出来的另外两个人紧张地跟在他身后,武士往人群中走一点,他们俩就想办法跟在他身边,像孩子担心被父母丢下一样。这两个人也很年轻,都佩着剑,每人手里还抓着一根长矛,但两人显然不太习惯使用武器。而且,他们畏畏缩缩,身形僵硬,其他村民冲他们说鼓励的话,他们也没有反应。人们用手拍他们的后背、捏他们的肩膀,但他们的目光躲躲闪闪,神情慌张。

“长头发的是个陌生人,比我们早到一两个小时,”比特丽丝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撒克逊人,不过来自很远的地方。东方的沼泽地,他这么说的,他最近在那儿和海上来的强盗打过仗。”

之前,埃克索已经意识到,两位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他转过身,看见比特丽丝和屋子的女主人已经出来了,站在门边,就在自己身后。女药师用撒克逊语轻声说了一会儿,然后比特丽丝在他耳畔说道:

“看来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些时候,村里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肩膀受了伤,大家让他平静下来,他才说明了原委。他和他的哥哥,还有他侄子,在河边的老地方钓鱼,碰到了两个食人兽。不过,根据肩膀受伤的这个人的说法,这可不是一般的食人兽。大得吓人,比他见过的食人兽速度更快,也更狡猾。两个魔鬼——村子里的人现在谈起来,都是这么称呼它们的——当场就杀死了他哥哥,抓走了男孩,男孩还活着,挣扎不休。受伤的男人沿着河边小道逃跑,身后粗重恶心的气息越来越近,不过最后他还是甩掉了它,保住了性命。你看那边那个应该就是他,埃克索,胳膊上绑着木条,正在跟那个陌生人说话。他虽然受了伤,却急着让侄子领着村子里最强壮的男人回到那个地方。他们在河边看到了篝火的烟,就在他们准备好武器,悄悄爬过去的时候,灌木丛里突然闯出那两个魔鬼来,看来它们预先布置好了陷阱。女药师说,大家还没想到逃命,就已经有三个人死了,其他人都回来了,没有受伤,但大多躲在床上瑟瑟发抖、胡言乱语,吓得都不敢出来祝福这几个打算此刻出发的勇士。虽然天快黑了,迷雾即将来临,这些勇敢的人仍要去完成十二个健壮的人白天都无法完成的事情。”

“小男孩是死是活,他们知道吗?”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还是会到河边去。第一队人马胆战心惊地回来之后,长老们无论怎么催促,再也没人有胆子加入第二次远征。可这时候来了好运,这个陌生人进了村,他的马伤了脚,要找个地方过夜。他今天才认识小男孩和他家人,但他宣布说,愿意帮村子的忙。和他一起去的,是男孩另外两个叔叔,看看他们的样子,我看帮不上武士的忙,可能还会碍手碍脚。你看,埃克索,他们害怕得要命。”

“我能看出来,公主。但他们这么害怕却依然决定去,还是很勇敢。我们不该今天晚上来给村子添麻烦。现在好像还有人在哭,看来今天晚上还有事啊。”

女药师似乎能听懂埃克索的意思,因为她又说话了,用的是本族语言,然后比特丽丝说,“她说现在直接去长屋,天亮之前都不要露面了。她说,在这样的夜晚,要是我们在村里走来走去的话,人们怎么对待我们,可真难说得很。”

“我正是这么想的,公主。那我们就听这位好心女士的话吧。你还记得路吧。”

可就在这时候,众人突然吵嚷起来,然后吵闹声变成了欢呼声,人群又动了起来,好像在努力地变换形状,然后开始前行,武士和两个同伴走在中央。有人开始低声吟唱,很快在黑暗中观看的人也加入进来——包括那位女药师。行进的队伍朝这边走来,明亮的篝火留在身后,但队伍里有几支火把,所以埃克索能隐约看到几张脸,有的恐惧,有的激动。每次火把照亮武士的时候,他的表情都很镇定。他朝左右两边看着,向鼓励他的人们致意,一只手又放在剑柄上。他们经过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身旁,从一排房子中间走过,看不见了,但过了一会儿,仍然能听到远处的吟唱声。

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呆立不动,也许是被这种气氛吓住了。然后比特丽丝开始问女药师,到长屋怎么走最好,在埃克索看来,两个女人随即开始谈论到某个其他地方的路了,因为她们打着手势,指着远处村庄上方的山峦。

等整个村庄安静下来,他们才动身到过夜的地方去。在黑暗中找路更加困难了,角落里偶有点着的火把,投下黑影重重,只会增加混乱。他们走的路,和人群行进的方向相反,经过的房子里都是漆黑的,没有明显的生命迹象。

“走慢点,公主,”埃克索低声说。“我们俩要是在地上摔一跤,恐怕没有人来帮忙。”

“埃克索,我想我们又迷路了。我们回到刚才拐弯的地方吧,我肯定能找到路。”

过了一会儿,路变直了,他们发现路旁就是在山上曾看到的防御围篱。那尖尖的木桩在他们上方,比夜晚的天空还要黑。两人往前走的时候,埃克索能听到头顶上方有窃窃私语声。接着他看见了其他人,都在上面,沿着防御墙有规律地排列着,从围篱上方盯着外面黑暗的荒野。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比特丽丝他发现的情况,就听到背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们加快了脚步,可这时候旁边已经有个移动的火把,他们身前人影晃动。一开始,埃克索以为碰到了从对面来的一帮村民,但随即发现自己和比特丽丝已被团团围住。不同年龄和体形的撒克逊人挤了上来,有些拿着长矛,有些挥舞着锄头、镰刀等工具。几个声音同时跟他们讲话,好像还有更多人陆续赶来。埃克索感到火把的热度扑面而来,他把比特丽丝抱得紧一点,目光凝视周围,看能不能找出带头的人,但没找到。而且,每张面孔都神色慌张,他意识到,任何鲁莽动作,都可能导致灾难。一个眼神疯狂的年轻人已经哆哆嗦嗦把刀举在空中,埃克索把比特丽丝拉过来,离刀锋远点儿,脑子里回想着他会说的那几句撒克逊话。他什么都没想起来,只好发出几声安慰的声音,就像对付一匹不听话的马那样。

“算啦,埃克索,”比特丽丝低声说。“他们不会感谢你给他们唱催眠曲的。”她用撒克逊语先跟一个人讲话,然后又对另一个人讲,但气氛并没有改善。人们开始叫喊、争辩,一条狗拽着绳子,从队列里窜出来,冲他们恶狠狠地叫。

突然,周围紧张的人们一下子松懈下来。他们的声音低下去,最后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在不远处愤怒地叫喊。声音越来越近,人群分开,一个身材粗短、身形扭曲的人拄着一根粗拐杖,拖着脚步走到火把的光亮下。

他年纪很大,虽然脊梁挺得比较直,脖子和脑袋却以奇怪的角度从肩上伸出来。但是,所有在场的人似乎都服从他的权威——连那条狗都不叫了,躲进了黑暗中。埃克索对撒克逊语所知有限,但他仍能听出来,这个身形扭曲的人勃然大怒,倒不仅仅是因为村民们对陌生人不友好:他在批评他们擅自离开哨岗。火光下的脸孔都神情沮丧,虽然仍旧疑惑。接着,长者的声音更高、更愤怒了,人们似乎也慢慢想起了什么事情,一个一个悄悄回到了黑暗中。等到最后一个人也已经离开,周围响起攀爬梯子的声音,这个身形扭曲的老人仍在背后责骂不休。

最后,他转身面对埃克索和比特丽丝,用他们的语言说话,而且不带一点儿口音。“他们怎么连这都忘记了呢,而且刚才还亲眼看着那位武士带着他们的两个兄弟出发,去做他们自己没有勇气做的事情?他们的记忆这么糟糕,是因为羞愧吗,还是仅仅因为害怕?”

“他们的确很害怕,艾弗,”比特丽丝说。“刚才就算脚边落下一只蜘蛛,也会让他们互相厮打起来。你派来欢迎我们的队伍,可不怎么样啊。”

“我向你道歉,比特丽丝夫人。也向你道歉,先生。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这样对待你们的,不过你们也看到了,这是个充满恐惧的夜晚。”

“我们要到长屋去,这会儿迷路啦,艾弗,”比特丽丝说。“你帮我们指个路,我们就很感激啦。刚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和丈夫都很想待在屋里休息。”

“朋友们,我倒希望你们能在长屋受到友好的招待,但这样的晚上,我的邻居们会干什么,倒很难说。你和你好心的丈夫愿意到我自己家里过夜吗?那要省心得多,不会有人打扰。”

“我们很高兴接受你的善意,先生,”埃克索插了一句。“我和妻子都很需要休息。”

“那请跟我来吧,朋友们。在后面跟紧点儿,到家之前不要大声说话。”

他们在黑暗中跟着艾弗,来到一幢房子前,这屋舍结构上和其他房子差不多,但要大一些,而且是独立的。他们穿过低矮的门廊进了屋,空气里充满着木柴的烟味儿,让埃克索胸口发紧,但他觉得这气味温暖友好。屋子中央焖烧着堆火,周围有编织毯、动物皮和橡木、白蜡木做的家具。埃克索从行囊里拿毯子,比特丽丝一下子坐到一把能摇动的座椅上,松了口气。艾弗还站在门口,似乎心事重重。

“你们刚才的遭遇,”他说,“我想想都觉得羞愧。”

“我们都不要去想这件事啦,先生,”埃克索说。“你已经对我们够友好啦。而且晚上来的时候,我们也亲眼看到了那些勇敢的人出发,去完成危险的任务。所以我们非常理解村子里的恐慌气氛,有些人做些傻事,也是正常的。”

“既然你们两位陌生人都记得我们的麻烦,那些傻瓜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呢?命令连孩子都听得懂,就是要求他们不惜代价守住围篱上的岗位,这关系到全村人的安全,何况如果我们的英雄们被妖怪追到门边,他们还需要帮忙呢。瞧瞧他们都在干什么?两个陌生人走过,他们就扑过来,像发疯的狼一样,站岗的命令都忘光了,也不记得为什么要站岗。要不是这地方经常发生这种奇怪的遗忘症,我都要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我们那儿也是一样的,先生,”埃克索说。“邻居忘记事情的情况,我和妻子见过很多次。”

“这倒有意思了,先生。我还担心这种病只在我们这儿传播呢。周围的人都忘记了,常常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些记忆,是因为我老了,还是因为我是个不列颠人,住在撒克逊人当中?”

“我们发现情况也是这样,先生。我们自己也受到了这迷雾的影响——我和妻子一直称之为迷雾——但年轻人的情况似乎更严重。先生,你找到解释了吗?”

“我听到过很多说法,朋友,大多是撒克逊人的迷信。但去年冬天,有个陌生人到这边来,说了一些话,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咦,这是怎么回事?”艾弗一直待在门边,手里拄着拐杖,这时突然转过身去,对一个体形扭曲的人来说,这个动作异常敏捷。“原谅你们的主人,朋友们。可能是我们的勇士们回来啦。你们最好待在这里,不要露面。”

他走之后,埃克索和比特丽丝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坐在各自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感谢这休息的机会。然后比特丽丝低声说道:

“你觉得艾弗刚才想说什么呢,埃克索?”

“哪件事情,公主?”

“他在谈迷雾啊,还有迷雾的原因。”

“就是他听过的一个传言。我们一定要请他说清楚。他是个可敬的人。他一直和撒克逊人住在一起吗?”

“据我所知,很久以前他娶了个撒克逊女人,后来就一直住在这儿。那个女人怎么样,我没听说过。埃克索,要是能找到迷雾的原因,那不是件很好的事情吗?”

“真是件好事,但究竟能有什么好处,我还不知道。”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埃克索?你怎么能说这么狠心的话呢?”

“怎么啦,公主?出什么事情啦?”埃克索从椅子上坐起来,望着妻子。“我只是说,找到了原因,也不能让迷雾消失,无论是从这儿还是从我们自己的地方。”

“只要有机会了解这迷雾,就可能对我们意义非凡。你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呢,埃克索?”

“对不起,公主,我不是有意要这么说的。我心里刚才在想别的事。”

“我们可是今天才从船夫那儿听到消息的,你怎么还能想别的事呢?”

“别的事,公主,比如:那些勇士们有没有回来,孩子有没有受伤。还有,这村子的守卫们人心惶惶,大门也不牢固,那些魔鬼今晚会不会攻进来报复。要想的事情很多,管不了迷雾或者那个奇怪船夫的迷信话。”

“没必要讲狠话,埃克索。我可不希望吵架。”

“请原谅,公主。肯定是这儿的气氛影响了我。”

可是,比特丽丝已经眼泪汪汪了。“没必要说话这么凶嘛,”她几乎是喃喃自语。

埃克索站起身来,走到她的摇椅旁,微微蹲下,把她紧紧抱在胸前。“对不起啊,公主,”他说。“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之前,一定能和艾弗谈谈迷雾的事。”两人就这样抱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道:“说实话,公主,我刚才心里倒在想一件具体的事情。”

“什么事啊,埃克索?”

“我在想,你身上的痛,女药师是怎么说的。”

“她说没关系,上了年纪很正常。”

“我就这么说嘛,公主。我不是说过不用担心吗?”

“我可没担心,丈夫。是你坚持要今天晚上去见那个女人的。”

“见见她也很好啊,就算我们以前担心你身上的痛,现在也不用担心啦。”

她从他怀里轻轻挣脱出来,靠到摇椅上。“埃克索,”她说,“女药师提到了一位老僧侣,她说比她懂得更多。他帮助过这个村里很多人,这个叫乔纳斯的僧侣。他的修道院离这儿有一天的路程,沿着上山的路向东。”

“沿着上山的路向东。”埃克索迈步朝门那边走去,望着外面的黑夜。门是开的,艾弗离开的时候没有关。“公主啊,我在想,我们明天也可以走高地上的那条路,和走低地上那条穿过树林的路差不多。”

“那条路不好走,埃克索。要爬山。至少要多花一天,儿子还在焦虑地等着我们呢。”

“没错。可是,走了这么远,不去看看这位睿智的僧侣,好像很可惜。”

“女药师以为我们要去那个方向,所以这么说说而已。我跟她说,不走山路到儿子的村庄更方便,她也认为没这个必要了,就是身上痛,老年人都有的,没有其他毛病。”

埃克索目光穿过门廊,继续盯着外面的黑夜。“公主啊,我们回头再考虑一下。现在艾弗回来啦,看起来不太高兴。”

艾弗大步走进来,喘着粗气,坐在一把堆满兽皮的宽大椅子上,随手将拐杖喀嗒一声丢在脚下。“一个年轻的傻瓜说,看见一个魔鬼从围篱外面爬上来,探头探脑朝里面望。大混乱啊,这个不用我说了,我只好组织一队人去看看是不是真的。他指的那个地方除了夜晚的天空,什么也没有,可他还是说魔鬼就在那儿看着我们,其他人都缩到我后面,像孩子一样,还拿着锄头和长矛。然后那个傻瓜承认守夜的时候睡着了,梦见了魔鬼,可即使这样,他们急忙回到各自的岗位了吗?他们都吓得不敢动,我只好发誓说,要把他们揍成烂泥,让他们家人都认不得。”他环顾四周,仍旧喘着粗气。“原谅你们的主人吧,朋友们。今晚要是能睡的话,我就睡里面那间屋,你们在这儿尽量让自己舒服一点儿吧,反正能为你们提供的也很少。”

“恰恰相反,先生,”埃克索说,“你为我们提供了非常舒适的住处,我们很感谢。很遗憾你刚才出去,没有听到更好的消息。”

“我们必须等,也许要到半夜,甚至黎明。朋友们,你们要到哪儿去呢?”

“我们明天出发往东走,先生,到儿子的村庄去,他急着见我们呢。不过,这件事情,你也许能帮点忙。我和妻子刚才正在讨论该走哪条路。我们听说有个睿智的僧侣,名叫乔纳斯,住在山上的修道院里,要走山路去,我们有件小事情请教他。”

“乔纳斯当然很有名望,不过我没有亲眼见过他。一定要去见见他,不过要小心,到修道院的路可不好走。大半天都要爬山。等山路走完,你们要注意,不要迷路,那地方就是魁瑞格的地盘。”

“魁瑞格,那条母龙吗?我很久没听人谈到过她了。这里的人现在还很害怕她吗?”

“她现在几乎不下山了,”艾弗说。“一时兴起也许会攻击路过的行人,但是算在她头上的事情,可能是野兽或土匪干的。依我看,带来威胁的不是魁瑞格做的事,而是她还一直存在。只要她还活着,还能自由行动,各种各样的邪恶就会在我们的土地上滋生,像瘟疫一样。比如今晚给我们带来灾难的魔鬼。它们是哪里来的呢?这可不是普通的食人兽。这儿谁也没见过类似的东西。它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为什么要到我们的河岸上安营?魁瑞格现在很少现身,但很多黑暗的力量都来自于她,这么多年她还没被人杀死,真是个耻辱。”

“可是,艾弗,”比特丽丝说,“谁愿意去挑战这么个怪兽呢?无论怎么说,魁瑞格可是条极其凶猛的龙,又躲藏在很难去的山里。”

“你说得对,比特丽丝夫人,这是个艰难的任务。情况是这样的:亚瑟王的时代留下了一位年老的骑士,多年前他受这位伟大国王的指令,去杀死魁瑞格。你们要是走山路,还有可能碰上他。看到他,你们肯定认得出来:他穿着一副上了锈的锁子甲,骑着一匹老马,遇人就说他的神圣使命,不过我猜这个老傻子从没给母龙带来什么麻烦。我们等他完成任务,恐怕要等到很老啦。朋友们,无论怎么说,你们应该去修道院一趟,但是要小心一点,夜晚到来之前就要找到安身的地方。”

艾弗迈步朝里屋走去,但比特丽丝很快站起身来,说道:

“艾弗,之前你谈到过迷雾。说你听人说起过它的原因,后来你有事走了,没来得及说下去。现在我们很希望听你谈谈这件事。”

“对啦,迷雾。可真是个好名字。比特丽丝夫人,我们听说的话,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我想,刚才我说过,去年有个陌生人骑马经过,在这儿过夜。他是从东边沼泽来的,和今天这位勇敢的客人一样,不过说话的口音很难懂。我请他在这个旧房子里休息,和你们一样,晚上我们谈了很多事情,也谈到了迷雾,你们用的这个名称倒很贴切。他对我们这个奇怪的毛病非常感兴趣,一遍一遍提了很多问题。然后他提了一个说法,我当时没在意,但后来一直在考虑。陌生人认为,可能是上帝本人忘记了我们过去的很多事情——遥远的事情,当天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情上帝不记得,我们这些凡人怎么可能还记得呢?”

比特丽丝瞪大眼睛看着他。“这种事情有可能吗,艾弗?我们大家都是主的孩子。我们做过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上帝真会忘记吗?”

“这正是我问过的问题,比特丽丝夫人,陌生人没有回答。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他的话。也许这也是个不错的说法,可以解释你们所说的迷雾。现在,请你们原谅,朋友们,我要抽空休息一会儿啦。”

***

埃克索意识到,比特丽丝在摇他的肩膀。他不知道两人睡了多久:天还是黑的,但外面人声嘈杂,他听见艾弗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让我们祈祷吧,希望是好消息,不是我们的末日。”等埃克索坐起来,主人已经走了,比特丽丝说道:“快点,埃克索,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们马上就知道了。”

埃克索睡眼惺忪,一只手挽住妻子的胳膊,两人踉踉跄跄走入黑夜。外面点亮了更多的火把,有些从围篱上照下来,所以路看得比以前更加清楚。人们来来往往,狗在吠叫,孩子们在哭。接下来一切似乎自动有了秩序,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队伍之中,大家都在朝一个方向赶。队伍突然停下来,埃克索惊讶地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中央的广场——显然,从艾弗家到这儿,不是只有他们之前走过的那条道,还有一条更直的路。篝火熊熊,烧得比以前更旺,以至于有一刻埃克索以为,村民们停住脚步,是因为靠近火的地方太热了。他从人们的头顶望过去,发现那位武士已经回来了。他镇定地站在篝火的左边,身体一侧被火光照亮,另一侧在黑暗中。埃克索发现,他被火光照亮的那一侧脸上有细小的血点,好像他刚从血雾中穿过一样。他的长发仍旧系着,但松了一点儿,看起来湿漉漉的。他的衣服上全是泥巴,也许还有血,出发时漫不经心搭在一侧肩上的披风,有几处地方现在已经破了。但这个人似乎并没有受伤,正在和村中三位长老轻声说话,艾弗也在其中。埃克索还看到,武士的臂弯里托着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人们开始吟唱,一开始声音很轻,然后越来越大,最后武士转过身去,向人群致意,没有一点儿粗鲁骄横的样子。他开始对人们讲话,尽管声音够响,大家都能听到,但给人的印象是,他在用低沉、亲密的语调谈论严肃的话题。

听众们安静下来,努力去听他说的每个字,不久人们便张大了嘴巴,要么表示赞许,要么感到震惊。有一下,他朝身旁的一个地方做了个手势,埃克索第一次看到,和武士一起出发的那两个人正坐在地上,也在火光照亮的光圈之内。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从高处跌落了下来,现在还头晕目眩,站不起身来。人们开始为这两人吟唱,但他们似乎没注意到,眼睛仍旧空洞地瞪着前方。

然后武士又转脸看着人群,说了句话,吟唱声消退下去。他向前跨了一步,离篝火更近,一只手抓住他一直带着的那个东西,举到空中。

埃克索看到,那似乎是个动物的脑袋,脖子很粗,从咽喉下方切下来。黑色的卷毛从头顶挂下来,披在脸部周围,那张脸没有五官、怪诞可怖:本来应该有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地方,只有长着很多小疙瘩的肉,像鹅的瘤一样,脸颊上有几丛绒毛一样的毛发。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叫,埃克索感觉到大家在往后退。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大家看到的不是脑袋,而是一个大得异常的人形怪物的肩臂部位。武士举起战利品时,抓着的是二头肌附近的残根,肩膀那头朝着最上方,这时埃克索看到,这一块东西被剑从身体上砍下,他原来以为是一缕缕毛发的东西,实际上是肌腱从伤口里钻了出来,挂在外面。

过了一会儿,武士把战利品放下来,丢在脚下,好像他无法充分表达对怪物躯体的鄙视一样。人们又一次缩回去,然后又挤上前,吟唱声再次响起,但这次马上就停止了,因为武士又开始讲话。埃克索一句也听不懂,但能明显感觉到周围人们的紧张、激动。比特丽丝在他耳边说:

“两头怪物,都被我们的英雄杀死了。一个受了致命伤,逃进了树林,肯定活不过今天晚上。另一个坚持战斗,被武士切了一块下来,你看就在地上,偿还了它的罪行。那魔鬼拖着剩下的身体,跑到湖里想止住疼痛,在黑色的湖水里沉下去了。那个孩子,埃克索,看到那边那个孩子了吗?”

在光亮的边缘,一小群女人围着一个坐在石头上的少年。他身材瘦削,有黑色的头发,身上裹着毯子。他身高已经接近成人了,但你能感觉到,毯子下面裹着的身体细细长长,仍然是个少年。一个女人拿来了一只木桶,正帮他洗掉脸上和脖子上的污垢,但他似乎浑然不觉。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武士的后背,偶尔歪一下脑袋,似乎想绕过武士的腿,看一眼地上那个东西。

看到这个得救的孩子还活着,而且显然没受重伤,埃克索没觉得欣慰或高兴,反倒隐约有些不安,这让他自己十分惊讶。一开始,他以为这和小男孩本人的奇怪模样有关,但随即他发现了问题所在:小男孩的安危刚刚还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现在大家对待他的样子却有些不对劲。这里头有种谨慎的沉默,近乎冷漠,让埃克索想起自己村子里关于小女孩玛塔的那件事情,他怀疑这个男孩是不是也和玛塔一样,正在被大家遗忘。可是,这儿的情况显然不是这样。现在大家甚至开始指着小男孩了,照顾他的女人们回瞪着人群,似乎是要保护他。

“我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埃克索,”比特丽丝在他耳边说。“这个孩子能安全回来已是万幸了,想想他那双稚嫩的眼睛刚才见过的事情,可以说他平静得让人惊讶,但是有些人却在为孩子的事情争吵。”

武士仍旧在对人们说话,语气里有恳求的意味。听起来好像他在指责什么人,埃克索能感觉到人们的情绪发生了变化。钦佩与感激逐渐变成了其他情感,周围的人声音渐渐高起来,声音里有疑惑甚至恐惧。武士又说话了,声音严厉,同时指着身后的男孩。这时艾弗走进光亮之中,站到武士身旁,开始说话,一部分人更加直接地表示抗议。埃克索身后有个声音喊了起来,顿时四下里一片喧哗。艾弗提高了声音,人们安静了一会儿,但叫喊声立即又恢复了,黑暗中开始有人推搡。

“哎呀,埃克索,快,我们快点走!”比特丽丝对着他耳朵大声喊道。“这地方我们不能待了。”

埃克索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推开人群往外走,他心里一动,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男孩没动地方,仍然瞪大眼睛看着武士的后背,显然没有察觉到眼前的混乱。照顾他的那个女人已经退在一旁,眼神疑惑,看看男孩,又看看人群。比特丽丝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埃克索,快点,带我们离开吧。我担心我们会受到伤害。”

全村的人肯定都到广场上去了,因为回艾弗家的路上,他们没遇到人。直到看到了房子,埃克索才开口问道:“刚才都说些什么呢,公主?”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埃克索。大家一起说话,我一下子弄不明白。一场争吵,关于那个得救的孩子,有人发脾气。我们还是先离开吧,发生了什么事,以后慢慢会弄清楚的。”

***

第二天上午埃克索醒来的时候,一道道阳光照进了房间。他躺在地上,不过他身下铺着软垫子,身上盖着暖和的毯子——这样的安排,比他平日里奢华得多——他现在感觉身体休息得很好。而且,他心情很不错,因为醒来的时候,他脑子里留下了愉快的回忆。

比特丽丝在他身旁动了动,但眼睛还是闭的,呼吸也很均匀。和往常醒来的时候一样,埃克索看着她,等着心里慢慢涌起一股柔情。很快和他预料的一样,他心里感到平安喜乐,但今天还夹杂着一丝悲伤。这种感觉让他惊讶,他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妻子肩头,仿佛这个动作能够驱走阴影一样。

他听到外面有吵闹声,但不是晚上把他吵醒的那种声音,而是一个普通的上午,人们在各自干着自己的活儿。他想起来,自己和比特丽丝睡得太晚了,但他忍住没去喊醒比特丽丝,而是继续凝视着她。最后,他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到木头门边,把门推开一点儿。这扇门——应该是真正的“门”,有木头铰链——发出吱呀的声音,强烈的阳光从缝隙里照进来,可比特丽丝还没醒。现在,埃克索有点儿担心,他回到她躺的地方,在她一旁蹲下,这个动作让他感到膝盖僵硬。最后,他妻子终于睁开了眼睛,仰脸看着他。

“我们该起床啦,公主,”他心里感到宽慰,但没有流露出来。“村子里的人都在干活啦,我们的主人早就走了。”

“那你该早点喊醒我,埃克索。”

“你看起来很平静,昨天很累,我想你该多睡一会儿。我这样想是对的,现在你看起来像年轻姑娘一样鲜嫩呢。”

“这一大早就开始说胡话了。我们都不知道晚上发生了什么。从外面的声音来看,他们还没有自相残杀、全部死光嘛。那是孩子们的声音,我听到了,狗听起来也吃饱了,很开心。埃克索,这儿有水洗脸吗?”

两人尽量把自己收拾得整洁一点,过了一会儿——艾弗还没有回来——他们走到清新、明媚的阳光下,想找点儿吃的。在埃克索眼里,现在的村庄要和善得多。那些圆形的棚屋晚上显得乱七八糟,现在却整整齐齐排列在眼前,投下相似的影子,排成一条穿过村庄的齐整大道。男人女人来来往往,拿着工具或洗衣桶,身后跟着一群群孩子。狗还和昨天晚上一样多,但似乎更加温驯。只有一头驴子在水井前方的阳光下愉悦地排便,才让埃克索想起头天晚上进村时看到的混乱。他们经过的时候,甚至还有人点头简单地打招呼,但没有人和他们讲话。

走了不远,他们看到艾弗和那位武士站在一起,在前面的街道上,身形相差悬殊,头凑在一起讨论着。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走上前来,艾弗往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不希望太早把你们吵醒,”他对他们说。“可我是个糟糕的主人,你们两位肯定都饿坏了吧。请跟我到长屋去,我保证让你们吃饱。不过首先呢,朋友们,来见见我们昨晚的英雄。你们会发现,维斯坦先生听懂我们的话没问题。”

埃克索转身面对着武士,点了点头。“我和妻子感到荣幸,能遇见如此勇敢大度、本领出众的人。你昨晚的行动非常了不起。”

“我的行动没什么特殊的,先生,不要再谈我的本领啦。”和以前一样,武士的声音很柔和,眼睛周围荡漾着笑意。“我昨晚运气好,而且,有勇敢的伙伴们协助。”

“他说的伙伴们,”艾弗说,“忙着尿裤子,根本没加入战斗。是他一个人杀死了妖魔。”

“说真的,先生,别提这件事了。”武士这话是对艾弗说的,但他现在凝视着埃克索,好像埃克索脸上有什么标记,让他十分着迷一样。

“先生,我们的语言,你说得非常好,”埃克索说。对方的凝视让他吃了一惊。

武士继续打量着埃克索,然后才回过神来,笑了。“原谅我,先生。有一下子我以为……不过请你原谅我吧。我的血统是正宗的撒克逊人,但我是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地方长大的,常和不列颠人在一起。所以我不仅会讲自己的话,也学会了你们的语言。这段时间我有些生疏了,因为我住在遥远的东方沼地,那地方能听到很多奇怪的话,但没有你们的语言。所以要请你原谅我的错误。”

“哪里哪里,先生,”埃克索说。“旁人几乎听不出这不是你的本族语。实际上,昨天晚上我注意到你佩剑的方式,和一般撒克逊人相比,位置更高,离手更近,走路的时候手能轻易落在剑柄上。如果我说这种方式更像不列颠人,希望你不要介意。”

维斯坦又笑了。“我的撒克逊伙伴们不仅一直嘲笑我佩剑的方式,还笑话我挥剑的样子。不过,你也看到,我的剑术是不列颠人教的,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教得更好。这帮助我渡过了很多危险,昨天晚上也一样。请原谅我的鲁莽,先生,不过我看到,你也不是本地人。你的部族是在西边吗?”

“我们是从隔壁的部族来的,先生。一天的路程而已。”

“那么,也许你以前在更西边的地方住过?”

“先生,正如我刚才所说,我是从隔壁的部族来的。”

“请原谅我不够礼貌。我来到西边这么远的地方,发现自己越来越想念小时候的地方了,不过我知道那儿离这里还有不少路。我发现到哪儿似乎都能看到记忆中的熟悉面孔。你和你好心的妻子今天上午要回家吗?”

“不,先生,我们往东边走,去儿子的村庄,希望两天内能赶到。”

“哦。你就是走穿过树林的那条路了。”

“先生,实际上我们打算走高地上的那条路,从山区经过,那儿的修道院里有个睿智的人,我们希望能够拜见他。”

“是这样啊?”维斯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一次仔细打量起埃克索来。“我听人说,那要爬很陡的山啊。”

“我的客人们还没吃早餐呢,”艾弗插了一句。“请原谅我们,维斯坦阁下,我要领他们去长屋啦。然后如果可以的话,先生,我想继续我们刚才的讨论。”他放低声音,继续用撒克逊语说话,维斯坦则点头相应。接着,艾弗转脸看着埃克索和比特丽丝,然后摇摇头,沉重地说:“尽管这个人昨晚付出了巨大努力,我们的麻烦远没有结束呢。请跟我来吧,朋友们,你们肯定饿坏了。”

艾弗在前面走,一瘸一拐地,每一步都要用拐杖拄地。他似乎心事重重,没注意到在熙来攘往的小巷里,客人们已经落在后面。有一下子,艾弗在前面好几步远,埃克索对比特丽丝说:“那位武士是个可敬的人物,你觉得呢,公主?”

“毫无疑问,”她低声回答。“可是,他盯着你看的样子很奇怪呀,埃克索。”

没有时间继续谈话了,因为艾弗终于发现可能把客人们丢了,于是在一个拐角处停了下来。

不久,他们来到一个洒满阳光的庭院,鹅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院子一分为二,中间有一条人工小溪——地上挖出来的一道水渠,渠里水不深,但流得急。小溪最宽的地方,有一座简单的小桥,用两块石板搭成,一个大孩子正蹲在石板上洗衣服。埃克索觉得这个场景近乎田园风光,他想停下来好好欣赏一番,可艾弗一直大步向前,朝着那幢低矮的建筑走去,建筑位于院子的远端,与院子同宽,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

一走进去,你很可能会觉得,长屋和你在某些情况下亲眼见过的那种乡村食堂差不多。屋里有一排排的长桌和板凳,一端是厨房和提供食物的区域。和现代设施的主要差别是,这儿到处都是干草:头顶、脚下都有草,桌面上也有,不过不是有意为之——长屋里经常有风,草被刮得到处都是。这样的上午,就在我们的客人们坐下来准备吃早饭时,阳光从小小的窗户里照进来,你会发现就连空气里都飘着细小的干草粒。

他们到的时候,长屋里没人,但艾弗进了厨房区,一会儿功夫,便有两位年长的妇女出来,拿着面包、蜂蜜、饼干、罐装的牛奶和水。随后艾弗也跟着出来了,拿着一盘鸡块,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心怀感激地狼吞虎咽起来。

一开始,他们吃着东西,没有讲话,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艾弗在对面坐下,继续思考着,眼神迷茫、心事重重。过了好一会儿,比特丽丝说道:

“艾弗,这些撒克逊人是你的一个大负担。你也许希望回到自己的部族里去吧,虽然那个男孩已平安回来,食人兽也都杀死了。”

“那可不是食人兽,夫人,和这个地方以前见过的东西都不一样。它们不再在村庄大门外面游荡了,一桩让人害怕的大事可算是了结了。那个男孩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虽然回来了,安全却谈不上。”艾弗的身体从桌子那边探过来,他压低了声音,尽管周围没有其他人。“你说得对,比特丽丝夫人,和这些野蛮人住在一起,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还不如住在老鼠洞里。那位勇敢的陌生人会怎么看我们呢,昨晚他还帮了我们大忙?”

“怎么啦,先生,发生什么事啦?”埃克索问道。“昨晚我们也在火堆边,感觉到要发生激烈的争吵,我们就走了,现在还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躲起来是对的,朋友们。这些异教徒昨晚都激动得很,相互争吵,几乎要抠出对方的眼珠子。如果他们发现人群中有两个不列颠陌生人,接下来会干什么呢?我都不敢想。男孩埃德温平安回来了,但是,村子里开始庆祝的时候,女人们就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小伤口。我亲自看过,其他长老也看过。胸部下方有一个痕迹,和孩子摔跤跌伤差不多。可是那些女人,还是他的亲戚呢,却说那是被咬出来的伤口,今天上午整个村子都这么说了。为了安全起见,我只好把孩子锁在棚子里,就是这样,他的同伴、他的家人,仍然在门口扔石头,叫喊着要把他拉出去杀掉。”

“但这怎么可能呢,艾弗?”比特丽丝问。“又是迷雾的原因吗,让他们忘记了孩子最近的可怕遭遇?”

“是这样就好啦,夫人。这次他们好像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异教徒的眼光,超越不了他们的迷信。他们相信,小男孩既然被魔鬼咬了,很快就会变成魔鬼,在村庄内为非作歹。他们害怕他,维斯坦阁下昨晚将他从一场厄运中救出,但如果他留下来,恐怕还会遭遇更可怕的厄运呢。”

“先生,”埃克索说,“这儿肯定还有明智的人,让大家听听道理吧。”

“就算有,数量也太少了,就算我们能够命令大家节制一两天,不久无知者就会占上风。”

“那能怎么办呢,先生?”

“那位武士也和你们一样担心,我们俩一早上都在讨论。我提议,他骑马离开的时候,把男孩带走——这当然有点强人所难——然后把他丢在某个遥远的村庄里,这样他还有开始新生活的机会。这个人为了我们,刚刚冒了生命危险,这么快就提出这样的要求,让我心里感到深深的愧疚,可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维斯坦正在考虑我的提议,不过他要为国王办事,因为马受伤,以及昨晚的麻烦,已经耽搁了。实际上,我现在该去看看孩子是不是安全,然后去问问武士有没有做决定。”艾弗站起身来,拿起拐杖。“动身之前,来告别吧,朋友们。你们听了这些事情,希望快点离开这里,头也不回,我能理解。”

***

埃克索看着艾弗走出门廊,大步穿过洒满阳光的庭院,走了。“坏消息啊,公主,”他说。

“是啊,埃克索,不过和我们没关系。我们不要在这里逗留了。今天要走山路呢。”

食物和牛奶非常新鲜,他们默默地吃了一会儿。然后比特丽丝说:

“你觉得有道理吗,埃克索?艾弗昨晚关于迷雾的话,说是上帝自己让我们忘记的。”

“我不知道对这话该怎么看,公主。”

“埃克索,今天早上我有个想法,就是刚刚醒过来的时候。”

“是什么想法呢,公主?”

“就是一时的想法。也许我们做过什么事,惹上帝发怒了。也许他不是发怒,而是感到耻辱。”

“真是个奇怪的想法,公主。可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那他为什么不惩罚我们呢?为什么把我们变得跟傻瓜一样,连一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都会忘掉?”

“也许上帝为我们感到耻辱,或者是我们做了什么事,以至于他希望自己能够忘记。像陌生人跟艾弗说的那样,如果上帝不想记住,那我们记不住也就不奇怪了。”

“我们究竟可能做过什么事情,让上帝感到如此耻辱呢?”

“我不知道,埃克索。但肯定不是你和我做过的什么事情,因为上帝一直眷爱我们。如果我们向他祈祷,请求他至少记住几件对我们最宝贵的事情,谁知道呢,说不定他能听到,满足我们的愿望。”

外面传来一阵笑声。埃克索微微侧着脑袋,看到院子里有一群孩子,在小溪上的石板桥上玩平衡木游戏。就在他看的时候,其中一个发出一声尖叫,掉进了水里。

“谁知道呢,公主,”他说。“也许山上那位睿智的僧侣会给我们解释。不过,既然我们谈到了今天早晨醒来的事情,我当时也有个想法,或许和你的念头差不多时候吧。是个记忆,简单的记忆,但我已经很高兴了。”

“哦,埃克索,那是什么记忆呢?”

“我记得我们俩正经过一个市场,或者是个节日庆典。我们在一个村庄里,但不是我们自己的村子,你穿着那件有帽子的浅绿色斗篷。”

“那肯定是个梦,丈夫啊,要么就是很久以前的事。我没有绿斗篷。”

“没错,公主,我说的就是很久以前。是个夏天,但我们所在的那个地方有寒冷的风,你把那件绿色斗篷穿在身上,但没戴帽子。一个市场,或者是个节日庆典。村庄在山坡上,刚进去的地方有羊圈,里面有山羊。”

“那我们在那儿干什么呢,埃克索?”

“我们就手挽着手走路,然后有个陌生人,村子里的,突然挡住我们的路。他看了你一眼,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看见了女神一样。你还记得吗,公主?一个年轻人,不过我想那时候我们也很年轻。他说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然后他伸出手来,碰了碰你的胳膊。你还有印象吗,公主?”

“我有点想起来了,不过还不太清晰。我想你说的是个喝醉酒的人吧。”

“也许有点儿醉吧,公主,我不知道。我刚说过,那是个庆祝的日子。反正他看到了你,感到很震惊。说你的美是他的眼睛从没有见过的。”

“那真是很久以前了!那天你不是妒忌了吗,和那人吵了一架,我们差点被赶出了村子?”

“这我可没想起来,公主。我想到的那一次,你穿着绿斗篷,是个节庆的日子,还是这个陌生人,看到我是你的保护人,就转身对我说,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你呢,我的朋友,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他是这么说的。”

“我有点想起来了,我肯定你妒忌得和他吵了一架。”

“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现在想起陌生人的话,我还感到很骄傲呢。他见过的最美的人。而且他让我把你照顾得好好的。”

“就算你当时感到骄傲,埃克索,你肯定也妒忌了。你不是去挑战他了吗,虽然他喝醉了酒?”

“我记得不是这样的,公主。也许我只是假装妒忌,开个玩笑而已。但我应该知道,那个人没有恶意。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就想起了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很多年。”

“既然你记得是这样,埃克索,那就让它保持这样吧。有了这迷雾,任何记忆都是宝贵的,我们还是紧紧抓住比较好。”

“我在想,那件斗篷后来怎么样了。你一直穿得很好。”

“那是件斗篷,埃克索,和别的斗篷一样,这么多年肯定穿破啦。”

“我们不是丢在哪儿了吗?也许丢在某块有阳光的石头上?”

“这件事我倒想起来了。而且当时我为丢斗篷的事狠狠责怪过你。”

“我想你是责怪过我,公主,不过我现在想不起来那有什么道理。”

“噢,埃克索,无论有没有迷雾,我们能想起几件事情来,就够令人安慰啦。也许上帝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话,正抓紧帮助我们回忆呢。”

“我们还会记得更多,公主,只要我们用心。到那时候,就算哪一天我们愿意去听某个狡猾的船夫的瞎话,他也骗不到我们啦。我们现在还是吃完早饭吧。太阳很高了,我们要走山路,别太晚了。”

***

他们往回走,到艾弗的房子去,刚刚经过头天晚上差点被人攻击的地方,就听到有人从上面向下喊。他们四处张望,在高高的防御墙上发现了维斯坦,蹲在一个瞭望台上。

“很高兴看到你们还在这儿,朋友们,”武士朝下面喊道。

“还在这儿,”埃克索朝围篱走了几步,喊道。“不过正急着赶路呢。你呢,先生?你今天要在这儿休息吗?”

“我马上也要离开。不过,先生,如果能冒昧同你说几句话,那我就太感激啦。我承诺不会耽误你太久。”

埃克索和比特丽丝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她低声说,“你愿意就跟他谈谈吧,埃克索。我回到艾弗家里,准备上路的东西。”

埃克索点点头,然后转脸对着维斯坦喊道:“好啊,先生。你要我上来吗?”

“随便你吧,先生。我倒很愿意下来,不过上午阳光明媚,这儿的景色能振奋精神呢。如果你不嫌爬梯子麻烦的话,我想请你上来看看。”

“去看看他想干什么,埃克索,”比特丽丝低声说。“但是你要小心一点,我说的可不仅仅是梯子。”

他小心翼翼一级一级上了梯子,来到武士跟前,武士伸出一只手表示欢迎。埃克索在窄窄的平台上站稳了,然后低头往下望,比特丽丝还在下面看着。他轻快地挥挥手,她这才有些不太情愿地迈步朝艾弗的房子走去——他站在高处,能清楚地看到那幢房子。他一直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来,目光越过围篱上沿,望着远处。

“你看,我没有撒谎吧,阁下,”两人肩并肩迎风站着,维斯坦说道。“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非常壮观。”

那天上午他们眼前的风景,和今天英国乡村房子的高窗前看到的景观,可能不会有很大差别。这两个人应该能看到,他们的右边是渐次而下的谷坡,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绿色的山脊,他们的左边是对面的谷坡,长满了松树,应该显得更朦胧一些,因为更远,与地平线上群山的轮廓融为一体。他们的正前方,则是一望无垠的谷底,一条河流在谷底蜿蜒,直到尽头,更远处则是无边无际的沼泽地,布满一块块的池塘和湖泊。水边应该有榆树和柳树,还有浓密的林地,那时候应该会给人们带来不祥的感觉。河的右岸,在阳光和阴影的交汇处,能看到一处早已废弃的村庄。

“昨天,我骑马从那个山坡下来的,”维斯坦说,“我的马不需要催促,自己奔跑起来,好像就是为了开心。我们穿过田野、河流和湖泊,我的精神好极啦。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好像我回到了以前熟悉的场景一样,虽然就我所知,我从没到过这个地方。会不会我走过这条道,不过那时候还是小男孩,不记得路,却能记住这些景观?这儿的树和高沼地,还有天空,好像能唤醒沉睡的记忆。”

埃克索说,“有可能这块地方和西方你出生的地方有很多相似之处。”

“肯定是这样,先生。在东方的沼泽地,我们没有什么山可言,树和草也没有我们眼前这样的颜色。可是,我的马正是在高兴地奔跑时弄坏了蹄铁,今天早上这里的好心人又给它装了一副,但我要骑得慢一点,因为一只蹄子擦伤了。先生,实际情况是,我请你上来,可不光是要欣赏田园风景,而是要避开闲杂的耳目。我想,男孩埃德温的遭遇,你已经听说了吧?”

“艾弗阁下跟我们说过,我们认为在你勇敢地介入之后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坏消息。”

“你可能也知道,长老们认为男孩在这里的处境凶多吉少,所以求我今天把他带走。他们让我把他丢在某个遥远的村庄,跟人家编个理由,就说孩子是在路上找到的,没吃东西,又迷了路。我很愿意这样做,但我担心,这个计划救不了他。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下个月,明年,男孩会发现今天的麻烦又来了,那时候情况会更加糟糕,因为他来的时间不长,又不知道他属于哪个部族。你能明白这种情况吗,先生?”

“你的担心很有道理,维斯坦阁下。”

武士刚才说话时,一直凝视着面前的风景。风把一缕头发吹到了脸上,他伸手把头发拨开。这时候,他似乎突然在埃克索的面孔上看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子竟忘记了自己在说什么。他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埃克索。然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

“原谅我,先生。我刚刚想到了别的事情。还是回到我说的话吧。昨天晚上之前,我对这个男孩一无所知,但在每一个新的可怕事件面前,他都镇定应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昨晚,我的同伴们出发时虽然都很勇敢,走近妖魔营地时却被恐惧压倒了。这个男孩虽然在妖魔手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举止却镇定自若,让我非常惊讶。想到这个男孩的厄运现在几乎已成定局,我感到十分痛苦。因此我一直在想办法,如果你和你好心的妻子肯伸出援手,也许问题还能解决。”

“我们很愿意尽力而为,先生。先让我听听你的想法吧。”

“长老们让我把孩子带到某个遥远的村庄,毫无疑问他们说的是某个撒克逊人的村庄。但正是在撒克逊人的村庄里,男孩才永远不会安全,因为撒克逊人都有关于男孩伤口的迷信。但是,如果把他留给不列颠人,就算故事传到那儿,也不会有危险,因为不列颠人知道这是胡说八道。他很强壮,我刚才说过,他也非常勇敢,虽然话很少。无论到哪个地方,他立即就会成为有用的好帮手。先生,之前你说过,你要往东走,到你儿子的村庄去。我想那正是我们要找的那种信奉基督教的村庄。如果你和你的妻子帮他说说话,也许还能得到你儿子的支持,这件事就肯定能有好的结果。当然,如果我送过去,那些好心的人可能也会收留孩子,但我是个陌生人,会引起恐惧和怀疑。而且,我到这儿来,是有任务在身,不能到东边那么远。”

“这么说,”埃克索说,“你是建议我和妻子把孩子从这儿带走。”

“这正是我的建议,先生。但是,我虽然有任务在身,至少可以一起走一段路。你说过打算走山路。我会很高兴陪着你们和男孩,至少到山的那一边。有我陪伴会很无聊,不过,大家都知道山里面有危险,我的剑可能会对你们有用。你们的行李也可以让马来驮,她一条腿不方便,不过驮行李不会有意见的。你看怎么样,阁下?”

“我看这是个绝好的计划。我和妻子听到男孩的困境都很难过,如果能帮助他解决,我们会很高兴。你的话很有智慧,先生。显然,现在他和不列颠人一起最安全。我相信我儿子的村庄会善待他,我儿子在村庄里也是个受人尊敬的人物,几乎也算是长老了,就是年纪小一点。我知道,他会为男孩说话的,保证让他受到欢迎。”

“我非常欣慰。我去把我们的计划告诉艾弗阁下,想办法悄悄把孩子从谷仓带走。你和你妻子马上就能动身吗?”

“我妻子这时候正在准备路上的东西呢。”

“那么,就请你们在南门等着。我马上带我的马和男孩埃德温过来。先生,非常感谢你帮忙克服困难。很高兴未来一两天能和你们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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