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

我们在这儿，等待人生最后的一次远行，就算是候机大厅吧。

死不死啊？广播里用英汉两种语音反复播放，热爱生活、积极向上的，可以优先死；悲观厌世看破红尘的，请耐心等候。那些普通人大呼小叫，我要死，该我了，涌向登机口。另一些头等舱或特殊旅客，悠闲地玩着手机，坐在椅子上，不为所动，喊也没用，我们不先死，你们就只能凑合活着。

“老不死”养老院的设计灵感来源于肯尼迪机场的候机大厅。

对了，我们这儿不直接说死，而是说登机。比方说，老周身体不行了，估计这两天快登机了；小河抢救过来了，由于天气原因，航班延误。对于那些登机的养老院成员，有严格的哀悼仪式，要一起有节奏地鼓掌，还有约定俗成的挽歌——左小祖咒的《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我们的牙齿都掉光了，干瘪的老嘴里咝咝啦啦地传出：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真是很暗黑哥特，这会让快死的人觉得生无可恋，死并非那么可怕。

住在101房间的左小祖咒，想当年是摇滚师，现在患有老年痴呆症。他这一辈子都是个大疯子，所以，他的老年痴呆症的症状是宁静致远，冷不丁说出一句话总会暗合天机。一次他说某某如日中天的智能机器人歌手要出大事儿，结果不久，那个机器歌手在翻唱《苦鬼》的时候，突然自我短路起火，这个事件标志着智能机器人跟人一样也会悲伤，以致自杀。

外面的世界早就忘了我们这些老艺术家了。智能机器人歌手全面取代了人肉歌手。观众也智能化了。你的音准，即使有十八分之一的偏差，人也能听出来，并且要投诉退票。节奏都是用光学秒表计算的，快或者慢一点点，都会引起强烈的不适感。

只有在我们的养老院里，我们还是歌星。比方民谣一哥的窗前，朝九晚五都会有服务人员，大概五十个，高喊一哥一哥……喊到他隔壁的左小祖咒投诉为止。我们还邀请他为全院老人做了一场有关“后现代养老院制度化科学管理团队建设”的报告。那真是盛况空前，拄着拐棍的，坐着轮椅的，高举着助听器的，挤满了全场。他登台了，他只讲了一句话，情况属实。然后就鞠躬下去了，全场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下面介绍一下我们养老院的地址——爱丁堡附近的北伯威克。那儿有很好的海滩，海滩旁有一所海鸟博物馆，海滩上还有一家精酿啤酒馆。养老院的酒鬼们，经常偷偷出来喝点解馋。山坡上有一所老教堂，教堂的墓园里埋葬着几百年前的天主教徒。

我们也要建自己的墓园，名字叫作“老不死墓园”。图纸刚出来，墓地就被抢购一空，张玮玮甚至订了两个，说给郭龙留一个。哥儿俩从小一起混街面，年轻时一起唱歌，老了，挨着长眠，这才叫生死之交。

我们受启发，开发了一项崭新的社区游戏：举行葬礼玩儿。

比方说，今天我是主角。养老院大清早所有钟声同时敲响，这昭示着有人去世了。大家纷纷出门打听，谁登机了？是老周。有痛哭失声的，有破涕为笑的。“致丧委员会”马上成立。

葬礼当晚在“老不死大礼堂”举行。我呢，安详地躺在主席台上，身上盖着“老不死”LOGO。先是主持人致悼词，叙述了我黑暗的一生，一生功过就跟年轻时演出票房分成差不多，三七分。然后播放《九月》，全体默哀。主持人功课准备得不好，说我的《中国孩子》是2010年发表的，我实在忍不住，大声抗议，明明是2007年出版的，那年“北京迷笛音乐节”，我现场演唱了这首歌。主持人固执地认为他是对的，直到我把小河叫上台做证，主持人才重新修改了悼词。这我还活着呢，如果真死了，这大错岂不从此以讹传讹下去了。

然后，亲友团纷纷上台，回忆我生前的感人事件。讲着讲着，就不对劲了，上来一个文艺女老年，说我当年某次喝醉了，给她发调情短信，她还当众有感情地读了那条信息。我又忍不住了，抗议说是她半夜先发消息给我：我好冷。我以为是暗示我过去呢。所以，我就回了信息，我马上过来温暖你的身体和心灵。追悼会陷入暂时的混乱状态，有几个她的闺密，上来证明我就是这样的人，也有我的好朋友们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应该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女的也有性侵男人的。我实在躺不住了，坐起来，劝大家摒弃前嫌继续下一个议程，该入土为安了。

都是老人家，谁也抬不动我，于是我作为死者要自己走到墓地去。朋友们前呼后拥着，放了一挂鞭炮，葬礼跟婚礼差不多，说说笑笑地陪我到了墓坑前。我这个位置还不错，左边挨着小河，右边挨着万晓利，我们年轻时，不是短暂地搞过一个“横切面”的组合嘛！

我躺进墓穴里试了试，挺凉快的，我要求墓前要塑一座导盲犬熊熊的塑像。黄泉路上，有它带着我，我会走得很体面。然后，大家鼓掌，游戏结束了。

好玩吧？每个养老院成员都可以如此死一回。活着的时候，亲历自己的葬礼。还可以修改自己的悼词。

老，怨谁呢？不是自己一口口饭、一杯杯酒吃出来、喝出来的吗？又没人推着你变老。有些痴呆了，那也是跟年轻人比较。大家都痴呆地在一起，也就都正常了。

养老院里有个六十多岁的美少女，那是我们的院花啊！老艺术家们纷纷为她争风吃醋，偷偷地为她写歌，就差窗前唱小夜曲了。她和谁都若即若离的，真把自己当太阳了。她是谁呢？暂且保密。

张玮玮开了一家“白银饭店”，菜的味道还不错。尧十三开了个卫生所，头疼脑热的，就找他。马頔开了个婚姻介绍所，院里的鳏夫、遗孀很多，需要被撮合。莫西子诗创办了老不死幼儿园，啥？养老院要幼儿园干啥？那齐白石八十多岁了还生了个小宝贝，我辈岂可不迎头赶上？

啊，老不死养老院，

要死就死在你这里。

啊，老不死养老院，

期待更好的人儿到来，

期待更美的人儿到来，

期待我们往日的灵魂附体。

啊，老不死，

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好。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2050年2月9日星期六，机器人周云蓬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