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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梦寻笨故事集 作者:周云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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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尿憋醒了。穿上棉裤到外屋地,提起那个臊烘烘的尿桶,准备撒尿。这时,全家人都起来了,排在我旁边,等着用尿桶。我越着急越尿不出来。梦醒了,庆幸自己躺在大理家的床上,卫生间里刚装好舒适的智能马桶,刚才的情景是四十年前的童年往事。但是,我要写一篇文章,明天就要交稿,已经拖了好久了,跟尿不出来的焦虑差不多。 做梦为啥不用打草稿,自然天成?几分钟就有了个漫长的近乎荒诞的故事,那我索性就试着做个梦。 我是个失明人,到京都,想学习弹奏三味线。听说这里有位盲艺人大竹师傅,三味线弹得特别好,他有自己的庭院,还有专门的弟子鞍前马后地服侍着。我也想像他一样,掌握一门手艺好好地过日子,将来讨个老婆成个家,那多好! 我这次来京都专门为了寻访大竹师傅。我先到祇园住下,这儿可以见到很多艺伎,大街小巷也有一些表演场所。我想应该能在这一带寻到大竹师傅的下落。 樱花还要过一个月才开放,这时的京都人不多。 我先去六波罗蜜寺参拜辩才天。辩才天是一位掌管音乐文学的女神,也分管财运。我按照规矩,进山门,洗手,恭敬地来到辩才天像前,奉上五元硬币,拍手请神,恭敬礼拜。然后把一枚方孔钱在神前小心清洗,放在身上,带走。这就是我的护身符,它会保佑我顺利找到大竹师傅,学会弹三味线。 大竹师傅在哪里呢?我到居酒屋询问,向路上遇到的艺伎打听,无果。有一天,我沿着鸭川散步,听见一位老者唱久远的和歌,歌声凄婉绵长,若有所悟。我伫立倾听,等他唱完,赶忙上前鞠躬问询,是否认识一位弹三味线的大竹师傅?真是幸运,他竟然有所耳闻。他告诉我,很多年前他在清水寺门前,听过一位盲艺人弹三味线,姓名忘记了,估计是我要找的人。我千恩万谢之后,马上赶往清水寺。 清水寺大名鼎鼎,我当然早有耳闻。一路上山,两旁都是卖油纸伞、抹茶的小店铺,穿着木屐的女子“嘚嘚嘚”欢笑着摩肩接踵走过。进入了仁王门,我想应该先礼拜一下,我跟随人群走入一间殿堂,沿着楼梯向下走,手扶住身侧倾斜的绳索,一步步往下。据说,走入地下某处,会有一束光透过缝隙照见菩萨的名号,在那里祈求最灵验。我紧跟着前面的人,一步步向下,下面完全黑暗,这时我倒自在多了。黑暗对于我是日常生活。等到前面的人停下、口里念念有词开始许愿,我判断,菩萨名号处应该到了。我也双手合十祈求菩萨帮我这可怜人实现愿望。等我随人群走上地面,听见人们长出了一口气,估计大家又看见日光了。可是我还得在黑暗中长久地生活,慈悲的菩萨你显显灵吧。 再向后走,就到了清水寺著名的地主神社,那是京都求姻缘最灵验的所在。每逢节日,全城的少男少女都来许愿。今天,既然来了,我也想求一下。本来学三味线,学好了,最终想靠这门手艺娶个好老婆。所以,求姻缘跟找师傅的目的并不冲突。我到神社前,潜心礼拜,默默祝祷:给我一个好老婆,比别人的差一点也可以,就算不学三味线,直接有个好老婆也可以,不是也可以,那就更好了。不用爬台阶就到山顶,正是我所愿。 这时,我遇到一位庙里的和尚,他见我一个没眼人,礼拜如此虔诚,就好心地过来询问有啥诉求。我没好意思说想娶老婆,想起来此行是要寻找大竹师傅,就请问他是否见过一位盲艺人,弹三味线的。 这时菩萨显灵了,这位和尚还真知道。据他说,很多年前大竹师傅是在清水寺门前表演,很受欢迎。每回都能收获善男信女的钱财资助。他身边常有个女子,带他走路,帮他收好观众撒来的钱币。后来,听说那个女子与他发生了争执,好像是有关男女情感上的纠葛,之后只能见大竹一人拄着盲杖来表演。再后来,善男信女的资助渐少,大竹有点心灰意冷,就去岚山寺庙出家了。 那现今他还在岚山吗?和尚想了想说,年深日久,没有消息了。唉,菩萨到底啥心意嘛,看来我还要去岚山走一趟了。 我爬上去往岚山的有轨电车,摸索到一个空座位坐下。车摇摇摆摆咯噔咯噔地比我走得快不了多少,走几步就停一站,有的站我来过,有的站连名字我都没听说过。 过了二条城,上来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挤到我面前站着。车窗外,已经有了几分春意。大概这些女生是去城外郊游的。 车一个急转弯,车身剧烈地晃动起来,一个说得正开心的女生站立不稳,竟然一下子坐到我腿上,车还在摇晃着,女生惊慌地挣扎着想站起身,反倒跌入我怀里,我下意识地去扶她,感觉她穿的应该是和服,头上插着一朵花,女生的身体散发着瑞香花的气息。终于车身平稳了,终于她从我腿上站起来,我还没顾得上听她说道歉的话,竟先脱口而出说,谢谢啦!这是真心话。我这个盲眼人,从来没触摸过陌生女子的身体,何况是这样坐进我怀里,花一样的年轻的身体。 感谢清水寺的地主神社,这么快就应验了。菩萨到底是慈悲的,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欢愉,可对于我这可怜人来说已经足够了。很多人厮守一辈子,不也是同床异梦,最后劳燕分飞、各奔东西嘛。 我双手合十默默沉浸在这短暂的欢喜中,鼻孔里还残留着瑞香花的香气。岚山站到了。 我走上竹之道,通过自己脚步声的回音,以及皮肤对温度的体察,我觉察到两侧的竹林遮天蔽日,鸟儿在高处扑棱着翅膀飞来飞去。拐上一个山坡,一直向上,我走到山顶的观景台,山下是峡谷,山对面传来悠悠的三下钟声,那儿一定是个寺庙。我又转身下山,走到河水边,这里应该是桂川,我听到河水上有划船的桨声。 我沿着桂川往回走到渡月桥,过桥来到河对岸,再沿岸边向山里走。一路上坡下坡再上坡,越走地势越高。爬了一大段石阶,找到了山门,里面果然是个安静地隐蔽于山中的寺庙。 寺中的和尚见我身体有障碍还能走上来礼拜,先递给我一瓢泉水,此时我也真渴得嗓子冒烟了,嘟嘟嘟地一口气喝干,再连忙鞠躬致谢,说了我的来意。和尚沉吟片刻,说大竹的确在此出家,出家后法号是崇光,不过很遗憾,他前几年圆寂了。我听闻噩耗并不怎么太沮丧,一路找过来,历经波折,我已经对此行的得失看淡了,只是觉得身体疲倦,心里却似乎很平静。 和尚为了安慰我,说大竹生前弹的三味线在庙里,他可以拿来让我抚摩一下,也算我不虚此行。他回房间拿出那把三味线,擦拭干净,交到我手里。我还不会弹呢。琴弦已经很旧了,斑斑驳驳的,我左手随意按在琴弦上,右手拨弄几下,叮叮叮的琴声细微凌乱,我想我再也没机会学习三味线了,这可能是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触摸它,不禁悲从中来。我又拨弄了几下,左手煞有介事地移动了几个位置,声音有所变化,不过还是很胆怯、很自卑的叮叮叮的几声。这个乐器就是为卑微的人发声的吧。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的心酸渴望、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注入这琴弦,暗暗地向自己的内心回溯,一小点悲苦加上一小点喜悦将是我一生的总和。我一下子懂得了三味线的真谛,虽然我还不会弹,但这也算菩萨慈悲地点化吧。 和尚接过三味线放回去,他告诉我,崇光葬在附近的嵯峨野,如果我还有力气,可以去祭拜。我万分感谢,准备离开下山。临走,和尚询问我的属相,得知我属狗,送了我一串阿弥陀佛的手链。他嘱咐我,阿弥陀佛是属狗人的守护神,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才是永恒的乐土。我闻了闻手上檀香木的手链,再次鞠躬感谢。 转身出寺循原路下山。来时桂川在右,回去桂川在左。过了渡月桥,我返回对岸,走了不远,到了嵯峨野,那里漫山都是墓园。守墓人不在无从询问,我只能盲目地走走,随手摸摸路旁的墓碑,有的碑石上字迹模糊,有的长满了苔藓。我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崇光的墓了,到此也就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黄昏降临暮色四合,空中有晚归的鸟儿鸣叫着飞过,更多的是乌鸦呀呀呀的沙哑的叫声,让人倍感荒凉。 我想起另一个梦:在东北沈阳的铁西区,电线上停满了乌鸦,一排排的一动不动,忽然“呀”的一声一起飞起来,像一大片乌云扑向高处的烟囱,融入滚滚的黑烟中。还有一个梦,大理苍山下,有一种鸟儿,叫声和猫叫一样,喵喵喵地飞过头顶。 千山万水地寻找老师学习演奏三味线,出人头地后找个好老婆,这些愿望只需变成一只鸟就能实现了。鸟儿躲进茂密的树叶间,快乐地交配,等事情结束了,站在枝头幸福地叫一叫,不用调弦,无须练嗓子,自然而然地发出声音,呀呀呀也好,喵喵喵也好,把心里的喜怒哀乐叫出来,千回百转,一鸣惊人,人间的琴师,穷尽一生的技艺,也难以企及。 可是怎样才能成为一只鸟儿呢?死去、转世、投胎,还是做梦化身为鸟儿不再醒来,挣脱此间黑黢黢的破壳子,轻身一跃,飞向高处,江河湖海尽收眼底。那就是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啦。 2018年4月12日写于大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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