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渐离

笨故事集  作者:周云蓬

高渐离起初只想有生之年过上太平日子,做个平凡人,吃肉喝酒了此残生。

他们那一拨人的热血,都给了荆轲。荆轲失败了,他们也该随之销声匿迹。他隐姓埋名,替一户官宦人家扫院子。太阳出来,就拖着扫把,一下下地扫,忽而激愤地快扫几下,忽而颓唐地缓慢挥洒。把蝼蚁落叶通通扫尽,如驱六国残兵。本来可以这样过下去,一直到汉朝,也许那时候再出来,还能荣归故里。

刘邦是很敬重他们这一代人的。

可他能忍受平庸的日子,能忍受麻木的脸,就是不能忍受平庸的音乐。

那天,主人家宴请贵客,厅堂上有人击筑唱歌。他低头扫院子,越扫越慢。难道谁都能击筑吗?他拄着扫把,仰天喟叹。

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丢下扫把昂然上堂,忘了尊卑礼仪,指出这筑不是这个击法,要有轻重缓急,轻如鸿毛,重如泰山,可以浮光掠影,可以生死相搏,有的时候甚至要打破常规,快一刹那,迟一刹那,其间微妙处全凭心绪的涨落。

厅堂上,鸦雀无声。有个贵客,长身询问,先生何人?

高渐离转身回房间,换上他当年易水边送荆轲穿的礼服,轩昂地再次步入厅堂。满座骇然,主人奉上筑,高渐离接过,宛若抱情人入怀。

那是什么样的音声,仿佛把钱塘潮引入池塘。普通的茶余饭后的小耳朵、小心脏,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冲撞。

稀里哗啦,酒杯落地烛光明灭,满座主宾呆若木鸡。

他打破沉默,小声说,我是高渐离。

从此,他的音声和他的名字开始流传开来,高渐离还活着。

始皇帝知道了,他派赵高去,把高渐离找来。他已经听腻了秦声,总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现在迷恋楚国迷幻缥缈的音乐、齐国堂皇庄重的音乐,也想听燕赵悲歌。他把那么多死赐给别人,但自己再也没有遭遇过死的恐惧,只有荆轲让他恐惧过。荆轲扯住他袖子那一瞬间,死神跟他面面相觑。荆轲是个大丈夫,值得他敬重。他讨厌那个躲在后面的燕国太子丹,就会流别人的血报自己的仇,只不过是个胆小的伪君子,死不足惜。

如今,高渐离还活着,那是荆轲的好朋友。荆轲的残魂,将会附在高渐离身上。他想再见一次荆轲。

赵高见到高渐离,第一句话就说,我是赵国人,全族长辈,在长平之战中,都被白起活埋了。沉默了很久,他说,天下是始皇帝的,你逃到哪里都没用;走吧,始皇帝要听你击筑。

这个国家崇尚黑色,五行属水;周,属火德,秦代周,水克火。

他跟随赵高,走到这个黑暗帝国的最黑处——始皇帝的阿房宫。阿房宫是一所黑夜的宫殿,亭台楼阁各抱地势、钩心斗角,长桥回廊,就像地底下纠缠蠕动的蛇。始皇帝藏在黑暗深处,只有他要你死的时候,你才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丞相李斯向始皇帝进言,高渐离和荆轲一样,是天下闻名的勇士,提防他借此为荆轲复仇,皇帝如想听他击筑,必须先熏坏他的双眼。

赵高亲自践行,高渐离成了个盲人。

赵高牵着高渐离上台阶下台阶,跨门槛,拐弯再拐弯,走进了一所空旷的大殿。他要在此为始皇帝击筑。起初,宏大的回声,把高渐离自己都震撼住了。

过去,他是在观众们的脸上看到他音乐的回响,惊讶的、激动的、羡慕的。他看到的是水面波纹荡漾,那是他音乐的大石头投下去的结果,这让他有荣誉感。自己的价值,就是让这水平如镜的湖面波涛汹涌起来。如今,他看不见了,他的音乐代替了周遭的日月星辰。原来每一声击打,都那么惊心动魄。

丞相李斯向皇帝进言,高渐离击筑的时候,皇帝不要发出声响,盲者可以靠听觉判断方位。这也是潜在的危险。

高渐离击筑时,大殿内外鸦雀无声,没有人喝彩叫好。

一曲唱罢,有人无声地端来一大盘猪腿、羊腿,还有几大碗烈酒,放到他手边。这证明皇帝听美了,很满意。

本来,他可以这样活下去,有酒有肉,给皇帝唱唱歌,一直到天下再次大乱。然而,连着几个晚上,他梦见荆轲,他们在燕国的街市上喝酒唱歌,喝醉了就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哭。醒来,他想那般好光景里,哭什么呢?是预感到生命来日无多?是预感到六国即将覆灭,万马齐喑千人一面四海之内异口同声的时代快来了吗?

没办法苟活,一切还没有结束。他必须干一把。就像音乐需要最后一个强音,一锤定音做个了断。要不然,像爵士乐一样拖拖拉拉的,没完没了,一直挨到心如死灰。最后,都不知道何为结尾。

高渐离把筑灌满了铅,他亲手毁掉了心爱的乐器,把它变成了武器。

多少天的演奏,他已经摸索到了大殿里的情况。通过他击筑时候在场人的呼吸变化,他能觉察到皇帝的嫔妃呼吸是轻轻地吹气如兰,音乐高潮时,她们的喉咙里会发出小动物似的哀鸣,只是短促的一小声。那些身经百战的武士,呼吸深沉悠长,音乐紧张时也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大殿里唯一的没有呼吸的方位,就是始皇帝所在。那个一句话可让千万人头落地的怪物,他必然是一座冰山,不敢动,不哭泣,不笑也不哭。就照着那个方位掷过去。

赵高来找他了。赵高说,我知道你准备干了,但是你的判断不见得准确,始皇帝坐在哪儿?明天,请你唱那首风萧萧兮易水寒,我会随着节拍呼吸,这支歌我很熟悉,到结尾我会屏住呼吸,眨两下眼的时间,你一定能听出来我的方位,我站在始皇帝身后。临走,他回头说,全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高渐离动摇了,他觉得赵高如果想出卖他,有一千种方法,不需要这样。

第二天,高渐离拿着他的变沉重了的筑,走进大殿。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击筑,就那么扯嗓子有腔无调、撕心裂肺地高喊,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十年了,他重唱这歌,比十年前唱得还好。这一次,歌是为自己壮行的。

整个大殿里的呼吸随着歌声急促起来,就像山风吹过树林。他觉察到,曾经无呼吸的寂静的空白处,始皇帝竟然被触动,也不由自主了。如按原计划,他真的无法判断那个怪物坐在哪儿。幸好,他听到一长串的呼吸深深浅浅合着他的节拍,等到最后一个字唱完,那个呼吸停顿了眨了两下眼的时间。高渐离朝着那个方位投掷手中灌满铅的筑,“咣啷”一声,他心爱的乐器一声大响断成几截。

第一次,他听到了始皇帝的声音,响起在另一个方向。始皇帝笑了,先是短促的如深夜猫头鹰般的窃笑,接着升高成旷野里的狼嚎,震得梁上的灰尘下雪般落在他脸上。

赵高一直想,怎么能告诉九泉下的高渐离自己的想法呢?

如果,你当时杀了始皇帝,那么即位的会是太子扶苏。扶苏宽厚仁慈、善于纳谏,他跟执掌兵权的蒙恬关系密切,如果他做皇帝,秦国将有可能千秋万代地存在下去。至少,我有生之年看不到它的灭亡。那可不行,所以你不能杀始皇帝,尽管你和荆轲都是我敬重的好汉子。

看我的复仇多美妙,你刺杀始皇帝失败后,他再不敢接近外人,越来越疑神疑鬼,只信任我一人。在沙丘,我怂恿胡亥威逼利诱李斯篡改了始皇帝遗诏,赐死了扶苏、蒙恬。接着弄死了李斯这个狡猾的大老鼠。逼迫能打仗的章邯,投降了项羽。二世胡亥也让我吓唬得自杀了。秦国朝野上下没人了。马上,刘邦就快进入函谷关了。我的日子也不长了。全天下人都恨我入骨。

你的复仇,也就是街头小混混打架斗殴,什么我剁你手、打破你的头。匹夫之勇!我的复仇,那真是放眼天下的大手笔,鬼斧神工、撼人心魄,跟你的击筑有异曲同工之妙。

好了,我要去秦王子婴那里了,小娃娃设下圈套要杀我。这点小伎俩我能看不透吗?反正,死在谁手里都是死,给这孩子点面子,让他高兴高兴,他的日子也快到头了。忘了告诉你,项羽坑杀了二十万秦军,那些被活埋的赵国人可以含笑九泉了。

这回该我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请你在地下为我击筑吧。

2019年3月写于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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