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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单边芦叶本所七怪谈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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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近江屋藤兵卫死了。 他死在本所驹止桥上,面朝雨后的天空,全身冰冷地仰卧着。 彦次是在滚着沸水的锅前听到消息的。 有那么一会儿,彦次内心千头万绪,忘了工作,也忘了眼下身处的地方。他手上拿着煮面的笊篱,任凭热气濡湿脸庞。 老板源助狠狠踢了一下他的膝盖,他才回过神来,这才又听到狭窄铺子里嘈杂的说话声。 “听说钱包不见了,应该是遇上打劫的了。” “可见藤兵卫也老糊涂了。” 彦次继续工作,小心翼翼地从滚水中捞起荞麦面,再放进冷水里冷却。然而,他的心却专注在客人的谈话上。 “不是说后脑有个大伤口?就算是强盗,未免也太过分了。” “冷不防被人干了,应该一点感觉都没有吧!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那个藤兵卫听得懂念佛吗……彦次如此暗忖,从浅底箱里又抓起一两把荞麦面放入锅内。 “喂,你们到底在讲什么蠢话?”另一个压低的声音插进来,“这不是单纯的打劫,你们不知道吗?” 这话引起了其他客人的兴趣,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彦次睁大双眼,客人的声音透过蒸汽飘过来,他听得一清二楚。 “近江屋那个独生女美津,听说老是跟藤兵卫吵架,而且吵得很厉害。” “女儿吗?” “是啊。本来嘛,藤兵卫和美津明明是亲生父女,可两个人不是水火不容吗?所以啊……” “你是说是女儿干的?” 另一道声音小声说道: “听说回向院的茂七是这么认为的。” 回向院茂七是掌管本所这一带的老手捕吏。 不对…… 不对,不对,不可能这样,那真是大错特错了。彦次在心里如此大喊,他闭上眼,脑海深处,浮现出孩提时代美津那张白皙的面孔,以及在她纤细手中摇曳的驹止桥单边芦叶…… 近江屋是藤兵卫创立的铺子。他开铺子时,卖的并不是世人所熟悉的寿司或箱寿司,而是当时刚上市的握寿司,之后便一直大刀阔斧地做生意。这方法成功了,现在不仅本所深川这一带,恐怕全江户都无人不知他的名字。 比起他的名字,“藤兵卫寿司”这个招牌更为人所知。他还特地到盛产白米的越后收购白米,而且只用越后米做寿司;鱼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世人都说藤兵卫寿司吃进嘴里仿佛还会跳动。 正因如此,藤兵卫的葬礼非常隆重。 尽管被源助白眼以对,彦次还是趁着生意忙碌的空当儿来到近江屋。人头攒动的那一方,灯光明亮得不合时宜。彦次突然想到美津举行婚礼时,一定也是这般热闹。 虽只能远眺,但还是隐约可见美津的脸。 即使在父亲的葬礼上,美津依旧很美。烛光映照着她白皙的脸颊,那丰满的双颊及秋天核果般的乌黑双眸,依稀有着彦次记忆中的少女模样。成为人妻之后所积累的稳重,在美津那收拢的下巴、挺腰端坐的瘦削身躯上增添了几分风韵。 美津的丈夫坐在美津身后,缩着本来就单薄的肩膀。光看一眼那拘谨的坐姿,便不难明白他不是美津的丈夫,而是近江屋的入赘女婿。 彦次没有上前拈香。他远远站在人群外凝视着美津,然后深深鞠躬致意。我不是来吊唁藤兵卫的,我只是来探望尽管父女不和,但毕竟是失去了亲生父亲的美津小姐。他如此想。 正当他打算转身离去时,他发现距离不到六尺[一尺约三十三厘米。]的地方,有个人躲在对面和服铺竖立的招牌后。 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她身穿洗得发白的衣服,肩膀看上去很瘦弱。她微微低着头,双手合掌,泪如雨下,粗糙的手中有串廉价的念珠。彦次看到念珠上的紫色穗子随着姑娘簌簌而下的眼泪而微微颤动。 姑娘用手背擦泪时,视线和彦次碰个正着。彦次还来不及出声喊她,她已转过身,没入人群里。 没追上她的彦次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他不经意低头一看,发现姑娘方才站立的地方有类似木屑的粉末。 他弯腰拾起,捏在指尖细看,有一股桐木的香味。 彦次回头望着姑娘消失的方向。 当天晚上,铺子打烊后,源助难得邀彦次一起去澡堂。彦次心不在焉地跟在披着手巾快步向前走的源助身后。 “我说啊,彦次。”源助突然说道。彦次停下脚步,源助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听说你今天特地过大川[东京都内隅田川位于吾妻桥附近到下游一带的俗称。]去参加近江屋藤兵卫的葬礼?” “对不起,擅自行动了。” “没关系,我不是这个意思。” 源助转过身子,用下巴示意前面不远处亮着光的铺子。 “我们在这附近喝一杯,怎么样?说去澡堂是借口,其实我想跟你谈谈。” 源助似乎是那铺子的老主顾。铺子里坐了不少客人,年龄与源助相近的老板向其他客人欠身,马上腾出角落里两个舒适的酱油桶的位子,并送上热腾腾的串烤味噌豆腐和辛辣的凉酒,这都是源助爱吃的东西。 “在家里的话,老伴太啰唆,根本不能这样。”源助津津有味地喝下第一杯后开口说道,“我说彦次,你在意的是近江屋的美津小姐吧?” 彦次默不作声,假装望向正在烤豆腐的老板身后挂着的各式各样彩色的酒壶。 “你不想回答的话也好。只是……回向院的茂七好像真的打算抓美津小姐。” 彦次暗吃一惊望着源助,这回轮到源助故意看着别处。 “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别看茂七那样子,那家伙相当执拗,搞不好找到什么证据了。” 源助看了一下手中的茶杯,拿起酒壶斟酒。 “他说因为那对父女经常吵得天翻地覆,真是无聊。” 彦次沉默了一下,接着语气坚定地说: “我认为他错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源助慢条斯理地品尝凉酒。彦次望着他的侧脸,继续说: “近江屋小姐,她……她不会暗算别人,何况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点我很清楚。说那是美津小姐下的手根本不合理。” 鼻尖传来味噌的烤焦味。轻烟飘荡。视线追着烟雾的源助终于转身面对彦次。 “我总觉得你没有说出重点。你为什么那么在意素昧平生的藤兵卫和美津小姐?又为什么可以说得这么笃定?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十年前的春天,彦次第一次遇见美津,当时两人都是十二岁。那时候的近江屋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大铺子,而是一家门面只有十二尺宽的干净小铺子,位于回向院门前町。家里除了藤兵卫和美津,还有一个下女及几名伙计,住在铺子后面的两层楼房里。 而彦次是个终年饿着肚子、面露饥饿相的孩子。 那年冬天的严重风邪,带走了打零工的木匠父亲。彦次和母亲及年幼的弟弟,三人窝在拖欠房租的后巷大杂院里,过着三餐不济的日子。双亲都是赤手空拳从近郊乡村来到江户的,他们在江户没有可依靠的亲戚和朋友。 彦次十岁那年,曾一度到木场一家木材批发商店当学徒,可是耐不住苛刻的工作和寂寞,他最后逃回了家里。之后,母亲就不再叫他去当学徒了。 但是为了生活,他什么都做。母亲白天在附近一家小饭馆帮忙,晚上牺牲睡眠的时间做副业。彦次兄弟俩也卖过蚬贝,捡过柴薪,甚至做过类似小地痞的事,帮母亲支撑比杂耍艺人走绳索还要摇摇欲坠的生活。 而那条唯一的绳索也在母亲病倒时咔吧断了。 之后的某一天,彦次坐在远离门前町人潮的一家屋檐下时,美津和他搭话。 那时正是油菜花盛开的雨季。彦次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贴着肌肤教人更冷了。 “喂,你几天没吃饭了?” 彦次抬头一看,眼前有个刘海剪得整整齐齐、黑眸大眼的女孩正俯视着自己。彦次没有回应。他连讲话都感到吃力,何况他已整整三天没吃饭,要他说出这事,更是痛苦。 “你好像很久没吃饭了。” 女孩说完,转身进入屋内,过了一会儿又出来,怀里揣着还有余温的饭团包。 “这个,给你。”女孩递出饭团包,“你吃吧。如果你觉得在这儿吃很丢脸,可以拿回家吃。你家在哪里?应该有家吧?” 那时,彦次丝毫没有感到被一个同龄女孩施舍食物的羞耻,因为饥饿占了上风。他抢夺般地接过饭团,踉跄地奔向母亲和弟弟等着的后巷大杂院。 话虽如此,他还是听到女孩自身后追上来的呼喊: “你明天再来。我家多的是饭。” 最后,隐约听到的是: “我叫美津,近江屋的美津。” “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到小姐那儿。”彦次垂眼望着空杯子,淡然地继续说,“我蹲坐的地方,凑巧是近江屋的屋后,很幸运。托她的福,我和母亲及弟弟才没饿死。” “原来那个美津小姐……” 源助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铺子一隅爆出大笑,直至笑声停歇,两人都默默无言。 “就这样,我每天都到近江屋。不过小姐有时也不能给我剩饭,那时小姐会哭丧着脸向我道歉,说她父亲看得紧,有时候没办法把饭带出来。” “藤兵卫?” 彦次点头。 “老板应该也知道,近江屋能有今日的名声全拜那件事所赐,就是每晚把剩饭丢进大川的事。” 江户城内有很多寿司铺。因为是个只要有钱任何东西就可以得手的奢侈都市,所以随着握寿司的人气高涨,城里也出现了无论是味道还是价格都不亚于近江屋的铺子。在这些铺子里,近江屋能成为江户首屈一指的铺子,正是因为主人藤兵卫定下的这个规矩。 近江屋的藤兵卫寿司不用隔夜的白饭。证据是,每晚临打烊时,近江屋会将当天剩下的醋饭全部丢进大川。 藤兵卫此举,令生活在将军跟前、不论如何都很爱面子的江户仔报以热烈喝彩。他们说不是吃味道,也不是吃价格,而是吃藤兵卫的这种气度。正是此时,全江户的客人开始蜂拥而至。 “那时,美津小姐非常厌恶藤兵卫老板的这种做法。”彦次继续说道,“她曾向我说过,江户有许多下一餐都没着落的人,而她父亲仅为了虚荣,每天毫不犹豫地将大量醋饭丢进大川,这是一种杀生又傲慢的做法。” “可是那时美津小姐还是个孩子吧?”源助说完,歪着下巴又说,“不过话说回来……那个美津小姐,的确有可能这么做,她本来就是个好强又聪明的孩子。” 彦次大吃一惊。 “老板认识美津小姐?” “我以前在回向院那边也开过一阵子铺子。” 源助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地催促彦次继续往下说。 近江屋闻名全城后,建了格局非常气派、在同业中算是首例的铺子,规模也愈来愈大。藤兵卫每听到有铺子因为不敌近江屋的气势而想歇业时,就会连货带铺子一起买下,把它变成近江屋的分店。 如此一来,批评藤兵卫铁石心肠、守财奴的人也就增多了。世人也真善变。藤兵卫寿司确实好吃,这是江户仔引以为傲的事,可是对主人藤兵卫的为人无法接受。就这样,铺子生意愈好,讨厌藤兵卫的人也愈多。 “美津小姐很厌恶藤兵卫先生的这种生意手段。” 我阿爸是冷血的人——当时美津的哀叹至今言犹在耳。 “而且,刚刚老板也说过了,她是个聪明人。她设法瞒着藤兵卫先生,拿剩饭给我。只是不可能每次都成功,所以她定了个暗号。” 彦次回想起当时,如今仍能感受到内心的那种刚强正逐渐消散。 “小姐第一次看到我的地方是近江屋厨房的后门,她在后门的窗棂上,插一枝驹止桥的单边芦叶。那就是暗号,表示今晚铺子打烊时可以拿剩饭给我。” 单边芦叶,是本所七怪事之一。位于两国桥北边的小小河道终点,河畔长着芦苇,但不知为何,叶子只长在一侧,因而称为单边芦叶。 不知是风向还是水流的关系,抑或是阳光照射方向的缘故,总之,这儿生长的芦苇,叶子都只长在一边,因此,这个地方也被称为“单边渠”。 驹止桥正是架在这儿。 “单边芦叶的话,绝对不会认错。虽然当时我们还很年幼,却都坚守约定。” “你们这样持续了多久?”源助问道。 彦次低声回答: “没多久,大约一个月而已。藤兵卫老板察觉了……” “美津,阿爸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还听不懂吗?” 美津紧闭双唇,回望着高个子藤兵卫的脸。彼此瞪视的父女,表情酷似得令人不禁要失礼地笑出来。双方都很顽固,都不肯让步。 然而当时的彦次根本没心情想这些。他全身打着冷战。近江屋藤兵卫虽然很可怕,但是彦次肚子饿得慌,自从美津拿剩饭给他,他便开始仰赖美津的饭。今晚万一拿不到饭,他就没东西吃了。 “阿爸是无情的人。”美津握着小小的拳头怒道。 “无情也好,什么都好,我不准你把剩饭拿给别人。就是这样。” 藤兵卫向女儿如此宣告后转向彦次。他摇晃着厚实的肩膀,阔步走过来。彦次打了个寒战,缩着身子。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彦次说不出话来。一阵麻木像胆小的动物逃窜般快速从他的膝盖流过脚跟。 “怎么了?不会说话吗?” “为什么那样问人家?问了又怎样?反正阿爸最后还是会赶走人家。” 藤兵卫推开挺身而出的美津,将脸挨近彦次。 “说不出来就算了,可是你应该听得到吧?你仔细听我现在要讲的话。听好,美津给你的这些饭,是近江屋打算丢进大川的饭。而来要这些饭的你,就跟这儿附近的狗一样,你觉得这样好吗?你愿意沦为狗吗?” 彦次答不出话。美津哭了出来。 “我们家不是救济小屋。如果你想要别人给你饭,到别处去。” 藤兵卫回头望着美津说道: “下回要是再让阿爸发现你这样,到时候自有阿爸的做法。你要听阿爸的吩咐,懂了没?” 藤兵卫说完大踏步离去。近江屋的厨房后门,只有美津的抽噎声。铺子里的伙计应该听到了动静,却没人出来探看。屋内毫无声响。薄刃般的月亮高挂在天空。 “小姐,”彦次好不容易才对着哭个不停的美津说道,“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美津抬起哭得乱七八糟的脸。 “因为阿爸他……他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吗?” “不是因为那样。我……我……” 彦次清了清喉咙,强忍着往上涌的眼泪。那是为美津而流的眼泪,也是心有不甘的眼泪。 “我会自己想办法,我会想办法成为以后能报答小姐这份恩情的人。” 美津脸颊上挂着泪痕,目不转睛地望着彦次。彦次觉得她那双黑眸比暗夜还漆黑,比水晶还澄澈。 美津悄悄触摸彦次的手。美津的手细嫩得犹如丝绸,而且温热。 “你能跟我约定吗?” “是,一定。” “世间有很多像我阿爸那样的人,你以后一定会吃很多苦。” “我绝不会气馁。” “我等你。”美津微笑道,“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出人头地后再来找我。我会一直等你……” “结果你之后就到我这儿来当学徒?” 源助又倒了酒,如此问彦次。 “是的。那时阿母病情好转了……我曾经在木材批发商店那里跌倒过,本来以为大概找不到肯收留我的铺子,所幸大杂院的管理人从中帮我说情,才能到老板的铺子当学徒。” “最近啊,来吃你擀的面条的客人增多了。太好了。” “这都是托老板的福……”还沉醉在回忆里的彦次又说,“以及美津小姐的福。” 源助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默不作声。彦次突然笑了笑,继续说: “我十二岁到老板的五六八荞麦面铺当学徒。刚开始工作太辛苦时,我都会想办法抽空到驹止桥去看单边芦叶。” “那时我也察觉了,你有时会突然消失半个时辰左右。” “对不起。”彦次低首致歉,“不过最后一次去看单边芦叶,是在十六岁那年的佣工休息日,再来就是这回的藤兵卫葬礼,我第一次过大川回去本所。” 源助想了一下说道: “美津小姐招赘,应该也是那年吧?” “是的。” “那是个看上去很懦弱的男人。美津小姐最初埋怨不休,死不答应。” “……老板,”彦次双手搁在膝上,挺起背脊,“我当然很遗憾,很悲伤,可是那时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再怎么看,我跟近江屋小姐根本不般配。这世上有些事必须量力而行,我早就有这种辨别能力了,小姐应该也有。我们的约定不是那一种的。” 只是——彦次俯视着自己的手,双手已变得白净,这是一双荞麦面铺人的手。 “那个约定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而且我还做了个美梦。我想正因为有那个约定,我才能在老板的铺子撑下去。美津小姐不但救了快饿死的我们,还让我做了个美梦,让我成为可以规规矩矩过日子的男人。每当看到单边芦叶,我总会想起我跟小姐过去的约定。像我这种人,她竟给了我那些回忆,光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我铺子里的学徒,只有你没有逃回家。” 源助笑着如此说道。 “美津小姐是个很体贴的人,她根本不可能杀人。” “你这样认为吗?” 源助对饭馆老板摇着空酒壶,然后又望着彦次。 “可是啊,彦次,根据我从回向院茂七那儿听来的,美津确实有可疑的地方。” 彦次想回嘴,源助制止他,接着说: “藤兵卫和美津吵架,大抵都是为了钱。美津好像时常擅自挪用铺子里的钱。虽然她招赘了,表面上美津夫妇是主人,但握有实权的是藤兵卫。只要藤兵卫活在世上,美津就不能自由动用近江屋的财产,也不能改变她所厌恶的生意手段。” 彦次嗤之以鼻地说: “像美津小姐那样娇弱的人,怎么可能打死一个大男人!” “不过就算不是她亲自动手,也可以托别人吧?” 彦次张大嘴说: “你是说……美津小姐雇人杀死自己的父亲?” 源助看着从酒壶里倒出来的酒,点点头说: “那天晚上,藤兵卫是到日本桥通町的亲戚家去,而且听说只有美津知道藤兵卫的行踪。那晚下着毛毛雨,他没叫轿子,自己走路回家,六刻半[晚上七点。]离开日本桥,被人在驹止桥发现他的尸体时是四刻[晚上十点。]。这中间有点久,但从验尸结果来看,藤兵卫好像喝了点酒,所以他可能在回程途中绕去酒馆。回家时,在驹止桥遇到埋伏的凶手,然后被杀,凶手再佯装打劫,将尸体丢在桥上。” 彦次哑口无言,只瞪视着源助。 “所以茂七目前正小心地监视美津。如果是托人下手,对方一定会来找美津。” “还有啊……”源助喝下含在口中的酒,歪着头说,“据说藤兵卫那双大家都很熟悉的木屐,以及他的衣袖,除了泥巴还沾着很奇怪的类似木屑的东西。” 藤兵卫的木屐也是出了名的。明明是大铺子老板,藤兵卫却讨厌穿草鞋[此处的草鞋并不是一般市井小民穿的草鞋,而是一种大户人家穿的高级竹皮履。],不论上哪儿总是踢踢跶跶踩着木屐出门。 “茂七也说,从这些线索或许可以知道什么——” 彦次极力控制声调并打断源助的话: “我不相信有那种事,又没任何证据。” “说得也是……可是既然藤兵卫过世了,往后美津就可以自由掌控近江屋了。美津的丈夫原本是铺子的伙计,在美津面前根本抬不起头。” “我不想再听。”彦次厉声说道,“首先,为什么老板知道这些事?回向院的茂七头子根本不可能毫无隐瞒地告诉老板这些话。” “啊,醉得很舒服。”源助故意不看彦次,慢条斯理地转动着脖子说,“我好像多管闲事了。” 源助站起身,打算走出铺子时再度认真地对彦次说: “彦次,你不用顾虑,去给藤兵卫上香吧。对死者来说,你去上香是最好的祭拜。” “我?”彦次作呕地说道。 2 当天晚上,彦次辗转不寐,瞪着天花板。同住一个房间的伙计在一旁的被褥里很舒服地打鼾。 美津小姐不可能杀人。 源助的那一番话在彦次的脑海里盘旋不去。彦次为了赶出那些话,最后只得拉上被子蒙住头。他很想当作从没听过那些话,很想忘得一干二净。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被子边露出眼睛。 好像有什么事,他觉得有件很重要的事梗在心里,可是却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 “可恶!” 彦次又蒙上被子。 第二天早上,他精神恍惚地在井边洗脸时突然恍然大悟。 昨晚下了点雨,是暖和的春雨,地面有些泥泞。彦次趿拉的木屐屐齿也沾了软软的泥巴。 藤兵卫的木屐和衣袖沾着类似木屑的东西。 那姑娘,那个簌簌掉泪、双手合掌的姑娘离开后,地面上也有木屑。 彦次没有擅自展开行动。他深知自己一个人绝对无法找到只见过一面的人。他改而造访回向院茂七,将自己的所见所思都告诉茂七。 “也许藤兵卫老板自通町回家时,绕到那姑娘的家,或绕到那姑娘工作的铺子。那么,那姑娘应该是最后一个看到藤兵卫老板的。我看到那姑娘时,觉得她好像有什么隐情。” 茂七今年五十岁,领捕棍有二十五年了。他听完彦次的话,抚摸已然全秃的头顶,喃喃自语: “难道是木屐铺?” “木屐?” “你不是说闻到了桐木香吗?再说,藤兵卫的木屐每次都不知道是去哪儿亲自买来的。那男人是个彪形大汉,应该是定做的。” “可是不一定是木屐,也许是衣柜……” “木屐和衣柜刨出来的木屑形状不一样。我看到藤兵卫的木屐时,马上就察觉到这件事,因为光从木屐铺前路过也会沾上木屑。” 茂七频频摸着光秃秃的头接着说: “喂,你要是再遇见那姑娘,认得出来吗?” 彦次用力点头。 之后,不到半个月,茂七带来消息。 “找到了?” 彦次不禁将手上的笊篱抛了出去。源助在他的小腿上狠狠踢了一脚,接着说: “快去吧。” 茂七带彦次前往日本桥本町大街,拐进巷子,站在一家小木屐铺前。 “定制鞋类”,这个被雨水冲淡字迹的招牌在铺前摇晃着。那是随处可见的租屋,看似会漏水的木板屋顶摇摇欲坠。即使如此,铺子门面还是打扫得很干净,在不妨碍行人的地方并排放着两盆小菊花,为铺子增色。 虽说是木屐铺,但这儿不是小卖铺,而是专门为人定制的铺子,做好的商品会批发给规模更大的木屐铺。 一打开门,眼前就是泥地工作场,排列着未完成的木屐,厚两寸五分、宽四寸的桐木木板,粗刨子,锯子,砥石粉,等等。乍看之下杂乱无章,但工作起来很方便。 “对不起,有人在吗?” 里面传出回应茂七的一声高呼“是”。 “请进。”里屋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在清新的桐木香中,彦次和茂七交换了个眼色。 看到自铺子里出来的姑娘时,彦次马上就认出来了,正是那姑娘。 更令人吃惊的是,姑娘似乎也认出了彦次。跟葬礼那天一样,姑娘凝视着彦次,接着将视线转向茂七。 “抱歉,打搅了。我是回向院的茂七。这位是……” 茂七的开场白还未说完,姑娘已先缓缓低首致意。她那动作,看似一切都心里有数。 “我叫阿园。”她的声音清晰,甚至有点凛然,“我正打算,如果头子你们不来,我就去拜访头子。” 此时,凑巧有个男人拐进巷子,往这边走来。他的打扮类似师傅,但发髻蓬乱,脸因酗酒而发红,一看便知他不是失业就是即使有工作也无法上工。男人以锐利的目光环视彦次等三人,看到茂七插在腰带里的捕棍时,立即暗吃一惊睁大了混浊的双眼。他打开木板门,消失在毗邻的租屋里。 彦次感觉那男人的眼神令人不快。彦次望向茂七,他好像也有同感,皱着眉头,看着那男人直到他的身影消失。 “在这儿不大方便,请到里屋坐,虽然里屋很乱。” 阿园带两人来到工作场里面约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是你在做木屐?” 茂七问道。阿园将盛了白开水的茶杯搁在小矮桌上,请客人喝,接着摇摇头说: “那是我哥的工作。我只是帮忙拴木屐带,或帮忙送货而已。我哥现在到一个老主顾的旅馆商量定制木屐的事了。” 彦次和茂七都有点拘谨地喝着白开水。先开口的是阿园: “近江屋的藤兵卫老板过世那晚,到这儿来了。” 茂七扬起眉毛说: “真的?” “我不说谎。我听到近江屋因藤兵卫阿爸的事,遭到那样的风言风语,正打算主动出面说明一切。” “藤兵卫阿爸?” 彦次提高声音反问。茂七用眼神示意他稍等一下。 “藤兵卫来这儿做什么?” “他来向我们收钱。” “钱?” “是。我们向藤兵卫阿爸借了钱。说好等我哥和我长大,能独力撑起这个铺子时再还。” 阿园垂下眼睑看着膝盖,之后又抬起头坚定地说: “我父母原本在这附近开木屐铺,可是阿爸迷上赌博,在我哥十岁、我九岁那年,铺子倒了。阿爸不知逃去了哪里,阿母为了养我们,工作过于劳累,后来经常卧病在床。” 跟我一样。彦次在心里如此说道。 “房租也拖欠了许久,管理人跟我们说,虽然我们很可怜,但是没办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们连下一顿饭都没着落。我哥和我虽然很想护着我阿母活下去,却有心无力。” 阿园消沉地接着说: “就在这时,藤兵卫阿爸来我家说,他跟这儿的管理人是旧识。” “然后呢?藤兵卫怎么说?” “他帮我哥找到可以去当学徒的铺子,就是现在批发我们木屐的那家铺子。然后他又帮我阿母办妥住养护所的手续,并让我去帮人带孩子。” “只有九岁的你!” 茂七大吃一惊,口气有些责难。阿园点点头,双颊染上红晕。 “世人都说藤兵卫阿爸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是个守财奴,不过那是错的。这点我很清楚。” 阿园紧握着拳头——正是藤兵卫葬礼那天握着念珠的那双小手。 “阿爸告诉我们,钱的话,他有,而且也有能力养我们,可是他不能这样做。我们得长大成人,不能养成接受别人施舍的习惯。” 阿园猛然抬起头,双眼含泪接着说: “只是光靠我哥和我两个人干活,日子还是没法撑下去,这时藤兵卫阿爸就会给我们钱。不过他每次都说,我不是施舍而是借,等你们长大了,可以自食其力时再还我。” 彦次暗暗压抑着羞赧的心情。你愿意沦为狗吗?藤兵卫的这句话又在耳边响起。 “去年秋天,我哥结束学徒工作,好不容易能在这儿开铺子,藤兵卫阿爸又借给我们钱,而且还说钱可以慢慢还,花很长的时间也没关系,我们确实已经长大了。之后,他就一直买我和我哥制作的木屐。” “那么,那天晚上藤兵卫是来这儿收钱了……到底收了多少钱?” “一分钱。我们还说,每次都只还一分钱的话,藤兵卫阿爸若不活到一百岁,恐怕还不完。阿爸每次都笑着说,他会活到一百岁。” 阿园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这就是藤兵卫阿爸的做法。他说不论是做生意还是活在世上,都不是轻松的事,所以更不能靠人施舍过活。施舍与救助不同。如果施舍别人,施舍这方可能会感觉很舒畅,但会让对方变成无用之人。” 阿园露出半是哭泣般的寂寞笑容。 “藤兵卫阿爸曾说,他为了近江屋丢弃醋饭,故意打响自己爱排场的名声,其实是为了渡过生意上的难关,那是他所能尽的最大努力。所以他告诉我们,要是听到有人批评近江屋藤兵卫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绝对不能反驳。他笑着说,铁石心肠和守财奴都是他的重要招牌。我们也一直听从阿爸的嘱咐。我想大概也有情况跟我们类似的人,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过了一会儿,彦次总算开口说: “阿园姑娘,你一直叫藤兵卫为藤兵卫阿爸吗?” 阿园点头说道: “对我来说,他比亲生阿爸还重要。所以葬礼时,就算远远看一眼也好,我想送送他。” 这时,茂七冷不防抬手打断话题,他压低声音问: “阿园姑娘,隔壁的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茂七突然改变话题,阿园有点不知所措,皱起眉头说: “一个月前搬来的。听说是个瓦匠,但他每天酗酒,几乎没去工作。” 茂七又小声问: “藤兵卫老板来这儿的当晚,隔壁那男人在家吗?” 阿园歪着头说: “我送藤兵卫阿爸到大街时,隔壁似乎亮着灯……” “每天不去工作,却能喝酒喝到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程度,实在令人羡慕……” 茂七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完后,伸手轻轻敲了一下与隔壁分隔的薄墙,他说: “彦次,你来帮我忙。阿园姑娘待在这儿,不要乱动。” 茂七来到外面,蹑手蹑脚地贴在隔壁的木板门上,接着一脚踢开了木板门。 那之后,对彦次来说是一眨眼的工夫。 他隐约看到那男人将耳朵贴在与阿园兄妹住屋之间的薄墙上,随即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接着是茂七的吼声:“屋后!屋后!” 彦次狂奔到屋后,还跑掉了一只草鞋,那男人正想攀过木板墙逃走。彦次毫不犹豫地拾起眼前的竹竿,向男人的背部挥打过去。男人惨叫一声跌到地上。茂七气喘吁吁地赶来,反扭住趴在地上还想逃的男人的手,熟练地绑上捕绳。 “彦次,你没事吧?话说回来,真不愧是做荞麦面的,很会使棍子。” “这到底是……” “阿园姑娘,你可以出来了。” 茂七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出声喊道。 阿园睁大双眼,抱着双肘呆立一旁。彦次代她问道: “这么说来,头子,是这家伙跟踪藤兵卫老板……” 彦次指着的那个男人似乎完全醒酒了,消瘦的下巴埋在胸前,缩成一团。 “是的。他大概是透过薄墙,听到隔壁的访客是近江屋藤兵卫吧,认为藤兵卫怀里肯定带了很多钱。” 3 男人名叫元六。被捕后不久,他便招认是他打死藤兵卫并拿走他怀里的钱的。 元六正如阿园所说的是个瓦匠,原本还认真干活,却因生性嗜酒,做出盗用公款的坏事,丢了信用与工作。 元六手头困窘。他一方面懊悔自己因一时过错而失去一切,另一方面又愤世嫉俗。 当他知道隔壁木屐铺的访客是那个近江屋藤兵卫时,肚子里一股无名火顿时涌了上来。近江屋藤兵卫不就是那个俗不可耐的家伙吗?而且,隔壁传来什么借钱还钱的谈话。难道寿司铺赚得还不够多,他又在暗地里放高利贷?那肮脏的家伙竟能活得那么舒服…… 元六凭着自以为是的想法及莫名其妙的怒火,跟踪踏上回程的藤兵卫。藤兵卫走到驹止桥时,他从背后用石头殴打藤兵卫,杀死藤兵卫再拿走钱包。元六将用来行凶的石头丢进单边渠便逃回家,每天过着更加依赖酒的日子……据说元六是这么招供的。 数日之后,茂七陪彦次和阿园前往近江屋。他们是去给藤兵卫上香的,并向近江屋现在的主人美津夫妇致谢,后者是阿园特别要求的。 然而阿园并没有如愿。美津的丈夫为了安顿因藤兵卫过世而陷入一片混乱的众多分店,在外面四处奔波,美津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并不在家。接待他们的是在近江屋做了四十年、资格最老的掌柜。 掌柜听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阿园想要继续慢慢偿还借款的心意之后,慢条斯理地说: “这事……我想,这事最好就一直藏在阿园姑娘的心里吧。” 彦次和阿园面面相觑。 “美津小姐……不,老板娘听到这事,肯定会不高兴,反而会更气大老板,说他对年幼的小孩也这样斤斤计较,竟将借款记在账簿上,还要对方还钱。” “可是那是我们同意的。”阿园坚持说道,“藤兵卫阿……不,藤兵卫老板不是因为同情而施舍我们。他那样做,是为了将我们教育成懂得做生意、懂得买卖的大人。”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可是老板娘无法理解。如果她能理解,也不会和大老板对立得这么厉害了。” 掌柜望着彦次和阿园,婉转地继续说: “老板娘从来就不是在那种艰难的生意环境下长大的,而且她从小就有个遭世人批评的铁石心肠的爱排场的守财奴父亲,总之,那是个受人瞩目的父亲。老板娘有老板娘的立场,大概从小受尽屈辱,直到长大成人了都还怨恨父亲。因此,老板娘养成一种习惯,不论是谁她都‘施舍’,以弥补父亲的作为。” 彦次耳里响起了往昔那甜美的声音:你随时都可以来,我家多的是饭。 “以我的立场,我明白阿园姑娘的意思,也就是大老板生前所说的‘施舍’与‘救助’的不同。因为我们都有类似的经验。可是恐怕很难让老板娘理解这个道理,她每次跟大老板吵架都是为了这个。往后,她若因为生意而尝到苦头,从而理解这个道理的话,那就好了。” 正当他们要离开近江屋时,美津回来了。 彦次的心怦然一动。 她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根发丝散落,身穿散发着素雅光泽的合身衣服和雪白的布袜,修长的双手、脖子及丰满的脸颊,比布袜更白,近乎透明。 掌柜郑重其事地向美津介绍,阿园和彦次是昔日受过大老板恩惠特地来上香的。 听到彦次的名字,美津那双修得匀称的眉毛依旧纹丝不动。 “我在孩提时代,因为没饭吃,受过老板娘的帮助。” 彦次忍不住如此说道,她只温文一笑。 “原来是这样……我以前做过很多这种事。请你不用介意。” 美津说毕,再次彬彬有礼地寒暄一番,接着提起沙沙摆动的下摆,消失在里房。 “原来她已忘了我……” 回到驹止桥附近,彦次才如此说道。阿园默不作声。 那个单边芦叶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小姐也忘了? “彦次啊,我告诉你一件好事。”茂七笑道,“源助对这回的事那么清楚,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的确很怪,彦次疑惑地点头。 “是吧?因为啊,你能到源助铺子当学徒,正是近江屋藤兵卫从中说情的。” 彦次惊讶得几乎要停止呼吸。 “源助受藤兵卫之托,一直隐瞒这事,后来发生了那件事,他看你耿耿于怀,于是来找我,跟我打听内情。事情就是这样。” 茂七向两人挥了挥手,说了句“下回见”便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 “喂,彦次,你送阿园姑娘回家时,顺便定做一双新木屐如何?” 彦次和阿园站在驹止桥上目送茂七离去。冒出嫩芽的芦苇随风摇曳。 那是小孩子的约定……彦次暗忖。会忘掉也是人之常情。重要的是,那约定一直支撑自己走了过来。彦次强忍着落寞,如此说服自己。 “单边芦叶。”阿园突然喃喃自语,“真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只长在一侧的叶子,宛如两人之间的回忆只留在一方的心里…… “正因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才好吧。” 彦次边说边随手咔吧折断一片芦苇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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