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不灭的挂灯

本所七怪谈  作者:宫部美雪


本所七怪谈

1

阿由从一开始就很在意那位客人。

是个怪男人,穿着很阔气,却又不像使唤下人赚钱的商家老板。因为他跟整天在外辛勤劳动的男人一样,脸和手都晒得很黑。

容貌不错,脸形虽有点方,但下巴长得倒还蛮合阿由的胃口。

可惜年龄太大了。嗯——大约跟阿爸差不了多少。对方在停下筷子偶尔侧过脸时,阿由没漏看他鬓角处显眼的白发。

阿由的父亲若还在世的话,今年就有四十五了。对今年才二十岁的阿由来说,四十五岁的男人,老得近乎像个神。对方再如何以郎似有意的表情凝望着阿由,阿由也不觉得高兴。

阿由认为,挑男人必须挑身体强壮而且年轻的,要不然,结为夫妻生了小孩之后,丈夫骤然死去,可就一筹莫展了。

阿由也认为男人必须勤奋工作。如果不是不辞辛劳工作的男人,阿由无意嫁人。赌博的男人,就算对方威胁要杀阿由,阿由也不会接受,好色的不行,懦弱的也不行,懦弱的男人最差劲。

阿由的阿爸很懦弱,有人邀他,或有人拜托他,只要对方口气强硬地逼迫,任何事他都无法拒绝。因此他不但玩女人,也赌博,还不会做生意。

(你阿爸很温和,像个菩萨。)

父亲因时疫突然过世时,大杂院邻居的木匠老婆,噙着泪这样说过。阿由虽没说出口,却在心里呸了一声。

阿爸是个像菩萨般温和的人,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成了菩萨。这不是很好吗?这种人,除了当菩萨之外,对家人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也因此,阿由看男人的眼光非常严苛,不会轻易动心。阿由认为自己像座城墙,想要触及自己,就必须越过既深且冷的护城河。

樱屋的客人都是在江户忙碌劳动的男人,偶尔有人会对阿由说些好听的话。有次,甚至有个客人不嫌烦地递给阿由一封情书,实在很可笑。对方自称是日本桥通町一家烟草铺的伙计,小眼睛、长鼻子,记得长着一副老实样。

(我不识字。)

阿由当时向对方这样说时,对方连耳朵都红了,然后逐渐面无血色。在阿由看来,对方并非为了阿由面红耳赤,而是为自己竟看上不识字的女人感到羞耻。

男人,都是一个样。

午饭时刻的樱屋,客人多到阿由及老板夫妻三人都应付不来。即使如此,老板仍不打算添雇新人,是老板太吝啬,还是生性不轻易相信人?这点阿由不得而知。海参般毫无抓头的老板夫妻俩,连笑声都罕得听闻,甚至数钱时,表情也像在捡比父母先过世的孩子骨灰那般阴沉。而且夫妻俩时常异口同声地喃喃自语:“活在这世上,完全没好事。”

阿由也是这么想的:活在这世上,一点好事都没有。只是晚上睡觉早上醒来,一天又开始了,工作之后肚子会饿,所以才吃饭,然后再继续工作,累了想睡觉便去睡。如此一再反复,只是如此而已。

阿由连身上穿的衣物都是从旧衣铺买来的。虽然并非没钱定做新衣,但她懒得应付客人说长道短的。她也从未插发簪,不过因是吃食生意,所以发髻还是结得整整齐齐。而且老板夫妻在这种事上也很啰唆。仔细想想,由于老板夫妻过于啰唆,所以可能除了阿由,没人肯待下去。

不过也因为如此,阿由才能单独占用铺子最里边那间朝北的三席房。虽然白天照不到太阳,寒冬时,即使窝在房里,也经常冷得呼气都要结冻似的,但这里确实是阿由的城堡。

独自养活自己,坚持活着,阿由早就下了这样的决心。男人根本不可靠。当然偶尔也会有在阿由的严苛眼光看来像是可靠的男人,只是这种男人压根儿不把阿由放在眼里。因为生活处境迥然不同,生长环境也不同,对这种男人来说,阿由大概如同雨后水洼上的水黾。他们或许会不经意地瞧见,然后诧异在那种地方究竟要怎么活,但绝不会像对铃虫或蟋蟀那般,装在笼子里带回家,欣赏鸣声。

话又说回来,那位客人干吗这样目不转睛盯着人看?一屁股坐在像破梯子的简陋台角落,啃着咸萝卜尾,还盯着这边看。

那男人到底是怎么了?

从那位客人到“那男人”的这种转变,在阿由心里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

眼前一对客人起身离座,阿由一双粗壮的手收拾碗碟。当她将碗碟浸在水桶时,里边那个卖药的高呼要茶水,阿由倾倒大水壶倒茶水。虽是连批发商也赚不了多少钱的廉价粗茶,但樱屋只有茶水不会小里小气。既然是配合那些靠双手双脚工作的男人,提供比较咸的饭菜,这一点儿体贴也是理所当然的。

阿由搁下水壶,抬起头来,发现那男人又在看着自己。两人视线交会时,那男人甚至露出笑容,嘴角出现两道深深的皱纹,眼角也跟着下垂。男人笑时,表情有点狡猾。

人在发笑或发呆时,会露出本性。阿由觉得那男人是个令人不快的家伙,于是决定连看都不再看那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阿由用眼角瞟了一眼那男人,男人已经不在了。老板皱着眉头收拾那男人的碗碟。待人潮高峰告一段落时,阿由问老板,老板说那男人搁下一枚小金子。

“他还说,不用找钱。”老板说道,“这一定是不祥之兆。让那种客人盯上可就麻烦了。”

“为什么?”阿由皱起眉头问道。她并非为男人讲话,但饭钱就是饭钱,多收一点不是很好吗?她认为对方应该只是出手大方而已。

结果,老板回答:“因为不寻常。再怎么说,我们这儿的饭菜根本不值一枚小金子。那客人盯上我们这儿的什么非卖品了。”

不出数日,阿由便明白老板说中了。

2

那男人名叫小平次,四十三岁。据他自称,以前是当铺伙计,当铺老板也曾想招他入赘,他却因血气方刚,迷上私娼女人,挪用铺子的钱,老板知道后将他赶出铺子。

“之后,嗯,做过各种工作才活到今天。”

最后那句话可能是真的,其他肯定都是信口开河。小平次所说的“各种工作”,一定也包括坐牢。

樱屋老板娘低声对阿由说,他那晒得黑头黑脸的魁梧身材,看来多半是刚从劳改营出来的。阿由也“嗯”了一声表示同意。看来老板娘脸上的皱纹可没有白长。

事情发生在石町的报时钟即将敲打五刻[晚上八点。]钟时。对必须早起的樱屋这三个人来说,正是准备就寝的时刻。小平次在后门“叩叩”地敲门。

他周到地提着酒来,但老板夫妻并没有因此就轻易地让他进来。老板手中甚至握着顶门棍,小平次却浮出前面提及的那种笑容,说他想找的不是老板夫妻,而是站在一旁的阿由姑娘,而且还向大吃一惊的阿由及老板夫妻说,这是大家都有赚头的事,此时小平次前脚已经跨进厨房。

在只有一丁点大的榻榻米房内,小平次看起来格外仪表堂堂。老板夫妻终年都烧鱼油照明,多少有些臭味或烟味熏人,甚至弄脏格子纸窗。挨着肩坐在一起的四个人,活像是正在熏制的鲱鱼。

老板夫妻俩没打开小平次提来的酒,也没端出任何吃的东西。小平次毫不介意,娓娓道出来意。

“本所元町回向院一旁,有家布袜铺市毛屋。”

他端端正正跪坐着说道。阿由定定瞧着他那往前突出的粗壮膝盖,心想,这是粗工的脚。

“老板名叫喜兵卫,老板娘叫阿松。两人曾有个独生女,名叫阿铃。”

樱屋的这三个人默默无语,一副像在聆听破戒和尚说法的样子。

“这阿铃,十年前下落不明,直到现在。当时是十岁,要是还活着,算算正好跟阿由姑娘同龄。”

那又怎样?阿由瞪了小平次一眼。

“是被妖怪、神明抓走了吗?”老板问道。

“不,不是那种的。你们应该也知道吧,就是永代桥崩落那时,阿铃当时在桥上。”

文化四年(1807),富冈八幡宫祭典时,人潮过多,致使桥崩落,一千五百余人沉入河里往生了。小平次说的是此事。

“那年祭典,据说是父亲那边的亲戚带着阿铃去的:喜兵卫因有个不得不参加的集会,阿松那时又卧病在床。听说阿铃的阿母身体本来就很虚弱。”

小平次知道得还真详细。他摸着方方的下巴,因飘过来的鱼油烟而眯起眼睛。

“不过阿铃的尸体最后还是没浮上来。这没什么,因为不仅阿铃这样,同时死了那么多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大概是史无前例吧。”

“不是还有振袖火灾?[发生于1657年的火灾。]”老板娘搬出无关紧要的话题。小平次抓抓下巴。

“嗯,可是那是久远得我们都无法想象的事吧。”

“说得也是。”

阿由猜不出他究竟要说什么,开始感到急躁。

所以那又怎样?永代桥崩落死了很多人,的确值得同情,但人本来就不是今天还活着,所以明天也一定能活着。任何人都无法预知这种事。该死的时候,大家都该死啊!

永代桥崩落时,阿由正好十岁,刚好和那个叫阿铃的女孩同龄,但阿由没有肯带她去看祭典的亲人。她当时过的日子,是每晚到附近的小酒馆,搀着酩酊大醉的父亲回到没有火也没有食物的潮湿大杂院。

那时候阿由偶尔会这样想,要是把阿爸推进附近的河里再回家,不知有多痛快。如果不能推进河里,光把他的脸塞进水沟也好。睡死了的父亲,就算不满一寸的水洼,大概也可以把他淹死。反正阿爸时常跟阿由抱怨,阿爸很痛苦,因为痛苦才喝酒,所以阿由当时认真想过,或许让他死才是孝顺。

他没死成,只是运气不好而已。阿由打算晚上这么做时,凑巧更夫路过,吵醒了阿爸;有时才把他踢进水沟,他就大喊痛啊然后站起来——他是个无论如何痛苦也硬要活在这尘世的父亲。

后来,父亲因酗酒伤身,时常卧病不起。邻居妇人是个热忱的人,常来探望父亲的病情,阿由也就无法轻易动手了。就这样,阿由一直照顾阿爸直至十五岁。

因永代桥崩落而死,那又怎样?既然是布袜铺的小姐,只要生前过得很幸福,不也够了吗?如果是掉进粪坑,那还稍微值得同情,十岁孩子从那么高的桥掉进河里,应该是浑然不知就死了吧。总不至于抱怨,因为生于本所,所以想溺死在竖川吧。

或许阿由心里的这种想法显露于外,小平次望着她,觉得有趣地笑了笑,他温和地说:“哎!别那样无聊地噘着嘴。”

老板仿佛有什么东西飞进鼻孔,“哼”出气来。或许真是那样,但小平次却以为老板是在催促他往下说。

“然后呢,就父母的心情来说,这也不难理解,市毛屋夫妇对阿铃还不死心,现在也是……十年后的现在,依旧深信女儿还活着。他们认为阿铃自桥上掉落时,大概撞到头部或什么地方,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世、名字和住处,认为她一定还好好地活在江户某处,所以一直在寻找阿铃。他们声称,只要有人找到女儿,将付一大笔礼金给那个人。”

“这跟我无关嘛。”

阿由小声嘟囔了一句,小平次摇着头说:“不,没那回事。阿由姑娘,你很像阿铃,容貌、举手投足,连声音都像。”

三人吃惊地抬起头来,他又笑道:“所以我不是说过嘛,这并不是对你们不利的事。”

让阿由冒充阿铃,向市毛屋骗取礼金——这就是小平次打的主意。

“为了让阿由姑娘冒充阿铃,必须请樱屋夫妇也和我配合。这没什么,我会安排一切,你们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至于礼金,我们平分。”

老板“咕噜”一声吞下口水。或许只有这个时候,他认为只要活着偶尔还是可以遇上好事。

“那个礼金,有多少?”掌管财政大权的老板娘精明地问道。

“肯定有一百两。”小平次若无其事地回答,“看情形,或许更多。虽说只是一家小布袜铺,但千万不能小看,那可是拥有很多宝物的铺子。”

阿由逐渐感到很无聊,她说:“这种事怎么可能成功?”

“为什么?”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布袜铺的女儿和我这种粗野女人再怎么看也不像。”

“阿由姑娘,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小平次自信满满地说,“再说,阿铃自永代桥掉落失踪后,已经过了十年完全不同的生活,就算变得有点粗鲁也不奇怪。主要是容貌和身材,这点最重要,因为只有这点没办法随便蒙混过去。”

阿由嗤之以鼻地说:“市毛屋他们为了寻找阿铃,拼命地四处打听,是吧?本所回向院和本町三丁目,虽说中间隔着大川,但毕竟不是江户和京都相隔那么远。阿铃若住在这么近的地方,应该早就找到了。这一点你打算怎么解释?”

樱屋老板夫妻一副说得也是的表情,彼此对看。小平次朝他们两人挪近膝盖,问道:“樱屋老板,你们膝下无子吧?”

老板轻轻点了头,老板娘则一双数钱时的眼神。

“永代桥崩落那时,你们在河川下游捡到一个女孩,”像在念咒文似的,小平次以唱歌般的声音对着两人说道,“是个非常可爱,像人偶娃娃一样可爱的女孩。而且,那女孩不但忘了自己的父亲是谁,连自己的名字和住在哪里也都忘了。”

老板娘依旧是以数钱时的眼神望着阿由,阿由开始感到畏怯。

“樱屋老板,你们偷偷带那女孩回到这儿,将那女孩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因深怕亲生父母找来,所以躲躲藏藏地养着她。等那孩子长大成人,成了能够独立自主的姑娘,就算亲生父母看到了也无法马上认出来之后,才让她在铺子里帮忙。”

阿由听得傻眼:“这种谎言怎么可能行得通?”

小平次得意地笑了笑,表情看似很满意阿由如此反驳。

“阿由姑娘,你终于笑了。告诉你,我是个能以三寸不烂之舌骗到将军殿下丁字裤的男人……”

3

小平次告辞后数日,樱屋老板夫妻的态度逐渐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即使不像阿由这般聪明的女孩,只要出于同样的立场,不用说也会明白这其中的原因——老板夫妻不满阿由拒绝小平次的建议。

真是意想不到,原来两人都利欲熏心了。若是有情有义的人,绝对做不出欺瞒思念过世孩子的父母的事来,何况樱屋也不穷。阿由认为,因为没钱做坏事,还情有可原,但明明生活毫不困苦,竟为一大笔钱而动心,实在太可耻了。

对阿由来说,她十分满足目前的生活。她认为,与孩提时代相较,自己一个人竟能撑到今日,实在很不简单。若身体够强壮,应该可以一直过着看得到明天和不缺米饭的日子。

万一生病了,那就到时候再说;无法工作的话,顶多去死而已。现在担忧那个问题也没用。反正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存下可以三四个月不工作的钱,想要存钱以防万一,只会更感到一无所有而已。

然而,老板夫妻似乎不这么认为。

如今阿由总算理解了老板夫妻数钱时为什么眼神那么阴沉。

原来那并不是表示他们不在乎钱,而是怨恨上天的眼神,因为再怎么辛勤工作,一整天下来也只能赚到那点钱。而且,眼前有一个可以扭转这种不公平的金钱分配的机会,阿由竟然放弃,所以他们极为生气。

小平次离去四天后,老板夫妻让阿由不用到铺子做事了,并叫她尽快收拾行李滚出去。

“从今天的晚饭到你离去之前,你都必须付饭钱。反正又没在做事,这是应当的吧。”

“老板娘……”

“不要随便这样叫我。”

“为什么?我自认为一直拼命在工作,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

老板娘那圆木头般的双手叉在腰上说道:“因为你拒绝了小平次那男人的建议,让我们在听了那么有赚头的计划之后,却不得不放弃。要是那计划一开始就跟我们无缘,也就不会这么气愤了。现在那一伸手就能抓到的宝物已经消失了,再让你在眼前晃来晃去,我们当然会气得受不了。”

老板娘狠狠关上纸门离开了。

阿由是个难得会感到走投无路的女孩。这回也是在心里咒骂“死顽固”之后,便迅速开始整理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一个小小箱笼就能收拾完所有的东西。

江户是外地人来挣钱的城市。幕府再如何严厉取缔,外地人还是蜂拥而入。大部分是贫穷的男人,他们即使耕田种庄稼,农作物也多半无法留在自己手上,他们为一贫如洗的生活疲惫不堪,认为到江户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最后放弃务农,赤手空拳来到江户。

因此女人在江户是物以稀为贵。只要身边没有沉迷赌博的父母或老是生病的孩子这类专花钱的米虫亲人,光女人自己的话,根本不用卖到妓院,就可以马上找到工作,而且也可以踏踏实实地养活自己。

因为不想留下不好的记录,阿由利落地打扫房间。磨损的榻榻米透着这几年在此度过的回忆,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离开。

阿由将箱笼绑在背上,走出房间。此刻樱屋正是中午愈来愈忙的时候。老板夫妻一脸比平常更凶狠的表情,冷冷地招呼逐渐增多的客人。

阿由有点不忍心,但转念一想,是对方把自己辞掉的,就算人手忙不过来,也跟自己无关。比这更重要的是,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找到今晚的住处。这个问题比较令人心急。

“那么,老板、老板娘,多谢你们照顾了。”

阿由微微点了个头,转身走向里边厨房后门,其间,仍有客人拨开铺子外那犹如用酱油红烧的肮脏布帘进来,其中也有正在扒饭,只自大碗边抬眼目送阿由的客人。

在关上油纸格子纸门时,背后传来一位客人的粗大嗓音说:

“怎么了,那女侍辞职了?”

老板大概只是静静点头。客人到底会怎么说自己,阿由很感兴趣,于是停下脚步,胸口也不像平日的自己那样怦怦跳着。

“哦,是吗?”

其他客人插嘴说道,是个年轻男子。

“那下次要雇人的时候,最好找个更漂亮、更亲切的姑娘。”

“对,对!那个女侍的话,只会让饭菜更难吃。她简直像个石地藏。”

客人哄堂大笑。阿由不禁拔腿就跑。

接下来到底该去哪里?

很久以前,阿由曾听附近一个要好了一阵子的五谷批发商的下女说过,两国桥桥畔那家佣工介绍所很亲切,没有什么背景的年轻女孩,只要人品好,他们也会介绍给踏踏实实做生意的商家。

阿由打算去试试,于是脚步往东迈去。

其实不用仰赖既花时间又花钱的介绍所,路上到处可见铺子前征女佣工的告示。阿由当初也是看到告示才闯进樱屋的。她比任何人都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始终认为凡事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最好。

可是这回是因意想不到的原因而离开樱屋,事情既然演变到这个地步,或许稍微用心找找比较好。像现在这种背运的时候,再怎么急也没用,只会往更坏的方向一路滚下去而已。

总之,所幸身上有一些钱,短时间内,足够在廉价旅馆住下来。偶尔奢侈一下也不错。樱屋的褥子薄得跟榻榻米没两样,晚上睡觉若不穿棉袄,有时会睡得全身酸痛。旅馆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客人睡那种烂褥子吧。

穿过热闹的通町时,阿由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四处张望。若是那样,马上会被认为是乡下人,甚至遭眼尖的坏人盯上。现在阿由怀里藏着全部的财产,即使不是这样,背着箱笼的年轻女孩还是会引人注目。阿由收紧下巴,挺直脊背,一副奉命出来办事正在赶路的样子,稍微大步地往前走。

接近柳桥时,她与一群打扮时髦但表情看似有点疲累的姐儿擦身而过,可能这附近有射箭靶场[有些负责拾箭的女孩是私娼。],有时会传来夸张的娇声和咚咚鼓声。这些白天起就在玩乐的男人,以及仰赖这些男人为生的女人那毫不快乐的笑声,阿由通通抛在脑后,偶尔顶顶下滑的箱笼,继续默默前进。

阿由来到广小路,觉得有点渴。只要找到那家介绍所,至少有白开水可以喝吧。以前确实听说是位于药研渠附近……

中午已过,尘土飞扬的广小路,到处可见简陋的席棚,有杂技棚和巡回戏棚,也有说书棚和茶馆。阿由从未逛过这种地方,她认为那都是一种浪费,只瞄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接着,她发现脚边掉落些许青菜,已被踏得沾满污泥,大概是上午在这里铺粗草席卖青菜的早市摊子留下的。

好可惜。阿由不禁弯腰拾起,有人从背后拍了她的肩膀。

阿由回头仰望,站在眼前的正是小平次。

4

最后阿由终于妥协,决定前往市毛屋,因为小平次坦白说出了一切。

“至今我已经送了几个姑娘到市毛屋,可是阿由姑娘,我第一次碰到像你这么倔强的。”

小平次抓着脖子,对阿由发牢骚。之后,他带阿由到一家茶馆,自己叫了茶水和糯米丸子,劝阿由吃。

“我不饿。”

“唉,别说这种倔强的话。我有点饿了,而且我很喜欢这儿的糯米丸子。可是光我一个人吃不好意思,所以要你陪我吃。”

小平次没撒谎,他津津有味地将糯米丸子全吃光了。从他对板着脸的阿由说的话听来,原来小平次尽管会喝点酒,却更喜欢甜点。阿由在心里咒骂,就坏人而言,这一点的确很不像话。

“我必须到介绍所。”

“那你就把我当成介绍所,姑且听我说。”

小平次说完接着又告诉阿由一些内情。

“我啊,绝不是那种只做问心无愧的事的人。那时我也跟你说了,我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才能活到今天。可是阿由姑娘,正如聪明的你那时所说的,让你冒充阿铃去骗市毛屋,根本不可能成功,这点我也很清楚。只是,当着樱屋老板夫妻的面,我认为那样说比较好,让他们深信这是见不得人的事,要不然他们会到处嚷嚷把事情说出去。那可就不好了。”

“然后呢?”阿由有点感兴趣地问,“内情是什么?也是编造的吧?”

小平次笑得差点呛着了。

“你真是个不客气的姑娘。唉,算了。”

根据小平次的说法,找人冒充阿铃是市毛屋老板喜兵卫的主意。

“你说什么?”阿由几乎要冒火了,“别开玩笑。世上哪有这种荒唐的事?”

“哎,慢着,慢着。”

小平次伸出双手阻止打算站起身的阿由。

“你也真是个急性子。好好听我说完,之后再生气也不迟。”

他让阿由坐下,再度叫了茶水,接着说“你听好”,然后探出身子说:

“市毛屋的喜兵卫老板会出这种主意,是为了安抚老板娘阿松。阿松她自从阿铃行踪不明后,便疯了。这十年来,她一直活在我们看不见的朦胧云雾里,偶尔会突然恢复正常,但都很短暂,马上又变得不正常。大概云雾里比较好过吧,在那个世界里,可以忘记心爱的独生女过世的事。”

阿由伸手拿起茶杯,喝着已凉的茶水。

“怎样?你不觉得很可怜吗?”

“不知道。”阿由依旧别过脸说道,“不用工作,每天光做白日梦就可以过活,那种生活不也像是极乐世界吗?我从来没过过那种奢侈日子,所以不知道。”

小平次这回皱起眉头说道:“你啊,本性大概很冷酷吧。”

“那个老板娘阿松,要是过的是今天必须拼命工作赚钱,明天才有饭吃的生活,那种悠闲病一定马上就好了。”

阿由不光是嘴巴上这样说,还真的动怒了。对方是有钱的老板娘,就算脑筋有点不灵光也不碍事,反正大家都会抢着嘘寒问暖。

小平次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唉,算了。你先听我说。这个老板娘阿松活在云雾中还好,我刚刚也说了,她偶尔会恢复正常,这个时候就很麻烦。她会开始找阿铃,等她找不到阿铃,想起阿铃已经过世了,会发疯似的想寻死,听说有好几次都在紧要关头被及时阻止。”

小平次说“结果啊”,然后调整坐姿,又说:

“不知所措的市毛屋喜兵卫最后想到一个主意,要是阿铃还活着,应该差不多这么大……也就是说,找个年龄与阿铃相近的姑娘,让她待在家里,待在阿松身边,如何?反正阿松恢复正常不过就两三天而已,这期间总可以蒙混过去。当然,为了不让阿松觉得阿铃的手怎么那么粗,或让她觉得为什么身上穿着跟下女一样的破旧衣服,所以那姑娘平日必须过着与生前的阿铃同样的生活,而且,为了应付阿松说‘阿铃,练习一下古筝让我听听’,就算是临时抱佛脚,也必须去学习完整的技艺。”

真是令人目瞪口呆的主意。

“那个市毛屋老板一直在重复这样的事?”

“是的,至今大概试了三个姑娘。”

“那不是得花很多钱?”

“这点钱不算什么。他们家产很多。”

为了能够让老板娘正常,花再多钱也无所谓吗?阿由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市毛屋老板感到非常厌恶。

“那根本不用找上我,让那些女孩继续冒充不就好了?”

小平次摇摇头说道:“那些姑娘有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姊妹,不能老是把她们绑在市毛屋。前些日子冒充阿铃的那姑娘是马食町一家纸铺的女儿,因为谈好了亲事,不好意思让她继续留在市毛屋。”

阿由哼哼嗤笑地说:“那干脆去找个没亲人的女孩不就好了?让她一直待下去。”

小平次砰地拍了一掌。

“对啊!你说得没错。可是阿由姑娘,尽管阿松脑筋不正常,她也没完全忘记女儿的长相。找个长相完全不同的姑娘,就算让她叫阿松阿母也是没有用的。所以首先要找个面貌至少有点相似的姑娘,但是这种姑娘又不是到处都有,不可能凑巧会碰上没亲人的姑娘。不,说真的,阿由姑娘,你倒是头一个能够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姑娘。”

阿由默不作声,心想:那又怎样?

“哎,阿由姑娘。”小平次换成讨好的口吻说道,“你考虑看看好不好?虽说是骗局,但对方是受骗了反而比较幸福,你要是骗阿松,等于是在帮助她。而且这事不难,你就当作是有点与众不同的下女工作,进市毛屋做做看好不好?喜兵卫老板那边,也无意一辈子绑住你,只要你不想做了,随时都可以辞,到时候,他会另外给你一大笔礼金。另外,喜兵卫老板甚至说,如果你一直待在市毛屋冒充阿铃,有人来提亲的话,他也很乐意帮你张罗嫁妆。”

阿由没有回应,默默考虑今后的事。

去当布袜铺的独生女?去学古筝和插花?死去的阿爸若听到了,不知会有什么表情?

阿由喝了一大口茶水,再咬着串烤糯米丸子,勉强吞下有点干的丸子时,小平次笑开了。

“答应了?你答应做了?”

阿由瞪了他一眼。糯米丸子一点都不甜。

5

阿由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地表示自己是来当下女的。

“所以在老板娘恢复正常,我必须演戏之前,请让我做一般下女的事。古筝和插花我都不愿意学。”

市毛屋老板喜兵卫是个令人不禁会想到麻雀的矮小男人,当他仿佛吓了一跳睁大既黑又圆的眼睛时,更像麻雀了。若有人在他吃饭时挨近,他恐怕会慌张地跳起来。

不过至少喜兵卫比小平次稳重。或许基于自己是当事人,而且出钱的是自己,他对阿由那种一板一眼的口吻,并没有像小平次那般手足无措地搔着头。

“可以。”喜兵卫说道,“阿由姑娘,你就照你的方式,只是你必须以下女身份专门负责阿松身边的琐事。这样一来,她外出时,你也必须跟在她身边,所以你不能穿得过于破旧,请你穿我们这边准备的衣服和腰带,并插发簪。另外,打扫和煮饭、汲水这类的事,你都不能动手,因为你是阿松专属的下女。这样可以吗?”

这样的话,结果还不是一样。阿由咬着牙,觉得输了一着。看着喜兵卫那若无其事的表情,她感到很不甘心。

阿松果真活在别人看不见的云雾世界里。既然是老板娘专属的下女,再不情愿也得每天去看个几次,而每次去,她总是面向窄廊端坐,一副倾听黄莺初试啼声的模样,微微歪着头,双手搁在膝上,阿由只能端看她那姣好的侧脸。

而且,阿松也仅是那样而已,像壁上的挂轴,只存在那儿,只是人在那儿而已。虽然她也会吃饭、上厕所、洗澡、更换衣物,但完全没有活生生的人的感觉,像是个只会散发香味、会动的漂亮人影。

也因为如此,阿松不难伺候。目前,她也没有会突然恢复正常的征兆。阿由感到很无聊,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时间这么难熬,又因为身体全然不累,晚上也就睡不着觉,钻进被褥后传来本所横川町的报时钟声,总觉得听起来比石町的报时钟声更沉重。

(觉得无聊的话可以去学技艺。)

由于不想听喜兵卫这样说,阿由每天尽量不发怨言,可是由于晚饭不得不和两位临时父母一起吃,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阿由的无精打采。每当阿由单独一人时,想起老板看向她的询问的眼神,总会气得满肚子火。

阿由宁死也不愿去学技艺。对阿由来说,那些技艺丝毫派不上用场,而且阿由更清楚的是,在同一个天空下,有些女孩为了明天的三餐,得在灯火下拼命做针线活直到深夜。

那就更别说什么古筝、插花、习字了。要是去学那些东西,阿由往后大概无法抬头挺胸地走在路上。

毕竟,目前的生活跟巡回戏团类似。无论睡的被褥如何松软温暖,身上的衣物花样如何精致,它们都不属于阿由,都只是十年前过世的那个女孩曾经享受的奢侈幸福的残羹而已。

目前的阿由正是靠捡拾这些残羹为生。

有时候,阿由会自怨自艾地流泪,濡湿枕头。在第二天早上打算逃离市毛屋时,被早起的佣工发现,又给带回来。

住在市毛屋的佣工,对老板忠实得简直像狗一样。话虽如此,那份忠义,似乎又并非基于他们从心底敬慕老板夫妻的感情。

他们非常明白,市毛屋是相当好的铺子,工资比一般行情高,老板对佣工也很体贴。因此,他们不想让这么好的铺子出问题,认为负责照顾老板娘的阿由也应该尽自己的本分——这大概就是他们的想法。

阿由最厌恶佣工的态度,尤其是负责家事的那些下女对她鞠躬称“小姐”时,毫无真心可言。她很想与她们更坦然地闲聊。有一次她趁喜兵卫不注意,偷偷拜托资格最老的下女,对方皱着眉摇头说:

“不行呀。我们平日不叫习惯的话,到时候就无法把你当小姐看待。而且老板也严厉叮嘱过我们……”

阿由叹了一口气,同时也死心了。

每天在一旁看着大家忙碌地工作,自己无所事事地过完一天。要是过惯了这种日子,人会变得懒散。阿由开始担忧起来。

铺子里的佣工都很勤快。大概领头的老板喜兵卫是个以工作为乐的男人,所以底下的佣工也都干得很起劲。

听说喜兵卫唯一的消遣是每月一访神田佐久间町的下棋对手,彻夜一决胜负。又听说那位下棋对手是个町医生,平常也很忙,也非常期待每月一次的下棋。老下女笑着对阿由说,连老板在这天也会外宿。

所谓消遣,就该这样才对。阿由心想,首先,最重要的是勤快工作,可是目前自己……

不过仅有一个人在这样的日子里让阿由有个可以喘息的空间,那就是掌柜友次郎。

他比喜兵卫年长两三岁,脸上的肤色像是用酱油红烧过似的,手指也很粗糙。说是掌柜,其实原本是师傅出身,现在只要有重要客户来订货,这男人也会亲自拿着针线缝布袜。

将近立春的某一天,阿由趁喜兵卫外出,因无聊来到铺子时,这个友次郎叫住了她,说如果觉得无聊的话可以教她缝布袜,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顺便教你习字。只要学会这两样,等你完成工作要离开时,应该对你的生计有帮助。”

阿由欣喜地接受这个建议。友次郎的教法很巧妙,阿由本来就手巧,学得很快。友次郎非常赞叹地说,只要认真学,将来或许可以成为缝制布袜的师傅。

难学的反倒是习字。友次郎也是个忙碌的佣工,白天根本抽不出时间。四十过后才结婚,成为通勤掌柜的他,每天晚上必须回松坂町的家,只能偷空教阿由读写。阿由也在白天趁喜兵卫外出时,蹲在下半部分是木板的格子纸门后,请教问题。

话虽如此,习字是件有趣的事。光是想到对自己的将来有益,阿由就学得兴致勃勃。

大概友次郎也同情这样孤单一人的阿由,于是告诉阿由市毛屋夫妇——不——喜兵卫萌生这奇妙主意之前的来龙去脉。

通常友次郎是到阿由那朝南的小房间去看她缝布袜的情形,若缝得不好便再教一次,若缝得好便称赞阿由,这时才会聊起那方面的话题。因为他不能离开铺子太久,也就无法每次坐下来仔细说明。

“这事啊,本来就是那个人不对,说什么阿铃小姐还活在世上。”

“是谁说的?”

“算命先生。”友次郎皱着脸。掌柜即使皱着脸仍令人觉得是个好人。

“当时,一直找不到阿铃小姐的尸体……跟小姐一起到八幡宫的人,尸体都找到了,只有小姐怎么也找不到。所以老板娘才深信‘既然如此,阿铃一定还活着’。有一阵子,老板也几乎相信了,于是找来算命先生,虽然明明知道那些人只会说客人想听的话。”

因为算命先生也说“阿铃小姐还活在世上”,阿松凭着这句话益发抱着希望地寻找。可是用尽了各种方法,花钱请人到处寻找,始终没有好消息。结果阿松逐渐精神失常。

“掌柜也认为小姐或许还活着吗?”

友次郎默默摇头,是那种很笃定的意思。

“我认为如果还活着,早就回来了。”

也许吧——阿由也这样想。

“你们不如说服老板,劝他停止这种跟演戏没两样的事。我觉得这样继续下去,对老板娘一点帮助都没有。”

友次郎对着阿由微笑。

“大概吧……不过阿由姑娘,就算是错误的事,但这错误却是心灵的寄托,你会怎么办?”

“心灵寄托?”

“是的。所谓本所七怪事,你不知道吗?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凑合些微不足道的故事而已,其中有个故事叫‘不灭的挂灯’。”

一家荞麦面摊子的挂灯,无论风吹雨淋,总是亮着灯,没有人见过挂灯熄灭,而且也没有人见过摊子小贩往那挂灯里添油——这是故事的内容。

“这故事本来没什么,不过,阿由姑娘,我觉得对老板娘来说,相信‘阿铃小姐还活着’,大概就是一盏‘不灭的挂灯’。为了活下去,要有能照亮脚边的挂灯。”

友次郎的神情看似有点痛苦。

“十年前那天,老板娘告诉小姐,她觉得心惊肉跳,便阻止小姐,叫小姐不要去八幡宫。可是亲戚那边很期待小姐去,当然小姐自己也很想去,所以老板向老板娘说情,最后送小姐出门了。我想对老板娘来说,她一定非常后悔,早知道那时应该强力阻止小姐,阿铃小姐也就不会死。”

阿由想起阿松那人偶般毫无表情的脸。

“所以我可以理解老板娘会如此坚信‘阿铃没死’的心情。”

阿铃还活着,她在学古筝、学插花,日后将继承这个家。

原来是内心的那盏不灭的挂灯,阿由认为或许那盏挂灯就叫作梦想或希望。

自从听了友次郎那番话,阿由开始温柔地对待阿松。反正她是个完全与世隔绝的人,倒也没什么特别该做的事,只是阿由比以前更频繁地和她搭话,也会陪她一起眺望院子。

同时,阿由也开始觉得这项怪工作不再那么辛苦。不但可以从友次郎那边学东西,而且她开始认为,待在阿松身边——并非受人之托,而是从心底出于自愿——是自己该尽的责任。

然而,二月中旬一个飘小雪的夜晚,发生了一件搅乱阿由平静心情的事。

是火灾。

6

即使江户仔早已习惯火灾,但听到急促的连续敲打的火灾警钟时,仍会觉得恐怖。阿由从被褥里跳了起来,看到西方上空被火焰染得通红,她利落地整理随身物品。

佣工虽然东奔西窜,却也在打听过火势后,开始用绳索绑住该带出去的物品,或将可以泡水的物品沉入水桶。听说火灾地点是桐生町一丁目,不巧这边位于下风,所以不能轻忽火灾的演变。

阿由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看火灾。映照着夜空的火焰,虽可怕,却也很美。阿由痴迷地看了一会儿,听到从松坂町赶过来,正口沫横飞指示佣工的友次郎的声音时,她才回过神来。

“阿由姑娘,老板娘就拜托你了!”

阿由这才想到喜兵卫今晚不在家,他为了每月一次与棋友一决胜负出门去了。

阿由奔至阿松的寝室。阿松坐在褥子上,眼神依旧涣散,正要换下睡衣。阿由制止了她,并在她穿得热热的睡衣外面披上几件衣服,将她带到屋外。

所幸火灾没有延烧到桐生町外便被扑灭了,就在天快亮之前。

阿由和阿松暂且到龟泽町一个熟人家避难时,熏得满脸油烟的友次郎过来问道:“老板还没回来吗?”那时正是令人冷得脚尖发痛的清晨。

“是,还没回来。”

接着,另一个声音说:“喜兵卫老板到哪里去了?”

此人声音嘶哑。阿由回头一看,说这话的人正站在眼前,友次郎向他行礼道:“原来是回向院的头子。”

他是负责本所这一带案件的捕吏,人称回向院茂七,年龄五十出头。他和阿由搭话时,声音带点感兴趣的语调。

“咦,你是现在的阿铃小姐吗?小平次那家伙真会找,每次都找来容貌很像的人。”

阿由吃了一惊地说:“头子,您认识小平次先生?”

“认识。那个人啊,虽然有点狡猾,但碰到市毛屋老板这种怪请托时,他是个相当靠得住的家伙。”

友次郎向茂七说明老板的行踪,茂七用力点头。

“原来是佐久间町。昨晚风不是很大吗?听说神田多町那边也失火了。喜兵卫老板可能被那边的骚动挡了去路,想回来也回不来吧。”

友次郎脸色苍白地说:“难道是被神田那场火灾波及……”

茂七摇摇大手掌说:“没有。反正他就只有一个人。放心,一定会回来的。”

果然如茂七所言,中午过后,喜兵卫突然回到铺子。当然人是好好的,衣服也没乱,表情沉稳,和铺子里佣工的疲惫表情迥然不同。

友次郎派人前去通报茂七,回向院茂七立即赶了过来,庆幸喜兵卫安全回来。喜兵卫请头子进里屋,对害他担忧一事致歉,并为自己不在时承蒙照顾一事郑重致谢。茂七为铺子平安无事感到欣喜,同时也随口和明明醒着却一副尚未睡醒般发呆的阿松搭话。

阿由坐在阿松一旁,悄悄伸手撑着她的手肘。喜兵卫看到了,阿由也看到他嘴角微微笑。

可是这时茂七问道:“神田那场火灾,火势很大吧?有没有闹得很厉害?”喜兵卫的微笑消失了。他看似有点心虚。

“唔,的确是这样。”

喜兵卫没有对佣工做任何说明。不过他知道火灾的事。他只对佣工说,当时人在外头,因为人潮和火势一时回不来,心想友次郎应该会设法处理这边的事,所以一直到现在才回来。

就在此时——

或许是阿由听错了,也或许是阿由多心。

可是阿由确实闻到了从喜兵卫的衣服那儿飘来的一阵甜甜的香味,这味道正好跟她在路上与柳桥姐儿擦身而过时闻到的一样。

此外,阿由又察觉一件事,回向院茂七头子似乎也跟自己一样闻到那阵香味。

他到女人那儿……

阿由心里正这么想时,不经意地望向阿松,发现阿松恢复了正常。

这不过是眨眼间的事而已。阿松眼神恢复生气,嘴唇紧闭,眉毛很有精神地往上扬。

阿松的两只眼睛没看阿由这边,她看的是喜兵卫,眼中就只有他的脸。

然后阿松又马上恢复人偶般的表情。

火灾之后过了十天,阿由突然被辞了。是喜兵卫开的口,而且他依约给了阿由一大笔礼金,并送她两匹布。

阿由没有拒绝。虽然她很想再跟着友次郎学习,不过总可以另想办法。比这个更重要的是自己大概无法继续待下去了。

与来时一样,阿由背着箱笼,边走在路上边想着是否该再回去日本桥时,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这回站在身后的是回向院茂七。

“果然被砍头了?”

“是。”阿由点头。茂七像是看到了刺眼的东西,眯着双眼俯视阿由。

“阿由,你知道为什么会被砍头吗?”

阿由认为自己知道,只是没勇气说出来。

火灾那晚,喜兵卫一定在女人那儿,而且对方很可能是他金屋藏娇的女人,代替长久以来像个人偶的阿松,尽喜兵卫妻子的义务。他说神田佐久间町有个下棋的棋友,实在很可疑。那大概只是借口吧,其实他是在其他地方……

而且阿松也知情。那时阿松的表情,除了嫉妒和憎恨之外,别无其他。

友次郎说十年前阿铃要去八幡宫时,阿松开口阻止,后来她因责怪自己当时没有强力阻止而发疯了。

可是阿由现在却认为事实真是如此吗?

阿松责怪的或许不是自己,而是当时跟自己说情,让阿铃出门去观看八幡宫祭典的喜兵卫吧?

这对夫妻不是一起悼念过世的女儿,而是始终在挖彼此的伤口吧?结果在家中无法得到平静的喜兵卫在外面养女人,阿松则在泥沼中愈陷愈深。

但是阿松绝对没有发疯。她只是假装发疯,以故意浪费丈夫汗流浃背所积攒的家财,让他老是注意不让坏风声传出去来自娱。虽说是装疯,但事出有因,喜兵卫总不能置之不理。

那天,阿由从阿松的眼神里看到了连铺子佣工都没察觉到的夫妻之间绝望之战的冰山一角。

不灭的挂灯,阿由想起友次郎告诉她这个典故时的慈爱表情。

然而市毛屋夫妻那盏不灭的挂灯,或许跟友次郎所想的不同,燃烧的是憎恨之油也说不定。

活在这世上,真的一点好事都没有。

阿由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茂七凝视着她。捕吏脸上浮现出苦笑。

“阿由姑娘,你现在心里所想的事大概跟我一样。”

阿由露出笑容。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暂时先回通町。”

“要是遇到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我,还有小平次,应该都可以帮忙。”

阿由道声谢谢,朝两国桥走去。茂七在背后喊道:

“改天,你再过大川来本所吧。下回一定让你看到更干净的东西。”

阿由只微微转过头,默默点了个头。

茂七头子向她挥手说:“一定啊,一定要再来啊。”

在阿由看来,茂七头子似乎很过意不去。

二月河风吹来。阿由在桥中央顶了顶箱笼,继而打了个大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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