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洗脚宅邸

本所七怪谈  作者:宫部美雪


本所七怪谈

1

继母很美。

自第一次见面以来,美代就迷上了新来的母亲。白皙的脖子,苗条的身影;鲜红的小嘴,令人觉得那唇仅仅是为了涂上胭脂而生的。继母柔软的双手,在缝缀色彩鲜艳的窄袖服或在客堂插花时,都会令人觉得,那双手仅仅是为了接触这世上所有美丽的东西而生的。

阿母怎么那么漂亮?美代心里老是有这个疑惑。

美代的生母,早在美代懂事之前就过世了。美代连她的长相都忘了,不过偶尔听到铺子里的佣工提起时,美代知道,虽然生母性情非常温柔,却不怎么漂亮。

“我阿母跟现在的阿母哪个比较漂亮?”

美代若这样问,铺子里的人会先想一下,然后回答:“前任老板娘当然也很漂亮。没办法比较呢。”可是,在他们都同样“想一下”的这个举动里,美代看到了事实。

大人有不好直接说出来的事时,为了要修饰和隐藏,总是会先“想一下”。

“我将来能不能像现在的阿母那样漂亮呢?”

美代如此问时,大家会凑过来说:“那还用说,小姐将来一定很漂亮。”

在那不假思索的回答里,美代又看到另外一个事实。

当大人不想伤小孩的心而加以哄骗时,总会很快回答,给人一种说话不经大脑的印象。

美代照着小镜子、照着水洼,从旅所桥上俯视横十间川的河面时,怎么看都觉得那映照出来的平凡圆脸、有点下垂的眉毛、小眼睛及皱巴巴的嘴唇,皆遗传自父亲长兵卫的五官。

(毕竟我跟现在的阿母没有血缘关系嘛。)

美代的小手贴在双颊上叹着气。

(唉!为什么我的皮肤不像现在的阿母那样白?为什么我没有尖下巴?为什么我没有那种美得像装饰品的澄澈眼睛?)

这时,继母的手会温柔地抚摩着边这样想边照着小镜子的美代的头。

“唉!又在照镜子了。别那么担心,等美代长大了,肯定是町内的第一美女。”

美代仰头望着继母报以微笑。只要是从继母嘴巴里说出来的,连谎言也很美。

美代生长的大野屋,是家雅致的小饭馆,位于龟户天神附近。料理当然是一流的,加上地点好,捧场的常客很多。每逢神社里梅花、藤花、胡枝子盛开的季节,饭馆内便会聚集想对酌赏花的铺子老板,生意非常好,而饭馆佣工则忙得一整天都抽不出时间好好吃一顿饭。

“这不是该感恩吗?”美代的父亲、大野屋老板长兵卫说道,“我们不能想成自己是在人家享乐时不得不工作,而是应该想成是人家让我们有工作。正因为天下太平,而神社里的花也每年盛开,我们的饭馆才能维持下去。”

长兵卫是那种对万事都说“该感恩”的人。下雨时,该感恩,晴天时,也该感恩,连美代撞到炉灶,头上起了个大肿包时,他也这样说:

“只是起了肿包而已,太好了。应该这么想,只是小难而不是大难,这不是该感恩吗?”

大野屋铺子门面虽小,却是著名的饭馆。起初是长兵卫的父亲,靠着一把菜刀和烹饪手艺创下的饭馆。无论铺子声誉再好,如何客满,他父亲也不打算扩大规模。形体扩大了,一定会在某处出现漏洞。若将铺子扩大到老板视线无法遍及各个角落的规模,有朝一日肯定会因那个漏洞,让铺子缩小至比刚开张时还小的规模——这是长兵卫父亲的信念。

然而讽刺的是,独生子长兵卫有一个厨艺那么好的父亲,自己却欠缺身为厨师的手艺。他受过父亲的严厉训练,也到各处饭馆厨房学习过,最后知道自己并非继承家业的料时,才决心离家出走。

但是他被父亲阻止了,他教诲长兵卫:“你就当大野屋的耳目,当大野屋的舌头。”

父亲培育了两个足以将大野屋厨房委托给他们的好厨师,而长兵卫的职责就是使唤他们,制造能让他们充分发挥手艺的“门面”。

长兵卫坚守父亲的教诲,一路这么掌管大野屋。前年春天在神田多町开了一家小分店,开始经营外卖。每逢两国河纳凉解禁时,为了应付想在烟火船吃大野屋料理的客人订单,铺子里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连仰望夜空的时间都没有。

除了两家铺子,长兵卫也拥有几处大杂院。大杂院平日交由管理员负责,但如何安排那边的收入,则是长兵卫一个人的事。大野屋厨房能放心地在材料上下功夫,挑选器皿,甄选美酒,都是因为有其他收入,所以长兵卫时常向铺子里的人说:

“这是该感恩的事。”

而长兵卫只有一件事无法微笑着说“该感恩”,那就是美代生母的病逝。

据说,最初只是染上风邪。那时美代刚断奶,已经可以交给下女照顾,长兵卫心想,那正好让美代生母好好躺着休养两三天,应该就会恢复健康。他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严重。

结果妻子没几天就过世了,这是七年前的事。

急急忙忙赶来的町内的医生,下了为时已晚的诊断,说“可能是心脏太弱了”,根本无可挽救。

唯独这件事,长兵卫再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找出“该感恩”的地方。若有人问起,他虽回答“大概本就寿命已尽吧。没受太多痛苦便过世了,这是该感恩的”,但一旁的铺子佣工看得出说这话的长兵卫,双眼像长久搁在阴暗处的水桶内的水,既沉滞又混浊。

在那之后,长兵卫没再续弦,专心做生意,倾注心力疼惜抚育美代。他不但不喝酒,脚尖也从未朝吉原妓院城走去。他引以为乐的是偶尔带美代逛祭典夜市,或每天早上抛投小米粒喂喂飞到院子里的麻雀,驯服它们而已。

而这样的长兵卫竟然恋爱了,他陷入了连对过世的老板娘也从未有过的热恋。

对方正是现在的老板娘,美代的继母阿静。

阿静今年二十四,年龄和长兵卫相差一轮以上,身世背景也交代不清。她本来在龟户天神神社里的茶馆做事,长兵卫对她一见钟情。这是半年前的事。

最初,铺子里的人对长兵卫这段迟来的春天感到不妙。倒不是说在茶馆做事的女人不好,其中当然也有沉稳体贴的女人。可是要迎进大野屋当老板娘的话,总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

“大抵说来,无亲无故的单身女人不太好。”

皱起眉头说这话的是下女总管阿胜。她三十出头,也是未嫁的独身之人,领了一间坐南朝北的小房间,掌管所有家务,连长兵卫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

“独身的人啊,我自己也是,大都自由惯了。可是要当这儿的老板娘,必须管束这么多下人,有时要软硬兼施,有时要斥骂又要褒奖,让一个长久以来只习惯处理身边琐事的人来做这种使唤人的苦差事,我反对。”

美代曾听过阿胜噘着嘴如此说道。

对美代来说,阿胜也是个可怕的人。所以美代心想,既然阿胜姨娘那样说,阿爸就算再怎么喜欢那个叫阿静的人,大概也无法迎进家门。

然而长兵卫却是认真的,没有草草就放弃了。

他托了合适的人向阿静提亲,得知阿静的心也和自己一样时欣喜若狂。他对阿静发誓,无论什么困难都要克服,一定会迎娶阿静进大野屋,又跟铺子里的人说,自己下定决心要谈成这门亲事。

“不愿意阿静当老板娘的人,老实跟我说,我可以让你们辞职,当然也会帮你们介绍新工作,也会给津贴。总之,我不能让不满意阿静的人继续待在大野屋。”

对这样的宣言,铺子里的人和美代都大吃一惊。因为除了大野屋的经营问题,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长兵卫如此坚持己见,说什么也要如愿的模样。

“老来才出的麻疹,通常症状都很严重。”

阿胜甚至闷闷不乐地这样说过。

话虽如此,但老板都那样说了,也没办法——起初怀着这种心情的铺子佣工,在第一次见到随长兵卫来大野屋的阿静时,竟像搁在阳光下的糖果那般,态度软化了许多,不,甚至有人就此融化了。

美代就是其中之一。

阿静很美,而且很温柔。当她露出有点害羞的笑容时,像个少女般纯真,很惹人怜。不仅如此,举止也沉着端庄,声音甜美又温和,却不显得轻率。虽然打扮简朴,但腰带和衣服都很整齐,布袜不是新的,脚底却很洁白。

“老板会迷上她,嗯,这也难怪。”

厨房里出现这种风评,顿时整个铺子热闹了起来,变成准备迎接新老板娘的气氛。美代也兴高采烈。

阿胜却板着脸,一个人忙着把柴薪丢进炉灶,最后连自家人的事前庆贺喜酒也不肯喝。美代对此觉得很可笑。

虽然没有举行盛大的婚礼,但在自家人庆祝婚礼时,来了个名叫伊三次的男人,说是阿静唯一的亲人。那个男人据说是阿静的表弟,是个园艺师傅,身材修长,长相也不错,年龄比阿静小一点,却很懂世故,十分圆滑。他庆幸阿静找到幸福,向长兵卫弯腰鞠躬,喝了喜酒之后,满面通红地离去。

“我总觉得看不顺眼。”阿胜对他也有批评,“哪有园艺师傅的手那么干净的?”

只要跟阿静有关的事,阿胜都不满意。一定是在吃醋,美代恍然大悟。

阿静很快习惯了大野屋。家里或铺子里的事,她很快就领会了,快得令人吃惊,凡事过目不忘。她也会到厨房亲自煮饭、煮味噌汤,帮长兵卫缝新衣,并与他一起投喂院子里的麻雀,到了晚上哄美代睡觉,早上叫醒美代。

从小失去母爱的美代,觉得一切仿佛在做梦,每次在阿静身旁就好像踏在五彩云端。

“我就是看不顺眼。”

事到如今,阿胜还这么说,于是美代决定不跟她说话。在背后说我新阿母坏话的人,怎么可以原谅?我最喜欢新阿母,这世上最喜欢她了。

不知是否察觉了美代的这个心思,阿静非常疼爱美代,两人犹如亲生母女。她们一起洗澡,一起吃同一盘子里的菜,有时也会盖同一条被子,兴致勃勃地讲悄悄话直至深夜。连长兵卫也诧异这两人到底在做什么,躲在纸门后偷窥时,阿静也只是快活地说:“今晚我跟美代一起睡。”然后像个小姑娘似的咯咯笑。

美代心想,原来这世上竟有这么快乐的生活,有时甚至会拧一下自己的脸颊。她只有在照着镜子,再度认清自己的容貌跟阿静完全不像时,才会陷入像是悲哀又像是寂寞的心情……

然而,这种日子开始蒙上了小小的阴影。美代察觉此事时,正值天神境内的梅花绽放之际。

2

深夜——

必须早起的大野屋,半夜里大伙儿都睡得很沉,连清嗓子的声音都没有。住宿佣工虽有十人左右,但似乎没有鼾声过大或会磨牙的人,夜里总是平平稳稳、鸦雀无声地度过。

可是立春刚过的那天半夜,在如常的寂静中,突然传来女人的惨叫。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尖叫,几乎要扯破喉咙的人显然是阿静。

美代吓得跳了起来,却因为太害怕,有一会儿连动也不敢动,她呼吸困难,双手颤抖。

阿母——阿母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在走廊上奔跑的脚步声,美代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爬出被褥,打开纸门冲出去,阿胜正好只手举着蜡烛,在走廊大踏步往这边靠近。

“小姐,回被窝去。”

阿胜冷冷丢下这句话,将美代推回房里,紧紧关上纸门。美代鼓着双颊,再度来到走廊。

可是这回也遭到一名下女的阻止,她根本无法接近双亲的房间,只断断续续听到阿静细微的声音和长兵卫的说话声。

不久,阿胜举着冒油烟的蜡烛回来了。透过黑烟,她的表情显得十分僵硬。

“老板娘说她做梦了。”阿胜简洁地说道,“做了噩梦,所以不禁叫了出来,不用担心。”

“什么梦?”

令阿母那么害怕的到底是什么梦?要怎么样才能赶走那噩梦?美代心想。

“不知道。”阿胜答道,“先别管这个,小姐不快点睡不行。这个时间还睁着眼,小心看到怪东西。看,就在那里。”

阿胜如此恐吓,美代赶忙跳进被窝里。真是坏心眼。

翌日,美代偷偷看着一早就忙个不停的阿静,逮住机会扯着继母的袖子。

“怎么了?”

阿静和平素没两样,今天也很美——穿着美代暗自认为最适合阿母的红染衣服。

只是脸色好像有点苍白。

美代问她昨晚的梦——到底是什么让阿母那么害怕?

“唉!”阿静蹲下身子,双手搁在美代肩上说道,“原来美代这么担心。对不起!”

“没什么。我喜欢阿母嘛。”

美代话一出口便涨红了脸。

阿静微笑地凝望了美代一会儿,然后说“谢谢”。美代感到耳根子一阵热。

“阿母做的梦很可怕吗?是梦见鬼吗?还是有人在追阿母?”

阿静摇摇头说道:“不是,不是那种梦。不是梦见可怕的东西。只是……”

阿静的眼神像是在看着深渊。

“会想起以前的事。梦里,我回到以前非常穷、老是挨饿的时候。”

“阿母有过那种时候?”

“有。美代大概不知道那种滋味,不知道比较好。与其要尝那种滋味,还不如死掉比较好呢!”

阿静摸了一下美代的脸颊说“不要担心了”,然后走出起居室。屋里留下好闻的香味,因为阿静在袖口里放了香囊。

详细告诉美代有关阿静的梦的是父亲长兵卫。

虽然阿静那样说,但美代很想知道继母以前的艰苦。阿母到底吃过怎样的苦头呢?明明是那么漂亮又体贴的人。

美代对继母那份深深的关怀,似乎感动了长兵卫。他眯着眼,摸着下巴,如此告诉美代——

阿静生于板桥,是宿场町尽头一家小焊接铺的女儿,有五个兄弟姊妹,日子十分艰难,连米、味噌、酱油都无法一次买足,总是只买当天的份,暂且度日,这是阿静当时的生活。

“你现在的阿母,在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到处去做事了。有时捡柴,有时帮人打扫落叶,帮人汲水,只要是小孩子能做的,她都做了。可是最有钱赚的,听说是旅馆的打杂丫头。”

说是打杂,年幼小孩能做的事毕竟有限。阿静负责的是每有旅客投宿旅馆,就捧来盛水木盆,清洗旅客那沾满泥巴尘土的双脚。

“板桥那一带有很多住宿旅馆。人来人往,旅馆里住了许多旅客。你阿母每天都要洗那些旅客的脚。洗了十个人,才有晚饭吃,洗了二十个人,隔天才可以继续在旅馆工作。因为不想饿肚子,只为了不想饿肚子,阿静总是蹲在冰冷的脱鞋处,每天帮人家洗脚。”

阿静现在偶尔还会梦见当时的情景。无论洗了多少,沾满泥巴的肮脏双脚依旧会在眼前伸出来。即使又饿又冷,身子很难受,仍不得不捧来盛热水的木盆,帮旅客洗脚。丢下木盆拔腿逃跑时,身后会传来许多追赶的脚步声。

“洗——洗——洗——”脚步声如此高喊着。

“好可怕的梦。”

美代打了个哆嗦说道。阿母真是个可怜的人。

“阿爸不会让你受那种苦。”长兵卫温和地说道,轻轻拍着女儿那小小的手背,“你放心,阿爸绝不会让你跟阿静过那种要担忧明天生活的日子。”

听了父亲的话,美代稍微放下心来。

那晚,晚饭过后,美代悄悄挨近阿静唤了声“阿母”。

“我有话要告诉你。”

阿静跟着美代来到美代起居的小房间里。房间一角有阿静帮美代缝制的漂亮布球。美代点亮座灯,膝上抱着布球,压低声音说:“阿母的梦,我听阿爸说了。”

阿静皱起细眉,难堪地笑着说:“唉!太丢脸了。”

“一点都不丢脸。我终于明白阿母是很了不起的人。吃了很多苦头。不像我,什么都不用做……”

阿静又笑了,接着说:“能不吃苦的话,比较好呢!美代没必要去想这种事。”

美代握住继母的手说:“很久以前,阿胜曾经告诉我……”

提到阿胜,温和的继母表情微微沉了下来。这两人的个性大概不合。美代赶紧接着说:“她说本所有七怪事,阿母,你知道吗?”

搁下渠、单边芦叶、不落叶的槠树——

“其中有一个是‘洗脚宅邸’。”

故事是——每当有人睡在某宅邸的榻榻米房间,深夜会有双肮脏大脚踢破天花板而来,命令那人“洗,洗”。如果仔细洗干净,可以降福,否则就会大祸临头。

“阿母,阿母小时候洗了很多脏脚吧?帮他们洗得很干净吧?所以会带来很多福气,以后应该会有很多好事。下次再梦见洗脚的梦时,这样想就好了。想成这是幸福要来的预兆。”

阿静微微睁大双眼,接着破颜一笑。

“美代真是……”

继母别过脸,避开座灯的亮光,悄悄用袖口按住脸。美代觉得那姿态真美。

之后,有一段日子,阿静不再为梦所苦。美代感到很得意,自己说的话或许有点见效了。

随后,美代察觉到了一件怪事。

不知是不是源自生母,美代身子有点弱,白天通常一个人玩。除了学古筝或听从阿胜的吩咐帮做家事之外,她大抵都窝在里屋,有时练习阿静教她的针线活儿,有时则有样学样地插插花。

里屋有院子,隔着经常修剪的篱笆,可以望见一条窄巷。

有个女孩单独站在窄巷里,状似窥视大野屋的住屋。

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绑着薄腰带,脸上脂粉未施,是个不起眼的女孩。看上去像是人家的下女,可是下女不可能在白天站在巷子里,百看不厌地望着人家的住屋。

自从美代发现那个女孩不时注意她之后,她就不再大剌剌地出现。有时她会偷偷躲在篱笆下。美代有时会看到篱笆外有东西闪着亮光,心想那是什么,挨近一看,原来是躲在那里的女孩的发簪——把美代吓了一跳。

每当美代挨近,那女孩便慌忙逃走。

她为什么那样躲着?是在偷看家里的某人吗?

美代接连几日都在想这件事,也向大人提起,但只有阿静感兴趣。

阿静甚至有时会在里屋陪美代等那女孩出现。

“有点恐怖。”她一本正经地说,“不知道她有什么企图。”

不过每当阿静和美代一起,那女孩就不会出现。阿静等了几次,因总是无法看到那女孩,于是说道:“会不会是美代多心了?”

“没有,绝对没有。我真的看到了。”

这么说来,难道那女孩是针对我而来?……

这事很奇怪。以前从没见过那女孩,再说,有事找我的话,一开始开口搭话不就好了?

如果下次再来,一定要抓住她问问。美代这么下定决心。

但是美代也无法老惦着这件事。因为那天,也是在深夜,换长兵卫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3

美代听到阿静的喊叫声时,以为阿母又做了噩梦。可是倾耳细听,才知道阿静喊的是:“老板他……老板他!……”

美代跳起来冲到走廊,差点撞上撩起下摆飞奔过来的阿胜。

这一回,美代依旧无法靠近双亲的房间,只能等到早上才得知事情的详细经过。

告诉美代详情的是阿胜。她表情郑重,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在大锅前煮开水,眼睛好像透过水蒸气窥视着一方。

“听说是半夜突然喘不过气来。”

“阿爸?”

美代感到害怕。她那已记不得长相的生母,也是因心脏不好而过世。难道阿爸也会和生母一样?

“小姐,你别害怕。老板没事的,他昨晚马上就好了。”

“那为什么不让我去见阿爸?”

“老板娘啊。”阿胜皱起眉头,“她说不能让你受到惊吓,才不让你过去。那时老板的脸色的确很苍白。”

阿胜又嘟囔了几句,美代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

“没什么。”

阿胜将美代赶出厨房,美代依旧无法释怀,孤零零的一个人。

为了小心起见,当天午后请来了经常给长兵卫一家人看病的町内医生,医生说没什么好担心的,众人才松了一口气。一直守候在长兵卫身旁的阿静,也总算离开房间去找美代。

“吓了一大跳吧?对不起!”

经过阿静温柔的安慰、搂抱,美代才安下心来。阿静带美代到寝室,看到坐在被褥上撑起上半身喝粥的长兵卫时,美代有点想哭。

“没什么,大概有点累了。”长兵卫摸着美代的头笑道,“不要紧的。别哭,别哭。”

美代抹了抹脸,仰望着父亲的圆脸。不知是否多心了,父亲看起来有些苍老。

“阿爸也做了噩梦吗,所以才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总之就是呼吸很困难,才醒过来。”

“那时老板的表情好像被人勒住脖子似的。”阿静的肩膀微微打个哆嗦,小声补了一句,“太可怕了。是不是鬼压床那类的?”

“也许是吧。”长兵卫歪着头说道,“也许是最近太忙,疏忽了拜佛龛。虽然每天早上都烧香拜拜,但缺乏诚心的话,再怎么拜也没用。是因为这样才受到惩罚的吗?”

此刻看来,父亲似乎已完全恢复元气,不仅如此,还说了令人雀跃的话。

“并不是发生这种事我才这样说,今年我们去参拜以前就一直想去的伊势神宫吧?井草屋夫妻邀我说哪天结伴一起去。这是一生一次的大事,反正已迎娶了阿静,美代也已经懂事,就下定决心去吧,如何?”

若能让阿爸变得如此温和,偶尔稍微——稍微生点病也是好事。美代边这么想边回自己房间。因为昨晚没睡好,眼皮越来越沉重,这要是被阿胜发现了,可能会挨骂,不过美代此刻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美代打开纸门,跨进充满阳光的房间时,她发现那女孩又站在篱笆外。

而且,又是定睛凝望着自己。她微微歪着头,直直地望着美代的眼睛,没移开视线。

美代不假思索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女孩没回答,眨都不眨一眼。

美代走到窄廊。女孩纹风不动,既不逃开,也不靠近,只是定睛望着美代,像个活人偶。

美代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场大喊:“阿母!快来!”

美代再三这样大喊时,女孩依旧纹风不动,那模样令美代觉得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不久,走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人以撕碎纸片的劲道打开纸门,第一个冲进来的是阿胜,接着是边喊着美代边跑进来的阿静。

美代一边回头一边静静地指着篱笆外。

“看,不是我多心吧!”

她走近阿静身边,挽着她的手,又低声地说:“问她什么话都不回答,就只是不出声地站在那里。”

阿胜向前跨步,大手叉在腰上,像斥责美代那般地说:“喂,你有事找我们大野屋吗?”

女孩沉默不语,紧闭的双唇薄如柳叶。

而且,女孩此刻只看着一个人——阿静。

美代察觉之后,偷偷仰望着继母。自方才起,阿静一直没反握美代的手,令美代有点不安。

阿静定定地望着女孩,一动也不动像石头似的。面无表情的两个活人偶,隔着篱笆和院子相对而立,彼此无声交谈……

“老板娘,怎么了?”

阿静有如被泼了水似的,大吃一惊,这才回过神来。

“哎呀!”她紧紧握住美代的手,微微笑了一下,“吓我一跳,真不知那姑娘有什么事呢!”

阿胜瞪着阿静,突然回过头对着篱笆外的女孩大吼:“喂,姑娘,有事的话快说,没事的话快快走开。再磨蹭下去,小心我撒你盐巴。”

这时,女孩脸上首次有了表情。她缓缓眨眨眼,抬起尖下巴对着阿胜,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再过不久,不幸,一定降临。”

接着她在三人还来不及意会前便转身跑开了。

不幸,一定降临。

美代察觉阿静握着自己的手非常冰冷,而且在颤抖。

4

之后,美代的日子过得宛如笼中鸟。

“好可怕,那姑娘。不知道她会对美代设下什么陷阱。”

阿静极为害怕地这样说,片刻也不让美代落单。白天不让美代离开自己的视线,晚上则让美代睡在一旁。美代住的里屋,犹如闹鬼的房间,始终紧闭。

阿胜也同样愁眉不展。那女孩丢下的不吉利话语,似乎令她那隐藏于健壮身子深处、平素不会随意动摇的灵魂发出了不愉快的颤动。阿胜老是留意美代的房间,更不讲理地说,那姑娘要是再出现,绝对把她抓到办事处。

然而,这种日子持续了几天之后,美代觉得快窒息了,连上个厕所都不能单独去,美代感到非常拘束。

何况,之后女孩始终没再出现。可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脑筋有点失常的女孩凑巧出现在院子里罢了,美代逐渐觉得事情并不严重。

可是阿静似乎不这么想,连长兵卫的劝她也不听。那天之后,她几次一早就出门,说要去找听说很灵的算命仙。她每次都到了傍晚才回来,不是说鸳鸯衣柜要换个方位,就是说佛龛最好换个大一点的,这令长兵卫担忧,也令阿胜吹胡子瞪眼睛的。

然后就在美代三人看到那可疑女孩的第十天,长兵卫再度于半夜痛苦不堪地呻吟。

睡在阿静一旁的美代,被她喊叫阿胜的声音吵醒,美代看到面无血色、手按着脖子、每吸一口气就咳得厉害的父亲时,打心底吓得全身发抖。

阿静也打着哆嗦,自枕边水壶倒了一杯水,服侍长兵卫喝下。因阿静全身颤抖得厉害,水壶里的水比美代睡前所看到的少了许多,长兵卫枕边及榻榻米上则湿漉漉的。

(不幸,一定降临。)

美代耳里响起女孩说的那句话。

阿胜认为或许睡榻的安放位置不好,翌日起,长兵卫和阿静改睡其他房间。虽然阿静大声坚持让美代也睡同一个房间,但是阿胜反对。

“这样的话,万一老板又不舒服,又会让小姐受到惊吓。”

既然这样的话,美代很想回自己房间,她不觉得可怕,毕竟是住惯了的房间。她向阿胜提出这个要求。

“如果那姑娘又出现了,一定要马上大声喊叫老板娘或我,知道吗?”

阿胜叮嘱过后,才允许美代回自己房间。

阿静看似很不安,美代为了让继母安心,说尽好话并约定一定会遵照阿胜的嘱咐。

“再说阿母光为了阿爸的事,已经很辛苦了,最好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我已经不怕了。再说又不是会出现鬼魂或阴魂那一种的,只是个女孩嘛。”

但是就在如此笑着保证的当天晚上,美代正要关上木板滑门时,又发现那女孩站在篱笆外。

女孩再度说道:“不幸,一定降临。”

美代大声喊叫家人的同时,篱笆外的女孩逃走了。宛如有妖怪在身后追赶似的,女孩头也不回地快步跑开。因事出突然,美代根本没时间害怕或多想,她赤着脚跳下院子,越过篱笆追赶那女孩。

美代追到龟户天神后方的森林时跟丢了,她气得直跺脚,大骂那女孩:

“畜生!”

因为大声叫了出来,仿佛连勇气也跟着吐了出来似的,美代突然觉得有点不安。她拖着一双赤脚,在寒气里缩着身子,几乎要哭出来了。

大野屋的方向,有几盏灯笼摇曳着亮光,也有说话声。大家在寻找那女孩,也在寻找美代。啊,太好了,美代加快脚步,不料草丛里突然伸出一双手,一把抓住美代。

“嘘,不要出声。”那人低声说道,是个声音听起来和长兵卫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乖孩子,暂时不要出声。耳朵注意听,要注意听。”

那人用手蒙住美代的嘴,让她无法出声。美代莫名其妙地眨巴着眼睛。不久,美代总算理解男人说的“要注意听”的意思。

附近有说话声。

有两个人,是女人,其中一个是——是阿母。

阿静的声音显得低沉,那是美代至今从未听到过的声调。

“你到底要多少?”

美代简直无法置信,阿静竟会这样粗声粗气地说话。难道是阿胜开玩笑假扮阿母?

“你带了多少来?”

这么回答的——虽不确定,但应该是那女孩的声音。

就是留下那句“不幸,一定降临”的那个声音。

“动作快点。你们铺子的人在找你和小姐,要是让他们发现,对你不是很不利吗?”

“可是,用这种惹人注意又危险的方法的难道不是你吗?”阿静责备般地越说越火,“应该更偷偷摸摸……”

女孩嘲笑地说:“偷偷摸摸叫你出来的话,万一被那个伊三次杀死,划不来嘛。这样引起惊动,反而比较安全。”

阿静似乎在袖口里摸索着什么。

“现在只有这些……”

听那个动静,那女孩似乎抢过阿静递出来的东西。

“只有二十两?算了,总比没有好。”

女孩笑着说道。阿静咬牙切齿地说:“你真的不会把我的事说出去?”

“只要你守信的话。”

“我一定守信。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反正我也不打算在大野屋久待。”

不打算久待?美代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再过不久,我就可以得到要多少就有多少的钱,到时候,我就不用再忍受那种生活了。”

那个女孩压低声音说:“什么时候动手?”

“再过几天。”阿静答道。

“用什么方法?跟上次杀死美浓屋老板一样的手法吗?”

“是啊,很简单。只要用濡湿的纸贴在脸上就行了……”

阿静如此回答时,搂住美代的男人站起身来,别处的草丛也发出沙沙声,两个眼神锐利的男人倏地在黑暗中起身。

“喂,阿静,你让我们听到好事了。”

搂着美代的男人声音嘶哑地说道。他脸上虽然挂着笑容,眼睛却在冒火,他接着说:“别露出那种不知所措的表情。忘了先报上名字,我是回向院茂七,负责本所深川这一带,替幕府做事。”

回向院茂七,美代从未听过这名字。

“喂,阿静,你别太贪心。你专挑年龄差一大把的小财主,嫁过去当续弦,把人杀了,成为无依无靠的寡妇,再找来事先说是表弟的伊三次,侵吞人家的家产,然后失踪。这种手法,一次就嫌多了。川崎的大黑屋、品川的美浓屋,你连续两次都得手,算是非常走运,为什么不就此罢手?嗯?”

美代眼前的阿静,像染上月光般,脸色逐渐苍白。

“这个阿新啊,”茂七指着那女孩说道,“快要饿死时,美浓屋老板收养了她,直到今天。美浓屋老板突然死了,她完全不能接受,一直怀疑是你干的。她的这种心情,可说是老天有眼看到了。她因为送货凑巧从品川过桥来到龟户,听说大野屋这家小饭馆很有名,在铺子前探了一下,结果看到连做梦也不会忘的你在铺子里眉开眼笑的。这大概就是天可怜见吧,阿静。”

阿静没有回答,甚至看似没在呼吸。美代受不了地大叫:“阿母!”

阿静缓缓转过头来,一双黑眸看清楚是美代后,脸上毫无血色,她狰狞地说:

“我才不是你的什么阿母!”

当美代缓缓跌坐在地上时,阿静也宛若有人在身后拉线似的仰躺在地上。

“对不起,其实应该更早告诉老板,只是没有确实的证据。”在大野屋的起居室,对着脸色苍白的长兵卫及搂在阿胜怀中的美代,茂七向大家说明,“那姑娘,阿新到我那里时,我没有马上相信她的话。不仔细调查,根本无法动手。而且也有可能是阿新在钻牛角尖。

“可是派人到品川、川崎调查之后,这两家铺子的老板都死得很可疑,进到这两家铺子当老板续弦的女人,容貌和身材都很相似;名字虽不同,有个表弟这点却一样。

“如果是大铺子,老板莫名其妙过世了,会引起惊动。可是像大野屋这种规模的铺子,老板其实很有钱,正是最适当的冤大头。大黑屋和美浓屋的规模都差不多。”

“我睡觉时会喘不过气来,”长兵卫摸着喉头,呻吟般地说道,“原来是因为脸上贴着濡湿的纸。”

茂七表情苦恼地说:“是的。只要重复几次,最后再压住濡湿的纸直到断气,应该没有人会怀疑是他杀的吧?大家会认为:‘啊,老板最近老是这样,大概是心脏不好……’”

应该是吧。其实真的有人像美代的生母那样因心脏不好而过世。

“她每次出门说要去找算命仙,大概是跟伊三次见面,商讨细节。”

连口头禅“该感恩”也说不出来的长兵卫如此叹道。茂七搔着后脑点头说:

“听说他们甚至还讨论要侵吞多少大野屋拥有的地皮。”

“话虽如此,阿静为什么会做出……不,真正的名字应该不是阿静,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听。”美代说道。

茂七头子有点为难地摸摸鼻尖,然后双手揣在袖口里,探出身子,看着美代说:“唉,美代啊,有些大人偶尔会做出这种事。其实也可以不让你知道阿静的事,可是,这样一来,反而会让你更难受,因为你很喜欢阿静。”

美代的脸颊滑落咸咸的眼泪。

“阿静是个对你跟你阿爸撒了很多谎的女人,你就忘掉她吧。世上还有很多好人。碰到阿静只是凑巧倒霉而已。”

美代哭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出声说:“头子。”

“什么事?”

“你帮我问问阿母……问问阿静,就说我很想知道,那个梦……她做的那个噩梦是真的吗?”

数日之后,回向院茂七带来阿静的回答。

“她说是真的。”

长兵卫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搁在膝上的双手,美代将手搁在父亲手上,头子对他们说:

“她说,她总觉得小时候在板桥那一带住宿旅馆长大的不好回忆,老在身后追赶她似的。就算她不想再做这种事,觉得钱已经够多了,但只要梦见不断在洗脏脚,就会很想要钱,很怕自己又变得贫穷。”

“洗——洗——洗——”

恐吓般的洪亮声音,以及踢破天花板而来的脚。

阿静——阿母,你是个可怜的人,美代心想。不过你却用你自己的脏脚践踏我跟阿爸的心,有谁会帮你洗你那双脏脚呢?

“忘了她吧。”茂七再度说道。

厨房传来阿胜斥责年轻下女的响亮声音。听到声音的美代抬眼一看,发现长兵卫也在听阿胜的呵斥——

“快呀,把那萝卜洗干净!”

阿胜大吼着。长兵卫和美代许久不曾这样四目相望,彼此偷偷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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