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怪谈
关于本位田一家的备忘录

——本位田大助酷似秋月伍一

本阵杀人事件  作者:横沟正史

本位田一家的墓地在环绕K村的山坡中间。

黑木栅栏围着的一百坪大小的墓地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本位田家历代的墓碑整齐地排列其中。看到这些给人压迫感的墓碑,我就仿佛看到了威严的本位田一族都穿着麻质礼服正襟危坐。恐怕这些墓地的主人因后代子孙最近的丑闻非常不快。也许是因为我有这样的想法,排在最后的那个墓碑看起来畏畏缩缩。

那个墓碑上刻着“慈云院贤哲义达居士,俗名本位田大三郎,昭和八年三月二十日亡”。此墓的主人大三郎,正是二十多年前为这次事件埋下祸根的人。

我偶然得到关于这次恐怖事件的一系列文件,值此发表之际,想先谈谈事件的祸根本位田大三郎,以及本位田家的地位。

以前,本位田家、小野家和秋月家是K村的大户,在幕府时代侍奉过大名。随着时代变迁,官职丢失,小野、秋月两家逐渐衰微,本位田家却和以前一样,甚至更加发达。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和其他两家相比,本位田家代代都出现了杰出的人物。

明治维新时,本位田的家主叫弥助,手段高明。传说此人趁时局混乱,把领主的一大片土地以出售的名义转到了自己名下。

继承人庄次郎也是个十分霸道的人。他长于积累财富,放出的贷款利息高得吓人。即使借款者还款只迟了一丁点儿,他也毫不留情地夺走抵押的田产和山林。

有种说法认为,小野、秋月两家的衰微当然有家主无能的因素,但主要是因为庄次郎高利贷的逼迫。到大正元年,大三郎继承家业的时候,两家的田地都归了本位田家,大部分传家宝也收到了本位田家的仓库里。

大正三年,庄次郎死去,大三郎继承家业,年方二十八岁,有妻无子。如果把弥助当作本位田家的中兴之祖,那就已经延续三代了。大三郎和其他富三代一样,自傲且铺张。他喜欢热闹,爱玩,给过在各地巡游演出的艺人不少赞助。但毕竟和祖辈一脉相承,没有做出败坏家业的糊涂事。他鲜衣怒马的派头下面,还保持着精明的本色。

此时,小野家已经完全衰败,举家迁往神户。秋月家也只能苦苦维持面子。

秋月家的家主善太郎比大三郎年长七岁,是个标准的没落贵族的后裔,完全没有生活能力。他自号草人,作和歌,画一些粗糙的文人画,经常拿横阔型信纸或长条诗笺去拜访大三郎。大三郎痛快地买下后,他就狂拍马屁,但回到家里,就对大三郎破口大骂,要不就是冲妻子阿柳撒气。阿柳觉得这极其可耻。

阿柳老实文静,模样也不差,经常教村里的姑娘们缝纫,做茶道和插花的老师,人们都说她比她丈夫强得多。善太郎对此满心憎恨。

老婆对自己不满意,甚至瞧不上自己——一有这种想法,善太郎残忍的性格就暴露出来,经常为一些小事打骂妻子,拽着她的头发在地上转圈。阿柳为了不让外人知道,忍住不大声叫出来。善太郎却说这是装相,骂她不知好歹。

两人有一个叫阿铃的女儿,是个一头鬈发、不惹人喜爱的阴沉孩子。

大正六年,阿铃六岁,善太郎中风倒地,半身不遂。以前虽然家道衰微,还能维持生活,但这样一来就断了生计,陷入贫困。阿柳又要照顾病人,身心俱疲。

大三郎时常来看望,每次来都送一些钱。他一来,善太郎就大喜过望,满脸堆笑;他一走,善太郎翻脸便骂,但从来不说把钱退回去。

善太郎中风后的第二年,即大正七年,大三郎的妻子和阿柳几乎同时怀孕。翌年春天,两人又几乎同时产下一子。善太郎家的早生了一个月,可是,善太郎在孩子出生的第七天晚上就拖着病躯爬下床,投井自尽了。

如果看见阿柳所生的男孩,就马上能明白善太郎为什么要投井了。那个孩子双眼都有两个瞳孔,而本位田大三郎也有这样奇异的特征。大三郎出生时,祖父弥助大喜过望,说道:“这个孩子是重瞳,将来肯定会让本位田家扬名天下,我们可要好好培养。”

年纪轻轻就继承家业的大三郎向来我行我素,他之所以没有被人欺负,除了自身度量以外,关于重瞳的传说带来的威严把他塑造成了一种特别的存在。

善太郎中风后就没有什么夫妻生活,阿柳生的孩子又明显是大三郎的种。善太郎受不了这种明目张胆的侮辱,羞愤而死也不无道理。

在乡下,人们对这种事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般不会追究男方的责任,但女方常常受到非议。特别是丈夫因此而死,人们对阿柳的非议相当严重。

阿柳在暴风雨中忍了一年,等到儿子伍一断奶后,她把他和八岁的阿铃托付给远房亲戚,自己在丈夫一周年忌日的晚上投同一口井而亡。她没有留下遗书,人们说是为了赎罪。

大三郎妻子生下的孩子取名大助。五六岁的时候,谁都能看出大助和伍一是兄弟,唯一区别是伍一有重瞳而大助没有。二人最相像是在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只能通过眼睛来区分。

但过了这个时期,二人相似的程度就逐渐变小,过了二十岁就不太像了。这大概是由于家境的原因。大助小学毕业后去了大阪的专修学校,作为本位田家的嫡长子,他落落大方、身材均称、肤色白皙,成了一名颇有魅力的青年。

与他相反,从小就和姐姐阿铃一起拿着锄头干活的伍一瘦骨伶仃,肤色黝黑,也不太合群。

乡下人口无遮拦,喜欢拿别人的丑闻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伍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让他的性格变得更加阴暗。

明明是同一个父亲的儿子,大助自由自在地幸福生活,自己为什么这样贫困不幸?

伍一心中充满了不平、不满和愤恨。按出生年月来算,自己比大助还大一个月,自己作为本位田家的长子要求继承全部财产,为什么却被当作路边的石头一样丢弃了?大助过着愉快的学生生活,自己却汗流浃背地从地里刨食。

阿铃则在此事上添油加醋。从懂事起,阿铃就天天从父亲那里听到对本位田一家的诅咒。她试着把这一诅咒像文身一样文到了伍一身上。对本位田家的复仇,对大三郎的诅咒,从懂事起,伍一从姐姐口中听到的就是这样疯狂的咒语。

阿铃忘了一点。伍一是大三郎的孩子,流着本位田家的血。对本位田家的诅咒也好,对大三郎的复仇也好,伍一其实不在乎。他对本位田家和大三郎有一种强烈的憧憬。只有一点,他和姐姐是相同的,就是对大助的恨。一想到大助,他全身的血液就燃烧成苍白的火焰。他对大助只有恨、恨、恨。

本位田家在大助之后还有两个孩子。大正十一年出生的是次子慎吉,昭和五年出生的是女儿鹤代。在慎吉和鹤代之间还有两个孩子,但都夭折了,不再赘述。

鹤代非常可怜,有先天性心脏瓣膜病,多走几步路就喘不上气,基本不出屋。当然,到了上学的年龄,她也没有去学校,而是在家里接受教育。负责教育她的主要是祖母阿。她在祖母膝下接受辅导,人又非常聪明,十二三岁就能看《游仙窟》、《源氏物语》等带注释的古书了。

如墓碑上所刻,大三郎在昭和八年、鹤代四岁时去世。大三郎的妻子很老实,但没什么本事,一家的重担就压在祖母阿肩上。阿被亡夫庄次郎锻炼出毫不松懈的性格,成了本位田家的顶梁柱。

昭和十六年,大助毕业后马上结婚了。战局越来越严峻,很多家庭都让儿子尽快结婚。大助的妻子梨枝是邻村没落贵族的女儿,有人说她原先和伍一恋爱,没想到被本位田家的继承人求婚,二话不说就攀上高枝。如果这个传言属实,伍一对大助的恨恐怕更是火上浇油。

昭和十七年,大助和伍一同时被征召入伍,进了同一支部队。最开始二人在长江沿岸,可能因为处于战争环境,伍一似乎忘了旧怨,二人关系很好。大助在给梨枝的信里写过,二人在部队被当成双胞胎吉祥物,还随信附上一张二人在一起的照片。正是这张照片,给后来发生的案件投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子。

我看过一次那张相片,和案件的经过联系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两个人的外貌又变得相似起来。可能是战争环境让二人平分了体重。入伍前的大助丰满白皙,战场让他变得消瘦,脸也晒得黝黑。伍一反而比入伍前胖了许多,本来黝黑的皮肤也退了些颜色。二人一增一减,越来越像。但伍一的重瞳中却流露出异样的阴森光芒……

昭和十八年,慎吉当了学生兵,不到半年就因结核病退伍回家,休养了一年多。战争一结束,他就进入了距离K村二十四公里左右的H结核疗养所。

慎吉的母亲因为两个儿子都被拉去参军,心里非常难过,于昭和十八年秋天去世了。慎吉进入疗养所后,本位田家宽敞的宅院里只剩下祖母阿、孙媳妇梨枝和孙女鹤代,以及老女佣阿杉,还有一个智力迟钝的下人鹿藏,一共五人。

慎吉进入疗养所后,每个月也会回来一两次,每次住上两三天。K村到疗养所虽然只有约二十四公里,但交通不便,坐上车次很少的地方铁路列车后,还要先后转乘轻便铁路列车和公共汽车。就算早上出门,也要傍晚才到,一天往返绝不可能。

慎吉喜欢妹妹。他热爱文学,想成为作家。他认为妹妹更有才华,把妹妹比作《呼啸山庄》的作者艾米莉·勃朗特。

鹤代天生有心脏瓣膜症,不能离开家门一步,经常在仓库的一个房间里看书打发时光,拥有强烈的感知力和敏锐的观察力。

慎吉让妹妹有事没事都给自己寄信。他想让妹妹在练笔的同时培养观察能力。鹤代听哥哥的话,不断写信。

从昭和十九年末到昭和二十年初,和日本所有村子一样,K村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城市遭受的空袭日益猛烈,从农村搬到城市的人们又陆续疏散回来了。其中就有小野一家。

小野家的家主叫宇一郎,在神户经营文具店,房子被烧,时隔三十年又回来了。宇一郎离开的时候二十多岁,回来时头发全白了,变成了步履蹒跚的老头。老伴阿是续弦,两人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十六岁。

所幸小野家能借住亲戚的房子,头上有瓦遮雨,又把租给佃农的一点田地要了回来,当上了农民。宇一郎和前妻有一个叫昭治的儿子,被抓去当兵,音讯全无。

昭和二十年八月,战争结束后不久,伍一的姐姐阿铃从城里回来了。阿铃已经三十五岁了,还是独身,战争期间在附近城里的军需工厂给人做饭,战败后失去了工作,回到村里,在一个牛棚似的小屋里住下,耕作巴掌大的田地为生。这个从小就不可爱的女子被接连的不幸弄得沉默寡言,俨然成了妖婆一样的人物。

这样,基本人物都登场了。

昭和二十一年初夏,本位田大助没有任何征兆地复员回家了。这对本位田一家来说是无上的喜悦,然而他却带回一种难以形容的阴森和恐怖。

我再次环顾本位田家的墓地。井然有序的本位田家历代祖先的墓碑旁,一株红色的百日红下有一座精致的小坟,上面还立着簇新的白木柱子,表面刻着“珠莲如心童子”,背面则写着“本位田鹤代,昭和二十一年十月十五日亡”。

这是可怜的鹤代的临时坟墓。夺去她性命的,不用说,就是那个恐怖事件带来的冲击。

死前,她把对此事的所见所闻、感想猜测事无巨细地写进了给哥哥慎吉的信中。当然,这些信最开始不是为了汇报事件。

前面说过,她听从哥哥的劝告,把身边发生的事详细地写给哥哥看。可是事件发生后,信的内容就以此为中心了。她详细讲述了令人恐怖的疑惑和鲜血淋淋的经过,以及最终夺走她生命的那个冲击性的发现。

每次读这些信,那袭击了年仅十七岁少女的恐怖经历就让我不寒而栗。信中满是鹤代翻来覆去的苦闷和绝望的悲伤。

诸位读者将要看到的,是鹤代写的一些信,它们是我从金田一耕助那里得到的。金田一耕助还向我提供了新闻剪报和另一个人的笔记。当时,他阴沉地说道:

“我事先声明,这起案件我完全没有插手。本来是想接手的,我看破了真相,正要接触凶手的时候,被另一个头脑敏锐的人提前道破,我只好退出了。我和此案没有任何关系,至于为什么这些资料会到我的手上,读到最后您就能明白。资料上有编号,但还没有整理,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您吧。”

根据金田一耕助的意见,我从鹤代的信中找出和案件有直接关系的部分整理,为了便于阅读,又加以补充。我事先的声明就到这里。让我们按顺序看一看鹤代的信吧。

第一封信写于昭和二十一年五月,即案发前五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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