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叶[传说中日本最著名的阴阳师安倍睛明之母,原为一只白狐,化为人形嫁与安倍保名,生下睛明六年后不辞而别。]之恨

——葛叶屏风上没有瞳孔

本阵杀人事件  作者:横沟正史

昭和二十一年五月三日

昨天发生了一件讨厌的事。哥哥应该知道,小野一家因为疏散又回来了。小野家的叔叔昨天来咱们家敲诈了。

哥哥知道家里有葛叶屏风吗?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因为一直放在仓库里,从我记事起就没拿出来过,我甚至都不知道有这样一扇屏风。

小野叔叔昨天就是为它而来。他要求归还。他是这样说的:

“那扇屏风是三十年前我去神户的时候寄存在大三郎那里的。那个东西是不会卖的,是小野家的传家宝。把什么都丢了,它也不能丢。我既然回到祖先的土地上,就想拿回屏风,每天都看一看。”

他就这样絮絮叨叨地不停重复,真让人为难。最开始是大嫂和他谈,结果没完没了,只好把祖母请出来。祖母非常生气,说道:“宇一郎,你说什么?那扇屏风我可记得清楚着呢。那是你离开村子去神户的时候,因为做买卖本钱不够,借了二十元,拿屏风作抵押。当时你说什么来着?‘不管是多么贵重的宝物,也不能背着屏风去神户,请收下这个。’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现在要我还给你?太过分了!”

祖母骂了一顿,小野叔叔眉毛都不动一下,还是重复相同的话,最后说:“那我把当时借的钱还给你。”说着掏出两张十元的纸币。我吃了一惊。

小野叔叔难道不知道通货膨胀吗?战前和现在的物价差了几十倍、上百倍。大正初年的二十元和现在的二十元怎么能一样?这种无赖的行径,连我都要生气。

祖母说:“俗话说人穷脑子钝,宇一郎就算再怎么变,也不会变成这样明摆着敲诈的人,肯定是他老婆,不知在哪儿听说了屏风的事,唆使他来的。不然回来都一年多了,不会现在才来提这事。老相识回来了是个高兴事,可像阿那样不知底细的人也来了,真受不了。战争开始后,人心都变坏了。梨枝,你不硬气一点可不行。”

不是因为祖母这么说我才说的,阿这个人风评确实不好。据说她在神户做过陪酒女,和小野叔叔在一起后还虐待继子昭治,让他在家里待不下去。昭治因此彻底堕落,据说入伍后也进过几次禁闭室。听说他战后马上回来了,但不到三天,就和阿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了。小野叔叔要卖房子的时候,昭治还拿出钱来不让他卖。所以村里人都说昭治可怜。听说昭治在K市做了强盗,要是真的,就太可怜了。


昭和二十一年五月四日

昨天写了很多不相干的事,累了,没有写完。今天接着昨天讲讲葛叶屏风。

小野叔叔一直重复同样的话,连我这个小孩子都觉得烦,祖母干脆不理他。最后他终于放弃,回去了。他絮絮叨叨地说话时,我还很生气,但看到他垂头丧气地回家,我不由得觉得他有几分可怜。他的腰带皱皱巴巴的,结扣的一端长出来一大块,怎么看都很寒酸,和当初他回来扫墓的时候相比,真是老了很多。我几乎要哭出来。

要是只剩下我和大嫂两个人该怎么办呢?要是被他缠上,我们肯定招架不住。祖母倒还健康,也很硬朗,可毕竟七十八岁了,年纪不饶人,一想到将来我就担心得不得了。大助哥哥还没有消息,能依靠的只有你了。哥哥,请尽早康复吧。

啊,我又写跑题了。对不起。我只会这么漫无目的地写,是成不了小说家的。

小野叔叔回去后,祖母也气得够戗,不说话,只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睁开眼睛,对大嫂说:“梨枝,你跟阿杉说,把仓库里的屏风拿出来。”

大嫂有些吃惊。“屏风?”

“就是葛叶屏风。阿杉肯定知道。你也去帮忙,拿到这里来。”

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问道:“祖母,要把屏风还给小野吗?”

祖母只说了句“不”,然后就不再开口。

大嫂和阿杉不一会儿就搬出了葛叶屏风。说实话,在小野叔叔说话的时候,我对这屏风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因为我以前并不知道有这样的屏风,听了小野叔叔的话,我觉得可能是个珍贵的东西。

所以屏风搬出来后,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

哥哥,你看过那扇屏风吗?听祖母说,已经相当长时间没有拿出来了,所以你一定不知道。看到屏风正面的一刹那,我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是体内忽然进来一股凉气,心脏怦怦地跳。

屏风是对折的两扇,左边画着葛叶向儿子安倍睛明告别,丢下丈夫安倍保名,回到信田森林的场景。画面中的葛叶两袖交叉在身前,垂着头,脖子伸得很长。淡淡的线条把她描绘得婀娜纤弱,裙摆晕映在秋草之中……右边那扇只画了一弯每月农历初二前后可见的月牙。背景上喷涂了整片的云母,灰暗的云母色让夜晚的安部原野显得越发凄凉和哀伤。

屏风上没有画狐狸,葛叶也没有露出尾巴。但不可思议的是,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出这个茕茕孑立的女人是狐狸变的。长长的裙摆融于秋草之中,让人觉得她下半身已经变成狐狸了。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到处找原因,又重新看了一遍葛叶的样貌,结果一下子发现了。

葛叶确实悲伤地垂着头,眼睛却睁着,但双眼中都没有瞳孔。有个词叫画龙点睛,人物画中,瞳孔是最重要的,看这幅画就能明白。柔软纤细的美女脸上有眼却无珠,让人产生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我看着这幅画,马上想起了文乐的人偶。像《朝颜日记》的深雪这样的盲人角色[文乐,曾位于日本大阪的人偶净琉璃剧场“文乐座”的简称,也可代指人偶净琉璃。《朝颜日记》,净琉璃剧目《生写朝颜话》的别称。],就是把眼珠翻过去,只露出眼白。葛叶屏风中的葛叶就给人这种感觉,还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妖气。

画这幅画的人是因为什么忘记画瞳孔了,还是明知这种效果故意而为呢?我觉得应该是后者。

大嫂也屏住呼吸凝视屏风中的葛叶,不久身子微微颤抖着小声说道:“真是幅可怕的画。”

祖母奇怪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没有眼睛的葛叶……鹤代,你怎么看?”

冷不防被大嫂问到,我一下子慌了神。每次被大嫂问话,我都会这样,这话我只对哥哥你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嫂是个好人,用言语不足以形容我对大嫂的喜欢。可是一和她单独在一起,气氛就很尴尬,一被问话,就会语无伦次。当时我也非常慌乱,简单地说道:“嗯,确实……我也是这么想。”

祖母默默地看着屏风上的画,说道:“你们说这幅画上没有瞳孔,但这可是画家别有用心之处。画中的葛叶不是人,而是狐狸的化身,正要露出原形,回到信田森林。画家没有画鬼火,也没有画狐尾,通过省略瞳孔来表示葛叶不是人。我每次看这幅画,都非常佩服。”

祖母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端详,不久转过头来。“这屏风就放在这儿吧。我倒不是特别喜欢,可是宇一郎那么烦人,如果一直放在仓库里,倒让人觉得咱们在故意隐瞒什么,干脆放在显眼的地方。”

这样,葛叶屏风就摆在了客厅里。所以哥哥下次回来的时候,也能看到那扇可怕的葛叶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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