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妹妹

——鹤代讲述真相,并附慎吉之追记

本阵杀人事件  作者:横沟正史

昭和二十一年十月七日

这一阵子心烦意乱,今天一定要把烦恼困惑的心情写下来,因此拖着病体坐到了桌子前。哥哥你现在和我住在一起,写信多少有些奇怪。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把现在的心情告诉你。而且我知道,如果不趁现在说,就太迟了。大助哥哥复员以来,我的心脏长期处在猜疑、恐怖和紧张之中,在看到惨案的一瞬间,心跳几乎停止了。能维持到现在是出于责任感。祖母已经倒下了,至少我还要挺住。正因为这种想法,我脆弱的生命才能留存下来。可是,已经到达极限了。特别是两三天前我无意中的恐怖发现,一举粉碎了我的自信。啊,我活不下去了!

那是大前天的事。我坐在昏昏然睡着的祖母枕边,心里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悲伤。你不知道去了哪里,鹿藏也去野外了,我一个人望着窗外的雁来红。这时,我忽然觉得榻榻米坐着有些难受。我一开始没在意,可挪动了两三次后还是难受,不由得看了看,发现榻榻米的一边翘起来了。我觉得很奇怪。祖母向来一丝不苟,整个房间的榻榻米有一点不平整都看不下去。也许下面藏着什么吧……我不由得掀起榻榻米的一角,下面有个高级和纸包着的东西。我一下子觉得非常不安。这里会藏着什么?

我看了看祖母,她还在酣睡。我有些内疚,但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我悄悄把包裹从榻榻米下面取出。包裹摸起来像木板一样硬,我似乎一下子知道是什么了,急忙打开。

果然是绘马,就是大助哥哥出征前供奉到神社里的绘马。阿杉为了取回它,掉下山崖而死。

当时我是多么吃惊!我感到心脏马上就要停止跳动了。祖母为什么会保存着这个绘马?这是祖母的房间,纸包的包装也是祖母的手法,肯定是她藏起来的。她是怎么把它拿回来的呢?我害怕得几乎啊的一声大叫出来。

我昼夜都在想这件事。哥哥也知道,我要是关注什么,不彻底想明白就安不下心。我想来想去,想来想去,最后终于得出了结论。

无论如何,祖母不可能把阿杉推下悬崖。祖母两三年前就腿脚不便,基本不出屋,更别说登上陡峭的山坡了。那么,她就是让其他人把绘马拿回来的。可是,受托的那个人肯定马上就能明白祖母想用绘马干什么。祖母这么聪明,肯定也能注意到这点。我想不到有谁能让祖母信任,承受如此重托。只有哥哥你……

这样想来,我一下子明白了。是的,把绘马拿来的就是哥哥你。那是什么时候拿来的呢?我想起在阿杉坠崖后,你从疗养所回来。哥哥,阿杉坠崖一定让你吃惊,你肯定也和我有过相同的想法。所以你悄悄地去了神社,发现绘马好好地挂在绘马堂里。那么,阿杉坠崖和绘马没有关系,完全是个意外。

是的,我发现自己以前想得太复杂了。我真笨。自己构筑没有根据的恐怖,自己吓唬自己。把绘马上的手印和葛叶屏风上留下的带血手印一对比就可以解决了。警察证明,屏风上留下的手印和井里打捞上来的尸体的以及绘马上的完全一致。就是说,安假眼的人果然是我们的哥哥大助,而不是伍一!

啊,我究竟怎么了。把亲哥哥当成外人,偷偷窥视他,偷听他说话,让他越发陷入不幸的孤独中。

我是个多么愚蠢恶劣的人啊!哥哥,你从绘马堂里取回绘马,为什么不对我说呢?我渐渐知道原因了。你认为安假眼的那个人也许是冒充的。把确认的任务交给我这个敏感易惊的女孩太危险了。所以你悄悄地交给祖母。祖母准备等有机会就去对比,悄悄地藏起来了。可是……可是……那个机会还没来,大助哥哥就死了!

绘马的事大概就是这样。下面,我要说那恐怖的杀人案。

小野昭治承认自己杀了两个人。可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在说谎。这既是我的感觉,也能从推理上确证。昭治说他八月二十九号晚上溜进来时偷走了贞宗短刀。可是,我清楚地记得,九月一号晚上,那把短刀还在百宝阁上。

昭治在说谎。他为包庇某个人,自己甘愿顶罪。他在包庇谁呢?凶手又是谁呢?

我再一次回顾了案发时的报纸,反复阅读,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当时警察对你非常怀疑,但放过你是因为你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你绝对不可能在那天晚上到达二十四公里外的K村。所以你和这次的杀人案没有关系……在警察看来是这样的。

我是这样想的。你和这次的杀人案完全无关吗?H疗养所距离K村二十四公里,绝对不能杀人吗?不是。杀人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凶手跑过来杀人,一种是被害者跑过去被杀害。第一种情况,你有完全的不在场证明,不合情理,可第二种情况……

警察没有想到这点,这是多大的疏忽!这是由于他们先入为主地认为,被害者看不见,没有帮助就不可能走出房子。可反过来想,只要有人帮助,他就能到外面去。那么是谁呢?假如坐上鹿藏的自行车,从K村到H疗养所也不是不可能。他在H疗养所附近和你见面、被杀,尸体再由鹿藏运回,扔到K村的井里,也不是不可能。

哥哥,我得出这么恐怖的结论是有理由的。

第一,我发现大嫂的尸体,吓得去找鹿藏,鹿藏的衣服湿淋淋的,自行车上全是泥点。警方虽然也注意到了,但在警察赶到前,鹿藏又骑自行车去H疗养所接你,所以被认为是那时候弄上的。我故意没说出去。

第二,大嫂被杀是在一号夜里十二点,但二号早上五点左右,我听到水井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大助哥哥一定是在那时被扔进去的。凶手为什么必须从十二点等到五点呢?

第三,大嫂的尸体被扔到客厅,但为什么大哥的尸体被扔进井里?自然是有必须扔进井里的理由。这是因为大哥往返于H疗养所,浑身湿透,全是泥巴,不能放进客厅吧。

哥哥,我觉得自己好像亲眼看见了当夜的情景。大助哥哥从阿铃那里得知大嫂和你之间有说不清的关系。嫉妒发狂的他在那晚砍死了大嫂,逼迫鹿藏带他去H疗养所,打算在那儿杀了你,结果却被你所杀,再被鹿藏的自行车带回来,扔进井里。

写到这里,我从窗户望向天空。晴朗的天空飘着羊毛一样细碎的浮云。看着云,我感觉飘了起来,飘飘然如升天一般。身体变得像玻璃一样透明,一切苦痛和悲伤都升华了。

我不知道小野昭治为什么甘愿顶罪。他从前和你非常要好吧。我从来没想过向鹿藏追问事情的真相。我只是一个人想,一个人想,想像空气一样消失在天际。

那日子已经不远了吧。再见,哥哥。我是不称职的妹妹。


(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八日)

慎吉追记

可怕的妹妹啊!

鹤代最后的信里对那起案件说得分毫不差。我还要写些什么呢?我只想写下案发前大哥的苦闷,并补充些案发时的情况。

我做梦也没想到大哥会陷入那样恐怖的疑惑。那晚他来杀我的时候,发疯地叫骂,在听到那些话之前,我做梦也想不到大哥心里恐怖的秘密。

让大哥痛苦的,首先是对大嫂的不信任,是关于大嫂不贞的猜疑。播下这颗地狱种子的正是秋月伍一。也可以说我们被秋月一家成功复仇了。

伍一死时,只有大哥守在他身边。伍一用最后一口气向大哥说:“你媳妇梨枝,以前和我发生过关系。如果你觉得我在说谎,回去后就看看梨枝的右侧腹,那里有颗小小的葫芦形的痣。我知道这一点,就是她和我发生过关系的证据。”

大哥和大嫂结婚不足一年,他遵守礼法,不可能对大嫂的身体了解得那么仔细。伍一的自白让他错愕,也让他陷入了疑惑的泥沼。而后的失明让他无法自己确认这个疑惑,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地狱。

复员回来后,沁在大哥身上的那种恐怖的妖气就是由此而来。而且他后来听阿铃说大嫂和我有染,便掉入了地狱的深渊。本来就对妻子的忠贞抱有怀疑的他被阿铃毫无根据的中伤彻底动摇。然后,又发生了更不幸的事情。

八月二十九日潜入大哥夫妇卧室附近的,就是警察所说的小野昭治。大哥却误认为是我。他认为祖母和妹妹明知是我,却故意包庇。真是可悲的盲人的猜疑之心!大哥从不把猜疑说出口,导致我们烦恼、恐惧,这又加剧了大哥的猜疑。

九月一日,暴风雨之夜,无法忍受猜疑和妒忌的大哥爆发了。他砍死了大嫂,拿着沾满血的凶器逼迫鹿藏,带他来到了H疗养所。

大家都知道,结核疗养所是个开放式的建筑。我的病房在最里面,从后山可以直接进入走廊。鹿藏以前也来过几次,知道我的病房。

我到现在也忘不了那晚。午夜两点左右,我被鹿藏叫起,来到后山,看到大哥站在那儿,非常吃惊。大哥马上把鹿藏支开,痛斥大嫂的不贞和我的罪行。我不知道伍一所说是否属实,至少我从没做过那样的事。我当然极力解释,可是那些话根本进不了大哥的耳朵。大哥忽然挥舞短刀向我砍来。

后面的事情我不想说。即使说,我也不记得很多。我们在风雨中缠斗在一起。我只是想让大哥变回正常。我们扭倒在地,大哥忽然不动了,我这才发现他的心脏处露出短刀的刀柄。不可思议的是,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

当时,我不知道怎么把尸体运回K村扔到井中,便马上把鹿藏叫过来,让他看了尸体。鹿藏吓得发抖,说道:“少爷,这人迟早是要死的,毕竟他杀了自己的老婆。少爷,我把尸体放在车上带回去,谁都不知道他来过……”

鹿藏的话给了我启发,我制定了计划。把尸体扔进井里的原因正如鹤代所说。我本想和大嫂放在一起,但湿漉漉的尸体又不能搬进客厅。我没想到自己的计划会那么成功,也没想到鹿藏的嘴会那么严。我只想好好理清思绪,想暂时脱离这起案件。

昭治之所以替我顶罪,理由也和鹤代说的一样。昭治小时候在K村度过的四年里,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所以复员回来的昭治被阿从小野叔叔那儿赶出来后,就到了疗养所。我当时在经济上给了他一些帮助。后来他经常悄悄地拜访我,从O市的看守所越狱后也首先来到我这儿。我并不想违反法律,只是一直觉得昭治这个人很可怜。我不赞同他最近的行为,但同情他落入这步田地的经历,所以不仅没有告发他,还在各方面给了他帮助。

九月一日,发生恐怖案件那晚,昭治也悄悄到我这里了。送走鹿藏后,我把他叫醒,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他非常惊讶,但马上保证:“慎吉,放心,要是有什么万一,我替你担着。反正我这辈子也算完了,再多一两个杀人的罪名也不打紧。”

昭治说着,脸上露出可怕的笑容。然后又说现场不能没有什么证据,便一个人出去了。不一会儿,他笑着回来说:“你看,这不有个上好的证据?”

说着,他摊开手掌,手心里放着大哥的假眼。我还记得当时内心如血液凝结般的恐怖。

“这个我拿走了。嗯,只要拿着这个,说不是凶手也没人信。”昭治马上离开了疗养所,估计是要故意在我家附近现身……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须说。九月二日,接到鹤代来信后,我回到家里,马上去看大嫂的遗体。大嫂右侧腹部什么痣都没有。啊,我们彻彻底底被秋月姐弟报复了!

可怜的大哥!

鹤代十月十五日死了。她那样心脏脆弱又头脑敏锐的姑娘没有长存于世,或许是一种幸福。祖母也在一周前去世了。我对祖母什么都没说,她一定也知道一些真相。现在,本位田家剩下的唯一的男人在写这篇手记。

写完后,我将把这手记和鹤代的所有信件一起寄给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我从狱门岛事件中得知了他的大名。他从狱门岛来到这里,打算再次调查这一案件。得知此事时,我是何等惊讶和恐惧啊!

我并没有打算逃跑,只是一直担心祖母。失去了大哥夫妇和鹤代,祖母只能依靠我。

后来,金田一耕助来拜访我。我们谈得不多,但我想他已经看出了真相。我已经彻底作好心理准备,默默地把妹妹的最后一封信递了过去。

金田一耕助不可思议地看着信,读了起来,脸上露出深深的惊讶。一口气读完后,他一时茫然若失地眺望远方,过了一会儿才把视线转回我身上,忧郁地嘀咕着:“你打算……”

“我打算……”我如同鹦鹉学舌般接了一句。

金田一耕助一直盯着我看,忽然露出微笑。“你祖母身体怎么样?”

“啊,可能时日无多了。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今年……”

“这样啊,这样啊……”金田一耕助出神似的自言自语,然后用湿润的眼睛看着我,“这封信暂时不要给任何人看,至少在你祖母去世前……啊,我不请自来,太失礼了。”

他像来时那样,飘然离开了。

金田一耕助没有要求我做什么,我也没有答应什么。但我必须守信。现在祖母已经去世,我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把这些信件从邮局寄出之后,我就要选择自己应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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