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名为宁宾的小镇

蝙蝠  作者:尤·奈斯博

飞机降落在布里斯班时,哈利的手表指向十一点,空姐广播时却说现在才十点。

“昆士兰州没有夏令时,”安德鲁告诉他,“对这里来说这是个很重要的政治问题,最后还是用投票决定的,这里的农民全投了反对票。”

“哇哦,听起来像我们到了什么大老粗的国家似的。”

“差不多,老兄。直到几年以前,这个州还不准留长发的男人入境,禁令相当严格。”

“你是在开玩笑吧?”

“昆士兰州是个挺特别的地方。或许他们不久之后就会禁止光头了吧。”

哈利摸着自己接近平头的头发:“我在昆士兰州还有什么特别需要留意的吗?”

“如果你口袋里有大麻的话,最好留在飞机上。昆士兰州的毒品法规比其他州还要严格。水瓶座音乐节会选在宁宾镇举办并非凑巧,因为那个小镇正好位于边境,属于新南威尔士州。”

他们找到了租车公司,那家公司通知过他们车子已准备妥当,正等着他们上路。

“另一方面,昆士兰也有像弗雷泽岛这种地方,英厄就是在那里认识埃文斯的。那座岛其实没比一个大沙洲大到哪里去,不过那上头有一座热带雨林,世界上最清澈的湖泊,还有白到不行的沙滩,简直像大理石做出来的。那个一般称作硅沙,因为其中硅的含量比一般沙子高出许多。说不定都可以直接做成计算机了。”

“富足之乡,对吧?”柜台后方的家伙说,把车钥匙递给他们。

“福特护卫者?”安德鲁皱着眉头,但还是签了名,“这种车还跑得动吗?”

“政府优惠项目,警官。”

“还用你说。”

太阳炙烤着太平洋高速公路,在他们前方,布里斯班地平线上的玻璃与石头看起来就像水晶吊灯一样闪闪发光。

他们在高速公路上往东行驶,一路上尽是起伏的乡村绿地,在森林与农田间交错出现。

“欢迎来到澳大利亚的内陆。”安德鲁说。

他们经过一群正在吃草的牛,牛群用昏昏欲睡的眼神望向他们。

哈利笑了起来。

“怎么了?”安德鲁问。

“你看过美国漫画家拉森的那则漫画吗?里面有群用两只脚站着的牛,正在草地上闲聊,其中有头牛对大家发出警告:车来了!”

一阵沉默。

“拉森是谁?”

“算了。”

他们经过几栋低矮的木屋,屋前有阳台,门口挂着蚊帐,每栋屋外都停着一辆小货车。他们驶经一群体形健硕的驮马,它们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们,围栏内拥挤的猪则开心地在泥地里打滚。道路越来越窄。约莫午餐时间时,他们在一座路标上写着“乌基”的小镇停车加油,路牌上写着这座小镇曾有两年被评为澳大利亚最干净的城镇,但并未说去年的赢家是哪座城镇。

“我的妈呀。”他们驶进宁宾镇时,哈利如此说道。

镇中心长约一百米,四处漆满了彩虹般的各种颜色,以及一群像是从哈利收藏的喜剧二人组奇客和钟的电影录像带里走出来的角色。

“我们回到一九七〇年了!”他喊着说,“我是说,你看那里,简直就是彼得·方达与贾妮斯·乔普林抱在一起嘛。”

他们沿街道慢慢向前驶,街上那些像是在梦游的人纷纷望向他们。

“真是太妙了。我从来没想过还会有这种地方。简直会把人笑死。”

“为什么?”安德鲁问。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有趣?我只知道,现在看起来,这些梦想家的确很容易被人当成笑话。我知道,现在新生代觉得,当时那些抽大麻的人所谓的爱的力量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懂得弹弹吉他,读读自己写的诗,一时兴起就和别人做爱。我也知道,伍德斯托克音乐节那些创办人后来都系着领带去面试,调侃着回顾当时那些想法。现在对他们而言,那些事情都太天真了。但我也知道,要是没有那个年代所主张的理想,现在的世界肯定会大不相同。像‘爱与和平’这种口号现在可能是陈词滥调吧,但当时我们是认真的,而且深信不疑。”

“安德鲁,你当嬉皮士是不是有点太老了?”

“是啊,我是老了。我是退伍的嬉皮士,一个奸诈鬼。”安德鲁笑了,“很多女孩都在安德鲁叔叔的引导下,献出了第一次,就此进入复杂神秘的性爱世界。”

哈利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以为你是认真在谈理想主义,你这个老色鬼。”

“我当然是在谈理想主义,”安德鲁愤慨地说,“我怎么能把这些青涩得像脆弱花朵般的姑娘留给那些满脸青春痘的笨拙少年,让她们在七十年代剩下的日子饱受创伤?”

安德鲁朝窗外瞥了一眼,笑出声来。一名留着长发与胡须的男人身穿紧身上衣,坐在长椅上,举起两根手指比出和平的手势。一辆老旧的黄色露营车外挂着块写着“大麻博物馆”的牌子,下方则有一段字体较小的文字:门票一美元。要是付不起,进来就对了。

“这是宁宾镇的大麻博物馆,”安德鲁解释,“里头全是些垃圾,不过我记得有些有趣的照片,是作家肯·克西、杰克·凯鲁亚克与其他先驱者那场墨西哥之旅的照片。当时他们正在做实验,想用药物增强人的意识。”

“那时致幻剂还没被当作危险物品?”

“就连性爱也很健康。真是段美好时光,哈利·霍利。老兄,你当时真应该在这里的。”

他们把车停在主街上,再走回来。哈利取下他的雷朋墨镜,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像普通人。今天显然是宁宾镇上的平常日子,哈利与安德鲁被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团团包围。“好货!这是澳大利亚最好的货,老兄……这货是从巴布亚新几内亚来的,包你爽翻。”

“巴布亚新几内亚,”安德鲁哼了一声,“就算这里是大麻界的首都,走在路上的人还是会觉得大麻的产地越远,质量就越好。要我来说,澳大利亚人就吃这套。”

一名纤瘦的怀孕女子坐在“博物馆”前的椅子上,向他们挥了挥手。她看起来从二十到四十岁之间都有可能,身穿宽松且颜色鲜艳的裙子,以及下半段扣子解开的衬衫,露出如鼓一般紧绷突起的腹部。她看起来有点面熟,哈利心想。从她瞳孔的大小来看,哈利能断定她今天的早餐里肯定含有比大麻还强效的玩意儿。

“你们在找什么别的东西吗?”她说,留意到他们一点也不想买大麻。

“不——”哈利开口。

“致幻剂。你们想找致幻剂对不对?”她倾身向前,语气热切。

“不对,我们不是要买致幻剂,”安德鲁坚定地低声说道,“我们是在找别的东西,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凝视着他们。安德鲁做了个要离开的动作,但她跳了起来,拉着他的手臂,动作显然没因怀孕受到影响。“好吧,不过不能在这里。十分钟后,到那边的酒吧找我。”

安德鲁点头。她挺着大肚子,转身快步沿街道离去,一只小狗跑在她身后。

“我知道你怎么想,哈利。”安德鲁点燃一支雪茄,“这样骗一个好心妈妈,让她以为我们会买点海洛因不算什么好事。警察局就在离这里一百米的街上,我们可以从那里打听到埃文斯·怀特的消息。不过我有个预感,这么做会快得多。走吧,我们去喝杯啤酒,看看会发生什么。”

半小时后,好心妈妈带着一名男人走进空无一人的酒吧,一同找着他们两个的踪影。那人就像演员克劳斯·金斯基扮演的德古拉伯爵,苍白,精瘦,一身黑衣,就连双眼下方也有着相同的黑色眼袋。

“你瞧,”安德鲁低声说,“你根本没办法指责他从不尝自己卖的东西。”

好心妈妈与翻版的金斯基径直朝他们走来。后者完全没有浪费时间的意思,直接跳过了闲聊阶段。

“要多少?”

安德鲁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背对着他们。“我希望人越少越好,到时再谈钱的事情,先生。”他头也不回地说。

金斯基撇了撇头,好心妈妈随即满脸不悦地离去。她的酬劳可能是以抽成计算,哈利猜,她与金斯基之间的信任关系,就跟一般瘾君子之间的关系一样:根本不存在。

“我身上什么也没带,如果你是警察,我就把你的睾丸给割了。先让我看钱,再一起离开这里。”他说得很快,相当紧张,不断左顾右盼。

“很远吗?”安德鲁问。

“走几步就到了,不过可以让你享受很——久。”他微笑着说,稍微露出牙齿又马上合上了嘴。

“很好,老兄。坐下,把嘴给我闭上。”安德鲁说,亮出警徽。金斯基僵住了。哈利站起身,拍了拍腰带后方。他根本不可能去检查哈利身上是否真有武器。

“这是什么业余戏码?我说过了,我身上什么也没带。”他挑衅地说,用力在安德鲁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想你应该认得本地的警长和他的助手吧?他们或许认得你。不过,他们知道你连白粉也开始卖了吗?”

那人耸了耸肩。“有人提到白粉吗?我还以为我们是在谈大麻生意——”

“当然。没人提到毒品的事,只要你提供一点消息,就不会有人提起这件事。”

“你是在开玩笑吗?你觉得我会听信两个根本什么证据都没有的外地警察,就去冒打小报告然后被人宰掉的风险——”

“打小报告?我们在这里碰头,只可惜没能就商品的价格达成共识,就这样罢了。你甚至还有证人,可以证明我们在这里只是单纯做点买卖。照我们说的做,你就永远不会再见到我们,这里的任何人都不会再见到我们。”

安德鲁点燃一支雪茄,眯眼看着桌子对面那个可怜的毒虫,朝他的脸吐出一口又一口的烟。

“要是没得到我们要的消息,说不定离开这里时,我们会亮出警徽,随便抓两个人走,或许可以让你在这里的知名度增加一些?我不知道这里对付告密者的方式是不是割掉他们的睾丸。照理说,抽大麻的都是些爱好和平的人。不过,他们也知道一两种稀奇古怪的招式吧。要是警长意外地没有发现你的全部存货,我倒也不奇怪。你很清楚,药头们肯定不会喜欢看到竞争对手有好货,更别说那种会打小报告的毒虫了。我敢说,你一定很清楚买卖大量海洛因的相关惩处,对吧?”

弥漫在金斯基面前的蓝色雪茄的烟更多了。不是每天都有这种朝一个浑蛋的脸上不断吐烟的机会,哈利心想。

“好了,”眼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安德鲁又开口说道,“埃文斯·怀特,告诉我们他是谁,人在哪里,还有该怎么抓他。现在就说!”

金斯基环顾四周,他那双颊消瘦的大头在细瘦的脖子上左右转动,看起来像是一只盘旋在一堆尸体之上的兀鹰,焦急地确认狮子会不会再度回头。

“就这样?”他问,“没有其他要问的事了?”

“没有。”安德鲁说。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跑回来打听更多事情?”

“你是不知道。”

他点了点头,仿佛早就料到这会是他得到的唯一答案。

“好吧。他现在还不算大人物,不过我听说他正在冒出头来。他之前帮鲁索女士,也就是我们这里的大麻皇后做事,不过现在正试着独立门户。大麻、致幻剂,或许还有一点吗啡吧。大麻就跟这里其他人卖的一样,全是本地货。不过他肯定跟悉尼那边有什么关系,用大麻跟那里交换了一些还不赖的致幻剂,价格还很便宜。现在只有致幻剂才有市场。”

“我们要去哪里找到埃文斯?”安德鲁问。

“他在悉尼待了一段时间,不过前几天我在镇上遇过他几次。他带着小孩,跟一个从布里斯班来的,过去常在这一带出没的娘们一起。我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不过那孩子肯定在他宁宾镇的那栋公寓里。”

他告诉他们公寓的地址。

“埃文斯是怎样的人?”安德鲁继续逼问。

“这要怎么说?”他搔了搔根本没有的胡子,“就是个迷人的浑蛋,通常是这么说的吧?”

安德鲁与哈利不知道人们通常是不是这么形容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做生意挺正直的,不过我要是女孩的话不会想成为他的马子,不知道这么说你们能不能理解。”

他们摇了摇头,的确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他是个花花公子,不是那种只跟单一对象交往的人。常常听到他的女人吵个不停,又叫又骂,每隔一阵子就出现那种吵到送对方熊猫眼的状况也不稀奇。”

“嗯。你听说过一个叫作英厄·霍尔特的挪威金发女孩的事吗?她上周在悉尼的沃森湾遭到谋杀。”

“真的?我从来没听说过她。”他显然不是报纸的热情读者。

安德鲁捻熄雪茄,与哈利一同起身。

“我可以相信你吗?你不会再耍什么诡计吧?”金斯基问,眼神充满怀疑。

“当然。”安德鲁说,大步走向门口。

“你跟瑞典证人的晚餐吃得如何?”在他们礼貌性地拜访警察局后,安德鲁如此问道。这栋建筑物看起来跟街上其余的房子一样,只差草地上放个标明建筑用途的招牌了。

“还不错。菜有点辣,不过很好吃。”哈利只回答了其中一部分。

“拜托,哈利。你们聊了些什么?”

“聊了很多。挪威跟瑞典。”

“了解。谁赢了?”

“她。”

“有什么是瑞典有而挪威没有的?”安德鲁问。

“先说最重要的:两个顶尖的电影导演,波·维德伯格和英格玛·伯格曼——”

“电影导演,”安德鲁哼了一声,“这我们也有。不过呢,作曲家爱德华·格里格就是你们的人。”

“哇,”哈利,“对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古典音乐鉴赏家。”

“格里格是个天才。举例来说,C小调交响曲第二乐章——”

“不好意思,安德鲁,”哈利说,“我从小是听双和弦朋克长大的,我听过最接近交响乐的东西,是Yes乐队与克里姆森国王乐队的合奏。我不听几个世纪前的音乐,好吗?一九八〇年以前的东西全是石器时代的产物。我们那儿有个叫作傻瓜男孩的乐队——”

“C小调交响曲在一九八一年才首度演奏出来,”安德鲁说,“傻瓜男孩?这是什么狗屁名字?”

哈利宣告放弃,就这么在前往埃文斯住处的路上,学到了不少关于格里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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