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笑翠鸟

蝙蝠  作者:尤·奈斯博

在维多利亚街上,午后的阳光射进树木之中。一只小笑翠鸟就站在第二张空着的长椅椅背上,开始为晚上的演唱会试音。

“我想你应该觉得很奇怪,像今天这种日子,人们竟然还可以面露微笑地散步,”约瑟夫说,“当你希望这个世界被不幸的泪水摧毁时,阳光却洒在树叶上,我想,你应该会觉得这是对你的冒犯吧。哈利,我的朋友,我能说什么呢?事情不是这样的。”

哈利眯眼望向太阳。“说不定她饿了,说不定正在受苦。但最糟糕的是,我知道她肯定相当害怕。”

“要是她能通过考验,就可以成为你的妻子了。”约瑟夫对笑翠鸟吹着口哨。

哈利诧异地看着他。约瑟夫是清醒的。

“很久以前,原住民女人要结婚,必须通过三道考验。”约瑟夫说,“首先是控制饥饿。她得忍住两天不吃东西。接下来,其他人则会在她面前生火,烤着多汁的袋鼠排或其他美食。这项测试是要看她能不能控制自己不要贪心,只吃一点食物,而为其他人留下足量的食物。”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们那里也有类似的事,”哈利说,“只是他们称之为餐桌礼仪。但我觉得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第二道考验是看她能否忍受痛苦。人们会用指甲刮她的脸跟鼻子,然后在她身体上留下疤痕。”

“所以呢?现在的女孩子甚至还付钱这么做呢。”

“闭嘴,哈利。最后,营火快要熄灭时,她得躺在营火上,与灰烬之间只有几根树枝挡着。不过,第三道考验才是最严峻的。”

“恐惧?”

“没错,哈利。等到太阳下山后,部落的成员会围坐在营火旁,长老们会轮流告诉年轻女子毛骨悚然的恐怖故事,全都与鬼魂和形体会改变的邪灵有关。其中有些故事还很暴力和下流。接着,她会被送到没有人烟的地方,或是靠近她祖先坟墓的地方过夜。等到夜深人静,长老们会悄悄去她那里,脸上抹着白色泥土,戴着树皮面具——”

“听起来好像有点多余?”

“——发出恐怖的声音。你真的是个很糟的听众,哈利。”约瑟夫有点不开心。

哈利揉了揉脸。“我知道,”他总算说,“抱歉,约瑟夫。我只是想来这里好好思考,看看他是否留下过任何线索,或许可以让我找到方向,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但我毫无头绪,而你又是唯一一个我可以聊聊的对象。你肯定会觉得我听起来像个愤世嫉俗、感觉迟钝的浑蛋。”

“你听起来就像个认为自己得对抗整个世界的人,”约瑟夫说,“但你偶尔也得放下防备,双手才有力气战斗下去。”

哈利咧嘴一笑。“你确定你真的没有哥哥?”

约瑟夫大笑。“就像我说的一样,现在已经没办法问我妈了,不过我觉得如果有的话,她应该会告诉我。”

“你们两个听起来就像兄弟。”

“你说过好几次了,哈利。或许你应该试着小睡一下。”

哈利走进春田旅舍时,乔的脸色为之一亮。

“美好的午后时光,对吧,霍利先生?对啦,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我这里有你的包裹。”他举起一个灰色包裹,上头用大写字母写着“哈利·霍利”。

“谁寄来的?”哈利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几小时前送来的。”

哈利回到房中,把包裹放在床上,撕开包装后打开里面的盒子。他多少能猜到是谁寄来的,但包裹里的东西让他再无怀疑:六个塑料试管上全贴着贴纸。他拿起一个,看着贴纸上的日期,马上认出那是英厄遇害的日子,文字则注明“阴毛”。无须什么想象力也能猜到,剩下的试管里是血液、头发、衣物纤维等东西。事实上,的确如此。

半小时后,他被电话吵醒。

“哈利,收到我寄的东西了吗?我觉得你想尽快把这些东西弄到手。”

“图文巴。”

“随时为你服务,哈哈。”

“收到了,我猜是英厄的吧。图文巴,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杀她的?”

“轻而易举,”图文巴说,“简直太简单了。有天深夜,我在我一个女友家时,她就这么按了门铃。”

所以奥托就是那个女友?哈利差点就问出口了。

“英厄给那栋房子的女主人带了狗食,或者我应该说是已故女主人?我是自己进去的,不过整晚也就我自己一个人而已,因为我女友不在家,就跟平常一样。”

哈利留意到他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风险不会很大吗?可能会有人知道她去……呃,你女友的家。”

“我问了。”图文巴说。

“问她?”哈利回答,感到怀疑。

“有些人天真到难以置信。只要有安全感,说话就会完全不经大脑。她的确是个甜美、无邪的女孩。‘没有,没人知道我要过来,问这个干吗?’她说。哈哈。我觉得自己就像《小红帽》里的大灰狼。所以我告诉她,她来得正是时候。还是我应该说她挑错了时间?哈哈。你还想听接下来的事吗?”

哈利的确想听。最好能听到每一件事,包括最小的细节。他想知道图文巴还是孩子时的经历、第一次杀人的经过、为何没有固定仪式、为何有时只是强奸、杀人后的感觉等。还有,当他刚成为连环杀手,由于技巧尚未熟练,过程与想象中的不同时,是否又会在兴奋褪去后感到沮丧。他想知道的事太多。时间、地点、方法与工具。他想了解他的情绪、激情,以及促使他如此疯狂的原因。

但他没有心情。现在没有。此刻他不在乎英厄被强奸时是死是活;这场谋杀是不是作为奥托留下他一个人的惩罚。哈利不想知道图文巴是在屋里还是在车上杀的她,更不想知道她发现自己难逃一死时,是否曾对着图文巴哭泣求饶。他不想知道,是因为他很难不把英厄的脸替换成比吉塔的。这只会让他软弱。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哈利硬挤出这个问题,好让交谈继续下去。

“哈利,你是不是累了?我们上次碰面时,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哦,对了,顺带一提,我忘了就这件事跟你说声谢谢。”

“听我说,图文巴——”

“哈利,我一直在想,你那晚打给我,除了要我教训那两个找死的西装男,你还有什么目的。没错,教训他们是还挺有趣的,但我们去那间夜店的原因,真的只是你想找那个皮条客报仇吗?我或许不擅长读心术,但也没那么不中用。你正在调查一桩谋杀案,在夜店被修理后,应该不会因此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报复。”

“这个嘛……”

“是什么呢,哈利?”

“这的确不是唯一的原因。我们在世纪公园发现的女孩就在那家夜店工作,我推测杀她的人当晚可能就在那里,在后门等着,一路跟踪她回家。我想看看你知道我们要去那里时的反应是什么。再说,你是个挺引人注目的人,所以我想让蒙卡比确认一下,看看他那晚是否见过你。”

“结果没那么走运。”

“对。所以我猜你当晚根本不在那里。”

图文巴大笑。“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脱衣舞娘,”他说,“我看见她走进公园,认为应该有人告诉她,晚上去那种地方很危险,顺便证明给她看后果有多严重。”

“至少那个案子解决了。”哈利冷冷地说。

“除了你,我无法跟任何人分享这种乐事,这真是可惜。”图文巴说。

哈利决定冒个险。

“由于也没有别人可以分享这些事的乐趣,或许你愿意告诉我,安德鲁在奥托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毕竟奥托是你的女朋友,对吧?”

电话另一头静了下来。

“比起这个,难道你不想知道比吉塔怎么了?”

“不,”哈利说,语调不疾不徐,声音也并未太大,“你说你会像个绅士一样对待她。我相信你。”

“我希望你不是在试着让我良心不安,哈利。不管怎样,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你我都清楚,我是个精神病人,”图文巴轻声笑着,“很可怕吧。精神病人不应该知道自己有问题,但我一直知道。奥托也是。奥托甚至知道我偶尔得惩罚一些人才行。但他就是闭不了嘴。他在快崩溃的情况下告诉了安德鲁,迫使我采取行动。那天下午,奥托要去圣乔治剧院,所以我在他出门后溜进他家,销毁所有可能把我跟他联系在一起的东西,照片、礼物、信件什么的。门铃响了。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卧室的窗户,看见安德鲁时十分惊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要开门。但接下来我意识到,我的计划就要泡汤了。我原本打算第二天去医院看安德鲁,送他茶匙、打火机、一次性针筒,还有一小袋加了我独家秘方的诱人海洛因。”

“致命的鸡尾酒。”

“也可以这么说。”

“你怎么确定他会收下?他知道你是个杀人魔,不是吗?”

“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他知道了。你没仔细听,哈利。他不知道奥托告诉我了。总之,有戒断症状的瘾君子总是愿意承担风险,例如信任一个他觉得对方当他是父亲的人。反正说这些也没用。他离开了医院,站在门口等着进门。”

“所以你决定让他进去?”

“哈利,你知道人的大脑可以运作得多快吗?你知道吗,那些我们花了一整晚,好不容易安排出的盘根错节的梦幻计划,在大脑全速运转的情况下,其实只需要几秒就能想出来?我就是这样想出了计划——让一切看起来像是安德鲁主谋的。我敢发誓,我先前从来没想过要那么做!所以,我按下开门钮等他进来,而我就站在门后面,拿着我那条神奇手帕——”

“乙醚。”

“然后把安德鲁绑在椅子上,找出他留下的工具与少量毒品,给他来了一针,以确保我从剧院返回时,他还是安安静静的。在回去的路上,我弄到了更多好料,和安德鲁来了一场真正的狂欢。没错,真的就是这样,我离开时,他已经被吊在天花板上了。”

又是一阵轻笑。哈利集中精神,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

“你说你得惩罚一些人,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

“你说你偶尔得惩罚一些人。”

“哦,这个啊。对,我敢说你一定知道,精神病人总是相当偏执,再不然就是有妄想症。而我的妄想,就是把为我的族人复仇当成一生的志业。”

“通过强奸白人女性?”

“是没有孩子的白人女性。”

“没有孩子?”哈利困惑地重复。这是他们先前没留意到的受害者共同点。但这一点怎么可能注意到呢?年轻女性大多没有孩子,所以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对,没错。你们真的没留意到?无主之地,哈利!你们来到这里时,就因为我们没有播种,就把我们定义为没有财产的游牧民族。你们夺走了我们的国家,在我们眼前残害、蹂躏这片土地。”图文巴无须提高音量,他的话语便已足够响亮。“所以,你们之中没有孩子的女人,现在成了我的无主之地,哈利。没有人对她们播种,所以没有人拥有她们。我只是跟着白人的逻辑,做与他们相同的事而已。”

“但你也说那是你的妄想,图文巴!你知道这有多变态!”

“当然变态。但生病是件很正常的事,哈利。没有疾病才危险,要是那样,有机体会停止战斗,很快就会四分五裂。至于妄想,哈利,千万别小看它们。这在所有文化中都很有价值。拿你们自己举例好了,在基督教里,他们会公开讨论坚持信仰有多么困难,就连最聪明、最虔诚的牧师也会有许多疑惑。如果你承认这些疑虑的存在,不就等于承认你所选择的信仰其实只是一种妄想吗?你不应该轻易放弃妄想,哈利。在彩虹的另一端,或许有什么奖励在等你。”

哈利躺倒在床上,试着不去想比吉塔,以及她没有孩子的事。

“你怎么知道她们没有孩子?”他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说。

“问啊。”

“怎么问?”

“有些人会说她们有孩子,因为她们以为只要她们说有小孩要抚养,我就会放过她们。她们有三十秒的时间证明这点。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认为,一个母亲要是没有随身携带孩子的照片,根本就不算母亲。”

哈利咽了一下口水。“为什么非得是金发不可?”

“这不是硬性规定。只是想尽量避免她们身体里有我们族人的血统而已。”

哈利试着不去想比吉塔乳白色的肌肤。图文巴又低声笑了起来。

“我看得出你想知道很多事,哈利,不过用手机聊天很贵,像我这种理想主义的人并不富有。你很清楚自己得做些什么,又有哪些事做不得。”

他挂断电话。通话期间,天色已瞬间转成黄昏,房间里一片昏暗。一只蟑螂的弯曲触角从门缝中探了进来,确认里头是否安全。哈利将床单盖在身上,整个人蜷缩起来。窗外的屋顶上,一只笑翠鸟开起了夜间演唱会。国王十字区给自己上紧发条,开始另一个漫长的夜晚。

哈利梦见了克莉丝汀。他或许在快速眼动期的两秒之间做完了这个梦,但梦境跨越了半辈子,所以实际上可能更久一点。她穿着哈利的绿色浴衣,抚摸着他的头发,叫哈利陪她一起。哈利问她要去哪里,但她当时站在半开的阳台门前,窗帘在身旁飘动,后院中的孩子们正在大声吵闹,他没听见她的回答。时不时地,他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以至于视线中遍寻不着她的身影。

他下了床,朝她走近,想听清楚她说的话,但她笑着跑到阳台,爬上栏杆,像绿色气球般飘了起来。她飘到屋顶大喊:“大家快来!大家快来!”在后来的梦境中,他四处奔波,问每个人知不知道派对在哪里举办,但他们要么不知道,要么早就上路了。接着他又去了弗朗纳游泳池,但身上的钱不够买票,只好爬过栏杆。到了另一边后,他发现他把自己割伤了,在身后的草地、瓷砖以及通往十米跳台的台阶上留下血迹。那里没有人,所以他仰躺在地上,望向天空,听着血珠从泳池边缘滴下去时发出的轻微的溅水声。在太阳的方向,他觉得自己可以辨识出一个飘浮的绿色人影。他把双手放在眼前,就像望远镜一样,清楚地看见了她。她漂亮极了,几乎透明。

他被一声有可能是开枪的声音吵醒,就这么躺着聆听雨声,以及国王十字区的纷乱吵闹。一会儿后,他又睡着了。在这一晚剩下的时间里,哈利再度梦见克莉丝汀,或者想象着克莉丝汀。只是,在某些片刻,她变成了一头红发,还说着瑞典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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