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作者:弗朗茨·卡夫卡

作品简介

《变形记》(Die Verwandlung)为卡夫卡的代表作,写于1912年11月至12月期间,曾于1913年3月在好友马克斯·布罗德家中聚会朗读。1915年10月,《变形记》发表于德国表现主义文学月刊《白书页》(Die Weißen Blätter, 1913—1920),同年11月由德国科尔特·沃尔夫出版社(Kurt Wolff Verlag)出版单行本。本书的英语名译为Metamorphosis,故有“变形记”的译法。


某日早晨,格雷戈尔·萨姆萨从不安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蜕变成一只阴森巨大的害虫(1)。他仰面躺着,如盔甲般坚硬的背贴着床,然后微微抬起头,就能看见自己隆起的褐色的肚子,上面有一节一节的弧形突起、僵硬的肌肉,由于突起的高度,覆在上面的棉被几乎要往下滑,无法维持原状。他那许多条腿,与他的身形相较之下显得细小、可怜兮兮的,无助地在他的眼前挥动。

“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想着。这并不是梦。他的房间,确实是人类的房间,只是过于狭小了,静静地被四面熟悉的墙包围着。桌面上摆放着分装的布料图案——格雷戈尔是个旅行业务员,墙上则挂着一幅他前阵子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画,裱在一个漂亮的金色画框里。画里有个妇人戴着绒帽,披着披肩,她正对看画的人,高举着隐在厚重皮套筒中的手臂。

格雷戈尔的目光随即望向窗外。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窗棂的铁皮上,沉郁的天气使他格外忧郁。“若是我再继续睡一会儿,能不能就此忘掉一切愚蠢无聊的事呢?”他心中如此盘算,却事与愿违,因为他已习惯往右边侧睡,而此时此刻,他却无法躺成那样的姿势。无论他使了多少力气往右侧翻身,结果都会如秋千一般荡回原来仰卧的姿势。他大抵试了上百回后,闭上眼,好让自己看不见那些令人烦躁不安的腿,直到腹侧前所未有地开始隐隐作痛,他停止了挣扎。

“我的老天,”他心想,“我选了一份多么艰困的工作!日复一日地奔波。行旅奔波,远比在家乡办公来得辛劳,此外,我的身体不仅担负着旅途的劳顿,还要忧虑火车衔接的班次,不定时且草率的餐肴,还有总是变换、既不持续也不真诚的人际交往。都是撒旦把一切搞砸了!”他感觉上腹有些微微发痒,便拖着背慢慢接近床头栏杆,好让头能够稍微抬高。他发现发痒的部位布满了白色的小斑点,对此他完全无法解释,想用一条腿触摸它,却又立刻缩回来,因为一旦触碰,便有冷战袭来,足以将他击倒。

于是他继续挪动身体,回到原来的姿势。“这样早起床只会使人变笨,”他想着,“人是需要睡眠的。其他的旅行业务员却过得有如后宫佳丽。譬如当我上午赶回旅行社处理订单的时候,这些先生才刚刚坐下来享用早餐。如果换作我胆敢在老板面前这样,早就被解雇了。谁会知道,这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如果不是考虑到我的父母亲,也许我早就辞职了。我一定会走到老板面前,将埋在心底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他一定会从办公桌上跌下来!说到老板坐在办公桌上,高高在上地与雇员说话,这真是奇特的方式;而且由于老板重听,雇员不得不走到他面前。如今,希望的烛火并没有完全熄灭;我一旦存够钱,还清父母欠他的债务——可能还要五六年的时间——我一定会做到。如此一来,便得解脱。不过,眼下我必须早起,因为我的火车五点钟开。”

他看了一眼柜子上嘀嗒作响的闹钟,已经六点半了。分针缓缓前进,甚至已经过了半点,已接近四十五分了。难道闹钟没有响过?从床上看去,闹钟设定的时间是四点,它一定响过了。可是,那足以撼动家具的响声怎么可能会让人安稳地睡过头呢?如今他睡得一点儿也不安稳,也许正因如此,他才睡得更沉。但他现在该怎么办?下一班火车七点开,要想赶上火车,他现在就得死命地加快脚步,可是布料的货样还没有打包好,而他也感觉自己并不那么清爽敏捷。就算他能够赶上那班火车,也无法避免老板雷霆暴怒,因为旅行社的杂工已经在五点那班火车上等着了,而他错过火车这件事也早被通报了。他真是老板的走狗,既没风骨也没脑袋。而今,要是他请病假呢?这样却会显得非常尴尬且可疑,因为格雷戈尔在工作的五年里,还不曾生过一次病。而且老板一定会带着医疗保险的特约医生前来,责备父母养了这么一个懒惰的儿子,然后用特约医生的诊断驳斥所有的辩解——他毕竟还是相当健康的,只是不敢去上班。我们能说医生这么做哪里不对吗?确实,格雷戈尔感到自己经过长长的睡眠之后,实在只有多余的困意,他觉得身体很好,甚至有种强烈的饥饿感。

当他速速考虑过后,还没能下决心离开床铺——刚好闹钟在六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响了,有人在他床头的门上轻敲。“格雷戈尔,”有人喊道——那是他的母亲——“六点四十五分了。你不是要出门赶车吗?”那温柔的声音!格雷戈尔听见自己答话的声音时,着实受到了惊吓;他的声音显然一如往常,却夹杂着一道从体内升上来、不可遏抑且痛苦的嘶叫声,说出来的话语只在第一时间维持清晰,其后的余音则被毁坏,他甚至不晓得人们是否听见了。格雷戈尔想要巨细无遗地回答并解释一切,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说:“好,好,谢谢妈妈,我已经起床了。”隔着木门,格雷戈尔声音的变化从外面大概听不出来,因为母亲已被他的解释安抚,拖着脚步离开了。不过这短短的交谈,反倒让其他家庭成员注意起他来,发现格雷戈尔竟还反常地待在家。此时父亲已经在敲门了,轻声地,用拳头敲着。“格雷戈尔,格雷戈尔,”他喊,“怎么了?”过了半晌,他以更深沉的嗓音警告他:“格雷戈尔!格雷戈尔!”在另一边的侧门则有妹妹的轻声询问:“格雷戈尔?你不舒服吗?需要我帮忙吗?”格雷戈尔向两侧的门喊道:“我好了。”他小心谨慎地发音,并且尽可能地在字词之间保持长长的停顿,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此时父亲也回去用早餐了,妹妹则轻声说:“格雷戈尔,开门,拜托了。”但是格雷戈尔一点儿也不想开门,他沾沾自喜于旅行中养成的小心谨慎,即便在家里,入夜也必定将所有的门锁上。

起初,他想要安静且不被打扰地起床、穿衣,特别是吃早餐,然后再想其他的事情;想必他也发觉了,躺在床上会让他的胡思乱想没有终点。他忆起从前在床上时,常因为不对的躺姿而感到轻微的疼痛,直到起床以后才发现那仅仅是幻觉,他好奇自己一天的妄想将如何渐渐消散。说话的声音一旦改变,那肯定是重感冒的前兆,这是旅行业务员的职业病,对此他毫不怀疑。

要把棉被推下去很容易,他只需要鼓起肚子,被子就会自己滑落。然而接下来就困难了,特别是现在,他的身躯实在宽阔得非比寻常。他需要用手臂和双手才能把自己撑起来,如今他只有许多细小的腿,不停地朝着四面八方挥舞,丝毫不听他的指挥。他试着蜷起一条腿,但那条腿硬是伸得笔直;当他终于能够成功驾驭那条腿的时候,其余的腿则像被释放了一般,无比躁动地挥舞起来。“才不要无用地留在床上。”格雷戈尔自语道。

起先,他想将下半身从床上抽出来,然而这个连他自己都还没见过也无从想象的下半身,实在是太难移动了。一切都进行得无比缓慢,他终于忍无可忍,几乎暴怒起来,用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将身体往前抛,却猛地撞上了床头栏杆的下缘,他感到灼热的疼痛,这才意识到自己下半身也许是此时最脆弱的部位。

于是,他试着将上半身从床上挪出去,并且小心翼翼地将头转向床缘。他轻易地做到了,尽管他的躯体既笨重又庞大,但还是随着头的转向而缓缓挪动着。然而,当他终于将头伸到床边之外,悬于空中时,却又害怕以这样的方式继续前进,因为若是他一不小心掉下去,头部却没有受伤的话,那肯定是奇迹出现了。他像这样想着,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冒险,他宁可待在床上。

然而,反复努力了多次之后,他叹了一口气,躺回原来的样子,看见那些细小的腿又开始相互缠斗,比之前更甚,他感到这种任意的状态难以平息。他再次告诉自己,他再也无法待在床上;最好的办法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务必让自己从床上离开,哪怕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同时他也不忘提醒自己,与其别无选择地下定决心,不如冷静再冷静地斟酌考虑。每到这样的时刻,他便尽可能地以锐利的眼神望向窗边,只可惜,从那片晨雾的光景之中,少有信心与快活可供攫取,那雾甚至遮蔽了狭窄街道的另一边。“已经七点了,”他说,此时闹钟正好响起,“已经七点了,雾气却还如此浓重。”他静躺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呼吸着,仿佛在全然的寂静之中,可以期待那些真实与理所当然的情况再度归来。

然后他又自语道:“在七点一刻之前,我一定要彻底离开这张床。况且到了那个时候,会有人从旅行社来探问我的,因为他们七点就开始工作了。”此时,他努力地想将自己的整个身躯均匀地从床上荡出来。如果他就这样让自己从床上摔落,着地时尽量抬高脑袋,估计脑袋还不至于受伤。他的背很硬,如果落在地毯上,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情。他最忧虑的是掉落时产生的巨响,那声音也许会让门外的人受惊或者担心。无论如何,还是得放胆去做才行。

当格雷戈尔的半个身躯犹如庞然大物耸立于床铺之外时——这个新方法与其说是吃力的工作,不如说是一场游戏。他只需要一直往后荡——他想,要是有人可以来帮忙,一切将会变得多么容易啊。只要两个强壮的人就够了——他想到他的父亲和女佣——他们会将手臂伸进他圆拱形的背底下,将他从床上抬起,弯下腰如卸货般放他下来,然后只要小心谨慎、饶有耐心地等待他在地面上自己翻身;在地板上,那些细小的腿兴许能够发挥作用。而今,所有的门看来都锁上了,此时他是否应该求救?尽管处境危困,他这样想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地微笑起来。

他已经越滚越远,在这种力道之下几乎无法维持平衡,他得赶紧做出最后的决定,因为再过五分钟就是七点十五分了——此时,大门的门铃响起。“是店里有人来了。”他自忖,身体几近僵直,他细小的腿却因此更急促地舞动着。顷刻间,周围一片寂静。“他们不会开门。”格雷戈尔自言自语,同时怀抱着荒谬的希望。女佣一如往常地踩着坚定的步伐,走过去开门。格雷戈尔只要听见访客的第一声招呼,就能知道是谁来了——是经理本人。为何格雷戈尔要遭受无情的审判,在一家公司服务,稍有疏忽就被视为重大嫌疑呢?难道全体职员无一例外,都是无赖?难道在他们之中没有一名忠诚的员工?这个人只是在早晨疏忽了几个小时的工作,就由于良心不安而变得古怪疯癫,简直都下不了床了?难道请个学徒前来询问还不够——若这询问真有必要——而非得让经理自己出马,然后让无辜的一家人知道,调查这件可疑之事,只有经理可以胜任?这些想法带来的激动情绪,并非出于格雷戈尔原本的意志,他使尽全力跳下床铺,随后发出了一声巨响,却也不至于震惊四方。大概是因为落在地毯上降低了响声,还有背部的弹性超乎格雷戈尔的预想,发出的声音并没有那么笨重。由于他不够小心,头没有抬高,撞到了地面;他转转头,在愤怒与疼痛之中把头贴在地毯上摩擦。

“里面有东西掉下来了。”经理在左侧的房间里说。格雷戈尔幻想着,有一天经理也遇到类似的事情,就像他今天经历的这样。这样的可能性多少还是有的。然而,像是对这个疑问粗暴地回应般,经理在旁边的房间里正大声踱步,任由他的漆皮靴子嘎吱作响。右侧的房间里传来妹妹的轻声通报,她想知会格雷戈尔:“格雷戈尔,经理来了。”“我知道。”格雷戈尔悄声应答,不敢提高音量让妹妹听见。

“格雷戈尔,”此刻父亲在左侧的房间里说,“经理先生前来探询,为何你没有搭上早班火车。我们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而且他本人也想亲自跟你谈谈。请你打开门。如果房间凌乱,向他道个歉就好,他不会介意的。”

“早安,萨姆萨先生。”经理友善地接腔。

“他不舒服,”母亲在父亲正对着门说话的时候对经理说,“他不舒服,经理先生,请您相信我。否则格雷戈尔会有什么理由错过火车?!这个年轻人满脑子工作,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他晚上从来不肯出门,我都差点儿要为此发脾气;他这八天都待在城里,每天晚上都待在家。他都跟我们坐在桌边,默默看报,或查看火车时刻表。他每天最大的消遣就是用细线锯做些手工艺。比如他会连着两三个晚上锯相框;看到那相框有多漂亮,您一定会感到惊讶的;它就挂在房间里,等格雷戈尔打开门,您马上就能看见。而且经理先生,您大驾光临,我真的非常高兴。我们都没有办法让格雷戈尔打开房门,他今天非常顽固,一定是身体不舒服,虽然他早上还矢口否认。”

“我马上来。”格雷戈尔缓慢且从容不迫地说,他一动不动,生怕听漏了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敬爱的女士,我想也不会有其他原因的,”经理说,“希望情况不是太严重。不过,我还是得说,我们生意人——不知道这样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即便是有些不舒服,也要因为生意上的顾虑而努力克服。”

“那么经理先生可以进去找你了吗?”父亲不耐烦地问,再次敲打房门。

“不行。”格雷戈尔说。左侧的房间开始尴尬的静默,右侧的房间则有妹妹开始啜泣的声音。

妹妹为什么没跟其他人在一起呢?她大概是现在才起床,还没来得及穿衣服。那么她为什么要哭呢?因为她的哥哥不愿意起床,让经理走进房间?因为他正处在丢掉职务的危险当中,而且一旦如此,老板就会前来向他的父母追讨旧债?这些再怎么说都是不必要的烦恼。格雷戈尔毕竟还在这里,丝毫没有弃家庭于不顾的念头。此时此刻,他正躺在地毯上,若是知道他的状态,任谁都不会严正要求他让经理进来的。为了给这小小的无礼慢慢找个适当的借口——这样格雷戈尔也不至于马上被赶走,格雷戈尔觉得,与其现在让他们用哭泣或劝说来干扰自己,不如让自己静一静来得理智些。他们不了解状况,所以才会惊慌失措,弄到这步田地。

“萨姆萨先生,”此刻经理提高音量说,“发生什么事了?您筑墙设障、自困于房间,只回答‘是’与‘否’,带给您的父母亲沉重且不必要的忧烦,此外——我顺道一提——您是在以一种前所未见的方式玩忽职守。在此,我以您的父母与您的上司之名,严肃地要求您立即给出清楚的解释。我太吃惊了,我太吃惊了。我一直以为您是沉着理性之人,而今却突然显露出恣意骄矜之态。今天一早,老板指出您旷职的理由可能事关前些日子托付您代收的款项,但我几乎可以对天发誓,这个理由与事实不符。如今看见您执拗得令人难以捉摸,我也已经完全失去袒护您的心意。况且您在公司的职位并不是最稳固的。这些话原本该是我们两个人私底下说的,但是,既然您在这里无端浪费我的时间,我不明白这些话该不该让您的父母大人听见。近来您的工作表现令人非常不满意:现在固然不是什么做生意的旺季,这点我们承认;可完全没有生意,是根本不行的,萨姆萨先生,这样是不应该的。”

“可是,经理先生,”格雷戈尔忍不住叫了出来,情急之下,他忘了外面的一切,“我立刻,马上就去开门。我的身体有些不适,头疼眩晕,所以没办法起身。现在我还在床上。但我已经好了,现在正在下床。请您再稍等一会儿!我目前的状况并没有预期的好,但是已经好多了。怎么会这么突然,一下子就病倒!昨晚一切都还好好的,我的父母甚至比我还清楚,不过昨晚我已经感觉到了一些征兆。这些征兆应该及早发现才对,我为什么没有向公司通报?!其实我一直认为这病用不着请假,我可以挺过去。经理先生!请您体恤我的父母!您方才责备我的话是没有根据的,也没有人这样评价过我。您也许还没有看到我所交出去的最后一批订单。况且,我还能搭八点钟的火车启程,在火车上休息几个小时,我就可以恢复体力了。麻烦您了,经理先生,我会马上回到工作岗位,也有劳您将此事转告老板,多为我美言几句!”

就在格雷戈尔仓促地说完这一切,几乎已经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柜子面前,也许是因为在床上的练习使他驾轻就熟,此时,他正想倚着柜子站起来。他是真的想开门,想要站起来,同经理说话;他急于想要知道,那些急着想看见他的人看见他这般模样时会说些什么。如果他们受到惊吓,那么格雷戈尔便了无责任,可以安心自在了;如果他们淡然处之,那他也没有理由激动,然后,如果可以,便能真的赶在八点钟抵达火车站了。刚开始,他倚着光滑的柜子往下溜了几回,最后猛地使了把力,终于直挺挺地站住了脚;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下半身灼烧般的痛楚。然后,他让自己靠在邻近的椅背上,细小的腿紧扣住边缘,如此一来,他便可以驾驭自己了。此刻他沉默下来,因为这样才好听见经理说的话。

“你们有听懂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吗?”经理问他父母,“他该不会是在愚弄我们吧?”

“老天!”母亲叹道,眼里流着泪,“他也许病得很重,我们还这样折磨他。格蕾特!格蕾特!”她一直喊着。

“妈?”妹妹从另一边叫道。她们两人隔着格雷戈尔的房间交谈。

“你得即刻去请医生,格雷戈尔病了,立刻去请医生。你刚刚有听见格雷戈尔说话吗?”

“刚刚那是动物的声音。”经理说话了,他的声调与母亲的喊声相较,显得轻微许多。

“安娜!安娜!”父亲的喊叫声自前厅传至厨房,他一边拍手,一边说道,“立刻去请锁匠来!”说时迟,那时快,两名女子穿过前厅,只听见她们的裙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妹妹是怎么办到如此快速地穿好衣服的呢?——一溜烟,两人急急拉开大门。听不见关门的声音,她们大抵就这样让它敞开着,像大难临头的屋子才会保持的状态。

格雷戈尔却安静下来了。因为他说的话,人们再也听不懂了。尽管他认为自己说得已经足够清楚,甚至比以前还清楚,也许是因为他的耳朵已经听惯了。无论如何,现在大家已经开始相信他不大对劲,并且已经准备要帮助他。这充满信念、可靠的初步处理办法,使他觉得舒畅。他感到自己再度与人类的圈子产生了联结,并且对于医生或者锁匠这两种职业,不再精确地区分它们,并盼望两者都可以有令人惊喜的伟大成果。为了让自己在即将来临的决定性的谈话中拥有一个清晰的声音,他微微地咳出声,尤其尽可能地压低音量,因为这个声音也有可能已经不同于人类的咳嗽声,而他自己已无信心分辨了。在这期间,隔壁的房间变得非常静寂。也许他的父母和经理正坐在桌旁窃窃私语,也许他们所有人都紧靠在门边,正在竖着耳朵偷听。

格雷戈尔慢慢将沙发推向门口,然后在那里松开手,让自己倒向门,倚门挺立——他细小的腿上有些黏液,使他疲累不堪——休息了片刻之后,他开始用嘴巴转动钥匙孔中的钥匙。可惜的是,他似乎没有真正的牙齿,这样一来,他该用什么咬住钥匙呢?——不过,他的下巴却相当有力,借助下巴使力,他真的转开了钥匙,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受了伤,从他的嘴里流出的褐色液体流过钥匙,滴落在地板上。

“你们听,”经理在隔壁房间说道,“他在转动钥匙。”这对于格雷戈尔来说是莫大的鼓舞,大家都应该为他欢呼才对,父亲与母亲也不例外:“勇往直前,继续开锁!”只要想到所有人都激动地看着他的努力,他便不顾一切地用尽所有力气咬住钥匙。随着钥匙的旋转,他也在门锁边舞动着,他只用嘴巴的力量挺住身体,将自己挂在钥匙上,或是用全身的重量去压住它。门锁咔嗒一声被旋开,清亮的声响将格雷戈尔完全唤醒,他深吸一口气,说:“不需要锁匠了。”然后用头顶着门把,好将门完全打开。

因为他得用这样的方式打开门,所以即便门已经敞开了,人们仍然看不见他的身体。他得慢慢地绕过两扇门中的一扇,并且要十分小心翼翼,如果他不想在进入房间之前摔个四脚朝天的话。他还在与各种艰难的动作奋战,早已无暇注意其他事物。此时,他忽然听见经理大喊一声:“啊!”——那声音听来有如狂风呼啸——此刻他也看见了,那位经理站在门边,手捂住张大的嘴,慢慢向后退,仿佛前方有种看不见的力量,稳定且持续地驱赶着他。母亲也站在那里,尽管经理在场,她却顶着一头昨夜松开的头发,任其杂乱无章着——起初,她双手合十,看着父亲,然后朝格雷戈尔走了两步,接着她瘫倒在地,裙子围绕着她摊开;她垂头,双颊隐没在胸前。父亲面带敌意,拳头紧握,好像要将格雷戈尔打回房间,随后他又不安地在客厅里四处张望,再接着,他用双手蒙着眼睛哭了起来,宽阔的胸膛不住地颤抖。

格雷戈尔压根儿没有进客厅,而是倚在另一扇闩起的门后面,好让自己的身躯只露出一半;他歪着头,窥看其他人。这个时候,天色渐亮,可以清晰地看见街对面无尽绵延的灰黑色房屋的一个切面——那是一家医院——正面有一扇扇罗列整齐的窗户;雨还在下,饱满可见的雨滴,零零落落地打在地面上。早餐极其丰富,餐盘摆满了桌子,因为对于父亲而言,早餐是一天最重要的一餐,他总在早餐时花好几个钟头阅读各式报纸。对面的墙上恰巧挂着一幅格雷戈尔服兵役时的照片,那是当少尉时的他,手中握着佩剑,无忧地微笑着,他的仪态与制服使人们对他不由生出几分敬意来。通往前厅的门敞开着,人们因此可以看见屋子的玄关,以及自门口往下延伸的头几个台阶。

“那么,”格雷戈尔说着,并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唯一能够保持平静的人,“我会立刻穿上衣服,打包好东西,然后离开。你们会想……你们会想让我离开吗?喏,经理,您看,我并不是一个执拗的人,而且我热爱工作;差旅是辛苦的,但没有这种旅行,我就无法生活。您要去哪里,经理先生?要去旅行社吗?是的话,能不能请您如实传达这一切?人也有一时无法工作的时候,但也正是这个时候才会让人回忆起过去的工作成果,并且去思考日后如何在排除阻碍以后更加勤奋专注地工作。对于老板,我的责任重大,您一定非常理解。另外,我也为父母与妹妹担忧。我现在处境很艰难,但我一定会熬过去的。请您别让我的处境变得比现在更加艰难。在公司请您务必站在我这边!旅行业务员在公司不受欢迎,这点我知道。人们以为这行可以日进斗金,过着好日子。这种偏见很难改变。可是,经理先生,对于这些状况您比其他的职员有着更客观的了解,是的,我甚至可以很肯定地说,您看得比老板还清楚,老板以他作为企业家的特质,往往容易被其他事物迷惑,对雇员做出不正确的判断。您也非常清楚,旅行业务员几乎一整年都不在办公室,很容易成为流言、意外与无故抱怨的众矢之的。要避免这些事情发生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这些事情他大都不知道,他只有在精疲力竭地结束旅程回到家时,才会感受到那已经无法追溯缘由的严重后果。经理先生,请您别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您得让我知道您觉得我所说的话至少部分有道理!”

然而格雷戈尔的第一句话还没说完,经理就已转过身去,他噘着嘴,眼神越过颤抖的肩膀回望格雷戈尔。格雷戈尔说话的时候,他一刻也没作停留朝着门的方向移动,眼睛却持续盯着格雷戈尔,仿佛他得到了一种不能离开房间的秘密禁令。他已来到前厅,后脚刚刚离开客厅,那动作突兀得让人以为他的脚底着了火。而在前厅他将右手伸向台阶的方向,好似那里有种超越尘俗的救赎在等待着他。

格雷戈尔很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经理在这样的氛围下离开,否则他在旅行社里的位置就会受到威胁。父母对于这一切并不是很了解,多年以来,他们一直相信格雷戈尔终身都会受这家旅行社的照料,况且现在他们因为此时的忧虑还有好多事要做,因此,各种远见早已抛之脑后。不过,格雷戈尔有远见:经理需要被挽留、被安抚、被说服,格雷戈尔最终需要赢得他的支持,格雷戈尔和他家庭的未来就看现在了!要是妹妹在这里就好了!她很聪明,当格雷戈尔还静躺在床的时候,她就已经哭了。而经理这样一位对女士温柔的绅士,一定会顺从妹妹的心意;妹妹一定会把大门关上,然后在前厅好言安抚惊恐的经理。但是妹妹不在这里,格雷戈尔必须自己处理。他没有想到自己当下拥有移动的本领,也完全没有想到极有可能再一次没人能听懂他的话语。就这样,他离开那扇门,穿过门扉,意欲走向经理,而经理早已滑稽地双手紧握栏杆。格雷戈尔当即摔了下去,一边寻找可以手扶的地方,一边发出微弱的喊叫声,压着那许多双细小的腿落地。此时,他在这个早晨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身体上的惬意;那细小的腿底下是坚实的地板,它们彻底地顺服,他发现自己为此感到高兴;甚至,那些小腿还动了起来,扛着他前进,带领他前往他想去的地方;于是,他开始相信,所有痛苦的终结就在眼前。但在同一时刻,他抑制不住移动的渴望开始摇晃,然后在离母亲不远的地方躺下。母亲看似在深思,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她伸开手臂,五指伸展,大喊:“救命!上帝,救命!”她慈爱地垂下头,试图将格雷戈尔看得清楚些,却事与愿违,她不知怎的直向后退;她忘了身后有摆好餐具的桌子,整个人六神无主,一靠近桌子便坐了上去,丝毫没有察觉到身旁被打翻的大咖啡壶,咖啡瞬间全部倾倒在地毯上。

“妈妈,妈妈。”格雷戈尔轻声说,同时仰头望着她。这时,格雷戈尔已经把经理忘得一干二净了,看见倾倒而下的咖啡,他不由自主地翕动着下巴。母亲目睹了这一切,又开始大叫,连忙从桌边逃走,倒进迅速迎上来的父亲的怀里。但格雷戈尔现在没有时间管父母亲了;经理已经走下了楼梯,回头时,他的下巴与楼梯扶手齐高,瞥下最后一眼。格雷戈尔开始跑,想尽快赶上他;经理定是预料到了什么,一跃跳下数个台阶,随即不见了人影;“呼!”他这样叫着,声音回荡在楼梯间。可惜的是,面对逃跑的经理,迄今为止始终保持镇定的父亲也显得慌乱无措,以至于他并没有追赶经理,或者至少阻止格雷戈尔去追他,却用右手一把抓起经理留在沙发上的手杖、帽子与大衣,左手拿起桌上的一大张报纸,他不断地跺脚,双手挥动手杖、报纸,欲将格雷戈尔赶回他的房间。格雷戈尔怎么哀求都没有用,没有人会理解那些哀求,他想要谦卑地转头,父亲却更加用力地跺脚。与此同时,尽管天气寒冷,母亲却拉开窗户,身体外倾,头伸出窗外,双手捂脸。窗外的街道与屋内的楼梯之间,忽然刮起一道强风,窗帘扬起,桌上的报纸沙沙作响,几张报纸飞落到地板上。父亲无情地驱赶着他,像个野蛮人般叫喊,发出嘘声。然而,格雷戈尔根本没有练习过怎么向后退,所以他退得极为缓慢。要是格雷戈尔能够转身的话,他一定会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可是他害怕父亲在他费力转身时失去耐性,他觉得握在父亲手中的手杖随时都有可能落在他的头上、背上,给他落下致命的一击。最后,格雷戈尔别无他法,他惊诧地发现,自己在后退的时候,全无方向可以遵循;于是他一直惊恐地斜着眼睛观察父亲,好伺机快速转动身体,可实际上,他的动作缓慢无比。也许是父亲发现了他的坚决意志,因为父亲并没有阻止他,而是在远处以手杖的尖端左右指挥着他转身的方向。如果父亲不发出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嘘声该多好!那声音听得格雷戈尔头晕脑涨。他马上就要转过身去时却因为听见这嘘声而分了神,于是又稍稍转回头。当他的头终于幸运地对准门缝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太过庞大,无法穿过去。父亲在此刻的精神状态下,当然也不可能想到打开另一扇门,好让格雷戈尔有足够的空间通过。他现在只想着格雷戈尔快速返回自己的房间。若要让格雷戈尔站起来穿过房门,还需要各种烦琐的准备,但父亲绝不会允许;此刻,他花更多的力气驱赶,无视前方的阻碍,格雷戈尔在巨大的声响中前进,那声响就在他身后,声源仿佛不再只是父亲一人的声音;现在,这可一点儿也不好玩,格雷戈尔拼了命地挤进门。他身体的一侧被挤高,整个人歪斜地卡在门口,被挤压的另一侧已被磨伤,白色的门上留下肮脏的污点,他随即动弹不得,完全无法靠自己移动。他身体一侧的小腿们悬在空中颤抖,另一侧的腿则被压在地面,疼痛不已——此时,父亲从后面用力推了他一把。像真正的救赎,他重重地被推进房间里,身体淌着血,身后的房门被手杖“砰”的一声关上,然后一切复归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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