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作者:弗朗茨·卡夫卡

直到黄昏,格雷戈尔才从昏厥似的深睡中醒来。他当然也可以在更晚的时候不受任何惊扰地自然醒来,等他感觉自己休息够了也睡饱了的时候醒来。但事与愿违,他现在感觉自己是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玄关那边传来的小心翼翼的关门声吵醒的。街上的公共电灯惨白地照在房间里的被褥和家具的表层上,然而格雷戈尔所处的下方仍然一片黑暗。他慢慢地移动自己,依然拙劣地用自己现在才懂得重视的触角摸索着,他往门的方向移动,想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现身体左侧有条长长的、不舒服且紧绷的疤痕,于是只能用两排小腿一跛一跛地爬行。而且其中一条腿在上午的意外中受了重伤——只有一条腿受伤,那真是个奇迹——受伤的小腿了无生气地在后面拖行。

直至爬到门边,他才发现吸引自己过去的东西是什么——那是一些可以吃的食物的味道。那里摆着一小坛香甜的牛奶,上面漂浮着切碎的白面包。他高兴地笑了,因为肚子比早晨的时候饿得多,他立即一头栽进了牛奶坛,眼睛几乎快被淹没。然而,很快,他失望地将头缩了回来,不只是因为进食的困难——他左侧的身体难以移动,必须让全身一起呼哧呼哧地喘气,才能够进食——再者,牛奶曾是他最爱的饮品,这想必是妹妹亲手端来的,可现在他却觉得毫无滋味,他几乎是充满厌恶地在那坛牛奶前转过身去,爬回了房间中央。

格雷戈尔从门缝中望出去,客厅里燃着煤气灯,平日这个时候,父亲会大声地朗读晚报给母亲听,有时也读给妹妹听,此刻却了无声息。妹妹总是向他提起,或在信中讲父亲朗读的习惯,也许,父亲最近不这么做了。尽管屋里一定有人,但四周寂静无声。“这家人的生活是多么寂静呀。”格雷戈尔一边自语着,一边注视着黑暗,他为自己能够让父母与妹妹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过这样的生活,感到非常得意。然而,要是这静谧富足的生活以可怖的灾祸收场呢?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幻想中,格雷戈尔开始移动身躯,在房间里四处爬行。

在这漫长的夜晚,曾有一边的门,开启了一条细缝,然后又迅速关上,大抵是有人想要进来,但又顾虑太多,另一次是另一边的门。格雷戈尔停在靠近房门的地方,决定要将犹豫不决的访客带进来,或者至少他可以知道那是什么人;但是现在门却不再开启,格雷戈尔白等了一场。早晨,当所有的门都锁上的时候,大家都想到他这里来,现在,他开了一扇门,其他的门显然也在日间都被打开过,却再也没有人进来,钥匙现在也插在外面。

客厅的灯直到深夜才熄灭,这样便很容易推断,父母与妹妹都长时间醒着。此刻,这三人踮着脚离开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如此一来,直到明天早晨,都将不再有人进到格雷戈尔的房间;他将有一大段时间可以不被打扰,好思索自己该如何重新安排生活。然而,他被迫平躺在这挑高、空荡房间的地板上。他没来由地忧虑起来,因为这是他住了五年的房间——他意识模糊地转身,带着些许羞耻感,急忙爬到长沙发底下。尽管他感到背上有些许压迫,他的头再也无法抬高,他却很快地感觉到了舒适,除有点儿遗憾自己的身形庞大,无法完全置身于长沙发底下之外。

他在那里待了一整夜,有时半梦半醒,总是不断地被饥饿惊醒,有时则在忧愁或朦胧未明的希望中度过。但无论怎样,这些都导向同一个结论——他必须暂时保持安静,通过忍耐与对家人的体贴,帮助他们度过那些由自己的身体状况造成的、让他们被迫感受的不愉快。

时间已到黎明,但外面仍是很黑,格雷戈尔逮到机会测试自己的决心是否坚定:妹妹自前厅走来,打开了门,她穿戴整齐,神情紧张地向里面张望。她没有马上找到他,然而当她察觉出他在长沙发底下时——神啊,他该在其他地方才对,他又没有办法飞走——她惊恐万分,不由自主地从外面关上了门。她也许懊恼自己的行为,又马上打开了门,踮着脚踏进来,仿佛正准备走进一个重病患者或陌生人的房间。格雷戈尔把头往长沙发的边缘探去,开始观察她。不知道妹妹是否会察觉,那牛奶他连碰都没碰绝不是因为不饿,她是否会因此端来另一道比较合他口味的菜?她不会这么做的,他宁可饿死,也不要让妹妹注意到他,尽管他其实急迫地想从长沙发底下冲出去,伏在妹妹的脚边,向她索要一些好吃的东西。可是,妹妹还是惊讶地注意到了,那满满的坛子周围仅溅出了一些牛奶,她立刻拿起坛子,没有用双手直接触碰,而是用一块破布垫着把它端了出去。格雷戈尔十分好奇,妹妹待会儿会带来怎样的食物,他开始东想西想。他怎么也不可能猜到妹妹出于一片好心所带来的东西。为了试探他的口味,她给他带来了各种不同的食物,全部摊在一张旧报纸上。上面有半烂的蔬菜、晚餐吃剩的骨头浸在已然凝固的白色酱汁里、一些葡萄干和杏仁、一块格雷戈尔两天前表示难吃的奶酪、一片干面包、一片涂了奶油的面包,还有一片涂了奶油、撒了盐的面包;此外,她也摆上了也许今后都要给格雷戈尔专用的坛子,里面加了一些水。妹妹考虑周到,她知道格雷戈尔不会当着她的面进食,所以尽速离去,甚至锁上了门,好让格雷戈尔安心自在。格雷戈尔的小腿在前往觅食时,发出窸窣的声响。而且他的伤应该已经完全好了,他不再感到不便,对此,他觉得惊奇,一个多月前他不小心用刀子划伤了手指,直到前天伤口都还很痛。“难道是我现在的感觉不如从前敏锐了?”他一边想,一边贪婪地吸吮奶酪,这是所有菜肴中最引他注意的。他很快一道接一道地吃,一边流下满足的泪水,一边享用了奶酪、蔬菜和酱汁;新鲜的菜肴反倒食之无味,他一度无法忍受那气味,他甚至将想吃的食物挪到了较远的地方。当妹妹作势要转动钥匙,暗示他向后退,慢慢开门的时候,他早已吃了个精光,正慵懒地躺在原地。他已经微微入睡,开门声立即惊醒了他,使他连忙躲回到长沙发底下。待在长沙发底下的时间尽管很短,但还是需要很强的自制力,因为丰盛的食物使他的身体鼓胀起来,他在那窄隙当中几乎无法呼吸。他憋闷得透不过气来,用满含泪水的眼睛巴望着妹妹,她却并未察觉。她不仅用扫帚将残羹扫到一起,还将格雷戈尔没有动过的菜肴当作再也不需要的东西,迅速倒进垃圾桶,然后盖上木头盖子,整个运了出去。妹妹才一转身,格雷戈尔就从长沙发底下钻了出来,开始伸展四肢,让身体鼓胀起来。

于是格雷戈尔每天都用这样的方式得到食物:第一次是早上,父母与女佣还睡着的时候;第二次是大家午饭过后,因为这时候父母还会再睡一会儿,而女佣则会被妹妹差遣出去张罗东西。他们一定也不愿意格雷戈尔饿死,但也许除从妹妹那边得知他的饮食情形之外,他们并不忍心亲自去看一眼吧,更有可能的是妹妹不想要他们忧伤,因为他们其实已经够烦心的了。

最初的那个早晨,他们是如何将医生与锁匠从屋子里送走的,格雷戈尔已无从得知。因为自从没有人听懂他的话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想到他可以听得懂其他人的话,包括妹妹。因此只要妹妹在他的房间里,哪怕只是偶尔听到妹妹的叹息或向圣者祈求的声音,他都会感到满足。后来,当妹妹对这一切开始稍微习惯了一些之后——当然,要她完全习惯是不可能的事——格雷戈尔有时便可以听见表示友善或意味如此的话语。当格雷戈尔在食物堆中干练地解决掉它们时,妹妹会说:“今天的食物很合他口味。”情况相反时——渐渐地,这样的状况愈加频繁——她会带着几近悲伤的语气关心道:“现在又全部剩下了。”

虽然格雷戈尔无法直接听见新消息,但他还是可以从隔壁房间隐约听到些什么;一听见说话的声音,他便会立即奔向相应的门边,将整个身体压上去。刚开始的几天,门外并没有关于他的谈话,即便是私密的耳语,内容也与他无关。整整两天他所听见的,都是大家在吃饭时商讨该如何应对当前的情况;就算是用餐之外的时间,大家也在谈论相同的话题,因为家里总是至少有两个成员在,因为一定没人想要单独待在家,而且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家里空着。而女佣在同一天也向母亲跪求,希望母亲能立即将她辞退——我们并不清楚她对于发生的事情知道了多少——一刻钟过后,她流着泪道别,感谢母亲同意她离开,仿佛那是人们可以施与她的最大的恩惠;人们还没开口跟她提要求,她便发下毒誓,说不会向任何人泄露一丁点儿消息。

如今妹妹也得与母亲一同下厨了,不过那并不费事,因为大家几乎不吃了。格雷戈尔总是听见其中一人一直要求另一人吃饭,却徒劳无功,得到的总是一样的回答:“谢谢,够了。”或是其他相似的回答。酒大抵也不喝了。经常是妹妹询问父亲是否想喝啤酒,同时热忱地表示自愿去买,在父亲沉默不答的时候,她便照顾父亲的感受而改口说她也可以差遣管家去买,然而父亲最后还是大声说了“不”,于是再也没有人提及喝酒了。

起初的几天,父亲就把他所有的财产状况与未来的展望详细地告诉了母亲和妹妹。他不时从桌边起身,从他五年前生意失败抢救出来的小金库中取出一些凭证或账簿。格雷戈尔可以听见他是如何打开那把复杂的锁,取出要找的东西,然后又将它锁上。父亲当时的说明中,某些部分对格雷戈尔而言,是他被囚禁之后初次听见的喜讯。他一直以为父亲在事业上并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至少父亲并没有告诉过他相反的情形,而格雷戈尔也不曾过问。格雷戈尔当时唯一的忧虑,便是如何倾尽全力使家人尽快忘记破产的不幸,那不幸使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所以,他当时像点燃了一把热火般,开始奋力工作,一夜之间,他从一个小店员摇身一变,成了旅行业务员,这个职位自然有更多的赚钱机会,他的工作成果也蜕变成现金形式的酬劳,可以回家放在桌上,使家人又惊又喜。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尽管格雷戈尔后来赚了许多钱,能够担负全家人的生计,但那辉煌的日子已然不再。不管是家人还是格雷戈尔,大家其实已经习惯了感激地接受,他也乐于交付金钱,但在这当中不再有那种特别的温暖。只有妹妹仍然与格雷戈尔保持亲近。妹妹与格雷戈尔不同,她非常喜爱音乐,能够拉出动人的小提琴乐曲;格雷戈尔暗暗计划着,无论学费多么高昂,就算非得用其他方式来补足开销,他都要将妹妹送进音乐学院。格雷戈尔每每在城里稍作停留时,便会顺道回家与妹妹交谈,提起音乐学院的事情,那总像是一个人们想都不敢想的美丽的梦,父母也不乐意听这个他们负担不起的谈话内容;但格雷戈尔非常确定地考虑着,并决意要在圣诞夜当晚隆重地宣布此事。

当格雷戈尔立在门边,双耳紧贴门扉偷听时,那对他当前处境毫无用处的想法,正在他的脑海中回荡。有时他会因为过于疲惫而无法继续听下去,便一个劲儿地把头往门上靠,然后又马上把头竖起来,因为只要他发出一点点声响,隔壁都会听见,所有人便默不作声。“他又在搞什么?”父亲说道,显然转身正对着门,然后中止的谈话才开始继续。

格雷戈尔可以听到许多事情——一部分原因是父亲在解释的过程中经常重复,他已经很久没有管这些事了;另一部分原因是母亲无法第一次就听懂全部——尽管经历了种种不幸,家里还是有一小笔昔日留下来的财产,没有动用过的利息在日积月累之下,金额也增加了一些。此外,格雷戈尔每月带回家的钱——只给自己留几盾(2)钱——并没有完全被用光,这些钱已经累积成一小笔资本。格雷戈尔站在门后热情地点头,他对这意外的谨慎与节约感到欣喜。事实上,他可以用这些盈余的款项偿还父亲欠老板的债务,如此一来,他离摆脱自己职务的日子也不远了;不过,父亲现在这样安排,无疑是更好的办法。

如今,这些钱一点儿也不足以支撑一家人靠利息来生活;也许它能够让全家维持一年,至多两年的生计,更久就没有办法了。那只是一笔本不该动用的款项,是留着应急用的;生活的费用应当由自己赚得。如今父亲虽然健康,但也开始衰老,他已经五年没工作了,说到底他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这五年是他辛勤却失败的人生中的第一次假期,他开始发胖,行动也变得迟缓许多。而年迈的母亲如今也许要开始赚钱?她患有哮喘,连在家中走动都感到吃力,每两天就因哮喘发作而必须躺在沙发上,在敞开的窗边休息。还是妹妹应该去赚钱?她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生活方式惬意得让人羡慕,每天打扮漂亮,睡得很多,有时帮忙做做家务,有时出门参加一些素朴的雅聚,还要演奏小提琴。每每话题论及赚钱之必要,格雷戈尔首先会离开门边,将自己的身体抛进一旁冷冰冰的皮沙发里,羞愧与悲哀令他全身发热。

时常,他可以躺在那里度过漫漫长夜,一刻也不睡,只是刮着沙发皮,待上好几个小时。有时候他不惜使尽全力将一把椅子推到窗边,然后爬上窗外的护墙,他抵着椅子、靠在窗边,显然只是想回忆从前望向窗外的那种解放感。事实上,他每天眼见的事物虽然距离不远,却越来越模糊了;对面的医院经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从前总是嫌恶,如今却已看不清;要不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住在市区安静的夏洛蒂街,他可能会以为从自己的窗户望出去所看见的是一片荒野,灰色的天与地融在一起,无法分辨。细心的妹妹仅看见过两次椅子放在窗边,之后她每次来整理房间,最后都会将椅子推到窗边,甚至此后都让内层的窗扇开着。

要是格雷戈尔可以跟妹妹说话,对她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他应该更能承受得起她的照顾;但他对此只觉得痛苦。妹妹自然是想尽量抹除一切尴尬;时间过得越久,她就越得心应手,随着时间过去,格雷戈尔也更加看清了一切。对于他来说,光是妹妹进房间来,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前脚刚刚抵达房间,还等不及关上门,就连忙跑到窗边;从前她会小心不让别人从窗外窥看到格雷戈尔,现在却像就要窒息一般,双手迅速打开窗户,不畏天寒,久久地站在窗边深呼吸。每天,她用这样的奔忙喧声惊动格雷戈尔两回。格雷戈尔整天躲在长沙发底下发抖,他很清楚,如果房间窗户紧闭,妹妹仍然可以留在里面与他共处,她一定舍不得这样惊扰他。

大约是格雷戈尔变形过后的一个月,妹妹已无特殊理由对格雷戈尔的外表感到惊讶了。有一回她比平常早来,撞见格雷戈尔以一副令人惊骇的模样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望向窗外。要是妹妹不进来的话,格雷戈尔不会感到意外,因为他站在那里只会阻碍开窗,而妹妹也没有真的要进来,她甚至退回去,把门关上了。若有陌生人看见,一定会以为格雷戈尔在里面埋伏,想伺机咬她。格雷戈尔当然是马上躲在长沙发底下,但他一直等到中午,当妹妹再过来的时候,她看起来比平常更加不安。此时他明白了,原来他的样貌一直都让妹妹无法忍受,日后也会一直这样下去,而她应该也做出了不少牺牲,克服障碍,使自己在看见他的身体时不会拔腿就跑,哪怕只是看见他从长沙发下露出来的一小部分身体。为了避免让妹妹看见这些,某一天,他背顶一块亚麻布,把它铺在长沙发上面——他花了四个小时来执行这项工作——整理好后,亚麻布可以完全遮住他,即便妹妹俯身弯腰也看不见他。如果她认为这块亚麻布没有必要铺上,那她可以将它取下,因为让自己这样彻底隔绝于世,对格雷戈尔来说一点儿也不好玩,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但她让亚麻布就这样铺着。当格雷戈尔用头小心地顶起亚麻布,想要探看妹妹对于新摆设的反应时,他相信自己在妹妹眼中甚至瞥见了一丝谢意。

在起初的两个星期,父母亲全无勇气走进他的房间;他时常听见他们对妹妹现在的工作表示赞许,从前父母总是对妹妹感到气愤,因为她在他们面前就像个一无是处的女孩。现在父亲母亲却时常在妹妹进来整理房间的时候,站在房门外等待;等妹妹一出去,她就得报告新消息,比如房间看起来怎么样,格雷戈尔吃了什么,他这次有怎样的举动,是否有些许康复的迹象,等等。其实,母亲很早就想去看格雷戈尔,但都被父亲和妹妹理智地劝阻了,格雷戈尔仔细听着那些理由,也全然同意。可是后来大家不得不用暴力阻止她,当母亲大喊:“让我去看格雷戈尔,他是我可怜的儿子啊!我得去看他,你们怎么就不懂?”格雷戈尔心想,要是母亲进来了,也许是件好事,当然不是每天来,也许是一星期一次;她对事情的理解远超过妹妹,妹妹虽然勇气十足,但到底只是个孩子,也许是因为那种幼稚与轻率,才敢于接受这项艰巨的任务。

格雷戈尔想见母亲的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白天,格雷戈尔顾虑父母,不敢在窗边出现,若要在地上爬,这里的地板仅有数平方米,也爬不了多久;若要他静躺着,夜里他已经为此折腾不少;他对食物也不再有任何兴趣。为了让自己分神,他养成了在墙壁与天花板上来回爬行的习惯。他特别喜欢倒挂在天花板上,那感觉完全异于平躺在地板上;在那里他可以尽情地呼吸,让轻微晃动的感受穿透自己的身体。当格雷戈尔倒挂在上面,他几乎进入了愉悦的恍惚状态,他做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连自己也都觉得惊讶——他放开自己,啪的一声掉落到地上。他的身体在这样的重力之下,当然与从前不一样了,从这么高的地方坠落,竟毫发无伤。此刻,妹妹马上发现了格雷戈尔自创的这项新娱乐——他在爬行之中四处留下黏液——为了让格雷戈尔有尽可能大的爬行范围,她一心想搬走阻碍通道的家具,尤其是所有的柜子与书桌。这可不是她一个人就能解决的,但她又不敢向父亲求助,女佣一定也不愿意帮忙——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在之前的厨房女佣去职后,虽然勇敢地撑了下来,却也提出了特殊要求,她要求厨房的门一直锁着,只有接受命令时才会打开。因此,妹妹别无他法,只得趁着父亲不在时带母亲过来。母亲一片欢天喜地地走来,却在走到格雷戈尔的房门前时沉默起来。当然,妹妹首先要探看房里的一切是否正常,然后才让母亲踏进去。格雷戈尔连忙将亚麻布往下拉,让它起皱,仿佛整块布只是被偶然丢在长沙发上似的。格雷戈尔这次也刻意不在亚麻布底下窥看母亲;他放弃了这次见母亲的机会,只是很高兴她终究还是来了。“进来吧,他不见踪影。”显然是妹妹一边说着一边手牵着母亲走进来的。现在,格雷戈尔听见了两个孱弱的女人挪动沉重旧柜子的声音。妹妹向来承担大部分的工作,不肯听母亲的劝,母亲总担心她劳累过度。为此她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大概一刻钟过后,母亲说,她宁愿将柜子放在原处,也不想搬了,一来因为它太重了,她们肯定无法在父亲回来以前完成,最后柜子只能留在房间中央,挡住了格雷戈尔的去路;二来她们也不确定格雷戈尔是否会喜欢家具被搬走。母亲的看法一直与妹妹相左——她看着空荡荡的墙壁会觉得心情抑郁;难道格雷戈尔不会因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的房间突然被清空了,而感到荒凉吗?“若是这样,”母亲轻声地下结论,几乎像讲悄悄话那般,以免格雷戈尔听见,尽管她不知道格雷戈尔藏身何处,也一直相信格雷戈尔听不懂这些话,“若是这样,我们把家具都搬走,不就是在表示我们放弃了格雷戈尔康复的希望,还要无情地孤立他吗?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我们尽量让他的房间维持原样,这样一来,等格雷戈尔回到我们身边时,他就会发现一切都没变,也比较容易忘记这期间所发生的事情。”

听见母亲这番话之后,格雷戈尔意识到自己缺乏与人亲近的交谈,在家庭中过着单调的生活,两个月下来,他几乎要精神错乱了,因为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后来为什么会真正希望房间能被清空。难道让这温暖舒适、布置着祖传家具的房间蜕变成一个巢穴?对他有什么乐趣可言?当然!这样他便可以自由无碍地往四面八方爬行,同时也会迅速且彻底地忘记自己曾是人类。现在,他离那种遗忘已不远了,只有那久未听闻的母亲的声音唤醒了他。应该没有东西被搬走,所有的一切都应该留下来,家具带给他的良好影响,是他不可或缺的;就算家具阻碍了他的去路,迫使他不能漫无目的地四处爬,反而是一件有益无害的事。

可惜妹妹的想法截然不同,她已经习惯在谈论格雷戈尔的事情时,在父母亲面前扮演一种专家的角色,这其中不无道理,而现在母亲的建议对于妹妹来说倒使她的理由更充分,她不仅坚持搬开起初想到的柜子和书桌,而且还要将其他家具通通撤除,仅留不可或缺的长沙发。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当然不仅是出于孩子的反抗心,以及前些日子通过辛勤努力意外换来的自信;事实上,她也观察到格雷戈尔需要许多空间爬行,家具顶多只能被观赏,在里面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也许是少女在这样的年龄会有的狂热性情在此也起了作用,使人一有机会便想满足这样的欲望,如今也诱使格蕾特决意让格雷戈尔的状况变得更加可怕,然后她便可以为他承担更多事情。因为这样一个由格雷戈尔独自统领的空荡荡的房间,大概除格蕾特之外,再也没有人敢随时进去了。

因此,她不会让母亲改变她的决心。母亲在这房间里显得忐忑不安,旋即沉默着协助妹妹将柜子使劲地往外搬。如今,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格雷戈尔还可以没有柜子,但是书桌必须留下。两个女人才刚刚唉声叹气地将柜子推出去,离开了房间,格雷戈尔便从长沙发底下伸出头来探看,想知道自己该怎么小心且周到地干涉此事。然而,很不幸,母亲刚巧先回来。格蕾特在隔壁房间正抱着柜子,想自己搬动它,柜子左右摇晃,她却无法搬起来。母亲不甚习惯格雷戈尔的样貌,他或许会把她吓出病来,所以,格雷戈尔连忙惊慌失措地往后跑,退到长沙发的另一头。但这样一来,亚麻布也跟着他往前移了一些——这样便足以引起母亲的注意了。她的脚步停顿,瞬间静止不动,随即走回格蕾特那里去了。

尽管格雷戈尔不断地告诉自己,并不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只是有些家具调动了位置,但这一切却令人感到——一如他之后不得不承认的那样——难以忍受。女人们进进出出,她们小声地叫喊,家具碰蹭地面的摩擦声,这一切犹如巨大的纷乱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他得将头与腿紧紧地蜷曲起来,将身体压在地面上,他不能不说,再这样下去他会忍无可忍。她们为他清空房间,取走他所喜爱的一切;用来存放铁丝锯与其他工具的柜子,让她们搬出去了;现在她们开始松动那深深埋进地板的书桌,那曾是他念商学院、念市立中学,甚至是念国民小学时写作业的地方。他真的没有时间去揣测这两个女人所怀的好意,而且几乎忘了她们的存在,因为她们已经完全累垮了,劳作时默不作声,人们只听得见那啪嗒啪嗒的沉重的脚步声。

就在两个女人靠在隔壁房间的书桌上歇息,想趁机喘口气时,他就这么冲了出来,又四处改变奔跑方向。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率先抢救什么,便看见一幅肖像赫然悬挂在已然清空的墙面上,里面的妇人穿戴着层层纯呢绒衣装;格雷戈尔急忙爬上去,身体紧贴着玻璃,他发烫的肚子撑在玻璃上,一下子舒服了起来。至少,这张被格雷戈尔遮住的肖像一定不会被任何人拿走了。他扭动着自己的头,转向客厅门的方向,好观察那两个女人是否回来了。

她们并未休息太久就又回来了;格蕾特的手臂环绕着母亲,几乎要将她抱起来。“那我们现在要搬什么呢?”格蕾特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她的视线落在墙面上,与格雷戈尔的视线交汇。或许是因为母亲在场,她保持镇定,俯身看着母亲,好阻止她四处张望,她一边颤抖,一边不假思索地说:“走吧,我们要不要回客厅待一会儿?”格雷戈尔很清楚妹妹的意图,她想将母亲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将他从墙上赶下来。好啊,大可试试看!他趴在肖像画上面,不肯把画交出去。若要如此,他宁可一脚跳上格蕾特的脸。

然而,格蕾特的话使母亲非常不安。她退到一旁,瞥见那有花纹图案的壁纸上有一个巨大的褐色斑点,她大叫着,还没意识到自己看见的其实是格雷戈尔。她用沙哑的声音呼喊:“噢上帝,噢上帝!”然后摊开双臂,倒了下去,那模样仿佛是她放弃了一切;她倒在长沙发上,一动不动。“喂,格雷戈尔!”妹妹怒视着冲他喊道,同时举起拳头。那是自格雷戈尔变形以来,妹妹当面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跑到隔壁房间,想取些香精油,看看能否将母亲从昏厥之中唤醒。格雷戈尔也想帮忙——抢救那幅画还有时间——然而他已紧紧地与玻璃粘在了一起,用了很大的蛮力才挣脱出来。然后他跑进隔壁房间,想像从前一样,给妹妹一些建议,然而他只能站在妹妹身后,什么忙也帮不上。妹妹正在各种不同的小瓶子中翻找,当她转过身来,受了惊吓,一个瓶子落到地上,碎了;一个碎片伤到了格雷戈尔的脸,某种腐蚀性的药水流到了他身上。格蕾特并没有多作停留,她尽可能拿了许多小瓶子,跑向母亲,她用脚踢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如今格雷戈尔很可能因为这场过错与母亲天人永隔;他不能开门,也不愿意吓跑陪在母亲身旁的妹妹,格雷戈尔别无他法,只能等待。在自责与忧虑的煎熬下,他开始爬行,越过一切,不停地爬,墙壁、家具、天花板,然后在自己的绝望中坠落,整个房间开始天旋地转,最后,他落在了一张大桌子的中央。

格雷戈尔虚弱无力地躺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四周依然一片静寂,或许是个好兆头。这时门铃响了。女佣自是困在厨房中,格蕾特应该去开门。父亲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格蕾特的表情大抵泄露了一切。格蕾特回答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她显然是将脸埋进了父亲的胸膛:“母亲刚才昏倒了,但现在已经好多了。格雷戈尔逃出来了。”

“我料到这事早晚会发生,”父亲说,“跟你们说过那么多遍,可是你们女人就是不听。”格雷戈尔心里明白,格蕾特过于简短的报告只会让父亲往坏处想,以为是格雷戈尔用暴力犯了这场错误。格雷戈尔现在得努力让父亲息怒,但是要向父亲解释这些,格雷戈尔既无时间也无机会,于是,他逃到自己房间的门边,紧贴在门上,如此一来,等父亲从前厅走进来时,就会看到格雷戈尔正乖乖地、一心想回到房间的模样,这样一来,也就没必要赶他回房了,只需要把门打开,他便会马上消失在家人的视线里。

然而,父亲没有心情去注意这些细微之处,他一进门便用一种既愤怒又欢喜的声调喊道:“啊!”格雷戈尔把头从门边缩回来,抬头看着父亲。父亲现在站在那里的模样,真不是他从前能想象到的。尤其是最近,他浪费了太多时间研究各种爬行新姿势,不像从前那样可以照料家中的大小事,他其实该对情况变化有心理准备的。话虽如此,可眼前的这位还是他的父亲吗?从前,当格雷戈尔因出差而溜出门旅行时,这个男人是疲惫地深埋在床上躺着的,他会在儿子归家的那晚穿着睡袍,坐在扶手躺椅里迎接他;他丝毫没有能力站起来,只能通过抬高双臂来表示他的欣喜。在一年难得几次与家人的散步当中,通常是在星期天或重大节日的时候,他会走在格雷戈尔与母亲中间,母子两人在前头慢慢走,他走得则更慢些——全身裹在他的旧大衣里,始终小心翼翼地拄着手杖、步履艰辛地前进。如果有什么话想说,他总会先停下来,几乎定住不动,然后将伴他行走的人拉过来。眼前的这位是否还是当时的那位父亲呢?如今的他昂扬地站着,身穿带有金色纽扣、笔挺的蓝色制服,一身银行杂役的打扮;在束得高高的而僵硬的衣领上,延伸出他强韧的双下巴;在浓密的眉毛下,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地逼视着前方;那一头平日蓬乱的白发,现在梳得细致有余,甚至分边往下梳,闪闪发亮。他抛开自己的帽子,那上面有金色的花押字母,也许是某家银行制作的商标。帽子像一道弧线一样穿越整个房间,往长沙发的方向落下。他的手拂开制服衬衫的长下摆,伸进裤子口袋,带着愠怒的表情走向格雷戈尔。他自己一定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他只是把脚抬得奇高,然后,格雷戈尔被父亲巨大的靴底吓得目瞪口呆。但他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他从新生活的第一天就知道,父亲认为只能以最严厉的方式待他。所以,他在父亲的面前跑着,等到父亲停下脚步,他也跟着停下来;当父亲开始移动时,他又急忙往前跑。就这样,两人在房里绕了好几圈,并没有发生什么决定性的事情,整个过程,由于速度缓慢,也显得不像是一场追逐。格雷戈尔一直都在地板上活动,因为他担心,如果他逃到墙上或天花板上,父亲会认为那些是恶意的行径。然而格雷戈尔还是得说,他没法忍受这样无止境地跑下去,因为父亲只要走一步,他就得进行无数的动作。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仿佛在早年的时候他就不曾拥有一副值得信任的肺。他一路跌跌撞撞,将所有的力气集中在奔跑上,眼睛几乎没有睁开;他知觉迟钝,除奔跑之外,完全没有想到其他的脱逃方式;他几乎忘了四面墙壁正空在他面前,尽管这里被精雕细琢的充满尖角的家具堵住了——此时,有个什么东西被轻抛了过来,它从他身旁飞过,然后滚落在他面前。那是一个苹果;马上又飞来第二个;格雷戈尔惊恐地站在那里。继续跑是没有用的,因为父亲已经下定决心对他进行轰炸。他将苹果从餐具柜上的水果盘中取来,塞满口袋,然后全无瞄准、一个接一个地丢过来。这些红色的小苹果如通电一般,在地上剧烈地四处滚动,相互碰撞。一个力道较轻的苹果抛来,抚过格雷戈尔的背然后滑下去,他毫发无伤;另一个苹果紧接着向他飞来,直直命中他的背。格雷戈尔想拖着身体往前走,仿佛通过地点的变换,他便可以对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失去知觉。然而,他仿佛被钉住了一般,在所有感官皆已错乱的情况下,伸开四肢躺了下来。他意识模糊地看了最后一眼,瞥见房间的门被撬开;在妹妹的尖叫声中,母亲冲了进来;她穿着衬衣,因为妹妹为了让母亲在昏厥之中舒缓呼吸,为她解开了衣服,以至于母亲往父亲的方向跑去时,那松脱的衬裙沿路一件件地滑到了地上;母亲被衬裙绊住脚,踉跄地走向父亲,扑上去拥抱他,与他全然合二为一——此刻,格雷戈尔的视线已然模糊——只看见一双手在父亲的后脑勺抚摩着,请求他爱护儿子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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