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  作者:弗朗茨·卡夫卡

这次重伤让格雷戈尔苦了一个多月——那个苹果一直嵌在他的肉身之躯中,像个醒目的纪念品,没有人敢将它取下来——这仿佛是在提醒父亲,尽管格雷戈尔现在的模样令人厌恶又可悲,但他仍是家庭成员之一,不应该将他当作敌人看待,对他还是应该尽家人的义务,将所有的反感咽下去,除了容忍,还是容忍(3)。

格雷戈尔因为受伤,身体可能再也没法活动了。现在他就像一个年迈的伤残人士般,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才能穿过自己的房间——爬高就更不用想了——他的状态恶化至此,也获得了他认为足够的补偿,那就是每到晚上,客厅的门会被打开。他总是提前一两个小时守在那里,开始仔细观察。现在,他可以躺在自己房里的暗处,人们从客厅看不见他,他却可以看见家人坐在被照亮的桌子旁,并且经过大家的允准后,他还能够倾听他们谈话——这与从前截然不同。

当然,他们的谈话不再像从前那般生动活泼了。那是格雷戈尔每次疲惫不堪,不得不在旅馆的小房间里钻进潮湿的被褥时,都会带着些许的怀念与渴望想起的光景。如今家里变得非常安静:父亲在晚餐过后很快便会在扶手椅上睡着;母亲与妹妹则互相告诫对方保持安静;母亲在灯光下垂头弯腰,为一家时装店缝制高级衬衣;妹妹被录用为店员以后,晚上会修习速记与法语,为了将来有一天也许可以谋得更好的职位。有时父亲醒过来,像是浑然不知自己睡着过,然后对母亲说:“今天你怎么又缝那么久!”就在母亲与妹妹疲惫地相视而笑时,父亲旋即睡去。父亲脾气执拗,就算回家了也拒绝脱下制服。睡袍无用地垂挂在衣钩上,父亲一身穿戴整齐,坐在他的位子上浅眠,仿佛在此不过是为了听候上司发落,随时准备着去上班。因此,这件原本就不大新的制服,尽管有母亲与妹妹的悉心照料,也渐渐不再干净整洁。格雷戈尔时常整晚看着这件脏得不能再脏的衣服,上面的金色纽扣被擦得晶亮,映衬着衣服。老人在这身衣装之中显得很不舒服,却睡得非常安稳。

直到时钟敲了十下,母亲立即轻声唤醒父亲,劝他上床去睡;因为在这里睡觉质量不能保证,可良好的睡眠对六点就得上班的父亲来说又格外重要。然而自从父亲当上杂役以后,便开始了这种执拗的习惯——尽管他会固定在桌旁睡着,却总是坚持在那里待得久些——最后大家只得费尽千辛万苦才请得动他,让他从扶手椅换到床上去。无论母亲和妹妹如何好言相劝,他也只是闭着眼睛缓慢地摇头,宁愿这样摇上十五分钟也不愿起身。母亲拉拉他的衣袖,在他耳边说些奉承的话,妹妹也丢下功课来帮母亲,可是这些对父亲一点儿用也没有。他只会在扶手椅里沉陷得更深。直到这两个女人把着他的左右两腋架他起来,他才睁开眼,轮番看着母亲与妹妹,口中不时叨念:“这是我的人生。这才是我晚年安详的生活。”父亲被两个女人支撑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起身,好似他的身体对于自己而言就是最沉重的负荷,他任由自己被两个女人运到门边,使眼色示意她们离开之后,不倚靠人兀自走去。之后,母亲会赶紧随手收拾她的缝纫用具,妹妹也会急忙丢下她的羽毛笔,好追上父亲,照料他上床。

在这个工作过度且劳累不堪的家庭里,如果不是万分必要,谁还会有时间去照顾格雷戈尔呢?眼看家用一天比一天紧张,他们解雇了女佣,早上和晚上会有一名高大瘦削、头发花白的钟点女工来做最粗重的工作;其余家务则全由母亲在繁多的缝纫工作之余料理。甚至,从前母亲和妹妹极其欢喜的、赶赴宴会庆典时穿戴在身的各种传家珠宝也都卖掉了,这是格雷戈尔晚上听见大家讨论该卖出多少钱时才得知的。然而最可悲的事情是,他们一家人没办法搬离这个对于他们当下处境而言过于宽敞的房子,因为他们想不出让格雷戈尔迁居他处的方法。但是格雷戈尔大抵看穿了这些,他们并不只是因为顾虑到他而难以迁居,他们大可将他放在一个大小适中、上面有些孔洞的通风的箱子里,然后轻易地将他搬走;事实上,妨碍一家人换房子的主要原因是全然的绝望以及受不幸重创的思绪——这样的不幸在他们的亲戚朋友当中,还没有发生过。这世界要求穷人所做的事情,他们到底是做尽了:父亲为银行的小职员去端早餐,母亲为陌生人的衬衣牺牲奉献,妹妹依顾客的命令,在柜台后面来回地跑;如果事情再多些,一家人就无力能及了。当母亲和妹妹把父亲送上床,再次回来后,她们会把工作放在一旁,脸贴着脸,紧挨在一起坐着。这时,格雷戈尔背上的伤也会像新伤一样,开始隐隐作痛。母亲的手指向格雷戈尔的房间,说:“把那道门关起来,格蕾特。”格雷戈尔再度置身于黑暗中,隔壁的女人们或痛哭流涕,或泪已流干,呆滞地凝视桌面。

格雷戈尔几乎在失眠的情况下度过了日日夜夜。有时他想,等下次门打开时,他会像从前一样,将家里的事再度揽在手中;过了许久,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老板、经理、店员与学徒的身影,还有驽钝的工友、其他商行的两三个好友、乡下某间旅社的女仆、一段稍纵即逝的爱的回忆——他苦苦追求过一位帽子店的女出纳员。这些掺杂陌生感的、他几乎遗忘的人,对他和他的家庭没有帮助,他们都遥不可及,当他们从脑海中消失后,格雷戈尔感到高兴。然后他不再有心情烦恼家里的事——差劲的照料激起他满怀愤懑。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食欲,他仍计划起了如何进入食物储藏间,就算肚子不饿,他也要取得自己应得的食物。现在,妹妹再也不去思索格雷戈尔特别的偏好,她会在早上、中午赶着上班时,以最快的速度,用脚将随意一道菜肴推进格雷戈尔的房间里;到了晚上,她则冷冷地用扫帚将食物——也许只被尝了几口,更多时候则是完全没被碰过——轻轻地扫出来。如今,她总是要等到晚上才开始房间清扫工作,一点儿也没办法快速完成了。脏污的丝线布满房间四壁,到处都是裹着灰尘的线团和成堆的垃圾。起初格雷戈尔会在妹妹到来时,刻意躲在房间特别显眼的一角,目的是借此间接责备她。然而,就算他在那里待上整整一个星期,妹妹对他的态度也不会有所改善;她同他一样,看见了脏污,却下定决心,视若无睹,置之不理。同时,她内心一种崭新的敏感似乎被唤醒——其实,全家人都有着同样的敏感,知道整理格雷戈尔的房间是她的特权。一次,母亲用几桶水为格雷戈尔的房间进行了一次大扫除,把房里弄得非常潮湿,这让格雷戈尔分外难受,他痛苦不堪、一动不动地平躺在长沙发上。母亲最终得到了惩罚,因为就在妹妹晚上察觉格雷戈尔的房间有所改变时,她深感冒犯,迅速奔向客厅,虽然母亲举起双手求饶,她还是抽噎了起来。父母先是惊诧无助地看着,然后他们一家全变得激动起来:父亲先是从他的扶手椅里惊跳起来,责备右边的母亲为什么不把清理格雷戈尔房间的工作让给妹妹;然后对左边的妹妹喊道,今后不准再去清理格雷戈尔的房间;母亲则试着将怒不可遏的父亲拖进卧房;妹妹哭得身体发抖,同时握紧小小的拳头在桌上敲打;格雷戈尔发出愤怒的咝咝声,因为没有人想到要把门关上,好藏住这喧闹的情景,不让他看见。

但是,就算妹妹下班回来精疲力竭,不耐烦像往日那般照料格雷戈尔,母亲也无须代理她的工作,格雷戈尔并不会无人顾及,因为还有钟点女工在。这位年迈的寡妇,总想着在长长的一生中用她健壮的骨骼扛过最艰辛的事情,她其实并不嫌恶格雷戈尔。有一回,她不小心打开了格雷戈尔的房门,先前她对那里从不好奇,如今看见了格雷戈尔。格雷戈尔受到惊吓,尽管没人追捕他,他还是开始来回奔跑。女工双手交叠在胸前,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此后,她总会找机会在每天早晚迅速地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头进去看看格雷戈尔。刚开始时,她还会用些她自认为亲切的话招呼他,比如:“臭甲虫,过来一下嘛!”“看看这老臭甲虫!”对于这样的攀谈,格雷戈尔不予理睬,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就当那道门从未开启过。与其放任这位老女工兴致一来就来无端打扰,不如命令她每天来清理房间!有天早晨——一阵骤雨打在玻璃上,这预示着春天即将到来——老女工又聒噪起来,格雷戈尔非常恼火,作势要攻击她,却显得缓慢虚弱。老女工并不感到畏惧,只是举起摆在门口附近的椅子,她张大嘴巴站在那里,显然是在说,非要等到她手中的椅子击中了格雷戈尔的背,那嘴巴才会闭上。正当格雷戈尔转过身时,她问:“怎么,不继续了吗?”然后她静静地把椅子放回了角落。

如今,格雷戈尔几乎不再进食了。只有在偶然经过备好的菜肴时,他才会玩耍般地抓一些食物放进嘴里,含在口中几个小时之后,格雷戈尔大多会把它们再吐出来。起先他想,也许是因为伤感于自己房间的状态改变,所以才影响了他进食的胃口,但他早就选择了顺从迁就,也很快地安于房间的改变。大家开始习惯将无处安置的东西放进这个房间,如今这些物品为数不少,因为家里的一个房间出租给了三个男人。这三个严肃的男人都蓄着络腮胡,而且一如格雷戈尔曾经透过门缝发觉的那样,他们格外注重卫生,不仅关注他们房间的卫生,而且自从他们住在这里开始,也非常注重整个家,特别是厨房的卫生。他们无法忍受无用或者肮脏的废物。此外,他们还自带了大部分家具。由于这个原因,家里许多东西变得多余,既不能变卖,也不好丢弃。所有这些都流落到了格雷戈尔的房间,连厨房里的旧坛子、垃圾箱也不例外。只要是目前用不到的,老女工就会以飞快的速度将它们放进格雷戈尔的房间。格雷戈尔往往也很幸运,他只看得见那些物品和握住它们的那双手。老女工的本意也许是,看将来有什么时机,可以再把这些东西拿出去,或者找个机会一次性把它们都扔了。可事实上,要不是格雷戈尔穿行在这些破烂中,时不时挪动它们的话,它们全是被扔在哪儿就留在哪儿的。最初,格雷戈尔被迫如此,因为没有其他的空间可供爬行,后来,他渐渐发现了其中的乐趣,即使他在这样的徒步漫游后,会累得要命,还会徒然悲伤,戳在那里数小时之久,一动不动。

由于三位房客有时会在家里的客厅享用晚餐,届时格雷戈尔的房门会被关上。但格雷戈尔早就不对开门抱有什么期望了,甚至有几晚,当门打开时,他都没有善加利用,而是躺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没让家人发现。有一次,老女工将通往客厅的门打开了一点儿,并一直维持着半开的状态,直到晚上房客进来打开灯。他看见他们坐在桌边——那是从前父亲、母亲与格雷戈尔坐的地方——展开餐巾,手握刀叉。母亲端着一盘肉出现在门口,妹妹则端着满满一盘马铃薯,紧随其后。食物热气蒸腾,房客们俯身端详,像是要检验食物。事实也的确如此,坐在中间、看似地位最高的那位房客真的切开了盘中的一块肉,查看煮得够不够嫩,是否有必要送回厨房重做。他很满意,母亲与妹妹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

他们全家人现在都在厨房吃饭。尽管如此,父亲仍会在进到厨房之前先走到客厅来,对着其中一人鞠躬数次,然后将帽子拿在手上,绕桌一圈。房客则会全员起身,嘴巴藏在胡子里喃喃低语着。等到只剩下他们三个时,他们在全然的缄默之中继续吃饭。格雷戈尔觉得奇怪,在各式各样的用餐声音中,他总是特别留意听到牙齿咀嚼的声音,它像是在告诉格雷戈尔,人需要牙齿才能吃饭,否则,下颌再怎么健美,没有牙齿也是徒劳。“我肚子饿了,”格雷戈尔自言自语,忧心忡忡,“但不想吃这些东西。这些房客大吃特吃,而我却要在此活活饿死!”

就在这天晚上——格雷戈尔不记得这段时间以来曾经听过小提琴声,如今它却奏鸣着,从厨房里传来。房客们的晚餐已结束,坐在中间的人掏出一份报纸,分给其他两人一人一张,大家背靠着椅子读报,还抽起了烟。小提琴奏响时,他们都注意到了,于是纷纷起身,踮起脚走向前厅,三人挤在里面站着。

厨房里定是有人听见了他们的声音,父亲问:“是不是这演奏让各位先生不舒服了?我们可以立即终止。”

“完全相反。”坐在中间的那位男人说道,“这位小姐是否愿意到我们这里演奏一曲?我们的房间更为舒适,不是吗?”

“哦,太好了。”父亲喊着,仿佛他自己就是演奏小提琴的人。三个男人退回房里等待。父亲迅速拿来谱架,母亲拿着乐谱,妹妹带着小提琴走进去。妹妹镇定地展开弹奏需要的所有东西;父母亲由于不曾有过出租房间的经验,因此对房客的礼节有些过分夸张,他们竟不敢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父亲靠在门边,右手插在整齐扣好的制服上衣的两个纽扣间;母亲应房客的邀请坐下,其中一个房客递来一把椅子,她便坐在那个房间的角落里。

妹妹开始演奏,父母亲各自在两边,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双手的摆动。格雷戈尔被演奏所吸引,勇敢地往前挪了些距离,他的头几乎伸进了客厅。他一点儿也不惊讶自己近来对别人少有顾虑;从前他时常对自己体谅他人这点引以为傲。现在他应该有更多的理由把自己藏匿起来,由于他的房间布满灰尘,稍微动一动,尘土就会四处飞扬。他全身也是灰,线头、发丝、食物残渣都拖曳在他的背上,随着他的移动四处摆荡。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不像从前那样会在一天当中多次仰躺在地毯上摩擦他的背。尽管状态如此,他也毫不羞怯,在客厅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挪动了一步。

其实也没有人注意到他,全家人都沉浸在小提琴的演奏中。房客则恰恰相反,他们先是将手插进口袋,近距离地站在妹妹的谱架后方,这样他们才好看见乐谱的内容,然而此举却干扰了妹妹,他们马上在轻声谈话之中抽身回来,低头靠向窗边;他们留在那里,父亲忧虑地观察着。他们的表现显然是在说,他们本以为会听到一场优美或者助兴的小提琴演奏,结果却大失所望,这整场表演他们已经听够了,却还是出于礼貌继续忍受着这扰人安宁的乐声。特别是他们每个人自鼻子、嘴巴里向上呼出的雪茄烟,父亲由此推断出他们烦躁不安。其实妹妹演奏得非常优美。她的脸斜向一侧,目光循着一行行乐谱,拉动琴弦,专注而又悲伤。格雷戈尔再往前爬一步,把头低伏在地面,尽可能想攫住她的目光。若他真是一只动物,音乐为什么会如此感动他?于他而言,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条路,指引他走向渴盼的、不知名的食粮。他决心往前挪动到妹妹身边,拉扯她的裙摆,向她表示,希望她带着小提琴到格雷戈尔的房间去,因为这里的任何人都不配聆听她的演奏,只有格雷戈尔才是她真正的听众。他再也不愿意让妹妹从他的房间离开,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都会这样。他可怕的外表首度对自己起到了帮助作用;他想同时守住每一道门,对着侵略者咆哮。妹妹却是不可以强迫的,他要让她自愿留在那里;她应当同他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垂耳倾听,然后他会对她坦承,说自己早已明确要送她去上音乐学院了,要不是因为这当中发生的不幸,他本想不顾任何反驳,在上一个圣诞节说出来这个计划的——圣诞节是不是早就过了呢?妹妹要是听见这些话,一定会感动得哭出来,那时格雷戈尔会抬高身体,搭着妹妹的肩,亲吻她的脖子。自从妹妹开始上班以后,她就再也不系颈巾或穿高领衣服了。

“萨姆萨先生!”坐在中间的那位先生对着父亲大声喊道,然后一语不发,用食指指着正在缓慢向前移动的格雷戈尔。小提琴戛然静默,坐在中间的房客先是吃惊地摇头,对着朋友微笑,然后望向格雷戈尔。父亲似乎认为先安抚房客比赶走格雷戈尔来得更为紧要,尽管房客们其实非常镇定,对他们而言,格雷戈尔显然比小提琴演奏有趣多了。父亲急忙走过去,手臂大张,敦促他们回房,同时用身体挡住格雷戈尔,不让他们看见。现在他们真的有些恼怒了,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的行为,还是因为现在才意会到,原来他们有着格雷戈尔这样的邻居却不自知。他们要求父亲给出解释,一边举起手臂,不安地捻着胡子,一边慢慢地朝房间撤退。

妹妹在演奏突然中断之后,陷入一片孤独与迷惘。好长一段时间,她的双手垂落,仍握着小提琴与琴弓;妹妹努力想要克服这些,于是假想自己还在演奏,她望着乐谱,几度想要振作,最后忽然将乐器丢到母亲怀里,奔向隔壁的房间。母亲仍坐在椅子上,她呼吸急促,肺部剧烈起伏,而房客们在父亲的敦促之下,快步靠近了隔壁的房间。妹妹巧手利落,迅速铺开床上的棉被与褥垫。房客们还没进到房间,她便已备好床铺,一溜烟消失了。父亲执拗的个性再度暴露,不断地催促再催促,他忘了不能对房客有失尊重,这本是他应该尽的义务。直到抵达房门口,中间的那位男人雷霆大发地顿足之后,父亲才停住脚步。

“在此我声明,”房客举起双手说道,眼睛不忘看着母亲与妹妹,“鉴于这屋子、这个家里这令人反感的情况,”这时,他断然吐了一口痰在地上,“我宣布解除房间租约,就在此时此刻。关于已经住过的时间,那些房租我当然一毛都不会付,相反,我还会考虑向您提出金钱赔偿的要求,请您相信,赔偿的理由非常容易成立。”说完,他沉默地看着前方,像是在等待什么。果真,另外两位友人立刻接腔道:“此刻我们也解除租约。”紧接着,他抓住门把,砰的一声猛地关上了门。

父亲的双手一路摸索,摇摇晃晃地回到他的椅子旁,一下子跌坐进去,看起来就像平日晚上习惯的那样。但他不停剧烈地点头,显示了他不会瘫在椅子里睡着。在这期间,格雷戈尔一直静静待在房客发现他的地方。由于计划失败的绝望感,还有过度饥饿导致的虚弱,他没有办法移动身体。因为某些确信的事情,他开始担忧下一刻会有令人崩溃的事在他身上爆发,他等待着。即便小提琴从母亲颤抖的指尖滑落,从怀中掉了下来,发出响声,也没有使格雷戈尔受到惊吓。

“亲爱的父亲母亲,”妹妹说,一只手敲向桌子试图引起注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许你们没看清,但我可看得一清二楚。在这个怪物面前,我不愿意说出我哥哥的名字,我只想说——我们必须努力摆脱这一切。我们已经尽了人力之所及,去照顾它,去容忍它,我相信,没有人能对我们提出任何责难。”

“她说的千真万确。”父亲喃喃自语。还一直无法顺利呼吸的母亲,用手捂着嘴,带着精神错乱般的眼神,开始干咳起来。

妹妹连忙跑到母亲身边,扶住她的额头。父亲似乎因为妹妹的话而萌生了某些想法,他端坐起来,对着房客晚餐后留在桌上的餐盘,把玩起他工作服的帽子,偶尔看一眼静默不动的格雷戈尔。

“我们必须努力摆脱这一切,”这次妹妹只对父亲说着,因为母亲在咳嗽什么也听不见,“他会害死你们的,我知道那会发生。像我们大家这样辛苦工作,回到家是没有办法忍受这种无尽的痛苦的。我再也没办法忍受下去了。”她情绪激动地开始哭泣,眼泪往下滴,落到母亲脸上,母亲擦拭眼泪,那手摆动的姿势呆板如机械。

“孩子,”父亲满怀同情,万般理解地说,“那我们该做什么呢?”

妹妹耸耸肩,一筹莫展,在哭泣之中,她失去了先前的信心,现在反倒变得不知所措了。

“要是他能听懂我们的话……”父亲半信半疑地说。妹妹哭泣不止,伸出手拼命地摇,表示那是想也别想的事。

“要是他能听懂我们的话,”父亲重复道,闭起眼睛在内心认真思索妹妹所说的不可能,“也许我们能与他达成协议。但像这样——”

“它必须走!”妹妹喊道,“这是唯一的办法,父亲。你需要设法摆脱‘它是格雷戈尔’的想法。我们相信这件事情相信得太久了,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不幸。但是它怎么可能是格雷戈尔呢?如果它是的话,那它早就该认清人类跟这样一种动物共同生活是不可能的事,它该自愿走掉才对。我们可以没有哥哥,没有哥哥我们还是可以继续活下去,然后把他当成珍贵的怀念。可是这只甲虫却跟踪我们、迫害我们,把房客驱逐出去,它显然是要吞掉整个房子,让我们露宿街头。看啊,父亲。”她忽然大喊,“它又开始了!”妹妹对格雷戈尔感到无端的恐怖,她甚至抛开母亲,生硬地从椅子上迅速逃开,仿佛她宁愿牺牲母亲,也不愿意靠近格雷戈尔;她急忙跑到父亲背后。父亲仅仅因为她的行为就变得激动起来,他站起身,在妹妹面前将手臂抬得半高,作势要保护她。

然而格雷戈尔一点儿也没有想过要吓唬什么人,更别说是自己的妹妹了。他开始转身,想走回自己的房间,可是痛苦的身体状况让他连转身都觉得困难。他需要用头来协助才行,好几次都将头抬高,再甩到地上,因此动作幅度显得非常大。他止住脚步,望向四周。他的善意似乎被大家看了出来;那惊吓只是暂时的。如今每个人都沉默且悲伤地看着他。母亲躺在扶手椅上,双腿并拢伸直,疲惫得几乎闭上了眼睛;父亲与妹妹毗邻而坐,妹妹的手搂着父亲的脖子。

“现在我也许能够转身了。”格雷戈尔想着,便又开始了他的行动。他无法压制住因劳累而发出的喘息声,他需要不断地喘气休息。况且既无人关照他,又没人催促他。在完成转身动作之后,他立即开始直直地往回挪动。他惊诧着,原来自己与房间相隔的距离竟如此遥远,完全无法理解自己虚弱的身体刚刚是如何浑然不觉地走完同样的路的。他一心只想着爬得更快些,几乎没有注意到,家人没有以说话或叫喊的方式打扰他。直到抵达门口,他才想着要转过头去。可是,因为颈部僵硬,他无法完全掉头。无论如何,他还是看见了身后的境况——无所改变,只有妹妹站了起来。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母亲身上,她沉沉地睡去了。

他一进房间,门便被迅速关起,闩上并锁住了。身后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到了格雷戈尔,细小的腿像快折断一般震了一下。是妹妹,她如此迅捷。事实上,她早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了,等到哥哥进去,她步履轻盈地纵身一跃,一气呵成。格雷戈尔压根儿没有听见她来了。可是,她转动锁孔中的钥匙时,向父母大喊一声:“终于!”

“现在该怎么办?”格雷戈尔自问,然后在黑暗中张望。他很快察觉到,自己完全不能动了。对此他并不感到惊奇,更确切地说,他反倒觉得,身体要靠这些细小的腿往前移动是不自然的事。况且他现在觉得舒服多了。虽然他浑身疼痛,但是这些疼痛之于他会渐弱再渐弱,终将逝去。嵌在他背上的苹果腐烂了,苹果周围的部位发炎了,表面已经完全被柔软的尘埃覆盖了,他已知觉全无。他回想起他的家人,满心感动与爱。关于必须消失的这个想法,他也许比妹妹更坚定。他停留在这虚空宁静的深思之中,直到塔楼的大钟敲了三下,窗外破晓,天色渐亮。格雷戈尔如丧志一般,他的头沉甸甸地垂下去,鼻孔中涌出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

清晨,老女工来了——尽管先前人们已经劝过她多次要轻手轻脚,可她依然会用力且匆忙地关上所有的门,让整间房子里的人都因为她的到来而无法再安稳睡觉——在这一如往常的短暂来访中,她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她想,他是刻意装出来的,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她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因为她手上刚好拿着长扫帚,便想从门口过去帮格雷戈尔搔痒。然而,她的举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生气了,于是用力地戳格雷戈尔的身体,见格雷戈尔毫不反抗地停在原地任她戳时,她便觉得不对劲了。不久之后,她就认清了事实的真相,瞠目结舌地发出嘘声,不愿久留。她扯开卧室的门,大声地朝向黑暗叫喊:“你们看,它翘辫子啦!它躺在那里,整个翘辫子啦!”

萨姆萨夫妇从他们的老婚床上端坐起来,他们得先克服对老女工的惊惧,才有办法弄明白她的通报到底意味着什么。然后萨姆萨先生与太太从各自的方向,以最快的速度下了床。萨姆萨先生迅速将毛毯披在肩上,萨姆萨太太只穿着睡袍,他们如是踏进了格雷戈尔的房间。在这期间,客厅的门也打开了,自从房客搬进来以后,格蕾特都睡在这里;她穿戴整齐,仿佛一夜没睡,她苍白的脸色也足以做证。“死了?”萨姆萨太太问,她带着疑惑仰望着老女工,尽管她明明可以自行求证这一切,甚至无须求证,她就可以看出来。“我想是的。”老女工说,为了证明,她用扫帚将格雷戈尔的尸体往旁边推了很远。萨姆萨太太作势要拦住扫帚,却没有真的行动。“现在,”萨姆萨先生说,“现在我们可以感谢上帝了。”他在胸前画了画十字,三个女人也照着做了。格蕾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尸体,她说:“看,它好瘦。它已经好久没有吃东西了。端进去的食物总是原封不动地端出来。”确实,格雷戈尔的身体完全干瘪了,直到此刻,大家才看清楚这一点。现在这身体不再需要细小的腿支撑,也没有其他东西阻碍视线了。

“来,格蕾特,到我们屋里来一下。”萨姆萨太太带着悲伤的微笑说着,格蕾特一边屡屡回望那具尸体,一边尾随父母走进卧房。老女工关上门,把窗户完全打开。虽然还是清晨,新鲜的空气里却透着一丝暖意。毕竟现在已是三月底了。

三位房客走出他们的房间,四下寻找早餐未果,大感惊讶:大家已经忘记他们了。“早餐在哪里?”中间站着的男人不悦地问老女工。她用手指抵住嘴巴,沉默却又急促地向房客们挥手,示意他们到格雷戈尔的房里来。他们还真的进去了。此时的房间已完全被照亮了,他们围着格雷戈尔的尸体站着,双手插在有些老旧的外套口袋里。

此时卧房的门开了,萨姆萨先生穿着他的制服出现,一只手搭着太太,另一只手搭着女儿。三人的眼睛哭得都有些红肿,格蕾特时不时将她的脸躲在父亲的手臂下。

“请你们即刻离开我的房子!”萨姆萨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大门,依然拥着两个女人不放。“您这是什么意思?”中间那个男人有些惊愕,却假意谄媚地微笑着。另外两个房客则将手放在背后,不住地摩拳擦掌,似乎高兴地期待一场大争吵,并且相信他们最终会大获全胜。“我的意思就是刚刚所说的那样。”萨姆萨先生回答,然后与两位女伴一道向那位房客走去。起先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地板,仿佛正在脑海中编组一个新秩序。“那么我们就走吧。”那位房客说着,有种突如其来的谦卑感,随即仰望着萨姆萨先生,好似这样的决定也要征得他的同意。萨姆萨先生只是睁大着眼睛,对他点了几次头。然后,那位先生便大步走向前厅;他的两位朋友为了聆听,已经停止摩拳好一会儿了,这时他们立刻跳向他,紧跟在后,好似在害怕萨姆萨先生会先他们一步进到前厅,阻碍他们与领头人的联系。在前厅,那三个人从挂衣钩上取下帽子,从手杖架中抽出手杖,默默地鞠完躬就离开了屋子。萨姆萨先生脸上写着莫名的猜疑,与两个女人一起走到玄关处;他们靠在栏杆上,看着这三个男人迈着缓慢而持续的步伐走下长长的阶梯;他们在每一层楼转弯的时候短暂消失,又露出身影;他们越往下走,萨姆萨一家对他们的兴趣就越小。此时,与他们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的是一名肉贩学徒,他头上顶着箩筐,傲慢地往上爬;不久,萨姆萨先生就与女人们离开栏杆,每个人都如释重负般回到了他们的屋子。

他们决定用休息和散步来打发这一日。他们不仅需要这样的工作间歇,也真的需要这间歇。于是,他们坐到书桌前,准备写三封请假信,萨姆萨先生写给管理部,萨姆萨太太写给委任工作的老板,格蕾特写给店主。他们正在写信的时候,老女工进来了,她说她要走了,因为早晨的工作已经结束。三个正在写信的人起先只是点点头,不曾抬眼望她,直到他们发现老女工迟迟不肯离去,才恼怒地抬起头。

“怎么?”萨姆萨先生问。老女工一脸微笑地站在门口,好似她要为这家人报告什么天大的喜事,除非他们真要问个详细,否则她是不会说的。有根小小的鸵鸟羽毛直挺挺地立在她的帽子上,在她工作的这段时间,萨姆萨先生总看它不顺眼,一见即怒,如今这羽毛正兀自地轻轻摇曳。

“您到底想怎样?”萨姆萨太太问。她是老女工最敬重的人。

“呃,”老女工回答,她大笑着,笑得话都说不下去了,“关于隔壁的那个废物的处理问题,您不需要担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萨姆萨太太与格蕾特垂下头,想继续写信;萨姆萨先生察觉到老女工想详细描述一切,便伸出手阻止了她。既然没人允许她说下去,而她又猛然想起自己还要赶时间,便以一副被冒犯的姿态喊道:“各位再见了。”她干脆地转过身去,伴着震耳的关门声,离开了屋子。

“晚上就解雇了她。”萨姆萨先生说,他的妻子与女儿却都没有回应,因为老女工似乎扰乱了她们难得的平静。她们起身走到窗边,停在那里相拥着。坐在扶手椅上的萨姆萨先生转过头去,静静地注视了她们一会儿,然后喊道:“还是过来吧。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们多少也要顾虑一下我啊。”女人们立即照办,连忙过去亲昵地安抚他,并且快速地把信写好了。

然后,三人一同离开了屋子,搭乘电车去城外郊区,他们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这样过了。温暖的阳光洒满车厢,里面只有他们三个人。他们惬意地靠在座位上,谈论着关于未来的种种展望,目前看来,前景似乎不差,因为他们三个人的工作都很不错。在此之前,他们还没来得及相互沟通。改善处境的当务之急,就属更换住所了,这次他们想要一个较小、较便宜,但位置更好且更便利的房子,不要像格雷戈尔挑选的那样。

聊着聊着,萨姆萨夫妇眼见他们的女儿越来越有生气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感慨,虽然近来祸事不断,她的脸色因此有些苍白,但她如今却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们渐渐安静下来,下意识地交换眼神,心想现在正是为她物色一个好夫婿的时候。到站时,女儿率先起来,舒展着她年轻的身体,对于他们而言,这仿佛是他们的美意和全新梦想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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