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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海更深  作者:是枝裕和

响子按下门铃,淑子好像等着似的立刻开了门。

“哎呀哎呀!”见到浑身被雨淋湿的响子,淑子转身去取毛巾。

“妈妈,不好意思,没打算这种时候来打扰的。”

“这样好,反倒热闹了。”淑子在起居室里回答。

真悟和良多一起现身了,两人看上去兴致很高。

真悟穿着棒球鞋。

“快脱下来,别穿鞋在屋子里。”响子责备道。

“新鞋子,还没在外面穿过呢。”真悟走了几步给响子看,脚下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新鞋子也不行,不吉利。”响子摇着头。响子说这话是因为想起送葬时直系亲属穿着皮鞋将木棺抬出房间的习俗,但真悟格外兴奋。

“是我,我给他买的。”良多特意强调。

响子没有理睬良多。

良多又主动搭话:“没被车站开出来的大巴车弄迷糊?主要是为上年纪的人服务的,遇到情况也会临时改道。”

“之前我也来过,还记得。”响子爱答不理地回答。

良多不知道响子和淑子聚餐吃寿司的事情。她们有时在车站前吃完后也会来小区。

“不行,快脱了,会弄坏地板的。”响子训斥真悟。

“没事的,反正都已经伤痕累累了。”淑子手拿毛巾出现了,“和奶奶一样。”她说完笑了起来。

“让您费心了。”响子接过毛巾也笑了起来。

“响子,快脱了鞋子进来,把衣服烘一下。”

说着,淑子和真悟一起进了起居室。

两人离开的瞬间,响子瞪了良多一眼。

“少让老人操心。”她小声埋怨道。

“真悟说想来看奶奶。”

“又拿孩子作借口。”响子更生气地怒视良多。

“我说,响子,快进来,别感冒了。”淑子在起居室招呼响子。

“好,我马上过去,就打扰您一会儿。”说着响子向起居室走去,再次回头瞪了良多一眼。

既然来了就没有马上离开的道理,淑子希望他们吃完晚饭回家。响子也没有理由拒绝便答应了。

在和良多暴风骤雨般的婚姻生活中,响子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抱怨淑子,究竟是怎么教育儿子的!可是一旦面对淑子,她心中的怨气便马上烟消云散。淑子是个大大咧咧、性格开朗的人,偶尔发起脾气来好像换了一个人,但也十分爽快。另一方面,她又善解人意、善良、幽默、孤独感强烈……响子喜欢这样的淑子。

晚餐是咖喱乌冬面。淑子将存放在大保鲜盒里冷冻的咖喱乌冬底料放入微波炉解冻后倒进锅里。足够五个人吃的份。食材中加入土豆是蓧田家的惯例,但冷冻后的土豆会变得很脆。

切土豆成了响子的活儿,而油炸物则交给真悟负责。谁都没料到真悟会那么一丝不苟地把食材切成长方形。

良多站在起居室看着其他人,有些心神不宁。

“加点青豌豆,颜色会变得那什么。”良多要求母亲。

“好的好的。”淑子从冰箱里取出冷冻的青豌豆放进锅里。

手上干着活儿,聊天的话题转到了真悟的身高上。

“排在前五位?”响子语气温和地问。

“嗯嗯,第三位。”真悟回答,他小心地切着红肠,看上去很喜欢干这种活儿。

“说起来,那小子也是上中学后才开始长个儿的。”淑子指着良多,“一下子蹿起来的,爷爷说他也一样,所以真酱上中学后也会长个儿的。再说这孩子腿部很结实,绝对会是个大长腿。”说着,淑子在真悟的腿上摸了一下。

“别瞎说,又不是狗,和腿有什么关系。”

淑子没理会良多,开始往锅里下干面。

“奶奶说了能长高,开心吧?”响子笑道。

真悟停下手中的切菜刀,注视着良多,“真的能长那么高吗?”他问。

“当然能长高啊,能长高,长高!”良多点着头。

“说了三遍,有点假。”真悟笑道。

淑子吃了千奈津带来的三色糕团还不饿,只盛了一小碗乌冬面,很快吃完了。

她催促真悟将获得敬老日作文比赛金奖的作文读给自己听。

良多也不断催促还没吃完的真悟“快读快读”。

真悟将作文拿在手里读了起来。作文的题目是“我崇拜的奶奶”。

急着要听作文的淑子,此刻却变得坐立不安起来,她不时站起来打开橱门看看。母亲大概有些害羞,良多想。

“……来奶奶家,穿上她为我手工缝制的衣服,非常漂亮。我一穿上新衣服,大家都非常高兴,我也很高兴。不过,大家说我可爱,我还是有些难为情。虽然奶奶为我做很多事我很开心,但做得太多会累的,您要多注意休息。奶奶,您一定要长寿啊!”真悟腼腆地读着作文,最后说“读完了”。

“就是想读给奶奶听,是吧是吧?”良多催促真悟承认,真悟勉强点了点头。

“奶奶好高兴。你要崇拜的话还是要崇拜特蕾莎修女、宇航员什么的,那样听上去多有志向。”

淑子一脸羞涩地说着,取出照片给响子和真悟看。

一张是几天前已经给良多看过的停在橘树上的青凤蝶的照片。

“好漂亮。有这种蝴蝶?”响子吃惊地问道。

“是啊,就在这一带,因为这里还有很多绿色植物。”

还在厨房餐桌边吃着咖喱乌冬面的良多瞥了一眼照片,果然是町田说的青凤蝶。

良多正要开口问这种蝴蝶真的吃橘树的叶子吗,淑子拿起另一张照片给良多看。

“这是岗亭后面。”

照片上是农田,草莓丰收在望。

“啊啊,那块地已经没有了吧?”

照片上的农田是淑子过去精心照料过的那块地。附近的大农户将一块农田低价出租给了小区的居民。淑子曾在那块地里种过蔬菜和水果,不过现在也已经建起了楼房。

“那个草莓好吃吧,真酱?”淑子问真悟。

“嗯。”真悟回答,吮了一口剩下的乌冬汤。自己出力做的咖喱乌冬面比平时的好吃一百倍。

“你还要吗?”淑子问良多。

“啊,要。”良多把饭碗递给淑子。

“看来是肚子饿了。”淑子望着吃得干干净净的饭碗。

由于没吃午饭,良多肚子里空空如也。

“真悟,你也再添点儿?”良多问。

“嗯,还要。”真悟答道。响子拿起真悟的饭碗走进厨房。

“咖喱煮得正好入味。”响子将饭碗递给淑子。

“不错吧,是用鲣鱼做的底料。他爸喜欢,所以我做了很多那什么。”

淑子边盛乌冬面边说道。

“啊?还是半年前做的?”

“你已经吃下去了,晚了。”淑子调侃着,把饭碗放在良多跟前。

良多用鼻子闻了闻,当然,除了咖喱味没别的。

“男人就是讲究保质期。”响子也附和淑子,将饭碗在真悟面前放下。

“就是。”淑子回应道。

“当然讲究啊,是吧,真悟?”良多寻求真悟支持。真悟只是笑而不语。

“你,衬衣上沾上咖喱了。”淑子说。

良多一看,确实咖喱溅到了衬衣上。淑子拿起抹布用舌头舔湿,为良多擦拭。

“喂,你用舌头舔了吧,脏死了!”

良多用手阻止淑子,淑子毫不理会地又狠狠舔了几下继续擦衬衣。

“好意思跟自己的父母说脏吗?我为你把屎把尿什么都干过。”

趁淑子生气,良多在水龙头下将衬衣弄湿。

“男人身边没有个女人就是不行,是不?”

淑子故意说给响子听。响子一动不动地听着,没有接淑子的话茬。

吃完晚饭后,响子催促真悟收拾回家。

“住一晚再回吧。”淑子带着哭腔央求。

外面的暴风雨声的确越来越大。

良多打电话叫出租车,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这种时候把奶奶一个人撇下回家?”淑子再次可怜兮兮地恳求。

真悟和响子停了下来。

“这种时候要苦苦哀求才行。好啦好啦!”良多劝道。

淑子并不死心。

“有多的被子,床单也是刚洗过的。”

响子一脸为难:“明天还要上学……”她看着真悟。

“停课,学校反正停课,”淑子说着抱住真悟,“是吧?”

“大概下午才会上课。”真悟回答。下大雪还有去年刮台风的时候,也都是下午上课。

“是吧!外面危险着呢。这么大的暴风雨,不知什么东西会被吹得掉下来。”

“是啊,但没带替换衣服……”

响子说得没错,而淑子并不罢休。

“实在那什么的话,明天一大早回去就行了。”

“出租车全部预约出去了,要过来接的话最快也要30分钟。”良多为母亲带来了好消息。

“是吧,那么晚回去真悟睡觉也要晚了,对身体不好。”淑子用做出最后决定的口吻说,她已经使出了全部招数。

响子也不再坚持。

“好吧,听奶奶的吧?”她征求真悟的意见。

“嗯。”真悟喜出望外地回答。

淑子瞬时变得容光焕发,“那我去准备洗澡水。”她说着向浴室走去。

“还有牙刷和睡衣吧,”她停下脚步,“响子穿千奈津的绿颜色睡衣可以吗?我洗过了。真悟穿前年的那件,大概穿不下了吧?”淑子眉飞色舞地说。

“突然又活过来了啊。”良多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从浴室里传来点火开关“咔嗒”的响声。这一久违了的声音,让良多的心里有些伤感。

他又想起了蝴蝶的事情。母亲为什么会说毛毛虫吃了橘树的叶子长成了蝴蝶?难道是她觉得说了那句“不开花也不结果”的话太伤人才撒了那个谎吗?不过,这不是母亲的风格。

良多看到阳台上的橘树在风中左右摇摆。

那只青凤蝶一定是在附近的杂木林里吃樟科植物长大的,只是为了休息一下才飞到了阳台的橘树上。也许自己就是那只青凤蝶,良多想。

或许在母亲眼里,离婚后穷困潦倒、突然回家的儿子,和青凤蝶重叠在了一起,她一定在翘首盼望自己这个有家不归的不肖子。

浴室的火似乎点不上。

咔嗒、咔嗒……点火声不绝于耳。

起居室里只剩下淑子和真悟二人。

良多在浴室里洗澡。响子说去良多的房间打电话。

淑子从壁橱的小柜子里取出用尼龙绳捆起来的一卷纸,是良多上小学、中学、高中获得的奖状。其中的绝大部分是作文竞赛的奖状,还有一些不同时期的文集,以及高中时投稿首次被刊登出来的杂志。

淑子解开尼龙绳,将良多小学五年级在学校里得奖的作文挑了出来。

这篇作文老师要求对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的在银行劫持人质的抢劫事件发表看法,而良多自作主张地用充满幽默感的语言写了在听说这一事件之前自己干的事。在写满两张稿纸的文章里,除了一个句号外均是逗号。一部分老师给了这篇作文最低分。有一个老师坚持认为文章“很有趣”,最后这位老师的意见被采纳,作文得了奖。不过,良多并非有意写一篇通篇逗号的作文,在被老师问到时他才恍然大悟。

淑子将作文递给真悟。稿纸已经泛黄,真悟开始读父亲的作文。

“你爸爸从小就很会写作文。”

“哦。”真悟似乎不太感兴趣。

“真酱没准也文采出众。”

听淑子这么说,真悟惊讶地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文采?”

“不用紧张,不是坏事啊。”

“真的?”

“嗯,是非常好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有文采的。”

真悟还是显得有些不安。淑子轻轻摸了一下真悟的头。

“不想和爸爸一样?”

“嗯。”

“为什么?”

“妈妈不是讨厌爸爸才分开的吗?”

淑子赶紧打断他。

“喜欢才在一起的啊,所以就有了你。”

真悟似乎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他问:

“爸爸爱我们吗?”

真悟的话触到了淑子的痛处。她很清楚良多对家庭不闻不问的态度,现在真悟怀疑良多的爱,也许就是必然的报应。

“当然爱,怎么会不爱……”淑子说。

真悟的神情稍微平静了下来。

“那,彩票中奖了,大家还能一起生活吗?”

淑子感觉心痛,看来真悟知道父母离婚的最大原因来自经济上的窘迫。

“是啊,说不定能呢。”淑子只能这么回答。

“那就造一幢大房子,奶奶也来一起住。”

“啊呀,奶奶好开心,一定要让奶奶一起去住哦。”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淑子强忍着。

响子一个人在良多的房间里。福住打来电话,响子进房间后也没接起电话。两声、三声……手机铃声持续响着。

响子没接,她不知道该怎么向福住解释眼前的状况。和前夫以及儿子一起住在前夫的父母家,尽管因为台风来了,福住也一定会不高兴。没准他会说马上开车来接。那样一来就会与良多直接照面,响子不想他们发生冲突。

响子想还是过会儿给他发短信,就说由于暴风雨太大没听见手机铃声,假装已经回家了。福住还没有进过自己的房间,应该不会提出今晚来吧。

响子不是第一次进良多的房间。结婚后来公婆家住下时,响子就躲在这个房间里,通宵达旦地读着想象中良多也一定读过的小说。

她发现书架上的书籍没有丝毫变化。一本单行本进入她的视线,是川上弘美的《踏蛇》。小说写的是被踩到的蛇自称母亲住进了一位独居女性的家里的故事,梦幻和现实交织,形成了小说奇异的风格。响子读过川上弘美的所有小说,其中最喜欢的莫过于这部《踏蛇》,上大学时反复读了好几遍。

良多也读了这部小说。良多认为蛇是一种隐喻,这种解读也很有深度,让响子受益匪浅。

不过,响子喜欢这个故事本身,放弃了对意义的解读。良多一开始批评响子“避重就轻”,却逐渐与响子产生了共鸣,说“还是你那种读法有意思……”

响子回忆起这些不由得心生感慨,她翻开了拿在手里的这本书。

良多身体泡在浴缸里,脑子却还在想青凤蝶。他忽然发现浴缸的水管一侧不断有漂浮物涌动。良多抓起手桶往外舀水,浴缸太窄,手脚舒展不开,只好打开水龙头放水带走漂浮物。

“浴缸太小了,好久没在里面泡澡了。”良多说着,回到起居室。响子和真悟正玩着“大富翁”游戏,这是淑子为孩子们准备的。好像已经决出胜负了,车走到了终点。

“真悟洗澡吧?”良多问,他从冰箱里取出啤酒。

淑子在厨房的餐桌旁专注地写着“手绘信”。

“我洗不洗呢?”真悟犹豫不决。

“去洗吧,泡一下很舒服。”良多又对淑子低声道,“水管该清洗了,黑黑的脏东西都出来了。”

“啊啊,黑小鬼啊。”淑子笑了起来。

说起来良多上中学时也出现过相同状况。用清洗浴缸的刷子弄干净后,过了一段时间,等到差不多忘了它时又会出现。过去蓧田家称它为“老垢”,千奈津的两个女儿看了《龙猫》后称它“黑小鬼”。

“黑小鬼会出来吗?”竖着耳朵听两人说话的真悟兴奋地问道。

“当然会出来,不过是在水里。”淑子双手下垂,模仿小鬼的模样。

良多察觉响子有些异样。她背对自己静坐着,对母亲的调侃每每不假思索地点头回应,但一言不发。

“你们玩大富翁啊。三人玩吧?”良多试探性地问道。

“我休息一轮,你们两个玩吧。”响子面无表情。

真悟最先机敏地回应:

“好吧,我去洗澡了。我想看黑小鬼。”

“老妈,真悟要洗澡,您给看着点儿。”

“好嘞!”淑子跟着真悟向浴室走去。

良多坐到响子跟前。响子显得闷闷不乐,视线回避着良多,而此刻良多只能硬着头皮搭讪:

“我们两个玩吧?”

“和你玩?玩不到一块儿。无法想象和你玩大富翁。”

响子动手收拾棋盘,动作幅度很大。

“你生什么气啊?”

“今天你和真悟干什么了?”

响子说的不是赡养费的事情,良多松了口气。

“给他买了双棒球鞋,吃了汉堡……”良多赶紧辩解,“不是麦当劳,是摩斯汉堡,摩斯。”

这些不是响子生气的理由。

“后来又干什么了?”

良多终于明白了,原来是为买彩票的事。

“拜托你,不要把你的恶习传染给真悟。”

“彩票又没什么。”良多嘟囔。

响子脸色都变了。

“我要把真悟培养成勤奋刻苦的人,不想让他通过赌博不劳而获……”

良多举手阻止响子继续说下去。

“买彩票怎么算是赌博?”

“就是赌博!”

“混账,那不是!”良多也生气了。

“那好,你告诉我那算什么?”

“每300日元都是一个梦想。”

“还不是一样?”响子语气冰冷地反诘。

“你说那种话,是在和全国六千万彩民为敌。”

聊到赌博,这是良多词穷时的一贯说辞。

“我又不怕,为敌就为敌。”响子不以为然地说。

“嘿咻”,淑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正从壁橱里取被褥。响子起身上前帮忙,良多也跟了过去。

卧室的榻榻米上铺了两条被褥,三只枕头并列摆成了一排。

“老妈,您这算什么?”良多责怪道。

“你爸的被褥拿出去洗了。”淑子顾左右而言他。

“不是,我不是说的这个。我们已经那什么了。”

“不是一家人。”这句话良多说不出口。

“不能这样。”响子态度很坚决。

“这有什么,让真悟夹在中间不就行了?我睡起居室。外面下着大雨,一家人就不要掺水了[这里淑子用了有“水”字的日语惯用句“水入らず”,意思为“没有外人介入的亲密关系”。],你们很久没在一起了。”

淑子开着玩笑,铺好了被褥。

响子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被褥。

“哎呀哎呀……真难办。”良多嘴上说着,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喜色。

响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淑子一个人在起居室里看电视,看她最喜欢的“漫才”[类似于中国相声的曲艺类表演形式。]。今晚有久违了的特别节目,淑子邀良多和响子一起看。响子说“我洗漱一下”便进了卧室,良多也跟了进去。

响子两眼瞪着良多,良多走进卧室拉上移门。

两人共处一室不知道该说什么,良多从真悟的书包里取出作文读了起来,一边读着一边称赞。

“啊,太有才了。小学生很难写出这样的文章。”

“真的吗……”

“嗯,让他多读点书吧。”

“比如说?”响子仍然是爱答不理。

“比如西顿、法布尔的作品,还有《杜立德医生》等,下次我选好了寄给你。”

这些都是良多少年时代痴迷过的书籍。

“嗯,谢谢。”

“不用客气,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事实上“只有这些”良多也未必能做到。良多不想被响子说破,正欲换个话题,却被响子抢了话题:

“你在写作?”

响子的话犹如一剑封喉。“你问我?”良多傻兮兮地反问。

“嗯。”响子点了下头。

“现在已经不是纯文学的时代了,流行轻小说、日式轻小说之类的。”

“你一直这么说。”响子说,不过她不是责备的语气。用责备的语气和良多说话早已成为历史。

无论轻小说还是日式轻小说也都是文学,纯文学也只是文学的一个种类,并不比其他文学种类伟大。无论响子说多少遍,良多一定会将责任推到“时代”身上。

不过良多今天倒有一个可聊的话题。

“今天有出版社找我为漫画创作脚本。是大人看的那种,我在考虑偶尔也尝试下这种东西。”

先前也有各种出版社征询过良多的意向。虽说不都是写小说的工作,干好了的话生活应该早不成问题了,但这些都被良多以“没价值的工作”为由拒绝了。

“我以前就劝过你,可你从来不听人劝。”响子有些愕然。

“这个工作如果定下来的话,每个月的赡养费就能……”

响子闭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不用了,不必为了见儿子一面那么勉强。”

“不不,一点都不勉强。只是尽一个做父亲的本分而已……”良多口中吐出一句毫无新鲜感的陈词滥调,若在过去响子一定会甩下一句话摔门而去。

“每月玩一次‘父亲游戏’,你还好意思这么说。”

响子冷冰冰的语气中充满怒气。

“也不能说是‘父亲游戏’吧。”良多的反驳显得很无力。

“游戏就是游戏。”

“那好,那就每周一次,我没问题。”

良多虚张声势道。

“你根本做不到。”响子说,良多没有反驳的余地,她进一步追问,“既然那么拼命想做个好父亲,为什么一起生活的时候不能稍微……”

良多低下了头。

“是啊……你说得没错。”

听了良多的话,响子露出一脸厌倦的表情。

“我们已经分手了。”响子望着良多强调。

“嗯,”良多应道,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地冒出一句,“不过,我们还没完吧?”

“嗯?”

“不是吗?我仍然是真悟的父亲。不管我们是不是夫妻,这一点没有任何改变吧?”

响子叹了口气。

响子的叹气声让良多不安。已经没有回避的余地了,他打算直入主题:

“怎么?有新情况吗?有别的那什么了吗?”

“嗯,没错。”响子干脆承认。

“真的?有人了?”

良多当然知道,但他控制不住想问。

“怎么了?”响子不解地望着良多。

良多避开响子的视线。

“真悟说的?”

良多没有正面回答。“果然有了。”变成了抱怨的语气。

响子目光冰冷。

“已经那什么了?做了?”

良多想要用轻快的语气说话,却失败了,成了盘问的语气。

“住嘴,别在这里说这种话题!”

“做了吧?”盘问的语气更加强烈。

“做了啊!”响子恼怒地回答。

良多叹着气一头栽倒在被褥上。

“做了……是吗?做了……”

“有什么奇怪的?又不是中学生。”响子反问。

“你打算再婚?”

“还不清楚。”

“怎么可以还不清楚就做了,决定了再做啊!”

良多说话太不中听,响子按捺不住了。

“不做之前怎么决定?!”

“你说的什么话……”良多高声嚷了起来。

“别那么大声。”响子制止他。

“你,竟然和那种人……”话一出口,良多立刻闭上嘴。

“‘那种人’是哪种人?你认识?”

“什么?”

“你见过?”

“见过谁?在哪里?”良多想掩饰,但眼神出卖了他。

响子冷笑的表情在脸上扩散。

“好好好,不愧是侦探,做出来的事太下流,真的太下流。”

良多一时语塞。“快来看电视,快结束了。”起居室那头传来淑子的声音。

“知道了,一会儿就去。”良多回答。

“准备要孩子?”良多压低嗓门儿问。

“是啊,可能会要。”

“难怪那么着急。”

35岁也是怀孕和生育风险陡增的高龄产妇的临界点。如果再婚的话,不难想象男人希望有自己的亲生骨肉。

“我没着急,说得那么难听。”

“有打算吧?”

“这叫人生规划。”

良多与响子从恋爱到结婚,从来没有过任何规划,生活如同疾风暴雨中的航海。唯一规划成功的只有离婚这一件事,那是响子一个人做出的规划。

“那不是爱。”良多断定。

“成年人光靠爱是生活不下去的。”响子反驳道。

良多把响子的话当成她承认了打算走进没有爱情的婚姻。

他的手伸向响子的裙子,摸到了她的膝盖。

“你想干吗?”响子推开良多的手。

“你说干吗,都是成年人……”良多又一次将手伸向响子的腿部。

“还说是成年人!妈还在隔壁……”

“不在的话就行了吗?既然老妈特意成全我们,那就再来一次……”

响子握紧拳头用力砸向良多的手背。

“疼!”响子一拳用力砸下去,良多高声叫了起来。

响子吃了一惊,和良多交替地向起居室方向望去。

“干什么啊?你们串通好的?是不是这样?从一开始就……”

这也太冤枉母亲了。良多犹豫了一下,还是辩解道:

“不是,别乱泼脏水……”

响子推开良多试图靠上来的身体,站了起来。

“妈妈,牙刷在哪儿?”真悟在洗面台那边嚷着。

“来啦,我马上来。”响子应声道。

“不用,我去。”淑子说着,“嗨哟”一声起身。

响子俯视垂头丧气的良多。

“先不提那些,我问你赡养费的事怎么说?10万日元。”

“给啊。给,给。”

“你说了三遍。”

一直以来,良多对没有自信的承诺习惯性地重复三遍。他似乎觉得多说几遍可以提高信用度,效果恰好相反。

“不骗你,明天天亮前……”

“不要信口开河,明天天亮前你怎么给……”

“不不,是那样……”他差点将自己今晚打算搜索小柜子的计划说出口。

“每次都是见面后就没下文了……没有下次了。”

响子走出卧室。

良多轻轻地揉着手背。

结果,响子和真悟抱着被褥搬去良多过去的房间躺下。响子没有一点睡意,她以为福住应该不会回自己短信了,没想到还是收到了回复。短信分条罗列着周三约会的内容,福住的短信总是像工作安排。当然,这本身没什么问题,但也没有了短信往来带给人的乐趣。

当然,这样就够了。

响子轻轻地抚摩已经熟睡了的真悟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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