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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比海更深 作者:是枝裕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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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里,良多屏息钻出被窝,轻轻拉开移门。他走进厨房朝起居室里张望,淑子躺在那儿。他静观了片刻,听到了母亲的鼾声。母亲侧着身体,手脚蜷缩成一团,睡姿像个胎儿。 良多蹑手蹑脚地走进起居室,伸手打开小柜子。人高马大的良多不用踏上脚凳就能看见柜子里的东西。他打开大手电筒。“咔嚓”,手电筒开关发出的响声格外刺耳。 小柜子里塞满了家里人留下的各种物品。千奈津和良多的奖状、文集、母亲存下的各种碎布、从来不用的饭碗、杯子和西餐的刀叉、老式的小煤气炉……还有三本良多写的书。良多只给父母寄了一本。 发现了要找的东西,良多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果然和姐姐说的一样。 存折卷在长筒丝袜里。良多不清楚母亲存了多少钱,应该有上百万日元吧,他想。我不是偷,真的只是借用一下而已。创作完漫画脚本就有钱了,来不及的话,用下个月的工资还。不管怎么说,自己还刚给过母亲1万日元呢,就算是要回这笔钱……不不,我需要15万日元,不不,20万日元,应该够了。 良多手里握着被长筒丝袜裹着的存折,查看母亲的动静。 看来不会马上醒。 良多轻轻移动脚步回到厨房。 做儿子的本来就需要了解父母的资产……良多在心里为自己辩解。他打开卷成一团的长筒丝袜。手指上的肉刺钩住了丝袜,拨不开,良多心急慌忙地撕开丝袜。他打开包在外层的小广告纸,出现了一块硬纸板,硬纸板裁剪得和存折一模一样大小。 包装用的小广告纸上有一行用签字笔写上去的小字:“遗憾!——姐姐。” 良多自以为在姐姐面前装得镇定自若,成功打探到了母亲放存折的位置,没想到上了姐姐的大当。现在必须把长筒丝袜放回小柜子,不然事情败露无疑。 良多忽然觉得不寒而栗。长筒丝袜卷了多少层?姐姐一定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不不,她一定挖好了坑等自己往里跳。良多望着手里的丝袜斟酌了片刻,死心了。事情败露是迟早的事。良多无计可施,只有暂且把丝袜放回小柜子里。 没有达到目的,必须想个辙。良多回到卧室,将整理柜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打开佛龛边上脏兮兮的小盒子,良多发现了一件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上次应该在这里搜寻过,好像看漏了。 报纸里的东西很沉,他顿时振作起来,满怀期待地打开报纸。 是一块砚台,父亲最爱的东西。砚台四周有一圈雕刻上去的花纹,看上去很高档。良多看不出它的价值,决定先收归己有。 佛龛中父亲的照片映入良多的眼帘。他很惊讶,自己偷走父亲的东西并没有觉得愧疚,相反萌生了一种复仇感,这种复仇感既来自父亲将自己最珍惜的邮票变卖给典当铺,也来自对父亲将家里维持生计的生活费都输给了赌场的记忆。父亲是一个活得那么自私的男人。当父亲的影子和自己合二为一时,良多的心情霎时变得沉重,他放下砚台。 照片中,父亲温和地笑着,看上去有些年轻,那是去世前一年照的。 良多萌生了给父亲上一炷香的念头。 他用打火机点燃线香,往香炉里插去。香炉里尽是燃渣,插不进去。 良多打开水龙头把线香熄灭。 他在厨房地板上铺上报纸,把香炉里的香灰倒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湿气,没有扬起很多灰尘。 良多用牙签捣了一下香灰堆,露出了很多燃渣,他用一次性筷子将燃渣一个个地挑出来。上小学和初中时,父亲经常让自己干这种事。 外面的风声越发大了起来,也能听见暴雨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良多有些担心被自己弄碎的玻璃窗,不过,千奈津的丈夫正隆的木工活儿是有口皆碑的。 起居室里传来“咔嗒咔嗒”的声音,淑子起身了。她穿着睡衣,外套一件对襟毛衣。她打开防水CD收录机,听台风的消息。 “不睡了?”良多问。 淑子拉开窗帘望着窗外。 “老喽,睡一会儿就醒了。” “去高桥医生的诊所开点药。” “嗯,有时去开药,催眠的。哇,好大的风。什么东西被吹走了?” “听说一大早台风就会过去。” “我特别喜欢刮台风,心情能放松下来。” “奇怪的想法。”良多这么说,其实自己也没有睡意。昨晚露宿街头彻夜未眠,照理会很困乏,但眼下压根儿没有睡的念头。 “还记得不?全家住在练马的时候,一来台风就担心会不会吹走房顶。到了晚上,一家人带着行李,躲到幼稚园那边的教堂。” 一家人在练马住的是租赁的老房子。屋顶铺着白铁皮,遇到大风就会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大响声。虽说是矮平房,但整幢房子会被吹得左右摇晃。一进钢筋水泥的教堂避难,就会让人产生安全感。 “记得记得,平时都是白天去教堂,那会儿晚上看到彩色玻璃,觉得特别漂亮。” “搬到这里以后,觉得不用再担心刮台风了,心完全放了下来。”淑子一脸怀旧的表情。 “没想到的是,在这里一住就是40年。”淑子继续道。 “对不住了,儿子没出息。” “我会死吧?”淑子忽然话锋一转。 “瞎说什么,那么不吉利的话。” “和吉利不吉利没关系。人总有一天会死的吧,我大概会死在这儿。” “啊,话也没错。您身体又不舒服了?” “倒也没有。” 前年淑子说胸口痛,在常去的高桥医生诊所诊断出了一颗很大的胆结石,不过还没到动手术的程度,只需要靠药物治疗。淑子血压偏高,血糖也有些高,都靠服药控制,因此谈不上健康,但还算不坏。 “我说你,我身体越来越差了,你还是在我身边好好照顾吧。” “不行不行。”良多笑着搪塞。 “不给人添麻烦,来个猝死,本人和家人都轻松,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 “是吗?” “你老爸不就是这样?” 父亲死得是轻松还是痛苦,良多并不了解具体情况。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接到电话时母亲说父亲刚刚去世了。父亲没什么慢性病,他讨厌医院,所以从来不去,觉得如果去检查一下的话也许会发现什么问题,死因是心力衰竭。母亲在浴室发现了倒下的父亲,在救护车送往医院的路上他咽气了。据说是心肌梗死发作。 在救护车上的只有母亲,她也许看到了父亲痛苦的样子,良多想。不过,母亲用和平时没有不同的语气告诉良多“他死得很干脆”。 那为什么母亲不觉得“猝死”很轻松呢? “我做梦会梦到你老爸。”淑子一脸嫌弃的表情。 “真会做这样的梦?” “偶尔会,偶尔。”淑子表情有些害羞。 在母亲的梦里,是父亲偷了藏在米缸里的存折四处逃窜,还是年轻时的回忆? “做的什么梦?” “梦见他还活着,每次都是,所以我老觉得你爸还活着。” 良多无法从淑子的声音和表情判断她是喜欢还是讨厌这样的梦。不过,她说了做那种梦“不轻松”,应该并不开心。父亲虽然不是脾气暴躁会动粗的人,但让母亲活得相当辛苦却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从今天白天给母亲打电话时她说的“我还以为是你爸呢”那句话中并没有听出不快。 淑子将椅子搬到良多跟前。 “你说哪种情况更好些?一种是长期卧床不起,慢慢离开亲人,一种是猝死,死后老在梦里出现。” “哪种都不好。” “没劲,快选一种。” 难道母亲将父亲的灵魂留在世上乃至出现在她的梦中看作是一种“痛苦”?父亲究竟留恋的是什么?良多第一次想要思考父亲的人生。 “到底选哪种?”淑子纠缠不放。 “好吧,卧床不起?”良多用巴结淑子的口吻说,因为淑子刚才说自己“身体越来越差了”。 “是最终的结论?”淑子模仿御法川法男[20世纪60年代成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新闻主播、实业家。]的口吻。 “过时了。不错,是最终的结论。” 听了良多的回答淑子似乎很满意,注意力回到了广播上。 “啊!”淑子轻声叫了出来。她把收录机拉近自己,留意着会不会吵到响子母子,将音量稍稍往上调了一点。 音乐节目主持人正在介绍邓丽君。良多不记得母亲喜欢邓丽君。 主持人坦诚地说,比起《偿还》《爱人》等最走红的歌曲,自己最喜欢1987年的《别离的预感》。淑子好像对这段话产生了共鸣,频频点着头。 曲调比歌名听上去明快多了,邓丽君呢喃细语般的歌声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 眼泪就要落下 痛心疾首地爱着你 不要离我远去 停止呼吸 留在我的身边 听着歌曲,良多想着父亲的事。如果这个为赌博倾注了一生的父亲真有无法撒手人寰的事,那会是什么呢?无论良多的脑海里回忆起怎样的场景,记忆中的父亲都从未向自己敞开过心扉。 “老爸的追求究竟是什么呢?”良多问。 “什么?” “他的……一辈子。” “是啊,我不清楚,直到最后。” 母亲说,在去世的前一天,父亲买了“刮刮乐”的彩票。这种彩票用一枚硬币刮开票面便能当场知道胜负,所以虽然是彩票的一种,也是赌博。若说父亲赌博成瘾当然没有说错,但良多想,父亲一定也有他自己的追求,只是最终未能梦想成真。赌博作为替代品,成了他毕生追求的目标,就像今天的自己。 “老爸经历了很多,却没能如愿以偿。生不逢时……” “嗯,你说错了,不能把自己的过错归咎于时代。” 良多心头一紧,母亲说的的确没错。一想到父亲做的那些错事,心情不由得阴郁起来。 “怎么,你有心事?” “没……”良多用筷子夹起线香。 “这会儿,你把线香当你爸了吧?” 淑子一语中的。每天一大早父亲都会为佛龛献一炷香。良多想,香炉中没准也有父亲上过的线香留下的燃渣,他的灵魂应该就依附在其中。 “人都走了,怎么想他都没用。珍惜眼前的那什么才是真的。” “我知道。” “男人为啥都不珍惜眼前呢?”淑子合着音乐的节奏摆动身体。 因为现实太渺小,良多想说,但没有说出口。 “你们总是追求已经失去的东西,做些实现不了的美梦……老这样的话,不是每天都活得不快乐吗?” “是这样吗?”良多不愿正面回答。他明白母亲问的不是父亲,而是自己。 邓丽君如泣如诉的歌声把他吸引了过去。 告诉我 让你伤心的理由 即使我能触摸到你 我也愿意相信你 唯有如此 “幸福这东西,你不放弃些什么,你就无法得到它。” 听着母亲的话,良多抬起头来。听上去有些伤感,也许没错,良多想。 邓丽君还在唱。 比海更深 比天更蓝 我真的无法 超过如此般地爱你 淑子似乎受到了感染,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开口道:“活到这岁数,我还从来没有感受过比海更深的爱。” “别说得那么可怜。” “你有过?” 淑子这么一问,良多不免犹疑起来。他的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是响子,但如果要问是否爱得比海更深,还真难以回答。 “我嘛,怎么说呢,有我自己的方式……”良多支吾着,视线下意识地转向响子和真悟正在酣睡的卧室。 “普通人根本没有。”淑子断定。 良多不确定“普通人”中是不是包括自己。 “即使这样,大家也都活得好好的,每天都很快乐。”淑子摇了摇头,继续说,“嗯嗯,因为没有所以才活得下去。就像我这样,也开心地过着每一天。” 也许那种拥有过激情燃烧般爱情的人,才无法快乐地过上安稳平淡的生活。 “人生太复杂了。”良多说。 “哪里,很简单,人生其实很简单。”淑子又摇了摇头。 话音刚落,淑子猛地站起来。 “我刚才说了很了不起的话是不?你可以写进下次的小说里啊。快,用笔记下来。”淑子说着便去取纸和笔。 “不用了,我脑子里记着呢。” 淑子拿来了用广告纸裁成的小纸片。 “从哪句话开始?” “什么?” “从‘幸福’的话题开始吧……” 良多看着说话越来越起劲儿的淑子的侧脸。母亲的心情格外畅快。他遽然醒悟,母亲在盼望,15年来一直在望眼欲穿地盼望。她不仅盼望着有家不回的儿子,而且在盼望着儿子和他的家人一起回家,她还在盼望着儿子的新小说,如同不停地盼望偶尔飞到橘树上的青凤蝶。 阳台上的橘树在剧烈地晃动。 良多还是睡不着,独自一人坐在厨房的饭桌边,笔记本打开着。母亲又回到起居室躺下了。良多能听见她的鼾声,应该是睡着了。 笔记本上写着所长说过的一句话:“有勇气成为别人的过去。”在这句话的边上,良多记下了母亲的话:“幸福这东西,你不放弃些什么,你就无法得到它。” 翘首以盼——良多的脑子里不断闪出这个词,不过他没有记在笔记本上。想到独自一人在小区里苦苦守候的母亲,良多不禁有些伤感。 自己曾经居住的那间卧室的移门打开了,露出了真悟的脑袋。真悟睡意蒙眬地问良多:“台风还没走?” “嗯,狂风暴雨。”良多回答。真悟露出了笑脸。 “要去洗手间?那里有开关。” “知道。”真悟说着走进洗手间。 良多想到了什么,拿起手电筒站起来。 他在夜色中等着真悟从洗手间出来。他打开手电筒,从脸下往上照,一张长满邋遢胡子的脸庞悬浮在空中。 真悟吓了一跳,身体僵直地站着。 “去吗?”良多笑了起来。 “去水塔?”真悟战战兢兢地问。 “去公园。”良多说。 “嗯。”真悟点点头,一脸喜悦的表情。在良多的眼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和这张笑脸相比,为了这张笑脸做什么都值得。 良多有点想哭。 响子在漆黑一团的卧室里钻出被窝,竖起耳朵听着卧室外的动静。 “脆饼和白巧克力蛋卷……”真悟向良多报告。 “滑梯那边……”良多似乎回答着什么,说话声被暴雨声掩盖住了,响子听不清。 父子俩好像要顶着台风去什么地方冒险。 “危险!”响子本想阻止他们,但真悟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很兴奋,响子决定默许这一次。 开门的声音响起,随即又关上了。 响子不免担心。她走到阳台上,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良多和真悟的身影。真悟穿着塑料雨衣,良多的手臂绕过真悟的双肩,紧紧把他揽在怀里。 应该不会受伤,响子想。小区里的树木在暴风雨中剧烈晃动。 “他们不会上水塔吧?”响子的身后传来了说话声。她回过头去,身着对襟毛衣的淑子正走出厨房。 “应该是去公园,听他们说滑梯什么的。” “那就好。那小子,过去和同学爬到水塔上去了。就他一个人吓得不敢下来,还叫来了消防车,弄得好紧张。” 准确地说,出动的不是灭火消防车,而是云梯消防车,救下了下到水塔中途哭得一动不敢动的良多。被良多转嫁污名的芝田君倒是靠自己的力量下到了塔底。“大器晚成的芝田君”其实并没有吓得屁滚尿流。 响子想象良多大哭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明知自己是个胆小鬼,为啥就不能过安稳的日子?”听了淑子的话,响子使劲点了点头。淑子的确说得不错。婚姻生活似乎就是在找“为啥”的答案。 虽说只睡了三个小时,但已经过了那个点,响子完全没有了睡意。昨天社长告诉她下午出勤就行了,上午如果瞌睡的话还能打个盹儿再去公司。 响子和淑子在厨房聊天。淑子夸响子的字漂亮,请响子帮忙写服丧明信片。 “我让千奈津帮我写,可不想欠她家太多人情。”淑子说。响子有些意外,她以为千奈津与淑子相处得不错。大概因为彼此间关系好反而有些拘束吧,她想。 响子好久没有用毛笔写字了,一提起笔便感觉很亲切。 “写得真好,真的,好羡慕。”淑子端详着响子写的字,钦佩地说道。 “您过奖了。” “亲家母也写得一手好字?” “嗯,她是教书法的老师。” “我也想过当家政课老师呢,如果脑子再聪明一点的话就好了。” “哦,是吗?第一次听您这么说。我也有教师资格证呢。” “啊?是吗,什么老师?” “国语老师,还参加过教育实习。” 响子的话音在最后几个字突然变轻了。她之所以没有当成老师是因为怀孕,她觉得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自己会很尴尬,所以赶紧闭嘴了。 淑子也沉默了下来。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正在往明信片上写收件人地址的响子。 “您那样看我的话我会紧张的……啊,这位,来参加过我们婚礼的,川崎那边的。”响子记得这个名字,是良多父亲一方的亲戚。 “没错。去年太太去世了。” “是吗,还很年轻呢。” 双方在婚礼上相互寒暄过,自那以后就没再见过面。良多也不常去父母家,更不用说和亲戚有什么来往。 淑子将响子写好的明信片排成一排,忽然,她开口问道: “你们真的没希望了吗?” 响子压根儿没有思想准备,但她觉得还是应该表明态度。淑子一直以来总是用弦外之音来表达希望两人复合的愿望,但直截了当地这么发问还是第一次,响子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婆婆您一直把我当亲生闺女看待,我非常高兴。” “真的?”淑子情绪有些低落。 “可我觉得良多先生不适合建立家庭。起初,我以为有了孩子他会改变……” “他们太像了,在这方面,和他爸。” 淑子也和自己一样过得十分辛苦,响子想。 “对不起。”响子轻轻鞠了一躬。 “不不,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知道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淑子装出很轻快的语气说,响子只是低着头。 “咱们的‘寿司聚餐会’也终止吧?”淑子半开玩笑地说。 “不,咱们继续。”响子答道。 “真的啊?”笑容在淑子的脸上绽放开来。 “真的。” “太好了,咱们偶尔也去尝尝不是回转的寿司。”[指比回转寿司高级的寿司。] “下次我请客。”响子说。 “那敢情好。”淑子嘴上应着,向卧室走去。她从佛龛边上的小盒子里取出一个小木盒。 回到厨房,淑子将小木盒交给响子。 “啊,脐带。” 桐木盒里装着真悟的脐带。 “去神社拜过后我就一直保管着。”淑子回忆道。当时正在搬新居,大家都手忙脚乱的,便将这个小木盒交给淑子保管。 “我记得呢。”响子打开盒盖。脐带好像小了一圈。 “这就还给你了。”淑子的语气有些忧伤。 “是。”响子的神色也变得忧伤起来。 “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会走到这一步。” 淑子说着,眼泪涌上了眼眶,尽管刚刚说过“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她心里十分清楚,但还是无法接受一度已经成了亲人的人离开。 响子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眼中噙着泪水。 沉默了片刻,淑子换了话题: “这几个字真难看。” 是良多在桐木盒上用签字笔写上了“真悟”两个字。不但字写得丑,而且墨水花开了,有点不堪入目。 “请公公写的话就好了。”响子破涕为笑。 “他在写字方面随我。”淑子用纸巾擦拭眼泪。 台风逼近关东沿岸,经预测将会在此地登陆。此刻风雨十分猛烈,躲在章鱼滑梯下的暗室里也能听到狂风暴雨发出的巨大声响。不过,头上是厚实的钢筋水泥,还是让人觉得安心。 “啊,什么东西被风刮走了。”真悟用手指了一下。 夜空中有个白色的物体飞速舞动,转瞬不见了踪影。 “塑料袋吧?” “是把伞!伞!”真悟用确定的语气说。 “啊,人!”良多用手一指。 “飞着吗?”真悟吃了一惊。 “骗你的哟。” “真坏。”真悟说着,露出了欢快的笑容。 良多注视着兴奋的真悟,问:“吃脆饼吗?” 真悟打开塑料袋,取出一大袋“歌舞伎脆饼”[图案和包装设计使用了日本传统戏剧“歌舞伎”元素的一种脆饼。],这是淑子买来存着的。 良多和真悟举起几块歌舞伎脆饼,做了一个干杯的手势,咬了一口。 “有点回潮。”良多笑道。 “嗯,不过很好吃。” 的确,深夜的脆饼格外可口,良多想。当初和父亲躲在这里,好像也是吃的脆饼之类的东西。那年自己还在上小学低年级,仿佛经历了一场大人般的了不起的冒险,至今还记得当时忐忑和兴奋的心情。父亲也少见地兴奋,不断搞怪。 “真悟,还记得爷爷吗?” “嗯,记得。爷爷可疼我了。” 这让良多感到意外。 父亲不是喜欢孩子的人。每次带真悟回家,他也是爱答不理地自顾自看报。 到了晚年,良多也很少来看父亲。响子带真悟来过几次,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父亲变得爱热闹了? “爸爸不喜欢爷爷吧?” “为什么这么说?” 良多不记得自己对真悟说过这种话。 “爷爷说的。” “没有不喜欢爷爷,只是和爷爷吵过架。” “为什么吵架?” “可能是因为爸爸写小说吧。” 没有明确的理由。父亲常把“靠写文章怎么能生活”的话挂在嘴边。也不光是为了这些。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本身也变得难以亲近。虽说自己内心十分抗拒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但现实中却不断发现自己重蹈着父亲的覆辙。 “真悟长大后想干什么?” “嗯,”真悟想了想,“公务员。” 无疑,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这和上高中时良多的想法如出一辙。 “不是想当棒球手吗?” “我当不了棒球手。” “那不好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我清楚着呢。”真悟回答得很爽快,大人般的语气让良多心里咯噔了一下。 “爸爸过去想干什么?”真悟反问良多。 “公务员”三个字毕竟难以出口。 “爸爸的理想实现了吗?” 的确成了小说家。只是,现在还能称为小说家吗?15年没有写作的小说家。 “爸爸的理想还没有实现。不过呢,问题不在于实现还是没实现,重要的是能不能怀揣理想生活。” “真的吗?” 真悟直视的目光很刺眼,良多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当然是真的,是真的,真的。” 良多又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真悟注视着良多,他的目光仿佛在窥视良多的内心。良多霎时回过神来,自己重复了三次。 我是在说谎?还是在自我欺骗? “真的。”良多又嘟囔了一遍,好像是在告诉自己。 “真悟,在吗?”暗室外有人喊话,是响子的声音。 “妈妈快进来,这里不会淋到雨。” “可惜了。”响子嘀咕着进了暗室,手里提着的水珠图案的雨伞骨子断了。响子也穿着塑料雨衣。 “奶奶担心着呢,快回家吧。”响子说。真悟不满地“唉”了一声。 “我去那里的自动售货机买咖啡,喝完咖啡就回吧。”良多提议道,真悟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去买。” “危险!”良多和响子异口同声地想要阻止真悟,但这次真悟很少见地坚持要去。 响子说要热的绿茶,良多和真悟要热咖啡。 真悟高喊着“冲啊”,跑进了雨中。 “那孩子,叫得好大声。”响子很惊讶。 真悟是个很少和别人打闹嬉笑的孩子。通常同学们玩得很热闹的时候,他只是在一边观望。 是台风之夜的冒险让真悟的心态起了变化,响子想。 “我没想到会这样。”良多突然开口道。 “是啊,我本来也打算马上回家……”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 良多说的不是今天发生的事,而是迄今为止发生的所有一切。 “说得没错,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响子也意味深长地低声道。 “小心摔跤。”良多对真悟叫道。真悟在高喊着什么,没有听见。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们向前看吧。” 响子直视着良多的眼睛。 “啊啊,嗯……”良多模棱两可地回应。 “你明白吗?”响子凝视着良多。 良多回避着响子的目光点了点头。 “明白……啊,早就明白了。” 良多早就明白了,可是不敢直接面对,他害怕得只能移走视线,用“父亲游戏”来维系一切。 良多片刻不离地注视着正在雨中往回跑的真悟。 “喝了咖啡就甭想睡觉了。”响子警告真悟。 “不睡了。”真悟对着罐装咖啡又喝了一大口。 “不行,对身体不好,你还是个孩子。” “一会儿说我是个孩子,一会儿说我是个大人,都是妈妈说的。”真悟不满地说。 “什么时候说你是大人了?”响子恼怒道。 “说了,就是前几天。妈妈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要活泼开朗一点,就在你们约会后说的。” 响子也想起来了,皱起了眉头。 “那可就不好办喽。”良多附和着真悟。 “你少开口。”响子责备道。 “遵命。”良多乖巧地鞠了一躬。 “都这种时候了,还有闲心说这些……”响子低声对真悟说。真悟弯腰在口袋里找什么东西。 “啊!彩票不见了!”他“噌”地向外跑去。 “丢了吗?”良多问。 “3亿日元。”真悟回答。 “中不了的。快回来,淋湿了会感冒的。” “傻瓜,300日元一定能中的。”良多也冲出暗室。 “真的?”响子也赶紧往外跑。她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她用力踩着地面往前行,终于免于摔倒出了暗室。 三人在深夜的小区公园里追踪被风吹跑的彩票。真悟摔倒后立刻起身,继续全神贯注地寻找。 天亮时分,台风从关东沿岸擦肩而过。台风过后的天空,万里无云。 三人找到的九张彩票和良多湿透了的衬衣一起晾在阳台上。真悟执意要找到最后一张,被响子训斥后才作罢。 煎鸡蛋、腌菜,加上放了水菜和油炸豆腐的味噌汤,良多和真悟、响子在厨房里围着饭桌吃早餐。 淑子在佛龛前上了一炷香,随后打开整理柜,找什么东西。 “还是幸亏住在这儿了吧?”淑子骄傲地说。 “说的是呢。”响子回答。 电视新闻正在报道昨晚台风的受灾情况,仅东京都内就有120人受伤。 响子的手机也收到真悟学校发来的短信,下午上课。 服丧明信片也全部写完了。 淑子将一件白色的翻领衬衣递给良多。 “这件衬衣,你拿着。” “干吗?” “你爸的。你衬衣还没干,穿这件回去吧。” “还留着啊?没扔掉?”良多说。 “不小心漏了,忘扔了。”淑子不好意思地辩解。 “忘扔了”的东西是不会放在自己的衣柜里的。良多只是“哦”了一声。 “有点小,但很适合你。”淑子将衬衣在良多的后背比了比。良多和响子对视了一下,轻声笑了起来。 小区里四处散乱着折断的树枝、坏雨伞和垃圾,只有经过风雨洗礼的草地葱翠欲滴,泛着耀眼的亮光。 真悟一出门便跑到草地上。他捡起一张小纸片,随即又扔了,不是彩票。可真悟并不死心。 良多和响子将真悟夹在两人中间走着,真悟停了下来。 “啊,奶奶!”真悟用手指着。 淑子在楼梯的平台上挥手。 淑子说脚疼,就在玄关和良多等人道了别。结果她还是下了一半楼梯,目送三人离开。 良多不禁心头一颤。他在脑海里又搜寻了一遍,过去母亲是否也有不送到车站的情况?从来没有,何况还有孙子和曾经的媳妇在场。 良多又回望了一眼母亲。他吃惊地发现,母亲挥着的胳膊很细,犹如上面的肉都被削掉了一般。 那天母亲送自己下楼时累得不轻,还以为那是她“夸张的表演”,自己完全想错了。从今往后母亲下楼外出的次数一定会越来越少,两天一次的频率会逐渐变成三天一次……这种迹象已经开始出现了。 良多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在接近母亲。 就在这一刻,良多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是树木,它们是使住宅小区变得昏暗的原因。小时候,那些树的高度还不到二楼,现在已经超过五楼了。它们枝繁叶茂,所以感觉小区的光线昏暗。 人们因此陷入了小区正在回归自然的错觉。小区不断被树荫吞噬,被青苔遍地、不断延伸的广袤树林所吞噬。 良多的脑海里浮现的是茂林深处如胎儿般沉睡的母亲的身姿。 谁来守望沉睡的母亲?良多在心里自问。 不过,他迅速将这一念头从脑子里驱赶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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