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的晚会

避暑  作者:何塞·多诺索

阿尔贝托·阿尔德亚——在他工作的机关简报办公室里,人称“贝托”——那个周六上午光彩照人地系了一条胭脂红的丝绸领带。在他那张乏味的脸上,无框眼镜的后面,一双小眼睛闪烁着羞怯的热情火花。

埃尔维拉,这个部门的新人,已经看见贝托进来了。由于她已经融入办公室的氛围,所以同事不寻常的领带没有逃出她的视线。她还察觉到贝托的穿戴上有不寻常的炫耀成分:黑色套袖保护着蓝色西装的肘部和袖口。埃尔维拉瞅瞅弗雷迪·奥索里奥,看他是否也察觉到什么。她在他耳旁说:

“喂,瞅瞅贝托!”

弗雷迪·奥索里奥看了看贝托,用那种胜利者的表情扬起一道黑浓眉。毫无疑问,贝托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贝托那干瘦的身体,尽管只有四十五岁,却好像装着什么宝藏。但贝托的衣着变化还不足以打动弗雷迪,顶多有几秒种的兴趣罢了。相反的,倒是埃尔维拉对他说话的亲密口气,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印证了他的猜测:她喜欢他。弗雷迪掂量了一下如果下午请她看电影有什么好处。埃尔维拉的好处是,她不是那种老要花钱的姑娘。再说,她那整齐的黑发和年轻丰满的身子(夏季的绸衣在上面滑来滑去),令他的追求虽说不上是征服大美女,但至少为他提供了一次保持威信的好机会。下午他没什么可干的,最好邀请埃尔维拉看电影,而不是去酒吧找朋友打牌、喝啤酒。平时,他经常跟三两好友谈大买卖和诱人的姑娘,最后个个以为能从事冒险的生涯。他看到贝托上班时间前五分钟就着手登记申请表,便开口道:

“好家伙,心情真好哇!是不是中了头彩啦?”

贝托笨笨地一笑,没吭声,又埋头登记去了。他本想回答,可是没准备好说些什么。他很清楚,办事说话多加小心是第一位的。他必须等待合适的机会并寻觅一种恰如其分的语气。只有这样,才能赢得荣耀,免得他的事无论好坏,最后变成羞辱。

弗雷迪没指望贝托能回答他的问题。他的心思很快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了。与此同时,埃尔维拉和办公室主任玛尔蒂塔夫人已经穿上了工作服,从手包里掏出小镜子化妆、梳头后,面对打字机坐了下来。办公室从多年前就是如此,开始在阿尔贝托·阿尔德亚身旁运转起来。

幸运的是,周六用不着接待公众。这样,阿尔贝托自己面对登记的公文,可以思考思考,让计划慢慢成熟,然后向同事们亮出他的功绩的重要性。刹那间,他以为埃尔维拉和弗雷迪的笑声是他引起的呢,但很快就发现原因不在他。周末会让这两个人干出什么浪漫勾当呢?再过去一些,靠近大窗户的地方,玛尔蒂塔夫人依然保留着受年龄束缚的成熟女性所具有的幽默感,准备责任感允许时再笑。她只是偶尔摘下眼镜,眨眨睫毛,肯定是在想自己的女儿;女儿的教育问题可是费了她好大的力气。也许她还想着那个八年前离家出走的丈夫,他为了一个风尘女子竟然抛弃了她母女二人!周末能给玛尔蒂塔夫人和女儿带来怎样宝贵的柔情和奉献呢?

在阿尔贝托·阿尔德亚与母亲共住的公寓里,晚上的牌局已经准备好。玩牌的人,除了他和母亲外,还有公寓房主埃斯特维太太以及堂海梅。后者是位退休教授,衬衣的翻领上插了许多别针,他常用这些别针去剔和挖身上不可预料的皱褶和孔洞。每个星期天在小区剧院他跟母亲追看的连续剧,结束了一段非常有趣的故事,老母亲整个一周都在念叨这事,由于冥思苦想和主观推测下一部的情节,竟然丝毫不在乎儿子的工作成败了。阿尔贝托几乎不看埃尔维拉和弗雷迪。这二人一直在边工作边闲聊。弗雷迪昨天才悄悄告诉他:他准备邀请埃尔维拉去繁华商业区一家新开张的日式歌舞厅。他怎么就没想到这是不公道的呢?尤其是今天啊。弗雷迪年轻,长得帅,身穿一件灰绿色华达呢西装,几乎是新的呢。可这就足矣了吗?他弗雷迪这辈子干过什么大事吗?比如像他贝托昨天下午做出来的事情?没有!可他弗雷迪却要晚上去跳舞,跳到深夜。他呢,得留在家里,跟母亲,跟埃斯特维太太,跟堂海梅打牌。

阿尔贝托眼看着一个上午就要过去了,也没敢对人说说他的胜利。他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一想到比方说弗雷迪会作何反应,他就无法平静下来。就在他获奖时,他就决定弗雷迪应该是知道这消息的第一人。虽然这小子爱开让人不快的玩笑,但阿尔贝托知道他欣赏自己。可眼下他看到弗雷迪一脸的嘲笑,就没勇气找他大大方方地说话了。

阿尔贝托一看到弗雷迪出了办公室,就坐不住了,连忙跟在小伙子身后。通常弗雷迪对他开玩笑时,总有旁人在场。要是想在走廊里单独找这小子谈话,眼下是个机会。可他看见弗雷迪一边抽烟,一边在跟一位高个子苗条女人交谈。阿尔贝托从他和她身边走过,回来时又从他们身边走过,等待机会。等他们分手后,阿尔贝托凑到弗雷迪身边,说:“嗨!弗雷迪!”

“贝托,怎么样?你好吗?哎呀,天真热啊!喜欢刚才说话的那个娘们吗?”

“当然,真漂亮……”他回答说。说这么一句话挺费劲,像是说大话,因为他不习惯说这种词汇。

“今天你是怎么了?这么高兴啊!要征服什么女人吗?这领带……”

“伙计,不是,不是。因为……因为……”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可应该说出来啊。仿佛他为争取胜利而做出的全部努力,唯一的目的就是说给弗雷迪听。如果不说,这胜利就失去了价值。那件睡觉用的背心,衣袋上绣了他的名字首字母,据他母亲说绣上去是为了奖励他,可这奖励还不够。再说,老妈的许多活计开了头,却很少收尾,因为她手指有关节炎,实际上,她更喜欢打牌。沉默中,弗雷迪仔细看了同事一眼:脸色苍白,比平时更矮,更蠢笨。阿尔贝托发觉如果失掉眼前的机会,那小子就会永远怀着轻视的态度走了。尽管语无伦次,他还是把话都说出来了:

“听着,弗雷迪!你看,我昨天拿了决斗手枪的全国冠军。就在射击场上。好像要派我去参加奥运会,年底,去欧洲,代表国家……”

刹那间,他以为说砸了。弗雷迪很可能会说些刺耳伤人的话来。可他看到小伙子眼睛一亮,这说明有救了。弗雷迪的脸笑开了花。

“好家伙!”他吃惊得结巴起来。“真了不起啊!这是真的?”他拍拍阿尔贝托的肩膀,让后者难以开口。“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样的爱好呢。很难吗?你可从来没说过啊!伙计,祝贺,祝贺!国家给你掏差旅费吗?咱们给办公室的丫头们说说吧。”

阿尔贝托握握弗雷迪的手,他觉得这手软弱无力。一切担心都烟消云散了。这位同事围绕比赛和出国提了各种问题。会不会经过巴黎啊?

他俩进了办公室,玛尔蒂塔夫人和埃尔维拉连眼皮都没抬。透过敞开的一扇大窗户,决斗手枪全国冠军看到了初夏上午的阳光抚摸着广场另一侧城市大楼的屋顶。

弗雷迪喊道:“姑娘们!祝贺贝托吧!国家要送他参加奥运会啦!他要经过巴黎!”

他给惊讶的女同事们讲述了贝托的英雄事迹。马尔蒂塔夫人和埃尔维拉闹哄哄地向英雄祝贺,还跑到其他办公室号召大家庆祝贝托的胜利。可贝托本人努力保持低调,尽管激动的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无论男女,他都以“你”相称,都接受和回敬问候。他反复看了又看,上午的阳光几乎垂直地落在建筑物和广场上。真是美好的一天啊!可是对他来说,美好的一切过半小时后就会结束了:办公室一锁门,欣赏他荣耀的人们会因各自的爱好、各自的快乐而各奔东西,而他会被排除在外。一条条街道的远方,从建筑物之间望过去,可以远眺薄雾弥漫的零星山峰。贝托的公寓房里可没有看山的窗户。

第一波喧闹声降低、办公室之外的旁人退去的时候,弗雷迪说:“咱们四人应该好好庆祝庆祝这事……”

两位女性觉得这主意很棒。玛尔蒂塔夫人连连叫着“赞成”,说罢对着门上的玻璃梳起头发来。她快五十岁了,但是即将退休的男性职员会挤挤眼睛,称她为“让人感兴趣的姑娘”。她不声不响,但货真价实,“离婚女人”的魅力四射。阿尔贝托·阿尔德亚多年前就与她相识。但二人的关系不但从未亲密过,还由于一群职员给她寄过几首阿尔贝托署名的色情诗歌而彻底冷却下来了。玛尔蒂塔夫人哭了很久,总是说:“你们以为人家独身就有权干坏事!”贝托再三澄清:署名是假的,可坚冰依旧。虽说如此,贝托总觉得欠了她一份情债,这成了二人历史上的纽带。他为眼前她热情的祝贺而高兴,对她热烈庆祝他胜利的态度而兴奋。

“那咱们能干点什么?”埃尔维拉问道。

“那家新剧院正在上演一部好片子。”玛尔蒂塔夫人高声道。“咱们可以去看看……”

“哎呦,不去!就是那个墨西哥片子,有个金发演员,对吗?没劲!”埃尔维拉说。她一面注意弗雷迪的反应,一面又说,“我看过了,跟那个有车的小伙子一起看的。玛尔蒂塔,我跟你讲过,记得吗?”

“不,不。这一回晚上要好好庆祝庆祝。”弗雷迪插话,全然不理睬埃尔维拉的想法。

阿尔贝托一听说要“好好庆祝庆祝”,就想支持去看电影的建议。往常,这种活动他是不参加的。如果办公室要去什么晚会,他九点钟就退席。但他并非不知“好好庆祝庆祝”的意思。此外,他必须早点回公寓。有好多次,晚上的饭菜不如妈妈做得好吃,再说用他房间里的烤炉准备些吃食是他的责任。可他既害怕又脸上发烧地看到:这一次他无法拒绝。幸亏这一次是跟女人一起去,“好好庆祝”的尾声,也是最痛苦、最屈辱、代价最高的尾声就不会发生了。

各种建议都没通过,因为场合不合适。埃尔维拉的眼睛湿润了。阿尔贝托一看到玛尔蒂塔夫人温柔、固执地注视着他,就乐得浑身发抖。

最后,还是弗雷迪找到了合适的办法。

“我姐夫有辆好车。今天他坐火车去特诺市。他多次让我玩车,因为知道我驾驶技术特好。今天下午咱们借他的车去郊游野餐怎么样?”

※※※

最后四人决定早点去海边,晚上八点半返城,好让玛尔蒂塔夫人有时间接女儿从命名日晚会回家。

阿尔贝托一登上那辆老式敞篷轿车就哆嗦了一下,因为他看见食品口袋和晚上返城时的大衣之间有个危险的小口大肚玻璃缸。埃尔维拉跟弗雷迪坐在前排。她身穿一件桃花色薄罩衫,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巾。在阳光下,一根唇边的金色汗毛让她的脸色格外红润。玛尔蒂塔夫人用一声平静和亲密的问候迎接阿尔贝托,这与后来四人的欢声笑语十分不同。她用了一点淡淡的香水,身穿一件灰绸衣裳,上面绣有黑白相间的小碎花。但是让她同事们感到特别典雅的装饰品是她脖子上系的一条有丁香花图案的透明围巾,隐约遮掩住她的丰乳。阿尔贝托还发现,在阳光下,她的瞳仁不是黑色,而是栗色的,甚至有些金黄色。

“贝托,好了吗?开‘船’啦!”弗雷迪说罢启动了轿车。

一离开城里最后一排房子,四人齐声唱起了一首英雄赞歌。声音最高的恰恰是贝托。可是,当弗雷迪不减速地驶入弯道,或者埃尔维拉把满满一杯酒送到弗雷迪唇边的时候,贝托的嗓门就降调了。贝托的母亲不喜欢汽车,就像她不喜欢武器一样,她提了一大堆忠告后,才同意儿子去郊游。

片刻后,贝托觉得阳光照在他头发稀疏的脑壳上了。他把一顶白色水手帽紧紧扣在头上。这是他有一次摸彩时抽中的,一直没用过。

“拿破仑!”玛尔蒂塔夫人喊道。众人于是高唱一首纪念拿破仑的歌曲。贝托一屁股坐到座位后面折叠起来的车篷上,一只手放进汗湿的衬衫里面。吊在胸前的眼镜被风吹得晃来晃去。他又重新坐到玛尔蒂塔夫人的身旁了。后者给了他一杯葡萄酒,要他一饮而尽。弗雷迪颈部布满了汗珠,他除去握好方向盘之外,对别的都不感兴趣了。

天晚了,四人决定不去海边了。车子开进一条支路,他们决定停车,大家下了车,在一片河湾处安营扎寨。大家纷纷在一棵柳树旁坐下,旁边是一条小河。地面潮湿,贝托把自己的上衣铺在地上,请玛尔蒂塔夫人坐在上边。四人纷纷脱下上衣,解下围巾,拿出食物,打开葡萄酒坛。弗雷迪在两个女人惊奇的注视下显示了他强健的肱二头肌。阿尔贝托看看自己的瘦胳臂:蜡黄色,长着稀疏的汗毛。趁大家不注意,他赶忙拉下衣袖。

柳树下,阴凉里也是湿热的。蜻蜓追逐着苍蝇嗡嗡作响,在树叶留下的光线里兜着圈子,围着树干和四人红红的脸庞上飞舞。玛尔蒂塔夫人倚靠在柳树干上,身后是长势良好的燕麦。她铺上台布,安放食物。阿尔贝托脱下皮鞋,把袜子放在鞋里,仔细地叠好吊袜带。他把长裤卷到膝盖上,在河边坐下,让河水滑过脚趾和脚面。没人开口说话。但阿尔贝托知道玛尔蒂塔夫人会为他做个最好的三明治,就跟他母亲做的一样。埃尔维拉和弗雷迪在稍远的地方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上,互相挨得很近。间或有人唱一首歌,其余三人时不时地合唱几句;间或有人起身去再次斟满酒杯。

忽然,弗雷迪说:“最好请咱们的英雄来个表演。你带枪了吗?”

两个女人为这个主意喝彩。可贝托说,他没带枪。幸亏他把枪留在大衣里了,在汽车上呢,在空地的另一侧。可没人知道枪在大衣里。今天,他没准备表演。他们愿意相信他没带枪,就让他们信;如果他们不信,那就拉倒。他浑身没劲。他不习惯晒太阳、进行户外活动和饮酒。他发现酒坛里的酒不到一半了,便担心地想:是不是他把酒都给喝了。他走到玛尔蒂塔夫人身边,准备说几句重要的话。这时,弗雷迪的一只胳臂已经搂住了埃尔维拉的细腰,他说道:

“哎呀,贝托,好好照顾玛尔蒂塔夫人吧!你没看见她不耐烦了吗?她还以为你是个好射手呢……”

“喂,弗雷迪,别犯粗!”玛尔蒂塔夫人突然起身反驳道。“应该学会信任别人!谁要是接纳这样没教养的毛头小子那才是傻瓜呢!这些小子以为人家离婚了就可以为所欲为……”

她说着用丁香花围巾捂住脸,小声地啜泣起来。

阿尔贝托站起来。他头上还戴着拿破仑的水手帽,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胸脯。玛尔蒂塔夫人一面抽噎一面哭泣。

“你怎么敢不尊敬夫人!”阿尔贝托吼道,一边摇摇晃晃地向弗雷迪走去。后者已经站了起来。

“行啦,小子们,别犯浑!不许打架!”埃尔维拉打算让二人和解。这时,玛尔蒂塔夫人的哭声越来越高了。

“你个老蛀虫!你以为拿了个冠军,就……”弗雷迪扑过来,健壮的胸膛正对着阿尔贝托。埃尔维拉想拉住他的袖子。玛尔蒂塔夫人一看见小伙子踢翻了酒缸,哭声就停止了。

“瞧瞧这个没教养的醉鬼干的好事!”她说,又接着哭了起来。

贝托一看见弗雷迪像座大山一样地矗立在眼前,就一下子想到了汽车里的手枪:就在十五米之外。他快步跑过空地,来到汽车前,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枪来。弗雷迪这时已经来到柳荫外面,他不顾两个女人的劝阻,吼道:“二尾子,你跑了,等着瞧!”就在两位女士极力拉开弗雷迪的同时,阿尔贝托打开手枪保险,返回了空地。

两位女士看见贝托站在草地上,手里持枪,不由得喊叫起来。弗雷迪惊呆了。贝托冲弗雷迪跑了过来,结果脚绊在一块石头上,脸朝地摔倒了。

枪声响了一下。接着便是一片寂静……

阿尔贝托趴在草地上,小声地呻吟起来。随后传来两位女士的喊叫声,她俩要弗雷迪去找救护车。

“他死了……”

“别靠近!瞧,也许还活着呢……”

“玛尔蒂塔夫人,你就别哭啦!”

“弗雷迪,行行好!别靠近,小心,他会杀了你的。没看见吗?他疯啦!”

“村子离这里远着呐。”

“玛尔蒂塔,这是我的围巾,劳驾,还给我吧!”

慢慢地阿尔贝托的身影在草地上站了起来。他脸上有血水和泥土。埃尔维拉说,他大概在垂死挣扎呢,快去找救护车吧!

弗雷迪低声嘟囔了一句:“让这个倒霉鬼去死吧!”但哆嗦归哆嗦,他还是走到阿尔贝托的身边,扶他在树阴里坐下来。

贝托摸摸前额,说道:“谢谢。就是一点擦伤,没事……”头着地的部位有点痛。他听见三人生气地议论着这可怕的惊吓,纷纷说“这个愚蠢的贝托”,语气十分轻蔑。千真万确的是:绝对不该跟醉鬼打交道,尤其是带枪的醉鬼。

“如果我用河水洗伤口,会不会感染啊?”贝托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那可是脏水啊……”

没人回答。

两个女人分开坐下了。紧张造成的小小寒噤还是让玛尔蒂塔夫人的胸口哆嗦不已。但渐渐地她俩都平静下来了;片刻过后,他们还谈起了电影和服装。不远处,弗雷迪仰面躺在草地上,脸上盖了一块方格手帕,为了不让苍蝇来打搅。实际上它们只是来找残渣剩饭的。

阿尔贝托在打盹。睡着之前,他看到了一些发黄光滑的小山开始在蓝天上飘动。还看见了在白杨树周围找草的闲散牛群。

等到英雄醒来的时候,玛尔蒂塔夫人和埃尔维拉已经在汽车前排坐好了,身上盖着各自的大衣,因为起风了。她俩兴高采烈地聊着什么,时不时地哈哈大笑。弗雷迪正在收拾最后一些东西,他把空酒缸递给阿尔贝托,后者把它放在后排的座位上,作为他返城的唯一伙伴。

整个途中,三人一直在闲聊,没对阿尔贝托说话。确切地说,只有两个女人在聊天,因为弗雷迪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开车上了。

※※※

阿尔贝托推开院门,登上冰凉气派的台阶,从前这里可能是豪宅。从楼上传来埃斯特维太太的两个斜眼孩子的吵闹声。每天下午这两个孩子都在客厅的破烂玩具堆里玩耍。

“乒!”两个孩子在吓唬他。他俩藏在种着抱蛋花的大花盆的后面。

“讨厌的斜眼……”阿尔贝托一面想着一面拐进玻璃走廊,向楼内的两间屋子走去。那是他和母亲占据的房间。这个地段的饭菜气味总是很浓,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刺鼻和讨厌。

他悄悄推开自己的房门,没有开灯就一头扑到床上去了。母亲的屋子里有灯光。从内部联结母子两屋的小门缝,变成了泄露光线的利剑,刺激着他对日光过敏的眼球。他听出门那边有动静,母亲在跛行,她总是一瘸一拐地走路。她在拉抽屉,关抽屉,整理东西,总是在整理。别指望她听见他开门以及让他安安静静地睡到大天亮。

“亲爱的阿尔贝托吗?孩子,回来啦?”

“对,妈。”他有气无力地答道。

堂娜劳拉出现在门的光亮处,她走过来亲吻儿子。

“玩得怎么样?累啦?我开灯。”

“不用,不用。我喜欢这样。我中暑了,头疼。”

“不吃饭啦?有炸鳗鱼。咱们饭后有牌局。”

“不吃,妈。我不舒服。不吃饭了。你吃完饭给我烧点茶,我要吃阿斯匹林。今天晚上的牌局另找别人吧!”

老太太走了。这事经常发生,就是不听妈妈的话,就是在午后不等食物消化偏要出去晒太阳。总算,由于这可怜虫不是打牌的好手,牌局里没他也不要紧。

阿尔贝托很快就沉沉地入睡了。母亲回来时,他已经鼾声嘹亮了。由于炸鳗鱼油腻,她这个年龄还是小心为妙,因此她没有去打牌。老太太悄悄走进儿子的房间,拿了一件大衣给儿子盖上。

与此同时,阿尔贝托在做着噩梦,不停地在床上扭动。在梦中,他在公寓各处的走廊里寻找一棵柳树,树冠上系了一块丁香花围巾。一个模样像拿破仑的家伙,身穿灰绿色华达呢大衣,留着小黑胡子,要跟他决斗。他立刻用剑刺穿了“拿破仑”,可后者慢慢地消失了。后来,他阿尔贝托要上厕所。他在厕所里发现了系着丁香图案围巾的柳树。他把尿撒在树干上了。柳树开始喊叫起来,叫嚷着有人不爱护树木,还报了警。阿尔贝托在警察赶到之前(警察要来抓他,可是一个个都一瘸一拐地走路,而且浑身散发着烂鱼的腥味)挥舞着宝剑,一下子刺穿了柳树。柳树一边快活地轻轻叫喊,一边慢慢地倒在地上。在警察局,警察要搜他身,要在他身上找出罪证来。他哈哈大笑,回答说:

“我把它丢在郊游野餐的地方了,郊游野餐,郊游野餐……”

阿尔贝托喊叫着惊醒了:

“我的手枪,妈,妈妈,我的手枪。我把手枪丢了。摔倒的时候,我没捡起来……”

老太太闻声赶来。阿尔贝托哭啊,哭啊,哭,不停地说,摔倒的时候没捡枪,忘了捡。

后来,他再也没当上冠军。好像有人砍掉了他的右臂。堂娜劳拉说,她给儿子烧了热茶,让他服下一片止痛药;还说,明天亲自陪儿子去找枪。

“我去烧茶。”

“关灯!妈……”阿尔贝托低声道。

“好的,宝贝。”

堂娜劳拉点燃电炉,放上茶壶。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片止痛药放在茶杯旁边的小碟上。她拄着拐杖走了一会儿,然后在儿子床边坐下,她一眼看到了儿子的大衣,就搭在椅子上。老人家起身,走了过去,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沉甸甸,亮闪闪,有威慑力。儿子当不当冠军,她没什么兴趣;她只关心儿子的安全,不想让儿子玩危险品。她害怕枪支,不喜欢在家里见到这种玩意儿在眼前。她攥住枪口,用几张纸把枪裹了起来。她把纸包放入一个从衣柜底下掏出来的空鞋盒里,枪在里面很牢靠,四周塞上了不用的破袜子。最后,她用大纸包上鞋盒,外面用一根蓝绳捆好。她踮着脚走出房间。她绕过走廊,来到堂海梅的房间,把鞋盒交给老头,求他保存到次日。

堂娜劳拉回到自己的房间时,茶壶的水已经沸腾。她小心翼翼地沏好茶,从透明的包装纸上剥下一片止痛片。怎么到达河边呢?应该乘坐哪路公交车呢?她想不起来了。多年来,由于她患有关节炎,一人出门只去教堂:就在半个街区之遥。她打算问问堂海梅。这老头有文化,无所不知。她打算圣餐会后(无需忏悔,为了儿子安全才偷的手枪嘛),要带着纸包去河边。

“妈,我的手枪……”阿尔贝托呻吟道,一面吞下药片。

“安静,宝贝。别担心!我给你熄灯睡觉吧?”

“好,老妈……”

“晚安,儿子。好好休息吧!”

母亲吻吻儿子的左脸。

“妈,别走!陪陪我!等我入睡。我害怕……”

老妈在床沿边坐下。后来,看到儿子快睡着了,她脱了鞋,躺在儿子身边,用大披肩盖上双脚,几分钟后,她也进入梦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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