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见美保

Blue  作者:叶真中显

北见美保之所以决心联系警方,是因为那些报道内容太离谱了。

她刚开始看的是周刊杂志,心想那上面可能会添油加醋乱说一通,就花了一整天在网上和图书馆调查,发现报纸上的措辞虽然相对温和,论调却基本一致,而且后期没有订正。因为文章中提到了“根据调查相关人员提供的信息”和“警方公布”,信息来源应该是警方。

这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要弄清楚,就决定打电话过去。

大约三年前,美保跟一名美国设计师结婚,目前居住在加利福尼亚。

她每年过年都会回目黑娘家省亲,可是今年丈夫参与了一项很大的新年活动,元旦忙得回不去。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直到六月她才有时间回国一周。

每次回国她都能感受到——百元店的商品越来越丰富了,汉堡包的价格越来越低廉了。换言之,物价在逐年下降。

这次省亲最让她惊讶的是,老家的网络升级成了ADSL。而且还是8M bps这种美国普通人家都很少见的高速线路。她猜测网费应该很贵,可是拿出合同一看,发现线路本身的使用费是每月两千八百日元左右,而且全城免费安装调制解调器,连安装费都不收。

母亲对她抱怨:“免费的东西最贵,明明没怎么用,每个月也要交那么多钱,太烦了。”原来如此,果然有点道理。运营商的策略想必是一开始顶着赤字免费赠送调制解调器,获得大量网络用户,然后靠他们持续支付的使用费得到收益。事实上,已经年过六十,连键盘都敲不明白的父亲并不需要如此高速的网络。

可即便如此,这个使用费也算是相当低廉了。如果在美国使用同样的线路,光是初始费用就要一万美金,使用费可能也得翻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美保很快就到三十六岁了。她上大学时正值泡沫经济高峰,属于泡沫崩溃前不久,就业市场还处在卖方优势时期安全上垒的一代人。九十年代,也就是美保在日本工作的平成初年,日本可能是全世界物价最高的国家。

当时不限流量的宽带在日本普及较迟,多数人用的都是速度低而价格高的拨号网络。不少人因为使用网络,每个月要交好几万日元的电话费。美保自己私下使用网络时,也只敢在NTT“拨号无限量”服务生效,只收取固定费用的晚上十一点以后连接。

现在呢,还不到十年,日本的网络线路已经变得比美国更快更便宜,连食品和生活用品的价格也降了下来。

不过,她不确定这种降价是否合理。搞不好物价下降的同时,商品也变得廉价了,或是人们变得更贫穷了。不,一定是这样没错。

她在日本跟老同学或旧同事聊天,肯定不会听到经济很好这种话。最得意的只有很小一部分IT企业工作人员。美保以前工作的公司也已经被收购,早就不复存在。过去经常一起去迪斯科玩耍的朋友,现在好像都迷上了风水和节约术。

现在,美保回国的乐趣,就是请母亲把她订购的女性周刊杂志攒下来,她好一口气读完。

住在美国,无可避免地会错过很多日本的消息。她这么做是为了恶补信息。当然也可以读报纸,但美保总感觉周刊才是浓缩了“日本”精髓的载体。

在日本,保持同调的压力极大,每个人都特别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其实日本人个个都爱出风头,却不允许身边有人格外惹眼。他们最喜欢看名人的丑闻,说他人坏话,自己却不想成为恶人。日本就是挤满了这种狭隘人群的狭窄国家和狭小社会。无论国家富裕还是贫穷,这点都不会改变。

仔细想想,美保从小就讨厌“世俗”这一套。她很难融入集体,直到上初中时,还经常成为被霸凌的对象。

她擅长绘画,认为周围的人很难理解自己的高度感性。

我跟你们不一样——她心底这样想着,一直生活在压抑之中。高中毕业后,她考上美大,终于感到轻松了一些。因为她觉得,美大里都是跟自己一样的人,这里的气氛也比日本其他地方更轻松。

可是找到工作以后,她又重新陷入郁闷。美保加入了一个中坚企业,女员工不是被视为男员工的新娘人选,就是被带去接待客户,充当陪酒女郎。而且她们中间还存在派系斗争和钩心斗角的人际关系。

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美保心中渐渐积累了不满。而当时正值泡沫经济崩溃后死气沉沉的时期,加之内容极具内省意义,如同哲学问答的机器人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恰好引发热潮,“寻找自我”的风潮遍及全日本。

与此同时,职业棒球运动员野茂英雄挑战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从加入第一年就开始大显身手。美保虽不是棒球迷,却因为这个新闻号啕大哭。这名运动员勇敢跳出日本的身姿,成了她憧憬的对象。

我以后也要去美国——美保想着,一边继续工作,一边给自己报了英语会话和设计的学习班。

如果说向美保提供美国这一人生选项的是运动员,那么让她最终做出选择的,就是一名来自美国的歌手。

当她第一次听到平成十年——也就是一九九八年末出道的宇多田光的歌声时,心中大受刺激。她感受到了日本流行乐和歌谣曲从未有过的节奏和力量。而且,她还只是一名十五岁的少女。在这个迎接世纪末的苦闷国度,美保似乎吹到了自美国而来的强烈新风。

她被那个年龄只有自己一半的少女触动了。平成十一年,美保辞去工作,前往洛杉矶的设计学校留学。那年,她正要迎来三十一岁生日。

当时在学校担任讲师的人,便是她现在的丈夫。读书时,他先接近了美保,然后两人开始交往,他在美保即将毕业时向她求婚。那一刻,美保觉得自己成了少女漫画里的主人公。

她同意求婚的最大理由,恐怕是丈夫的美国人身份。得知消息后,她的父母慌了手脚,朋友也都极力反对,美保却没有迷茫。她确信,自己与丈夫生活的美国西海岸城市,才是她真正的归宿。

当然,她很快就意识到那只是自己的美好幻想。

原来,美国也有美国的处世之道,西海岸也有西海岸的世俗。美保不是美国人,语言首先就成了一大障碍,她无法融入英语会话者的圈子。最让她受打击的是,她仅仅因为亚洲女性的身份,就自然而然地被人轻视。简单来说,美保受到了歧视。更糟糕的是,她结婚没多久,美国就发生了9·11恐怖袭击,从那以后,不仅是伊斯兰教人士,所有外国人的处境都变得更加艰难。

就连与她最亲近的丈夫,也张口闭口就是“你这日本人——”语气里不无歧视。美保很快就发现,丈夫之所以选择她,最大的理由就是亚洲女性比欧美女性更收敛,更乖巧。就算想吵架,美保的英语能力也无法让她自由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结果,美保就成了“乖巧的亚洲女性”。

这场婚姻说不定失败了——她心中常常闪过这样的想法,却不愿意承认。她决定跟外国人结婚时,好多人都企图把她困在那个狭小的国家,纷纷劝说“你要冷静想想”“日本人就该住在日本”。她不想认输。

所以,美保一回国就要仔细确认。

确认自己的生活远比在日本强得多。

她要听朋友抱怨,阅读杂志上的文章。

美国的经济好得多,日本的社会远比美国更阴暗排他。她就是要确认这点,然后享受幸灾乐祸的喜悦。这也成了她缓解美国生活压力的一种疗愈。

这次回国,美保也一直抱着攒了整整一年半的杂志沉迷阅读。很快,她就看到了今年年初发行的特刊上刊登的《家里蹲十六年 少女化身恶魔》。

那篇文章讲了发生在去年圣诞节的灭门事件,号称“青梅案”。

犯罪嫌疑人是家中次女,这个女儿高中退学后,一直在家里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

看到次女的名字——篠原夏希,还有文章附带的照片,美保惊讶得站都站不起来了。

底下的文字提示这是从初中毕业相册中选取的照片。那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一点的少女,美保竟然认识。

她的姓名、年龄,以及家在青梅的事实,都与她记忆中的少女一致。不可能是别人。

美保认识篠原夏希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当时她还在上美大。应该是大一那年……推算下来,便是昭和六十二年,泡沫经济正值高潮的年末。

那年过年,美保在立川的神社打工,穿着巫女装束为参拜者指引道路,或是销售护身符。

夏希也打了同一份工。她们休息时会闲聊两句,渐渐就熟悉起来了。

当时,夏希还在念高一,因为生日早,才十五岁。她记忆中的夏希,跟杂志上的毕业相册照片里几乎一模一样。

——我第一次碰到这么理解我的人!

她还记得夏希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杂志文章里提到,夏希在那一带是出了名的“任性孩子”。

夏希的情绪的确起伏很大,属于比较难相处的类型。而且她总是我行我素,应该不容易融入集体。不过,美大其实有不少这样的人,美保自己也差不多。

然而,美保并不觉得自己跟她有什么共鸣,只是一直倾听,不做任何否定罢了。仅仅如此,夏希就说出了“第一次”这种话,反倒能看出她周围的确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

美保上学时在大学附近租了一间屋子独居,还让打完工的夏希在那里住过一个晚上。

她已经想不起具体缘由,感觉就是夏希提出“今天不想回家”“能不能让我住下,一天就好”,她没想什么就答应了。她甚至没想过要联系她家里人。

夏希在学校没有关系好的朋友,在家也跟家人不怎么处得来。她还说,家里有个优秀的姐姐,她总是被拿来比较,然后挨骂。

而且,她还很不高兴父母把她送进了校规严格的女校。学校禁止打工,她还是瞒着父母出来的。

夏希的为人和她杀害家人的事实,都不是美保觉得杂志在胡扯的部分。尽管这是一件凄惨的案子,但那时的夏希已经表现出性格极端的苗头。

她觉得胡扯的部分在于,竟然说夏希是个家里蹲。

美保可以断言,那绝对不可能。

她想询问警方,但不知如何联系,只好打了一一〇。对方回复“负责该案的警署稍后给您回电”,之后就有一个叫冲田的刑警打过来了。


翌日。

美保前往娘家附近的警察岗亭,与警方详谈。

岗亭内部有个类似办公室的房间,除了昨天给她回电话的冲田,还有一个名叫藤崎的刑警。

冲田理着寸头,戴着银边眼镜,形象比电话里声音的主人更严厉。藤崎身材中等,粗黑的眉毛和锐利的目光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两人之中藤崎更为年长,看起来像上司。

“您昨天在电话里说,结束了神社的兼职工作后,过了几年您又碰到了篠原夏希?”

确认完她与夏希在兼职中认识的事情之后,冲田问道。

“是的。”美保点点头。

她从随身携带的托特包里拿出一本记事本,查看了日期。那是她在娘家柜子里翻出来的上班时用的本子。

“是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七日,星期日——”

兼职相识的八年后,美保再次碰到了夏希。而且在一个家里蹲绝不会去的地方。

一九九五年,也就是平成七年,恐怕是很多日本人印象深刻的一年。那年一月发生了阪神淡路大地震,三月发生了奥姆真理教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全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

当时是美保踏上社会的第五年,她刚刚产生辞职的念头。

“我在SSAWA滑雪场碰到了她。就是船桥那边的滑雪场。”

那个地方的正式名称叫“LaLaport Skidome SSAWS”,号称一年四季都能滑雪的室内滑雪道。SSAWS是Spring(春)、Summer(夏)、Autumn(秋)、Winter(冬)和Snow(雪)的缩写。

两年前,也就是平成十四年,这家滑雪场停止营业,目前正在拆除。这是她前些天从杂志上看到的热门话题,标题还加上了“泡沫的遗迹”这种形容。

只不过,SSAWS滑雪场和东京朱利安迪斯科这些总被认为是泡沫经济象征物的设施,多数是在泡沫经济崩溃、进入平成年代之后才开业。或许,人们身在看不见尽头的经济低迷中,带着对泡沫的强烈憧憬,冲动之下开办了这些娱乐场所。

一天,学生时代的朋友说自己有票,邀请美保一起去玩夏日滑雪,她就答应了。

当时,她和朋友正在场馆内的汉堡店吃饭,突然有一名年轻女性上前搭话:“莫非你是美保姐?”她一时没认出来对方是谁,那人又说:“我是夏希,篠原夏希。”

“她一说我就认出来了。虽然头发颜色完全不一样,但的确是她。”

久违八年的夏希已经彻底变了样。她染了金色的头发,粘着假睫毛,描着厚重的眼线,完全是一副当时流行的辣妹模样。可能她的脸型原本就适合这种妆容,看起来格外好看。

那时的夏希应该已经二十多岁了,但要说她是高中生,美保也丝毫不会怀疑。

昨天,美保在电话里只提到了自己碰见夏希,此时她又说,夏希当时不是一个人。冲田闻言,略显惊讶地反问道:

“篠原夏希还有同伴吗?”

“是的。不过当时是她走到我们的座位旁,所以我没跟她的同伴说话。但可以肯定,她的座位上还坐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朋友。”

“那两个人叫什么?跟她是什么关系?”

“这些我都没听说。”

“那外表和大致年龄呢?”

“不好意思,因为离得远,我也不太清楚……女人应该跟夏希差不多大,说不定更年轻一点。我记得她留着黑色长发。小朋友可能是幼儿园或小学低年级左右吧。当时我以为那是夏希的朋友和弟弟……”

“弟弟?那么说,小朋友是个男孩子?”

“是的。啊,不对,小朋友当时背对着我,我不能肯定。只是他穿着蓝色外衣,看着像男孩子。”

美保努力搜寻着模糊的记忆,回答道。

“原来如此。然后篠原夏希本人对你说,她离家出走了?”

美保点点头。她问夏希:“你现在做什么?”夏希笑着回答:“我离家出走了。”

“她说,打工那年的春假,她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回去过。”

“那应该就是她高一升高二的春假了[日本一般在春假结束后的四月开始新学年]。”

昭和六十三年——一九八八年。那正好是夏希退学开始家里蹲的时期。

“应该是。”

“她有告诉你为什么离家出走吗?”

“没说……但我能猜到。因为她做兼职时就一直说自己讨厌父母、讨厌家里,觉得自己被束缚了,痛苦得不得了。”

被这个国家的社会所束缚的美保也有同感。

“您知道她离家出走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

“我也没具体问……不过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

“号码?”

“是的,就是这个。”

美保翻开记事本,展示给两名刑警。

上面记着一串十位数的电话号码,底下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夏希(玛丽亚)”。

冲田指着那几个字问道:

“玛丽亚是谁?”

“就是夏希。她好像住在一个宿舍之类的地方,号码是公用电话,而她在那里叫玛丽亚,所以让我用这个名字找她。”

“宿舍吗……”

“对,她是这么说的。”

“你打过这个号码吗?”

美保摇摇头。

“没有。我也把当时住处的号码给她了,但是夏希也从来没联系过我。”

那次之后,美保就再也没见过夏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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