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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川修Blue 作者:叶真中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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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川修出生于昭和五十年,也就是一九七五年。 就像其他许多这一年出生的孩子那样,他的父母属于战后不久出生的婴儿潮一代,俗称团块世代。而他这一代也被称为小团块世代。 如果说他平凡,那的确很平凡。 他出生在静冈县磐田市一个典型的白领职员家庭,上面有个姐姐。 三代川上初中时,昭和变成了平成。他所在的地方城市的初中还存在校园暴力,不良集团的首领被称作“番长”,每年毕业典礼总有几个穿特攻服捣乱的学生,甚至引来过警察。在那样的环境中,三代川属于相对认真学习的学生。虽然成绩不算顶尖,但一直保持在中上游水平,后来考了县里第二好的高中,又上了东京一所还算可以的私立大学。 三代川有梦想。 一开始是歌手。创作型歌手。 契机是初三备考那年。一天深夜,他学习时听到广播里的一首歌,顿时被打动了。 我不想受到任何人的束缚,在逃离一切的今夜, 有了自由的感觉,十五岁的夜晚。 他在十五岁的夜晚,听了尾崎丰《十五岁的夜晚》。 那个时代虽然有很多不良少年,但家长管教十分严格。由于儿童数量众多,考试竞争也非常大。可以说,他的思春期充满了苦闷,因此在听到尾崎丰纯粹而炙热的歌词时,受到了深深的感动。 为了庆祝他考上高中,父母给他买了吉他。当时,他忍不住想象自己在文化祭的舞台上弹唱尾崎丰的曲子,成为全校的主角。他甚至真的试着想象自己在高中出道成为创作型歌手,最后登上《笑一笑又何妨》的节目舞台。 一开始,他非常热心练习吉他,但是迟迟学不会。特别是F和弦,他无论怎么练都按不住,最后热情被慢慢消磨了。三代川上高二时,他憧憬的尾崎丰突然去世。当时他已经几乎不碰吉他,把音乐当成了单纯欣赏的对象。 尽管如此,三代川还是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大人物。 这种实现自我的欲望和毫无根据的万能感,究竟是年轻人的普遍心理,还是自己出生的时代留下的烙印?三代川并不清楚。 总之,三代川放弃创作型歌手的梦想后,开始希望成为小说家。 因为碰巧看了动画电影《我们的七日战争》,他对小说的喜爱发展到了通读宗田理《我们》系列的水平。虽然他看的《周刊少年JUMP》比小说多一百倍,也更喜欢漫画,可他不会画画,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想成为漫画家。他无意识间动用了简单粗暴的排除法,认为自己写小说应该能行,便将它当成了梦想。当然,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天真,而是坚信自己的才能,认为自己可以少年出道成为人气作家,登上《笑一笑又何妨》的节目舞台。 上大学之后,他终于认清了现实。他在大学参加了文艺社团,自己写的作品在品评会上遭到痛批,从此意志消沉。他连纯文学和大众小说的区别都搞不懂,也完全无法融入前辈和同龄人充斥着“隐喻”和“语境”这种晦涩词汇的对话。尽管如此,他还是拼命装出理解的样子。为了让社团的人见识自己的厉害,他投了好几次公开招募的新人奖,一次都没有通过预选。拖着拖着,他就升上了大三,周围的人都开始找工作了。同一时期,跟他交往了一年的文艺社团后辈突然留下一句“我喜欢上了兼职店里的店长”,跟他分手了。 从那以后,他就陷入比思春期的苦闷更加令人窒息的日常生活,内心深处慢慢涌出自己可能做不出任何成就的恐惧。 就在那时,他看了一档电视综艺节目,讲述一对寂寂无名的搞笑组合“猿岩石”用搭便车的方法穿越欧亚大陆。于是,他自己也想出去旅行了。“走上社会前,我想先增长见识”“我想看看广阔的世界”,他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恳请父母让他停学一年,到国外旅行。 父亲曾经参加过学生运动,虽然斥责儿子“思想太天真”,最后还是表示了理解。再加上姐姐刚从当地短大毕业,工作后开始往家里交钱,三代川家还勉强有能力让儿子多玩一年。 于是,平成九年上半年,三代川成了背包客,在俄罗斯和东南亚各地转了一圈。在这场旅行中,三代川看到了日本没有的景色,接触到几乎语言不通的人,喝过生水拉过肚子,也被别人抢过行李,基本经历了所有旅行者可能遇到的事情,也觉得自己改变了。他庄严发誓,回到日本后,就算先找份工作安定下来,将来也要用这些旅行经验写成一本小说,成为作家。 然而,这场旅行导致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代价。本来三代川应该在平成十年大学毕业,由于留级一年,成了平成十一年毕业。短短一年,本来就很低的大学毕业生就业率又骤降了零点四个点。 泡沫经济崩溃引起的人祸——就业冰河期。当时正好迎来高峰。 三代川当时并不知道,后来某大型报社把他们这些在泡沫时期度过了少年时代,刚走上社会就受到经济崩溃影响,导致就业艰难的一代人称作“失落的一代”。 时代已经改变。成长和膨胀转向了停滞、衰退与缩小。可是,三代川的意识未能顺应这个变化。 他以出版社和电视台为中心,将目标缩小为媒体相关的工作,往三十多家公司投了简历,一大半都在简历筛选的过程被刷掉了。好不容易在三家公司走到最终面试,却无法突破,全军覆没。其中一家公司用了教科书式的压力面试,当三代川试图突出自己的旅行经验时,面带凶相的面试官一句“那有什么用”就把他打发掉,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最后,他直到毕业都没找到工作,只能回到老家。家里的环境极度恶劣,最大的原因就是父亲遭到裁员,再就业之后的收入锐减一半。当了一辈子家庭主妇的母亲也开始出去打零工,二十四岁的姐姐成了全家的顶梁柱。 而姐姐,对三代川的态度十分糟糕。 “我明明比你学习更好,却因为是女人,家里就不供我上四年制大学。爸妈都特别宠你,供你上大学,让你在东京一个人生活,还给你钱去国外旅行。你知道?这就证明爸爸对你特别有期待。他总说什么‘修将来会出人头地’,结果呢?最后落成一个半吊子的闲散人员。” 曾经,姐姐参加完公司的聚会回来,对他说过那种话。而他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至于父母,一边向他恳求:“拜托你可靠一点,你可是儿子啊。”一边毫无根据地安抚他:“你姐姐说话虽然有点过分,但你一定没问题。” 三代川实在无法在家里待下去,便租了一间出租屋独自生活。他一边以打零工为生,一边写小说。 此时他的想法是:事已至此,我只能靠一口气翻盘。 三十岁之前要当上小说家,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这里说的“他们”,包括姐姐、父母、没有聘用自己的企业、曾经甩掉他的恋人、蔑视他作品的社团前辈,还有三代川看不惯的每一个人。 可是,无论他投多少次稿,最后都颗粒无收。 他整日愈发沉闷,给自己定下的三十岁时限也越来越近。 既然如此,我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是。那么,我该成为什么? 他干过很多工作,却没有一份感兴趣。其中也有貌似有些价值的工作,不过每一样都不出半年他便厌倦了,让他每日如同嚼沙。这些工作,他长的能坚持一年,短的还不到三个月就辞掉了。 他没有学到任何技术和经验,工资始终很低,完全存不到钱。 还要像这样再活几十年……假设他能活到八十岁,那就还有五十多年。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无法承受,但也无法真的发疯。 在那种缓慢的绝望中,三代川登上了手机约会网站“星空海岸”。那是前年——平成十四年的事情。 至少,他想谈一场恋爱。 可能无法成为任何人的恐惧,就是可能无法得到任何人认可的恐惧,它的背面,是自己有可能永远孤独的不安。 所以他想恋爱,为了填补那种寂寥。 就这样,他认识了好像住在离这不远的浜松,跟他用邮件还算聊得来,外号“玛丽亚”的女性,并决定与她见面。 这是彼此看不到面容,通过网络的邂逅。他很担心对方并非自己喜欢的类型,或是严重瞒报了年龄,但是跟他见面的,却是个他感觉很可爱的女人。 玛丽亚原名篠原夏希,此时已经三十岁,但在网站上瞒报了四岁,成了比三代川小一岁的二十六岁。不过,她本来就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比那个年龄还小。 她太瘦了,化妆也有点浓,不过依旧是三代川喜欢的类型。 关键在于,他们很谈得来。三代川喜欢的尾崎丰她也喜欢,而玛丽亚以前很喜欢的《Hot Road》,也是三代川唯一看过的少女漫画。玛丽亚会饶有兴致地听三代川讲他以前在国外当背包客的故事,听到三代川不喜欢青椒,她说自己也不爱吃,可见两人在饮食方面也很搭调。 “修君真有意思,还见多识广。我可能头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人。” 三代川在网上用了名字的音读拼写当网名,所以玛丽亚管他叫修君。那句“头一次”让他感到特别高兴,觉得自己坠入爱河。玛丽亚好像也挺喜欢三代川,于是两人在见面那天就发生了关系,彼时甚至不知道对方的真名。 三代川迷上了玛丽亚。跟她见面,与她温存的时间成了他的生存意义。第二次见面时,玛丽亚拿出一种药片对他说:“吃这个特别好。”她还说:“这是减肥用的营养剂,属于合法药品,很安全的。”他胆战心惊地吃下去,然后尝试了床笫之欢,发现只是比平时虚幻一些,并没有特别剧烈的变化。不过,玛丽亚本人特别舒服,三代川也就满足了。 她说自己喜欢开车兜风,三代川就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之所以买这种大车,是为了方便在车上做爱。 交往过程中,他发现玛丽亚的情绪很不稳定,经常大起大落,但是因为盲目的爱情,他将其解释为惹人怜爱的纤细精神。 每次突然愤怒或是悲伤,她都会在感情爆发之后要求他“抱紧我”。三代川每次都会抱紧她,然后想:这个人离开我肯定不行。 自己的价值得到认可,自己也是被需要的人。玛丽亚给三代川提供了他打从心底想要的东西。甚至可以说,三代川自己也变得情绪不稳定,而且任凭那种汹涌的波涛跟玛丽亚重叠在了一起。 开始交往几个月后,平成十五年的春天,有一次,玛丽亚带着一脸淤青出现了。他问发生了什么事,玛丽亚哭着告诉他:自己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生活,是那个人打了她,还坦白家里有个很大的孩子。 “对不起,你一定很讨厌这样的女人吧。太扫兴了,对不对?” 三代川马上否定:“怎么会!”有孩子这件事的确让他很惊讶,不过玛丽亚之前都只愿意白天见他,所以三代川早就猜测她可能已经结了婚。仔细一问,原来她并没有加入那个男人的户籍。既然如此,他们俩就毫无关系,那人也算不得什么阻碍了。 “修君,现在可能很难,但你将来带我一起逃离这里,好吗?”玛丽亚说。 “好,我们一起走。”三代川回答。 那个将来,竟在玛丽亚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时间来临了。 八月八日,深夜。日期刚刚变为九日的时候。 三代川接到了玛丽亚的电话。“救救我,修君。你快开车过来,我们一起逃走吧。” 台风正在接近,外面已是狂风暴雨。这种天气反倒让三代川更加兴奋了。 终于等到,终于能跟她一起逃走了—— 三代川带着奇怪的兴奋,驱车奔赴玛丽亚指定的地点。玛丽亚说了“救救我”。脑中仅剩的理智警告他,对方可能跟同居恋人闹了矛盾。 如果情况不妙,他可能要挺身而出,抢走玛丽亚。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考虑到可能发生暴力事件,就暂时借走了出租屋走廊上的小型灭火器充当武器。此时,他有了点英雄救美的感觉。 可是等待三代川的,却是远远超乎想象的事态。 玛丽亚住的地方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尸体旁边还有个呆滞跪坐的少年。那个少年五官端正清秀,头发有点长,甚至可能让人错看成少女。 “是这孩子杀的。”玛丽亚说。 这件事不能掺和,他得马上报警——理性之声被玛丽亚更大的声音掩盖了。 “求求你了,修君,救救我。我能依靠的人只有修君一个。” 死去的人似乎就是玛丽亚口中的恋人海老塚。少年则是玛丽亚的儿子,青。玛丽亚管他叫Blue。 Blue面色苍白,不发一言,但是根据玛丽亚的说法,他为了阻拦海老塚对玛丽亚施展暴力,一不小心把他杀了。 外面下着大雨,几乎没有行人,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三代川忍不住想,如果趁现在,说不定能把尸体扔进河里蒙混过去。 “求求你,修君,救救我。”玛丽亚哭着反复恳求,那个少年也满脸惊恐地看着他。这成了促成他行动的最后催化剂。 三代川带着玛丽亚母子俩,用毛毯裹起尸体,塞进了面包车,然后带到天龙川扔掉了。当然,这是他第一次触碰死人。抱住身体部分时,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显得特别骇人。不过,可能因为他不认识这个人,他身上也没有流血,只是闭着眼睛死去,也有可能因为三代川的大脑紧急关闭了关于死亡的思考。不管怎么说,他并没有感到恐惧。 那天,他让两人住在了自己的出租屋。 “那个,谢谢叔叔。” 当天晚上,三代川第一次听到Blue说话。孩子额头贴在地板上,俯伏着对他道了谢。 “谢谢叔叔救了我和妈妈。” 尽管这孩子杀了人,却全然没有凶残和吓人的感觉,反倒让人觉得他很坚强。玛丽亚也在他旁边反复哭着说:“谢谢你。” 我要保护这对母子。 三代川心中涌出了使命感,他将两人拥在怀中说:“别担心,我来保护你们。”然而,他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保护。 第二天台风一过,三代川就把行李装上了面包车,决定三人一起逃到更远的地方。如果他突然跟一对母子同居,邻居可能会产生怀疑。更何况,一直待在浜松太危险了。 抬头看到晴朗蔚蓝的天空时,三代川突然猛醒过来。 我是不是插手了特别可怕的事情?跟他们一起逃走真的好吗?他心里浮现出疑问,却被他强行打消了。 既然已经一起抛弃了尸体,他早已是共犯。现在只能一块儿逃走。 他们逃跑的目的地是东京町田。那里并没有可投靠的地方,只不过三代川念书时曾经居住在那里,多少有些熟悉。 到达町田那天晚上,Blue用了车站门口的公共电话。他说自己在浜松一直跟随海老塚在工厂工作,想跟那里的好朋友道别。 三代川得知Blue这个孩子跟大人一起干体力劳动,心里吃了一惊。玛丽亚说,Blue出生在平成元年,那么当时才十四岁。三代川跟他差不多大时,还只会每天看漫画。 因为玛丽亚不愿意说,三代川也不知道他们此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只知道,Blue好像没上过学。 三代川很可怜他,可是也无能为力。 本来可以向公共机构寻求帮助,可是Blue杀了人。 只能四处逃窜。 他们没有找地方住,而是暂时在面包车上生活。开车时,他格外注意安全驾驶。虽然不知有多大意义,他还是换了新手机和新号码,并让玛丽亚扔掉了用海老塚名义签约的手机。 他们把手头的钱凑起来,一共只有十万左右。于是,三代川只能找私贷借钱,或是通过手机可以登录的人才派遣网站寻找日薪工作,赚一点生活费。 不久之后,Blue也开始用假名应聘不需要提交身份证明的工作,跟他一起干活。三代川虽然不太想让Blue干活,无奈被生活所迫,只好答应。 至于Blue本人,则只是说:“我也可以干活,反正都习惯了。” 三代川从出租屋里带出了以前旅行的相册和底片。一次,三代川翻开相册,给Blue讲了旅行的故事。 Blue对其中一张照片产生了兴趣。 “这里好漂亮啊。” Blue着迷地看着那张照片。 那是在越南乡间拍摄的,如同梦幻的蓝湖照片。三代川也认为那是自己的杰作之一。他以前打工时让店主看过那张照片,对方也十分喜欢,还专门拿去照相馆放大,装上画框挂在了店里。 “你要就给你吧,把底片也给你,这样就不怕照片脏了或褪色了。” 三代川决定把照片和底片都送给Blue。 Blue露出了微笑,对他说“谢谢你”。三代川特别高兴。 很快,三代川开始觉得,他们三个宛如流浪汉的车上生活其实也不算很糟糕。虽然不轻松,但跟他以前背着背包在国外旅行的日子有点相似。由于Blue并没有表现出痛苦,于是三代川心中的怜悯也渐渐变成了淡然。 三代川一直与郁郁不得志的不安交战,同时过着枯燥无味的生活,此时甚至有了一点冒险的兴奋。 九月过去了,十月也过去了,外面好像没有通缉他们的消息。他在网上检索了海老塚的名字,并未发现案件相关报道。三代川不禁想,说不定他们真的逃过去了? 可是今后的生活该如何是好?他从未有过具体的思考。 就这样到了十一月,他们被逼到了极限。 因为钱花完了。 玛丽亚花钱很凶。比如买吃的,她从不愿买便宜的盒饭或面包,而是喜欢下馆子。另外,她每周都想住一次酒店,还经常要去澡堂泡澡。她不仅爱吃零食,还会突然买回一大堆衣服和化妆品,并且定期去涩谷和新宿,在闹市区的小巷子里购买合法药品麻黄碱。 三代川和Blue做日薪工作赚的钱根本不够满足她的欲望。 不过按常理来说,玛丽亚的行动也很难称得上奢侈。除了服用药物,想在床上睡觉、想经常洗澡恐怕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想法。就算下馆子,也基本上是快餐,顶多到家庭餐厅去坐坐。两个人带着一个孩子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光是追求普通的舒适,就非常花钱了。 这三个月,三代川在私贷那里借了将近一百万。按照现在他的信用额度,已经一分钱都借不出来了。而且老实说,如果再继续借,恐怕连还利息都很困难。 “修君不能跟家里借吗?”玛丽亚说。 那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他该如何对父母和姐姐解释这个情况? 而且不巧的是,手头的现金用尽时,季节正好进入冬天,气温骤然下降。 三人经常不得不挤在车里互相取暖。他们都在公园打水,有时三代川还和Blue趁深夜到便利店后门去寻摸过期废弃的便当。 在这种贫困的生活中,玛丽亚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 她的药量猛增,药效一过就会陷入抑郁,或是突然激怒,号啕大哭。而且,每次她都会谴责Blue。 “你为什么杀了他!是你害我成了这个样子!你说啊,为什么要干那种事!你怎么会杀了他呢!早知道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Blue每次都不做反驳,默默地承受母亲的怒火。 三代川一旦试图劝解,就会把矛头引向自己。 “修君,那你去搞钱啊。你不是要保护我们母子俩吗?如果赚不到钱,那就回家借钱啊。要是借不到,那就去偷,去抢,去搞钱啊!” 每当这时,三代川都会感到沉重的威压,跟姐姐责备他的时候极其相似。 冒险的心情早已飞到九霄云外。而且热情过后,他开始意识到玛丽亚这个女人,还有帮她抛弃尸体、跟她一起逃走的自己都很异常。 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只是一个出生在平凡家庭的平凡人。我只是怀抱着将来能够出人头地的梦想。我的想法的确有些单纯,可是…… 可是,我真的做了这么坏的事吗? 难道我就不能做做自己配不上的梦吗?我就不该留级一年到国外旅行吗?找不到工作是我的错吗?我不能一直换工作吗?难道我为了排解寂寞,上约会网站找人聊天是那么坏的事吗? 不对吧?我没干过什么坏事啊。世界上比我坏的人多了去了,肯定也有比我更天真、更没出息的家伙。初中那帮不良少年,现在肯定没长成什么正经人。可是,倒霉的为什么是我?我的人生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脑子里出现的回答,只有“偶然”或“命运”,但他全都无法接受。 他已经撑不下去了,还不如向警察坦白一切,接受逮捕—— 就在临近圣诞节,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么做时,玛丽亚突然说:“到我父母家去吧。” 她父母住在青梅市。她要去那里找父母要钱。 三代川听说,玛丽亚上高中时离家出走,后来就一直没回去。所以,他心里有些惊讶。 她真的要突然带一个孩子和陌生男人回去吗? 玛丽亚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虽然我没回去过,但他们之前给我当过担保人,也给过我一些钱,还知道Blue的存在。当然,我不可能把他杀了卓也的事情说出来。” 三代川不了解玛丽亚的家人。可是都这种时候了,难道不应该坦白一切,向他们请教今后该怎么办吗? 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玛丽亚,而是按照她的吩咐,驱车驶向青梅。 不过,玛丽亚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们从町田出发,驶过相模原、八王子、秋留野、羽村,沿着东京都北上,到达青梅时,周围已经被夜色笼罩。 面包车开上了横跨多摩川的桥梁。 “桥头有条小路,你在那里右拐,尽头就是我家。” 玛丽亚坐在副驾上指路,又面不改色地说: “我搞不好要把两个老的杀了,还有姐姐。到时候再扔进河里就好。” “啊,杀了?哈哈……” 听到那突如其来的计划,三代川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玛丽亚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的夜色,于是他忍不住问:“你在开玩笑对吧?” “啊?不是开玩笑啊。反正都干掉过一个了,有什么所谓?” 玛丽亚还是满不在乎地说。 三代川开始冒汗,嗓子突然发干。 “不、不是,这……当然不好啊。为什么你去求家人帮忙,却要杀了他们?” “如果他们愿意给钱,我当然不会动手啊。可是上次打电话过去,他们却说‘够了’‘别烦我们了’。你说是不是很过分?他们还说每个人都烦我,这也太差劲了吧?我可是他们的女儿啊,Blue是他们外孙啊。他们光顾着疼爱姐姐和姐姐的孩子了。所以如果要不到钱,我就要杀鸡取卵。” 玛丽亚的语气跟她说的话实在太不搭调了。 “不,可是杀人……你开玩笑的吧。” 三代川重复道。 “都跟你说了不是说笑。修君,你怕啥啊,没事的。万一啊,万一形势所迫,如果真的要杀人,Blue也会帮我。我们连武器都准备好了。对吧?” 玛丽亚对坐在后面的Blue说了一声。 三代川透过后视镜看着Blue,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不正常—— 这女人疯了,孩子可能也—— 他应该早点发现,至少在那个暴风雨的夜晚就该发现这件事。可是,三代川现在才反应过来。 就在那时,车已经开到了她的父母家——篠原家门前。 “走吧。”玛丽亚从副驾驶下了车,Blue也打开后门,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带着从浜松拿过来的背包,里面会不会是玛丽亚说的“武器”? 三代川此时最正确的行动,应该是马上报警。 可是,三代川逃走了。 他趁两人都下了车,立刻发动引擎开始倒车,随后,他便顺着小巷一路倒退着开了出去。好在那是一条晚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的路。 来到河边的大路,他头也不回地朝家乡静冈开去。 他没有报警,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顾得上闷头逃跑。 那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事情。 三代川无处可去,就回到了磐田父母家。最糟糕的情况,他可能因为海老塚一事遭到警方通缉。他甚至想象警察在他父母家监视的情况。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束手就擒,坦白一切。 不过,那种事并没有发生。他家没有警察蹲守,只有忧心忡忡的父母和暴怒的姐姐。 好像没有人来调查过海老塚的事情。 由于三代川一言不发地离开公寓,又一直不付房租,有人通过不动产中介找到了为他当担保人的父亲。因为三代川换了号码,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仿佛人间蒸发了。母亲格外悲观,哭着说:“我以为你到树海去自杀了。”父亲一脸阴沉,姐姐也怒火中烧,但还是对他说:“算了,人没事就好。” 三代川发现身边还有会为他担心的人,忍不住大哭起来。然而,正因为有这些人,他才无法道出真相。 于是他说,自己年近三十,对将来极度不安,就出去旅行了一圈。大家都对他无可奈何,但谁也没有怀疑。恐怕他们觉得三代川就是这个样子吧。 四天后,青梅的灭门案被众多媒体争相报道,三代川因此得知,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后来,三代川就一直住在家里,找了一份食品批发企业的工作。虽然是正式职员,但钱少工作时间长,工作内容也迟迟无法习惯。以前的三代川恐怕不会选择这种工作,不过,他现在打算一直干下去。 父母和姐姐似乎都对三代川刮目相看。 三代川已经亲身体会到,就算平凡而无趣,这种稳定的生活还是无比珍贵。最重要的是,他只想有一份工作,每日专注其中,度过他的人生。 他在当地图书馆查找报纸,得知海老塚的尸体已经在天龙川河口被发现了。那篇报道显示,警方并未做出事故还是案件的判断,后面也没有后续报道。如此看来,应该是被定性成了事故。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却不知该如何证实。 与此同时,青梅案的报道中不知为何把玛丽亚说成了长年蹲在家里的人。对于她的儿子,则一个字都没有提及。这件案子社会关注度很高,周刊杂志等媒体也出了很多后续报道,但说法都一样。难道文章里出现的篠原夏希跟玛丽亚不是一个人,玛丽亚和Blue并没有作案?他的确这样想过,但也无从证实。 他一直很害怕,觉得警察会突然有一天找上门来,向他询问其中一个案子,或两个案子的情况。 就这样,青梅案过去了半年多,海老塚死去的台风天过去了一年多。 不安和恐惧并没有完全消失,可一个想法已经在三代川的脑子里萌生——这一切可能与自己无关。 那天午休,公司常开不关的广播报道了三年前侵入大阪一所小学杀害了八名儿童的男性被执行死刑的新闻。同事们纷纷说:“那件事可真惨啊。”“就该判他死刑。”三代川在一旁应和着,但条件反射般地想起了青梅案,顿时感到坐立不安。 那仿佛是某种先兆。下午上班没多久,就有两名刑警到公司来。他们不是静冈县警,而是东京警视厅来的警察。 那两个人要他详细介绍一下那张照片。 那是蓝湖的照片,受到他以前打零工的“拿坡里亭”老板赏识,挂在了餐厅墙上。三代川在越南拍摄了那张照片,现在已经把底片连同相册里的照片一起送给了Blue。 原来,今天就是他等待的“某天”吗? 三代川醒悟了。 刑警询问完拍摄照片的地点后,又问他除了“拿坡里亭”,还把照片送给过什么人。 啊,这天终于来临了—— 他一直恐惧这天的到来,但不知为何,此刻三代川的心中只有释然。 然后,他缓慢地,磕磕绊绊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全部告诉了刑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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