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Blue

Blue  作者:叶真中显

青梅案。

平成十五年十二月圣诞节。

在平成这个时代,以及Blue人生的转折点,发生了那个案子。

不做第一也没有关系

本来就是特别的唯一

凶案第一发现者佐佐木瑞江在现场听到的《世界上唯一的花》在当时已经是大热曲目,其后,销量也一路猛涨,成了平成年代最畅销的曲子。

这显得极具象征意义。

因为身在平成年代,想成为第一真的很难,人们不得不接受自己是唯一的概念。

日本国内,随着泡沫经济的崩溃,所有人共享的目标和价值观骤然消失。小家庭和单身人士增多,网络开始普及,生活方式变得更多样化,地区和组织的纽带也随之削弱。同时,国外也进入了冷战结束,二元对立消失的情况。

融化了。

这个社会的一切事物都从强韧的固体融化成了没有边际的液体。

人们必须自己决定自身的价值,一切的第一,都成了个人主观上的唯一。

这让人们更自由,也更孤独。许多人无法忍耐这种不安,转而死守保守的价值观,随处可见倒退的景象。

卓也拘泥于传统的家庭观,不让Blue的母亲出门工作,但是又无法忍耐身为唯一的不安,也许是因为这样,才转向了古老而简单易懂的价值观。

Blue在浜松杀害卓也后,一个叫修的人出现了。他好像是母亲趁Blue和卓也白天出去工作时,在约会网站认识的男人。

尽管事情最后演变为跟一个刚见面的陌生男人合力抛尸,Blue既没有慌乱,也没有疑惑。

好像丢了魂一样——后来,Blue这样形容自己的状态。

母亲命令他掐住卓也的脖子时,Blue陷入了意识脱离身体的感觉。现实变得无比虚幻,一切都好像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情。

没办法,如果不杀了他,妈妈可能会被他杀了。因为妈妈叫我“杀了他”——

他带着不知是借口还是无奈的想法,仿佛跳脱出自己的身体,旁观自己用双手掐住了卓也的脖子。他并没有感到对杀人这种行为的嫌恶和罪恶感。

他跟修把尸体裹在毯子里装上车,然后扔进河里时,还有那天晚上,他对收留母子俩的修下跪道谢时,都有同样的感觉。

他感觉做出行动的人并不是自己。

解离。当一个人陷入重压时,意识就会抽离,以保护自己的心灵。当时的Blue,可能就是那种状态。

而且,那种状态还持续到了后来的逃亡生活。

在没有住处的日子里,母亲的情绪愈发不稳定,总是突然生气,或是突然叹息。她还对Blue说了好几次“没有你就好了”。可是,“丢了魂”的Blue并没有被母亲的话刺伤。

当母亲说出“可能真的要杀了那两个老家伙”时,Blue也没什么反应,全盘接受了。

母亲说出那句话之前,给久未联系的家里打了电话。为了借钱。

以前,母亲也找父母要过几次钱。虽然Blue的外公没有让母亲回家,但外婆多少还是关心他们的。所以,母亲租下久我山的公寓时,外婆还当了担保人。母亲可能尝到了甜头,每次缺钱花,就会给外婆打电话。外婆每次都无奈地准备好一笔钱,在约定的地方交给母亲。可是如此反复几次,外婆的感情似乎也被消磨殆尽。具体来说,在母亲第六次伸手要钱时,外婆冷酷拒绝道:“不行,我没有钱给你了。”

那是五年前。

母亲可能觉得,事情过去这么久,外婆已经回心转意了。她打电话过去时,接电话的是母亲的姐姐,也就是Blue的姨妈。这五年间,她离婚回到了娘家。姨妈听了母亲的话,好像对旁边的外公外婆说了几句,然后大喊:“别再找我们了。爸爸妈妈都很烦你!”接着,就挂掉了电话。

有一次,修一个人出去工作,Blue与母亲待在一起时,她说出了这件事。

“怎么办啊。我们没有钱,你也很为难对不对?没有钱就吃不到好吃的,也不能在有棉被的地方睡觉,更买不了新衣服啦。”

母亲虽然这样说,但她心里想的究竟是不是Blue,这很令人怀疑。因为,那些都是母亲的欲望。而且母亲最担心的事情,应该是现在囤的麻黄碱吃完后,没钱买新的。

Blue一直魂不附体,对好吃的东西,在被窝里睡觉,还有新衣服,都没有需求。

如果问他有什么愿望,那只有一个。他希望母亲的情绪能保持稳定。

所以,他点了点头。

“对吧,我们需要钱,是不是?可是两个老家伙不愿给钱。他们肯定有钱。他们俩可是我的爸妈呀,你说这是不是很过分?怎么办?不如我们到家里去吧?直接找上门去,他们可能会给钱。”

“那两个老家伙”。那是很久以前(虽然只是七年前,但对十四岁的Blue来说,那就是很久以前),Blue穿着漂亮衣服去见的两个人。

如果直接去找那两个人,他们会给钱吗?Blue也不知道。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对吧,那我们去吧,叫修君带我们去吧。可是,如果去了他们也不给钱可怎么办?那就只能杀了他们拿钱了。妈妈没有杀过人,所以不会。你说,怎么办?”

母亲的诱导无比拙劣而露骨,但是,Blue依旧说出了母亲想要的回答。

“我来吧,就像卓也叔那次一样。”

“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吗?”

“嗯。”

“我们要尽量对修君保密哦。”

“好的。”

“还有,这次可能要杀好几个人,我们得准备武器。”

那天,Blue在町田车站门口的家居五金店偷了尼龙绳和菜刀。那些都是量产商品,而且没有通过正规手段购买,警方后来无法查明凶器的入手途径。当然,这并不是Blue有意为之。

因为没有钱,所以他不得不偷。如果要偷,大型店铺的量产商品显然更容易偷。因为之前在电视剧里见过强盗捆绑受害者,用利刃威胁的场景,所以他下意识地选了那两样东西。

犯罪的策划过程就是这么想当然,根本没有算得上计划的东西。

平成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七时许。

他们刚来到母亲的父母家门前,修就逃走了。

“那家伙竟然跑了。”虽然母亲很生气,但Blue想,那也不能怪他。

自从离开浜松,Blue的灵魂便一直游离在肉体之外。而他的灵魂唯一接触到的东西,就是修送给他的照片。

青Blue湖,就像他的名字。

那是存在于地球某处,美得让人窒息的自然风光。唯有注视那张照片时,Blue的灵魂才得以回归肉体,用自己的双眼视物,用自己的心去感受那种美丽。

无疑,送给他那张照片的修是个“好人”。他不会对Blue和母亲拳脚相加,还用自己的车为他们提供了遮风挡雨的地方,并且跟他一块儿工作。Blue很感谢他,但并不依赖他。既然他逃了,那也没办法。光是把他们母子俩带到这里,Blue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没办法,我们俩去吧。”

母亲不高兴地说着,带Blue走向家门。

外公、外婆、姨妈,还有Blue的表弟——姨妈的孩子优斗都在家里。

见到女儿带着孩子突然找上门来,一家人大吃一惊。不过可能担心引起骚动,家里人并没有把他们拒之门外。

母子俩上门时,他们正在起居室,其乐融融。

Blue敏感地发现了他们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些目光就像在审视来路不明的异物。第一次见面的姨妈也用同样的目光看着他。唯有优斗,只是好奇地看着Blue和母亲,并转头问自己的母亲:“谁啊?”

姨妈尴尬地告诉他:“是外人,客人。我们到那边去玩吧。”说完,她就带着优斗上了二楼。

外人,客人。姨妈的话完美表达了这家人的态度。对他们来说,Blue和母亲已经不再是家人。

“我手头有点紧,给我点钱吧。”母亲用撒娇的口吻恳求,祖父怒喝一声:“胡说八道!”于是两人吵了起来。

这不是谈话,而是争吵。

母亲完全没有商量的意思,一味重复要钱的要求,而外公外婆则反复拒绝。很快,姨妈在二楼安顿好优斗,也加入了战局。要求和拒绝的平行线始终未能相交,中途已经发展成了互相咒骂。

争吵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最后,外公一脸厌烦地用怒吼结束了谈话:“够了,今晚可以收留你,明天一早就给我滚!”

“好吧。”母亲之所以让步,可能是因为嗓子已经吵哑了,而且改变了想法,认为再怎么说也没用,决定杀人。

“我们走。”母亲拉着Blue的手,离开了起居室。

他们走进母亲以前的房间。一进门,母亲就说:“不会吧?跟以前一模一样。”然后开始抽出书架上的杂志,边翻边说:“哇,好怀念。”

外公外婆口头说与母亲断绝关系,却没有清空母亲的房间,而是一直保持原样。而且,好像偶尔还会进来扫扫灰尘。

这是为了什么呢?事到如今,Blue已经无从知晓。可能是出于保留回忆的感伤,也可能一直为母亲留着安身的场所,或者,是曾经有过爱。就算不能称作爱,也可能是某种感情。否则,他们又怎么会让母子俩走进家门呢?

还有要钱这件事,如果母亲注意一下说法,或许会有不同的结果。或许,他们能在这个安稳而正常的家里,重新开始人生。

或许,或许,或许。无论重复多少个“if”,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无法改变。

那天夜里,母亲独占了床铺,直到深夜都在翻看房间里的书和漫画,不知不觉睡着了。连灯都没有关。

Blue从背包里拿出修送给他的照片,贴在房间墙上。就贴在母亲以前喜欢的,穿着旱冰鞋的七人偶像团队海报旁边。然后,Blue靠在床边,伸直双腿坐在地上,凝视着那张照片,一夜都没合眼。一开始,房间里的老式电暖炉发出了轻微的烟雾和焦臭味,不过慢慢就开始正常工作,所以他并不觉得冷。

外公虽然叫他们“明天一早就滚”,但第二天早上,他并没有把Blue和母亲强行叫醒并赶出去。大家一早都离开了家。外婆和姨妈出门工作,外公退休后担任市民讲座的志愿讲师,那天正好轮到他讲。

上午十点左右,最后一个离开的祖父隔着门板大声说:“在所有人回家前给我出去,不需要你担心锁门的事情。”

母亲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气冲冲地回答:“知道了!”

又过了将近三个小时,母亲才从床上爬起来。当时已经下午一点多了。她刚起来就吃了麻黄碱。因为所剩无几,她之前都吃得比较节约,可是那天用的量比平时多了很多。

进入兴奋状态后,母亲跟Blue一起走进厨房,翻出柜子里的速食杯面泡了吃。随后,两人又翻起了起居室的柜子。如果当时能找到一笔钱,事情可能会就此平息,然而他们并没有找到。

翻遍屋子之后,母亲说:“他们是不是把钱藏起来了?说不定全都塞在钱包里。这下只好杀了他们拿钱啦。”

Blue点点头。母亲让他“做好准备”,于是他回房拿了背包,掏出菜刀和绳索。

下午四点多。

最先回家的是在附近一所初中担任兼职讲师的外婆。她手上提着两大袋东西,是那天晚上大家庆祝圣诞节用的烤鸡和蛋糕。

Blue抱着双腿坐在起居室一角,把菜刀和绳索藏在了两腿之间。

外婆看到Blue和母亲还在家里,而且起居室被翻得乱糟糟的,顿时皱起了眉。她的表情并非震惊,而是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因此大失所望。

“夏希,你爸爸不是叫你走吗?”

母亲并不理会外婆的话,而是问她:“妈,钱放在哪里?”

“怎么可能放在家里。你姐姐把家里的钱全都存银行了。”

外婆不应该透露这个信息,只不过她怎么都想不到这点。

“哦,妈,那你身上有钱吗?给我吧。要是没有,你等会儿找爸和姐姐要,好吗?”

外婆露出了犹豫的表情,肯定是受亲情的影响。

说不定,这就是最后的机会。如果母亲借着亲情诉说自己的困难,苦苦恳求外婆帮助,故事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发展。今晚是平安夜,外公外婆念在亲情的分上,或许能被说服。

可是,母亲并没有选择这样行动。

“老太婆,把钱交出来。你不是我妈吗?”

如此粗暴的话语,恐怕足以打消祖母的一切亲情。

“你怎么说话的?这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不行就是不行。你爸回来之前,赶紧走!”

那是外婆习惯的说辞。Blue出生前,母亲还在这个家里生活时,外婆每次训斥母亲,就会搬出“你爸”,让Blue的外公,也就是她的丈夫为自己撑腰。

“啊啊啊啊啊啊啊!”

母亲开始尖叫。不知是外婆的态度惹怒了她,还是单纯的事不如愿。总之,她的情绪已经超过临界点,终于爆发了。

然后,她喊了一声抱膝坐在房间角落的Blue。

“Blue!”


过了一天多,时间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深夜。

Blue决定独自逃离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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