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奥贯绫乃

Blue  作者:叶真中显

平成三十一年四月中旬。平成即将结束的某日。


记忆突然闪回。

泣不成声的女儿。“别哭,好好回答!”“为什么乱动!”斥责女儿的歇斯底里的声音。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女儿一味地哭泣。“别闹了!哭什么哭!”伴随着骂声,还有一声脆响。她打了女儿一巴掌。女儿不仅没有停止哭泣,还像点了火似的爆发出更大的哭喊声。“跟你说了不准哭!”她的骂声也越来越大。她知道这样不能让女儿停止哭泣,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

那是她关于曾经的家人的记忆。与此同时,一股黏稠而阴暗的感情涌了出来。

“泥沼”——奥贯绫乃这样称呼这种感情。

过去,她老家附近的树林里有个泥沼(可能只是个特别浑浊的池塘),那就是她对这种感情的印象。

淤泥和水草淤塞其中,散发出腥臭的气味,恰如这种混合了悔恨与罪恶的感情。

“泥沼”总会被一些日常琐碎的场景唤醒。这次,是因为她把车停在车站门口的计时停车场,走上人行道时,碰巧看到了前方那对母子。

绫乃死死咬住牙关,强忍住高声尖叫的冲动。她感到牙龈一阵刺痛。

她的表情可能有点狰狞,但母子俩并未察觉,与她擦肩而过了。

一阵冰冷的风吹过。到昨天为止,连续好几天气温上升,天气暖和得如同入春,今天一早气温却骤然下降,重新回到了冬天。

正如天气难以完全预测,“泥沼”侵袭的时间也难以捉摸。她并非每次看到母子同行,都会产生这种反应。

她一言不发地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走。牙龈的疼痛就像对绫乃的惩罚,沉重而漫长。

二十几岁时为治疗蛀牙,她做过大牙的根管治疗,可是最近又痛了起来。每次咬合,牙龈都会生疼。牙医说,是拔除了神经的牙根化脓,压迫牙龈导致的疼痛。

不仅是牙医,她讨厌一切医生。

她以疼痛并非无法忍耐,还有工作繁忙为借口,一直拖着不去治疗,导致疼痛越来越严重。她心里清楚,这东西不会自行好转。

实在没办法,她只能预约了南大泽的牙科诊所,在今天傍晚就诊。

南大泽位于八王子外围,属于多摩新城的一部分。

每到休息日,她经常去南大泽或多摩中心吃早午餐。

离预约时段还有一点时间。绫乃沿着人行道走进车站门前的大转盘。她看见前方围着一群人,好像有人在做街头演讲。

离平成最后一次统一地方选举的投票日只有短短数日。八王子也即将举行市议会议员选举。

正在演说的好像是执政党候选人。

现在的执政党在十年前,也就是平成二十一年失去了政权,后来又在平成二十四年高举“夺回日本”的口号,重新回到政权中心。当时的党首就是在推行邮政民营化等政策的K政权时代担任干事长的A议员。A成了总理大臣,并构筑起持续至今的长期稳定政权。有人强烈批判A政权比K政权更咄咄逼人,严重倾向历史修正主义,但该政权也得到了许多坚定支持,不仅是中央,连地方也一直保持着执政党优势。恐怕八王子也不例外。

宣传车上站着好几个人,个个手持话筒。其中有一个远远一看就能认出来的人物。

高远一也。年仅四十几岁的执政党年轻议员,出身于培养过好几位总理大臣的政治名门,可谓政界的优良血统继承者。尽管尚未入阁,但经常被列为A总理后继者之一。

他已经是众议院议员,所以这次没有参加选举,可能只是负责声援。然而,听众显然更关注他的讲话。

“——先生是十分重视日本价值的人,跟他交谈时,我也能学到很多东西。在这个艰难的时代,要找到第二个像他这样富有资质的人肩负市政,恐怕很难。”

绫乃并不理睬那个纯血统大肆吹捧比自己低了很多级的市议会候选人,径直穿过转盘,走向红砖风格的人行天桥。

走进天桥连接的“三井奥特莱特公园”之后,她已经听不见演讲的声音了。

她没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只是漫不经心地走进一家大型买手店。

店里正在举办“回顾平成”活动。

这个月底,也就是四月三十日,天皇陛下将要退位,平成正式终结。为此,从去年年底开始,就有很多地方开始举办这样的平成回顾活动。

店铺中央摆放着塑料模特,罗列了三十年来的流行变迁。比如平成初始时的泡沫期时尚、平成十几年的涩谷咔叽、平成二十几年的里原宿和森女风,以及其后逐渐定格的新保守风格,和最近的第三浪潮性冷淡风。

店里流淌着美空云雀的《川流不息》。这个代表了昭和年代的歌姬去世于平成元年,而这首曲子,的确是她最后且唯一在平成年间发表的单曲。

曲子结束后,便是绫乃很熟悉的小泽健二的《Lovely》。昭和风情浓郁的黏腻歌谣曲一跃切换为都市风格的流行歌曲,看来曲目的选择也迎合了店里的活动特色。

她在这首曲子的环绕下凝视着身穿雅昵斯比[法国服装品牌agnes.b。]的塑料模特,仿佛回到了当年。

Life is a show time,你很快就知道。

你与我的恋情,必须开始。

她差点就跟着唱了起来。

绫乃今年过完生日就四十四岁了。平成初年正是她上中学的时期。那些年,她在家乡的公立学校上学,每天在柔道部挥洒汗水,除了校服、道服和运动服,几乎从未穿过别的衣服。

尽管度过了一个与漂亮时髦无缘的青春期,绫乃还是一期不落地看了所有《Olive》。偏远地区的商店都不卖《Olive》上的衣服,因此她很清楚,那是一本专门做给大城市时髦女生的杂志。不过,仅仅是翻开页面,注视那个与自己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世界,她就能感觉到无边无际的自由,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得到了满足。

她也是通过《Olive》知道了小泽健二,正确来说,是知道了他和小山田圭吾组的乐队“The Flipper's Guitar”。她专门去租碟店租了CD,并且为那个一点都不像日本歌手风格的,可爱又时髦的嗓音深深着了迷。后来转录的磁带,她也反复听得几乎磨损殆尽。

与此同时,她又为《Olive》杂志和“The Flipper's Guitar”的音乐感到羞耻,压根儿不敢告诉学校和社团的朋友。那是只属于绫乃一个人的秘密圣域。

好怀念啊,都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嗯?是七日还是八日来着——

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检索已经忘却的日期。

平成开始的日子……是一月八日。一月七日凌晨,昭和天皇驾崩。那天是佛灭日。

其实昭和天皇元旦前已经驾崩,可是年尾的忙乱再加上驾崩的事情,难免会乱上加乱。于是,官方就把日子定为新年假期结束之后。佛灭日其实并非巧合——曾经有个男人对她说过这些话。那个人参加过大丧之礼的警卫工作,知道一点内情也不足为奇。所以,她当时很天真地相信了。然而,后来她发现那人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所以这件事的真伪也就很难分辨。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真的好方便啊。

就算是不需要马上知道的事情,也能一伸手就轻松找到答案。

平成的三十年间,变化最大的应该是IT器械。三十年前,绫乃家用的还是笨重的黑电话。

那时候,她似乎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四十岁,甚至三十岁的模样。同样,也无法想象自己会结婚,生孩子,打那个孩子,又离婚。

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人生还在继续。

活到这个年纪,绫乃开始思考“可选择的东西”和“无法选择的东西”。

她还没懂事时,就跟着哥哥在道馆练柔道,因此那感觉不像是自己选择的东西。到东京工作,是为了离开父母家,与其说她选择了工作,更应该说是听从了柔道部前辈的推荐。

不过,结婚的确是她自己的选择。还有离婚。

总有一天会完全爱上一个人。

Oh baby lovely lovely。

那些甜美的日子

完全爱上。甜美的日子。绫乃的人生中,确实有过这样的东西。

她在朋友婚礼的第二摊上,遇到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人。

当时绫乃刚刚结束与已婚的上司长达五年的情人关系,那个上司就是方才她记起的满口谎言的人。她不想把他归为自己的选择。对方是个工作很能干的人,她不小心对他怀有了敬意,然后被乘虚而入,玩弄了这么些年。

丈夫与他正相反,是个温柔诚实的人。跟他认识后,绫乃如梦初醒。那五年,她沉溺于难以启齿的恋情,就像一场漫长的噩梦。她原本不是会犯那种错误的人。

她确信,自己可以跟这个人谈一场正确的恋爱,拥有正常的关系。

他们交往两年后结了婚,绫乃辞去工作,专注于家庭。她曾经坚信,这是获得幸福的最佳选择。

可是,他们的婚姻生活一点都不顺利。尽管她早就清楚两人的成长经历和价值观差别很大,只是没想到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爆发冲突。特别是女儿出生以后,冲突进一步加剧了。

每次,原因都在于绫乃。

绫乃无法好好珍惜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家人——尤其是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

孩子不会总顺着父母的心意。稍微转移一下目光,她就会跑得无影无踪,而且总是不知隐忍,任性妄为。一有什么不高兴,马上发脾气闹别扭,完全不顾绫乃的忙碌,时刻都要撒娇。孩子多少都有点这种脾性,而且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绫乃无法容忍这样的理所当然。

她无法容忍事情偏离正轨,无法容忍与理想不相符的现实。哪怕是一点小事不顺心,绫乃都会勃然大怒。她从不会理性地责备,而是毫无顾忌地倾泻怒火。女儿一哭,她就更烦躁,因而怒火更盛。

后来,她开始打耳光,掐手臂,对女儿频繁施展暴力。

她一直美化自己的行为,坚持认为是女儿不听话,可是内心深处,她其实知道这根本不是教育。绫乃身在她满以为能够带来幸福的“家庭”中,心怀撕裂般的矛盾,对女儿大打出手。她无法控制自己。

现在想来,那种感情应该是憎恨。她对那个本应深爱的小生命产生了憎恨。她明明很想爱她。

为什么,她无法好好爱她的女儿?为什么,她选择了憎恨,而不是爱?

纵使有一天满腔悲痛,

Oh baby lovely lovely,

日子也要继续。

归根结底,她觉得自己应该不适合这些。不适合拥有家庭,不适合为人母亲。

父母是最“无法选择的东西”。

再这样下去,我有一天可能会杀了这孩子。这孩子并没有选择被我生下来。既然如此,就应该让她摆脱我这个糟糕的母亲——

仅存的理性,让她提出了离婚。丈夫一开始坚决反对,但绫乃逼迫他同意了。当然,她把女儿的监护权给了他。绫乃还提出为女儿支付养育费用,但是对方没有答应。

女儿今年应该上小学六年级了,因为没有去看过她,绫乃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面对女儿。

直到现在,殴打女儿的记忆仍会不时复苏,这让她沉浸在悔恨和罪恶感中。

大约三年前,前夫给她发来邮件,告诉她自己将要再婚。另外,女儿身心都很健康,最近开始学钢琴了。尽管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得到了原谅,但还是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前夫的再婚对象是谁。不过,她真心希望他和女儿得到幸福。

Life is comin’ back

Life is comin’ back

Life is comin’ back

小泽健二的声音渐渐淡出,曲子结束了。

仿佛瞅准了这一刻,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看了一眼屏幕,是单位打来的。

“你好。”绫乃接了电话。

“奥贯,你在哪里?能马上过来吗?”

对方没有报上姓名,但她认出那是课长权堂的声音。

绫乃离婚后,回到了婚前工作的地方。由于婴儿潮一代大量退休,单位正好处在人手不足的状态,因此鼓励因婚离职的人回去上班。人事那边也找了绫乃,于是绫乃就回去了。

虽然她对这份工作谈不上多热爱,但至少工资比收银员和在餐厅打工强多了。

“我在南大泽,没问题。”她短促地回答。

由于工作性质特殊,她经常会接到这样的紧急联络。所以,即使在休息日,绫乃也会跟上班时一样,穿一套裤装西服。

“知道了。是命案,可能要搭帐篷。”所谓帐篷,是指调查本部。

绫乃回归的单位,是警署。

婚前,绫乃待在警视厅搜查一课,回归后,则被安排到了辖区警署的刑警课。一开始是国分寺警署,后来调动了一次,目前隶属于南大泽附近,管辖整个多摩市和稻城市部分区域的樱丘警署。

“现场在D小区。三号楼四〇二。已经派人过去了,详细情况你去那边确认。”

“知道了。”

绫乃结束了与权堂的通话,转而给预约好的牙医打电话。看来,今天是看不了牙齿了。


她从南大泽驾车过去,大约花了二十分钟。

到达D小区时,夕阳已经洒在了停车场的车辆顶棚上。不知为何,这幅景象让她有点伤感。

绫乃找到空车位,把车停了进去。

该小区位于东京都多摩市南部,与南大泽一样,是多摩新城的一部分。

不过,这里是最早期的开发区,奶油色外墙的住宅楼上标记着楼号,一副昭和小区的风情。

绫乃下了车,走向权堂在电话里说的三号楼。

小区所有住宅楼高度一致,从窗户数量来看,应该有四层。刚才远看并未发现,她走近才看到住宅楼外墙斑斑驳驳,还有裂缝,显然十分陈旧。

三号楼入口拉了警戒线,几名调查人员正在进进出出。

绫乃走过去,楼里正好出来三个熟面孔。他们都是樱丘署刑警课的同事。

其中一人——梅田注意到绫乃,笑着对她挥了挥手说:“嗨,你来啦。”

瞬间,生理性的厌恶让她背部汗毛直竖。

绫乃很不喜欢这个比她大一轮的同事。不客气地说,她特别讨厌这个人。

她不与那人对视,而是轻轻点了点头。“辛苦了。”

“奥贯选手,劳烦你休息日赶来,真是辛苦了,辛苦了!”

不知为何,这个人称呼女性会加上“选手”的称谓。这点也让绫乃烦躁不已。

他给绫乃的第一印象不算坏,那种独特的说话方式,她一开始也只是当成奇怪的大叔式幽默。可是她后来得知,这人明明有家室,却要借钱在外面逍遥,顿时好感度直降。接着,他又在忘年会上对绫乃性骚扰,最终导致她对这个人的厌恶。

那天梅田喝醉酒,缠着绫乃说:“奥贯选手,下次能请你跟我过两招吗?我让你看看陪酒女千人斩的实力。”说着,他就要上手摸绫乃的胸部。绫乃怒喝一声“住手!”把他挡到一边,他却不依不饶地说:“干吗呀,难得有个人把你当成女人看。”

警察这个组织十分保守,普通企业视作骚扰的行为,在这个组织里往往不被重视。绫乃年轻时就为此有过几次不愉快的经历。不过这几年来,上头已经越来越重视,监察那边也加大了改革意识的力度。

然而,辖区刑警课竟然还有这种无法无天的家伙。

她本打算一巴掌扇过去,但是课长及时过来拉架了。第二天,梅田诚恳地说:“昨天我喝醉了,实在对不起。”她姑且接受了道歉,然而就是对他的一举一动厌恶至极。这个印象恐怕永远都改变不了。

不管是否喝醉,归根结底,他就是把绫乃,不,把女性当成了任凭自己摆布的玩物。

“汤原君,现场情况怎么样?”

绫乃不理睬梅田,向另一位刑警汤原开了口。

“警视厅那边派来了取证人员和验尸官,我们刚被赶出来。”

一般情况下,东京都内发现非正常死亡人员,首先会派治安岗亭执勤的地区课员赶往现场,接着再召集辖区警署的调查人员。若他杀的可能性很高,还会联系本厅,申请派出验尸官临场检验。

现在流程正好走到验尸官检验这一步。

验尸官会在现场检查尸体,判断是否应该立案。然后,尸体将会被运出,由法医进一步检查死因和推测死亡时间。

检验过程中,现场就是验尸官的圣域。原则上,辖区警署的调查人员不得入内。

“课长在电话里说要搭帐篷。”

她本来是对汤原说话,梅田却在一旁抢答道:“肯定得搭,机搜那帮人已经在路上,署里的总务恐怕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

机搜就是机动搜查队。他们隶属于本厅,是专门从事初始调查的队伍。过不了多久,绫乃熟悉的调查一课那帮人可能也会过来。

我又没问你——她咽下那句话,继续无视梅田,对汤原说:“现场拍照了吗?”

“拍了。”汤原拿起警署配的调查专用智能手机,轻点屏幕,调出了现场照片。几个人同时看了过去。

“住在同一栋的老太太闻到异味,联系管理员后,发现了案发现场。”

一对男女浑身是血地倒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已经腐化到散发恶臭的阶段,但外观尚未发生改变。乍一看,两人都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顶多也就三十出头。他们的头发都染成茶褐色,男子发长盖耳,女子长发及肩。地上和墙上都布满血迹,已经氧化发黑。

这张照片看着的确让人毛骨悚然,但她以前还亲眼见过情况更惨烈的现场。比如发现时间过晚,已经腐朽成泥泞肉块的尸体。

“被害者有两个人?”

“是的,身份尚未查明。”

汤原滑动屏幕,调出了另一个角度的照片。

两具尸体似乎都被利刃反复戳刺过。

显然是他杀。这下就算不等验尸官做出判断,都有可能成立调查本部。

“房间里怎么没东西?”

汤原听了点点头。

“成为现场的四〇二房是空房。”

一对身份不明的年轻男女惨死在旧小区的空房里。真有点鬼故事的感觉。

“管理员呢?”

“机搜应该在管理办公室那边问讯。”

“知道了,那我到那边去。”

单方面宣告完,绫乃就离开了。

现在调查本部尚未正式成立,辖区调查员只需要保护现场并查明相关人员,同时尽量多收集信息。

背后传来梅田的声音:“哦,交给你啦!”

她不想跟那个人共同行动,因此最好的方式就是自己开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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